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忠告

朱永明，藏族，文學博士，甘肅作協(xié)會員，蘭州文理學院副教授。作品散見《名作欣賞》《西藏文學》《大西北詩人》《散文詩選刊》《格桑花》等。

我本是要去智知寺看望一位出家為僧的朋友，在途經(jīng)老家喀爾欽鎮(zhèn)時，打聽到去往智知寺的路被滑坡的山石封堵。已經(jīng)是晌午時刻，我打算暫住在喀爾欽鎮(zhèn)的“男子漢旅社”。這個旅社在喀爾欽鎮(zhèn)的西面，它的背后是迎客山。山下有尊“大山神”的祇塑，喀爾欽鎮(zhèn)的人都把這里叫做“山神灘”，可能是因為山神的威力，男子漢旅社里顯得清靜了許多。

費了好大的功夫，我才找來了旅社的管理員，辦理完入住手續(xù)，管理員帶著我上了二樓。我們打開許久沒有住人的客房時，被兜了一臉的蜘蛛網(wǎng)，迎面撲來一股發(fā)霉的氣味，地板像起伏的波浪一高一低，墻面也四處不平，一張松木板床上落滿了灰塵。管理員很熱情，她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把陽光放了進來。“也就這樣了，喀爾欽人現(xiàn)在家家都有車，他們來鎮(zhèn)上辦事時，無論酒喝到多晚，最后都是坐車回家，很少有人住宿，你就將就一個晚上吧！”管理員說完話后，放下電壺走了，空蕩蕩的二層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自從雙親去世后，我很少去老家，更少去喀爾欽鎮(zhèn)，轉(zhuǎn)瞬即逝的六七年，喀爾欽鎮(zhèn)變化真大。服務員走后，我搗騰了半天的電視，信號卻中斷了。

還是在鎮(zhèn)子上晃悠一下順便吃個飯再說吧！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關上了房門，下了二樓，出了院子，一個人溜達在鎮(zhèn)子里。

身旁的巷子里一個婦女推著一輛輪椅出來，輪椅上坐的人看起來很面熟——這不是標叔嗎？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臉也黑了好多，兩只眼睛幾乎瞇到一起，眼窩深得能盛一杯酒，他的雙腿已被截肢，他的手也只剩下皮包骨頭了，但還是扶著輪環(huán)。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著我，好半天才辨認出來。從他兒子走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標叔，大約記得那時他五十多歲，與今天判若兩人。雖然他兒子已經(jīng)走了十多年，但也真的沒想到他竟變成了如今這樣，我不敢開口問他所發(fā)生的一切。他眼睛里噙著淚花，我想可能是看到我后又想起了他兒子，因為我與他的兒子年齡、身高都一樣，只是出身不同。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陣，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怕一不小心扯到他的兒子，又會給他心靈的傷口上撒鹽。

給標叔推輪椅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看起來人挺樸實，她說她是標叔的遠房親戚，是專門侍候標叔的。也許她可能不想讓我知道得太多，說標叔該到敷藥的時候了，于是推著輪椅返回，我和標叔都無奈地揮了揮手……

鎮(zhèn)子除了老人和小孩兒外，很少有人行走，原來的糧站修成了干部公寓，鄉(xiāng)政府也蓋了五層，衛(wèi)生院建成了古式的“四合院”，學校新校舍四周被濱河路包圍，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個路燈，整齊地排成了一條線。只是那個男子漢旅社，經(jīng)歷了多年的風吹日曬，大門東倒西歪，年久失修，宿客罕見。

鎮(zhèn)子上偶爾有幾輛轎車過往。兩三個小時的溜達，我再也沒遇見一個熟人。下午時刻，起風了，還夾著細雨，我便在一家名為“再回首”的餐館里吃了一碗炒肉面，孤零零地回到了陰冷潮濕的男子漢旅社。

晚上，我又突然想起了標叔，他當時是喀爾欽鎮(zhèn)上的護林員，干部出身。他有一個兒子名叫廣才，和我是非常好的同學，我們幾乎形影不離，就因為這，標叔喜歡上了我。我從小沒有父母，他將我視作干兒子。

標叔每天巡山看林，是出了名的獵手，除了工資外，打獵是他的又一經(jīng)濟來源。那時跟著他我們也吃了不少的野味。

說起野味，我又想起了和標叔打獐子的那件事。那是一個陽歷七月的星期天。標叔神秘兮兮地給我說，他估算好了一只獐子到神泉喝水的行蹤，決定帶著我去捕獲。

我和標叔是中午兩點多趕往那口神泉邊的。太陽當空，陽光照在我們背上，我們通常走的那條羊腸小道上長滿了荊棘，毛刺、酸刺等多種植被交雜在一起，一點路的痕跡都沒有。當時我想放棄，于是不斷地給自己找退路，也不斷給標叔拖后腿。標叔自然是我的帶路人，他撥開毛刺扎堆的荊棘，一步一步向那口泉邊靠近，我走在后面，牢騷滿腹，自言自語：“天這么熱，獐子也要乘涼，它要是不來喝水，那我們豈不是白白浪費一個下午。”標叔顯然胸有成竹，他說：“今天是第七天，那只獐子一定會到神泉喝水來?！睒耸暹呎f邊給我比劃著那只獐子的香囊，他說那一定是“蛇頭香”，足足有兩百多克，像一個肉鈴鐺那樣墜在肚臍部，要是能捉到它，就大概能賣兩三萬。

我知道，當年的標叔作為我們喀爾欽鎮(zhèn)出了名的獵手，不扣扳機就感到手癢。只要標叔背著獵槍進山，從來沒有空著手回來，要么是提著野雞、野兔回來，要么是背著獐子回來。

見過標叔的喀爾欽鎮(zhèn)人說：“標叔擊中的都是雌獐，不值錢，只能吃 肉……”“標叔打死的生命太多，他遲早得付出代價……”

今天看來，這一切似乎都應驗了。

標叔使用的槍是雙管獵槍，是殺傷力極強的火銃，只要引火片炸裂就會引燃膛中的火藥，火銃就會發(fā)出威力，生鐵彈丸能打穿三十多厘米的松木板，殺傷力讓人聞風喪膽。

標叔還是對那只獐子勢在必得，他艱難地撥開灌木和荊棘，一步一步地往神泉邊靠近，背上的火銃不時地被植被掛落。但他很謹慎，用手護著扳機，怕被植被掛發(fā)走火?？粗成系墨C槍，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些死于他槍口下的鷓鴣、八哥、雉雞、鸛、獾，鼴鼠等。

經(jīng)過四十多分鐘的跋涉，我們終于到達了神泉邊。聽不到一絲聲息的清泉，默默地沿著蛇形的渠道流向谷底，即使遇到小的礁石，也濺不起一點浪花，靜得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這口神泉在大山的最深處，四周被高大的灌木遮蔽。這一座大山因為神泉的存在而招來了不少飛禽走獸，那些從未聽過的蟲叫鳥鳴響徹山谷。

流水無聲，水量不減，水質(zhì)干凈，水溫冬暖夏涼，適合山谷中一切生命暢飲，這便是這口泉的神圣之處吧。

泉的上邊是一米多的竹林，長得整整齊齊，但是無法讓人藏身。標叔把手橫在額頭，看了看從山尖斜射而下的太陽強光，顯然他已經(jīng)預算好了獐子來泉邊喝水的時間。

我們藏身的地方是一片離神泉約十米左右的竹林，中間夾雜著樺木，樺木的葉子密密麻麻，完全遮住了我和標叔。我倆不敢發(fā)出一絲的響動，靜靜等候著那只獐子的到來。標叔隱蔽好后再三叮囑我，讓我也隱蔽好。我在一株大松木背后藏好，眼前隱隱約約能看見那口神泉的四周。標叔向我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然后把槍管從荊棘里伸出去，槍口對準了泉心，只要他扣動扳機，每一個來泉邊喝水的生命，準會慘烈地死在這里。于是我在心里默默祈禱，但愿那只獐子今天不要來這里喝水，也暗暗埋怨標叔的貪婪和自私。

說實話，那時我不是善良，也不是珍惜動物生命，只是想著讓標叔活捉獐子，圈養(yǎng)在家里。

現(xiàn)在想起來，動物的生命也和人一樣，當一個生命逝去之后，背后就是更為悲哀、更為不幸的與它關聯(lián)著的許多生命。在這座大山里，倘若死去的是雌獐，斷乳的幼獐也不會存活，倘若死去的是雄獐，這片森林里，那些搖頭擺尾、自由出沒的幼獐可能會大大減少。我知道標叔不會管這些，他只關心他存在銀行里的票子是否增多。

突然，我們眼前的灌木劇烈地晃動起來，天哪！那只獐子果然出現(xiàn)了，踏著苔蘚，邊吃草邊向神泉走來，絲毫沒有覺察到死亡的危險，一步一步直到它的整個身子完全暴露在標叔的射程之內(nèi)。它真的不知道，它的生死已經(jīng)掌控在標叔的手中，只要標叔扣動扳機，它必然會死在這里。

還未等獐子喝水，標叔果然扣動了扳機， “啪”的一聲，是引火片炸裂，火藥沒有帶響，火銃沒有發(fā)出威力。獐子一下子跳進灌木叢，慌不擇路地奔向遠方，急遽晃動的灌木叢轉(zhuǎn)眼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樣態(tài)，只是那些被踩碎和被彈落掉的枯葉、苔蘚慢慢地落到了泉水里。

受驚的獐子跑得很快，十幾秒的時間，已經(jīng)逃到了安全的地帶。

周圍很安靜，標叔像是睡著了一樣，躺在草叢里一動不動，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從灌木叢中拖了起來，他無奈地拿起獵槍，看看槍口、扣扣扳機、望望四周的山坡，自言自語地說：“看來它不是我的哦?！?/p>

顯然他設想的銀行里的一筆存款已經(jīng)成了白條。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座山里的神泉果然靈驗，它會保佑每一個到泉邊來喝水的生命。

那時，標叔帶我來，并不是給我分攤“獵果”，只是希望我?guī)退斧C物。好在那只獐子逃脫了他的槍口，回去時我也就一身輕松。當時我暗暗欣慰，欣慰的是我沒有看見一個生命被生鐵彈丸洞穿、當場慘死在我的面前，欣慰的是我沒有親眼見證標叔獵槍的威力，因為那的確是我不想見到的，更欣慰的是多年后這一片森林中，會留下這只僥幸逃脫的獐子的“后生”。

我當時十七歲，真的是那樣想的。其實我心里討厭標叔，他獵殺了那么多無辜的生命。

我清楚地記得，那次打獵失手的當晚，標叔也失去了兒子廣才。

就在那天，標叔拖著失望、疲憊的身子回到了林場的住地，對白天的失手越想越傷心，吃完飯后，他要喝酒，就使喚兒子廣才去喀爾欽鎮(zhèn)買酒。林場住地離鎮(zhèn)子有五公里的路，他兒子騎著摩托車出去后，遇了事，就再也沒有回來。

當時在一個轉(zhuǎn)彎處，停著一輛康米斯大卡車，司機到山莊里買羊，卡車很舊，尾燈沒法打開，像死人一樣停在路邊。摩托車太快，直接鉆到卡車的屁股后面，人變得血肉模糊。標叔打了幾個月的官司，司機沒錢，貸款買的車，人命之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標叔失去兒子后的幾個月里，我陪了他幾個月，給他做飯、洗衣、拾柴、生火。

他每天端起飯碗就哭，看到我洗臉的背影也哭。睡在他家的板床上，我不時會感覺到身邊睡著的就是他兒子廣才。有時候半夜里常常被隔壁標叔哭喊兒子的悲痛聲吵醒，只是醒來后發(fā)現(xiàn)那張板床上僅有我一個人。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對于一個年邁的人，在生活起居需要兒子照理的時候，卻失去了兒子，是人生多大的悲劇。

我當時答應他，要做他的干兒子。但我知道，那只是安慰他而已。朋友、同學永遠也比不上血親。我陪了他兩個多月，后來他被老家的親戚接走了，我也離開了喀爾欽鎮(zhèn)，從此也就失去了有關標叔的消息。

沒想到這次在喀爾欽鎮(zhèn)上突然邂逅，仿佛一切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在男子漢旅社里，我一直想著標叔的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也在不斷地叩問和反 省……

獵人究竟有沒有好的下場？殘害那么多的生命，究竟會不會受到蒼天的懲罰？

那個喜歡用炸藥瓶炸魚的耳老師炸死了自己……

那個經(jīng)常用小口徑槍打野雞的張大夫，也死在自己走火的槍上……

我們村的“捕魚匠”卓瑪次力也遭遇了車禍……

我的老哥被稱為“套野兔的高手”，至今也落得孤身一人……

還有標叔，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兒子，如今雙腿截肢，變得骨瘦如柴，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上，苦不堪言，我不知道這是命運還是報應。

這些思考起來感覺有很多的偶然性，但也覺得蹊蹺，仿佛真的是報應一樣。

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里，喀爾欽鎮(zhèn)還完全沒有實現(xiàn)小康生活，很多人都是靠獵獲野生動物提高生活質(zhì)量，改善口味，但這卻讓野生動物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第二天，路通了，我到達了智知寺，只可惜那位僧人朋友住在了山上的廟宇里。寺里的僧童說，他三天都不回來，因為是“夏修”①期，等過完“夏修”期后他才能回來。我只好留下了電話（也是我的微信號），之后我們就都是通過微信來搭腔的了。

編輯導語：主人公通過獵手標叔帶自己去捕獐時的心路歷程，引導讀者反思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意義，并以標叔捕獐時一系列不如意聯(lián)想應是“山神”護佑生靈，最終由標叔與幾位獵人的悲慘命運，借大山之“口”給人們以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衷心勸告。

責任編輯：次旦堅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