作為人造物中頂端的技術成果,人造人以其“吾手造吾身”的強大誘惑,讓人類無法抗拒地將這一技術不斷向前推進。從早期只能做簡單動作的笨重人形機器,到智能機器人,再到新型人工智能、基因編輯嬰兒、虛擬偶像等,人造人的種類越來越多,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難以把握。與此同時,迅速崛起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后人類主義提出身與心、物質與精神、文化與自然都是作為信息而存在的生命模式的觀念,打破了人類中心主義和身心二元論,為平等看待人造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理論基礎。如何沿著科學技術與哲學認知已經(jīng)建構和正在開掘的“新人”知識體系,探尋未來人類社會可能的新形態(tài)、新問題,進而重新思考人、認識人,是科幻小說家們努力思索的方向。
一、異化與互構:兩種技術與人的關系認知及當下選擇
想象人與人造人的關系,從來都是科幻小說家們非常感興趣的話題。遍觀科幻小說發(fā)展史中二者關系的敘事,大體可分兩類:1.人造人作為人類的忠仆/良妻(夫)/友伴,與人類和諧相處;2.人造人站在人類的對立面,與人類形成壓迫/反抗、規(guī)訓/悖逆等沖突關系。后者的數(shù)量遠超前者。為什么作家們如此汲汲于想象人與自己高級造物之間的矛盾和對抗?現(xiàn)有研究多認為從思想主題來看,這樣的沖突敘事源于作家對技術發(fā)展反噬人類自身的擔憂和恐懼。對于20世紀及之前的很多科幻小說而言,這樣的判言不無道理。技術異化人類、反噬人類的擔憂背后,浮現(xiàn)的是以人為中心,將現(xiàn)代技術視為人實現(xiàn)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對立面的傳統(tǒng)人文主義價值立場。
西蒙棟指出,在人類技術文明發(fā)展過程中,以傳統(tǒng)人文主義為主體的現(xiàn)代文化,始終在執(zhí)行來自古老文化的動力模式,即“古代的手工業(yè)和農業(yè)技術狀態(tài)”①,并因此將技術的發(fā)展置于人性的對立面,扮演著警惕、干預技術異化人類的衛(wèi)士角色。無論是盧梭、雅思貝爾斯、海德格爾等抨擊現(xiàn)代技術導致人性與自由的喪失,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將技術與資本作為現(xiàn)代性批判的雙重維度,抑或法蘭克福學派從工具理性層面反思技術帶來的人性異化,等等,都是如此。在這樣的文化邏輯下,技術發(fā)展的速度越快,對人的影響越大,與人之間的分裂、沖突就越嚴重。相應地,傳統(tǒng)人本主義者防守的姿態(tài)也就越堅決。秉持傳統(tǒng)人文主義價值理念的科幻小說家們正是以此將人造人這一技術物置于人類的對立面,用二者間的各種對抗與斗爭,提醒讀者警惕技術異化帶來的負面影響。
然而,無論姿態(tài)如何堅決,都無法阻止技術不斷向前飛躍。進入20世紀下半葉之后,這種堅決的防守姿態(tài)開始逐漸演變?yōu)橐环N無處排解的焦慮。如英國學者菲利普·費爾南多-阿梅斯托就曾不安地指責:“在過去的三十或四十年間,我們在所謂的人類價值、人類權利、對人類尊嚴和人類生命的維護上投入了大量的思想、情感、財富和心血。而與此同時,科學和哲學則聯(lián)手悄無聲息但卻致命地毀掉了‘人類’在我們心中的傳統(tǒng)觀念?!雹俚私箲]和指責之外,還能怎么辦呢?
換一種思維看待人、人性及其與技術的關系,或可在傳統(tǒng)人本主義的牛角尖之外,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莊子就將“技”作為通向“道”的途徑之一,指出技藝是人的身體實踐知識,其出神入化的境界來自心的專注和身的反復操作。人不斷通過身體實踐領會、習得技術,在專注技藝習練的過程中,達至“忘我”“無己”的狀態(tài),超越外界的利害紛擾,進入自由、澄明的空靈境界。在西方,尼采、??露荚u“由現(xiàn)代思想規(guī)定要去思考的”認知體系,致力于“努力重新發(fā)現(xiàn)處于同一性之中的人”②,“把道德家們觀察到的人的要素或某個時期的人,作為絕對正確且可以無限制使用的人的命題”③,認為人應該被看作是一種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存在。循此出發(fā),勒魯瓦·古蘭從古生物學的角度考察人類進化歷史,認為人類的出現(xiàn)就是技術的出現(xiàn),“人在發(fā)明工具的同時在技術中自我發(fā)明——自我實現(xiàn)技術化的‘外在化’”④。弗洛伊德則在《文明與缺憾》中寫道:“每一種工具的使用都使人類改善他的運動器官或感覺器官,或者說消除對這些器官的限制?!?/p>
20世紀70年代開始流行的后人文主義,以及之后發(fā)展起來的后人類批評、新物質主義等文化哲學思想,更是努力嘗試彌合人類文化與技術之間的矛盾,強調人類的進化歷史,是人與技術、技術物耦合互動的結果,將技術作為推動人及人類文化不斷發(fā)展的核心動力。如西蒙棟指出,“文化和技術、人與機器之間的對立關系是錯誤、毫無根基的,是無知與仇視的結果”,“異化的問題不是機器本身所造成的,而是不能正確地理解自然和機器的關系,是機器在意義世界中的缺席,忽略了它在文化的價值觀和概念群中的重要位置”⑥。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唐娜·哈拉維、布拉伊多蒂、凱瑟琳·海勒等后人類學者則將關注重心放在了人機混合的賽博格這一新型主體上。哈拉維在維納信息論生命觀的基礎上指出:“生物有機體和其他東西一樣變成了生物系統(tǒng)和通訊裝置。在我們關于機器和有機體、技術和有機的正式知識中,沒有根本的本體論區(qū)分?!雹吆@照J為身體物質性可簡化為信息模式,并以此將人置于與機器、動物普遍聯(lián)結的分布式系統(tǒng)中,進行平等對待。布拉伊多蒂則從“以普遍生命力為中心的平等主義”入手,把生命看成是“一個相互作用的、開放性的過程”⑧。
進入21世紀后,納米技術、生物技術、信息技術、認知科學等科技的不斷突破,使“人”的定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拓展。與此同時,把技術作為人與周圍世界打交道的媒介,肯定技術對人的發(fā)展作用,這樣的技術價值觀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曠新年在談人的文學時說:“所謂‘人的發(fā)見’是一種新的關于人的知識的建構,‘人’這一現(xiàn)代的主體,是通過現(xiàn)代的知識生產(chǎn)創(chuàng)造出來的?!雹崛绻f傳統(tǒng)人本主義的啟蒙傳統(tǒng)更新了“五四”以來的文學話語,建構了符合現(xiàn)代知識語境的“人的文學”,那么當人本主義的知識體系已經(jīng)不再適應當下技術時代,我們的文學是否應該在這一傳統(tǒng)之外,嘗試從新的人的知識架構出發(fā),重新發(fā)現(xiàn)人,及其與周遭世界的關系?
二、技術、技術物互嵌共生中“新人”想象的自由與完整
事實上,祛除技術批判的先入性思維,把技術作為人完善、發(fā)展自身的助產(chǎn)物,重新審視人與技術的關系,是當下一些中國科幻小說家正在努力的方向。慕明的《假手于人》將莊子的“技”“道”哲學傳統(tǒng)放在當下時代審視,重新思考人的本真性。故事中的唐師傅編織的竹篾密如綢,“卻比綢緞更致密,連水也滲不過去”①。外面的世界再喧囂,只要開始編織竹篾,就會讓唐師傅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仿佛一閉眼,就回到了老家,那片只有風動竹葉聲的林間”②。如《庖丁解?!分械拟叶拈_始解牛之時的“所見無非全牛者”,到方今之時“官知止而神欲行”。唐師傅亦是在20多年的反復練習中將手藝臻于化境,精神高度集中于指間,心境才能沉下來,“兩只手才能配合嫻熟,心與手才能合一”③。如有論者指出,“心與身體的距離消失,也就是技的‘心靈化’過程”④,“得之于手而應于心”,技藝于是消融于作品中。作品脫離了技藝本身的束縛,成為自由狀態(tài)的第二自然,人也由此獲得身體的自由解放,并進一步達至精神自由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假手于人》不僅用唐師傅的故事重演了“輪扁斫輪”“庖丁解?!钡裙适轮械捏w道過程,更將傳統(tǒng)手工技藝與現(xiàn)代技術并置,將現(xiàn)代技術亦納入“技進于道”的體道譜系中。主刀醫(yī)生為唐師傅開刀,操作機械手“剖除粘連,捻開節(jié)點,在細軟無力的神經(jīng)纖維間穿梭前進,在緊緊貼合的大腦皮層間自由游走。每一個操作都因形就勢,每一寸力道都恰到好處”。人心與機械手融為一體,二者的協(xié)調統(tǒng)合,消除了人與工具之間的對象化關系,同樣達至藝術的高妙境界。教授小關更是用數(shù)字技術記錄人的手工技藝,讓這些“在晶體溝壑中無盡跳躍的脈沖信號”,成為人類“今后將賴以前行的珍貴遺產(chǎn)”⑤。在這里,技術不再是工具理性的身心分離,而是與技藝一樣,成為人實現(xiàn)自由完滿的途徑。人的主體性并非與生俱來,而是依靠技術、運用工具,在具身化、技術化的物質符號操作中生成的。
在糖匪的《無定西行記》中,作家想象了一個與現(xiàn)實熵增世界相反的熵減世界,借此重新演繹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在小說世界中,物質和能量從無序向有序流動,人攝取無機物,排泄出有機營養(yǎng)物質,從出生時的白發(fā)蒼蒼,逐漸衰老成嬰兒,高樓、公路從泥漿、碎石等不明形態(tài),緩慢聚合成秩序態(tài)。作為外宇宙移民的無定,無論生長規(guī)律還是行為處事,遵循的則是熵增世界的法則。這使他不愿等待物質緩慢地秩序化聚合,他想用人的積極力量加速物質的發(fā)展。無定和指派給他的助手——當?shù)厝吮说昧_一起踏上了造路之路。他們從北京到彼得堡,歷經(jīng)三代人,造出汽車,開回北京,造出了一條本可以自行生成的公路。故事用熵減的世界想象,設定了技術物的先驗性存在,由此打破了人與技術物之間的線性因果鏈條。人制造物的行為,其物的意義被抹去,剩下的只有行為本身。無定和彼得羅趕在汽車和公路顯現(xiàn)之前,憑借自己的力量,將其催化出來。通過這樣的催化行為,他們實現(xiàn)了自身的進化和完善,并確立起人之為人的存在意義。
盡管在很多既有科幻小說里,技術與人之間也呈現(xiàn)出積極、正向的交互關系,但在這些小說里,技術只是人探索世界的外在技能。人通過技術發(fā)明改善現(xiàn)有生活,實施改造世界的各種活動,與技術的關系也僅停留在這種外在能力使用層面,少有探討技術深層影響人類精神意識和主體建構的作品?!都偈钟谌恕泛汀稛o定西行記》對于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的突破之處,即在于作家已經(jīng)不再將技術作為人的工具性技能,而是視其為人實現(xiàn)身心交感的行為方式。人運用技術的過程,就是把握和領會生命的價值意義,實現(xiàn)主體由內而外的解放過程。如果說傳統(tǒng)人本主義啟蒙視角下的人性解放,指的是人類個體基于人類社會層面的自由、平等、個性權利的獲得,那么當我們換一個角度,可以將人性解放理解為人類個體的完善和進化的動力,幫助人確立了存在和發(fā)展的價值場域,由內而外地達至自由的狀態(tài)。
楊晚晴的《玩偶之家》、雙翅目的《公雞王子》等小說則聚焦人與技術物內在的精神交互,想象二者間可能出現(xiàn)的新型深層關系?!锻媾贾摇分v述了因車禍失明的女孩安妮,與她的機械共生體泰迪的故事。父親李墨軒為安妮植入了外部腦區(qū)泰迪,讓安妮重見光明。泰迪成為安妮看世界的眼睛,補償了安妮失去的身體機能,并通過分享安妮的日常生活、思想心理及記憶等,逐漸形成自我意識,成為具有人性和靈魂的機械體。泰迪與安妮的共同成長,讓它成為安妮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以至于安妮無法拋下它而與他人開啟婚姻生活。作品中的艾倫死亡后,其機械共生體內存留的艾倫記憶,成為重建AI艾倫的最寶貴資源。類似的作品,還有夏笳的《火星建筑師》、王侃瑜的《消防員》、陳楸帆的《雙雀》等。這些科幻新作里的技術物都是與人交融一體的智能生命。它們有自我感知,能影響人類主體,它們與人類的共生,是雙主體而非單主體加器具輔助物的形式。這就意味著人類身體與精神方面的主體獨立性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協(xié)同合作取代了一元自我,成為人類實現(xiàn)更好生存的新方式。
《公雞王子》將現(xiàn)實生活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狼孩”“猴孩”等獸孩故事,推演到人與機器的交往中,通過機器人撫養(yǎng)長大的人類孩子保羅表現(xiàn)出的機器人格,與儒學教育系統(tǒng)下成長起來的人工智能“四物”表現(xiàn)出的中國哲人氣質之間的類同,昭示人與機器的無差別性。作家的這一想象,其知識基礎來源于計算機領域對人工生命研究的新開拓。海勒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一書中,對此進行了一番解釋,即人工生命“從昆蟲或者動物的認知開始”,將認知“與感覺/運動神經(jīng)經(jīng)驗結成一體”①。把認知視為神經(jīng)系統(tǒng)而非邏輯的運行/運算,是人工生命研究不同于人工智能之處,也是人工生命產(chǎn)生與人類類同生命意識的可能性途徑?!豆u王子》頗有意味的地方在于,小說不僅講述了人工智能“四物”如何在教授陳陌的教導下,運用與人類相同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結構,進行與人同樣的大腦投射、神經(jīng)運作,從而具備人性、情感,甚至價值信仰。小說通過保羅的故事告訴讀者,人類在機器人的教導下也會產(chǎn)生相應的機器人格,這就將人與機器放在了平等的位置。
在既往的科幻小說里,也有不少描繪人與人工智能友好相處的作品,如愛德華·埃利斯的《草原上的蒸汽人》、路易斯·塞拿任的《弗蘭克·里德和他的蒸汽漫游者》、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小機》等。但這些作品中的人工智能多半都是以人類為中心、為人類服務的忠仆形象,他們與人類之間并不構成對等關系,更勿論深入影響人的內在精神?!锻媾贾摇泛汀豆u王子》中獨立的、具有主體意識的機器智能體,則超越了之前科幻敘事人主宰、控制人與人工智能關系的固有視角,建構起人與人工智能之間互嵌共生、平等交互的新型關系。人工智能不再是供人隨意使用的工具性存在,而是與人平等的硅基生命體,甚至是人演變?yōu)椤靶氯恕焙?,不可分割的特定組成部分。這是一種建立在后人類生命觀認知基礎上的科幻想象。它將后人類視為多元、流動的,與非人類的動植物、無機物等交互生成的“游牧主體”式存在。
三、“道德超人”、欲望批判與新的二元對立中的“新人”想象
盡管當下社會,人工智能向“類人化”方向飛速發(fā)展,技術、技術物與人的關系認知也開始從對立走向共生,但這并不意味著科幻小說家筆下的人與人造人的關系想象,會因此轉為和平友善的相處模式。相反,陰郁灰暗的惡托邦色調,在近幾年人造人題材的科幻小說中依然占據(jù)很大比重。不少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仍舊圍繞人類對人造人的奴役和戕害展開。這是否就意味著這些小說的觀念停滯不前?一方面,必須承認,確實有部分作品還是停留在傳統(tǒng)人本主義思維模式層面,焦慮于技術對人性的異化。也有一些小說為吸引讀者,保持高強度的敘事張力,有意識地用人類與人造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強化情節(jié)的刺激性、緊張感。另一方面,本文認為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小說,是在嘗試從AI與生物醫(yī)學技術的現(xiàn)實發(fā)展及未來可能出發(fā),將人造人作為人類社會的一種“新人”,從一種新的人文主義視角,勾勒這些“新人”與原生人類沖突的景觀,如王晉康的“新人類”四部曲、索何夫的《人之子》、劉維佳的《使命:拯救人類》、江波的《絕對診斷》、寶樹的《妞妞回來了》等。
概觀這些科幻新作中的人造人形象便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呈現(xiàn)出幾近完美的“超人”氣質。不僅表現(xiàn)在智力、體能上,更表現(xiàn)在道德情操方面。如王晉康的《癌人》中的海拉聰明善良、樂于助人,擁有強大的器官再生能力;索何夫的《人之子》中的仿生人生命力遠遠強于人類,面對人類的絕命追殺,努力嘗試與人類溝通,而不是對抗,甚至想用與人類共同孕育新生命的方式,獲得人類認同。不少作品中的人造人,比人類更富有同理心和犧牲精神。劉維佳的《使命:拯救人類》中的機器人“我”,帶著拯救人類的使命來到這個世界,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類,為了不讓人類繼續(xù)自相殘殺,不惜毀掉自己。以往的科幻小說里也有一些為人類付出生命的人工智能,但它們那樣做,大多只是呆板形象機器人法則,而上述作品中的人造人所做的自我犧牲,往往不是出自機器人法則,而是作為生命主體的自發(fā)抉擇,因而充滿了善意的溫暖。
如前文所言,在人工智能尚處于“弱”的技術發(fā)展階段,科幻作家們對于人造人的未來想象大致分為兩種:一是用原生人類的優(yōu)越之眼,倨傲地打量出于己手的造物,如在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小機》《兩百歲的人》中,機器人處處以人為中心,把成為人作為畢生努力的目標。二是無視人造生命體的非碳基特性,將人造人想象得與人類一般無二,如阿缺的《與機器人同居》《與機器人同眠》中的機器人LW31的形象就是如此。進入21世紀后,隨著“強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技術的到來,作家們對于人造人技術的想象,不再像以前那樣虛無縹緲、天馬行空。近年,不少科幻小說中的人造人形象,表現(xiàn)出超能力與超道德一體的特質,正是基于新科技知識體系與應用研發(fā)不斷革新的事實。這些科技事實或讓作家們意識到,未來的人造人完全有可能在身體、思想、情感及生命意識等方面,追平甚至超越人類。同時,從為人類服務的產(chǎn)品設計定位來看,被削減甚至刪除惡本能,增強情感及道德能力的人工智能,顯然比之前科幻小說中那些動不動就與人類大戰(zhàn)的人造人更符合近年來的生活實際,也更具有現(xiàn)實預演意義。
除了高速發(fā)展的科技事實之外,還有另一重關鍵原因,就是科幻作家將人造人作為道德倫理的完美鏡像,照見人性最深層的暗黑之惡。小說里善良溫和的人造人,用愛和責任感去幫助、溫暖人類時,卻往往遭到人類的殘害和拋棄。《癌人》中的海拉被地下器官買賣組織盯上,想將它作為器官生產(chǎn)、移植的工具;《人之子》中的“鐵腦殼”向人類坦承自己的身份,卻遭遇人類的偷襲而死。“良善”和“被損害的”是塑造人造人形象時,刻意強調的兩個關鍵詞,為的就是清晰地放大人類自私、貪婪和殘酷的本性。這些科幻小說一方面承繼傳統(tǒng)人文主義的欲望批判主題,張揚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等啟蒙理念,另一方面又彰顯出極具時代新科技色彩和哲學思想的價值內涵,即通過對人類種族整體的批判和反思,重新界定上述倫理思想的適用范圍,將其不再局限于自然生物體的人,而是鋪展至涵蓋類人智能、賽博格等有機/無機混合生命體的所有生命。
這或可解釋為何在這些小說里,盡管人造人被人類壓迫、凌辱,甚至殺害,但它們看待人類的眼光,少了此前科幻小說中類人智能“先輩們”的憤怒和痛苦,多了幾分悲憫與同情。人類對于它們,并不是必須完全聽命的主人,而是需要施以援手的對象。例如,在《人之子》中,面對人類殘酷無情的屠殺,明明可以喬裝成普通人,潛伏在人類社會混日子的“鐵腦殼”們,為了讓人類放下偏見和執(zhí)念,與人類坦誠相見,嘗試用愛情和親情打動人類,哪怕屢遭失敗和背叛。這些惡源于人類的欲望本能,因此充滿了原罪色彩。如果說人本主義將欲望本能作為人之為人的特質高揚、贊頌,傳統(tǒng)人文主義看到了欲望的黑暗內里,試圖用法律條文或道德倫理進行規(guī)約束,那么在后人文主義的視角下,欲望則是一種原罪,是人實現(xiàn)完滿自由的內生枷鎖。而要打破這一枷鎖,除了用技術根除外,別無他法。也就是說,人類只有通過讓自己變得不再是人類的方式,才能實現(xiàn)最終的進化。
本文想要追問的是,從關于人類發(fā)展的未來想象來看,是否人類只能經(jīng)由這樣的自我革新,才能達至真正的完滿自由?那些只有人性的光明A面,缺乏了黑暗B面的人造“新人”們,是否就能完成人類的夢想,成就烏托邦般的美好社會?這樣的想法顯然還是停留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層面,完全祛除黑暗面的人性,其光明一面也就不再存在。因此,從某種意義而言,上述科幻小說對于純粹的天使般光明的類人智能的想象,不過是以鏡面的方式,批判、反思了現(xiàn)有的人性之惡,看似朝向未來的后人文主義思考,實質上依然落入了傳統(tǒng)人文主義的窠臼。
結 語
總體而言,本文集中考察了近年來科幻小說中人與技術、技術物之間新型關系書寫中的兩種主要類型,即技術、技術物與人的互構共生,以及類人智能與原生人類的新矛盾沖突。如果說前者是從原生人類的精神和身體兩方面,重構了人、技術以及周遭世界的關系,那么后者則是用祛除原生人類自然欲望的類人智能作為觀照對象,將欲望的反思和批判推向極致,以自絕的姿態(tài),向人類提出了技術進化的未來方向。在這兩類科幻創(chuàng)作中,技術不再是異化人類的罪魁禍首,而是增強人類,使人類走向更完滿自我的行為能力。技術物也不再是外在于人類的敵對力量,而是與人類互構共生,使人進化為“新人”的內在組成部分,甚至技術物就是一種“新人”。遺憾的是,部分作家過于強調技術改造的進步性,再加上對人性善惡二元對立的程式化認知,使得作品在面對后人類社會可能出現(xiàn)的離身性問題、人性與道德危機,以及由此而來的人類主體性威脅等諸多新話題時,沒有能夠很好地進行辯證思考,而是重新了回到人性批判的老路。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中國科幻小說的技術想象及其問題研究”(23BZW165)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詹玲,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楊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