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與妻兒,知經(jīng)幾處移?……人生俱是寓,無我重流離?!彼稳祟櫡甑倪@首和移家春洲寄韻雖然詩意蕭索,卻道出了家具與古人生活的緊密聯(lián)系。
古代家具多為木質(zhì),能保存至今者寥寥無幾。安徽天長西漢墓中曾出土過一套完整的鐵質(zhì)木工工具,包括斧、銼、扁鏟、方鑿、刨刀、齒鋸等。借助這些工具,古代匠人制造出大量的日用家具,有用于宴飲的飲食家具,有娛樂所需的各類承具,也有設計精巧的出行游具。
飲食類家具出現(xiàn)于何時,已經(jīng)難以考證。在距今約4500年前的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墓葬中,曾出土若干彩繪木案。它們整體涂有紅彩,個別還描繪白色邊框,案面為長方形或是圓角方形,由高約15厘米的木條支撐,案上放有多種酒具。因此,有觀點認為這是目前能見到的我國最早的飲食類家具。
也有人認為,商周時期的“俎”和“禁”是此類家具的基本雛形。青銅俎是商人祭祀、宴飲時用于割肉的“砧板”,“人為刀俎”的本意即來源于此。俎面兩側(cè)有支撐腿,整體類似桌案,當時的人們席地而坐,據(jù)之飲食。
“禁”為承酒器,富有裝飾效果的“云紋銅禁”就是承載其他盛酒器的器座。鑒于殷商縱酒誤國的教訓,周公頒布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禁酒令《酒誥》。他告誡殷商遺民和周代官吏,只有參加宗族宴饗、禮敬長者和祭祀之時方可飲酒,違者將受到嚴厲的懲罰。“禁”的寓意由此可知,而青銅禁也成為后世箱、櫥、柜等家具的母體之一。
案主要用于盛放食物?!妒酚洝ぬ锸辶袀鳌酚涊d:“趙王張敖自持案進食,禮恭甚。”相較于青銅俎,戰(zhàn)國錯金銀四鹿四龍四鳳銅方案無論是設計還是鑄造,都更加獨特精巧。銅案的最下端是圍成圈座的四只鹿,座上有四條飛龍盤曲,中間又有四只展翅鳳鳥。四方龍頭支撐四角,架起方形案框,案面可能是彩繪漆案,現(xiàn)已不存,只留金屬框架。
漢代經(jīng)濟發(fā)展、國力日強,家具制造也有較大變化,如案、幾逐漸合二為一,面板不斷加寬。河南新密打虎亭漢墓壁畫上,繪有墓主人坐在彩色帷帳中,帳前放置長方形大案,案上陳設杯盤,賓主席地宴飲,觀看百戲的場面。類似規(guī)模的大案,還有唐代《宮樂圖》中的壸門大案,十余位宮人圍坐四周,品茶彈唱。
值得一提的是,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漆案獨具特色。漆案內(nèi)髹紅、黑兩色漆,鮮艷奪目、浪漫大氣,案上擺有小漆盤,漆盤內(nèi)還有盛酒的漆卮和漆耳杯,反映了當時食案與餐具組合使用的歷史面貌。
在漢代人的日常生活中,造型輕巧的“食案”頗值得一說?!逗鬂h書·梁鴻傳》記載:“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背烧Z“舉案齊眉”就典出于此。梁鴻忙完工作回家,妻子孟光備好食物,將食案舉至與雙眉平齊,表示對丈夫的敬重。衛(wèi)賢的《高士圖》描繪的正是這一典故,此處的“案”,并非梁鴻身前的書案,而是指孟光手中舉起的“食案”。在傳為南宋劉松年所作的《唐十八學士圖》中,仆從手中托起的紅木漆案四沿凸起,構(gòu)成了“攔水線”,可以防止茶湯酒水外溢,類似于今天的托盤。
在兩宋時期,用于飲酒、飲茶和備餐等場合的家具種類日漸繁多?!俄n熙載夜宴圖》鋪陳出古代貴族設宴行樂的情景,畫中有長短、高矮各異的宴飲用條桌五件,均結(jié)構(gòu)簡潔、色調(diào)深沉、格調(diào)素雅,具有濃厚的文人氣息。宋畫《清明上河圖》中,在酒家、餐館和茶舍間出現(xiàn)了大量的桌、凳組合,說明在北宋末年,圍桌宴飲之風受到社會大眾的熱捧,以飲酒、品茶為代表的飲食文化在市井中盛行。
起源于五代、北宋的酒桌,常用于酒宴,桌面邊沿多起一道“陽線”,用來阻擋酒水外溢。河北張家口遼代壁畫的備飲場景中,有頗具游牧特色的酒架和雞腿瓶等作為餐前備酒服務的家具及器物。其中,酒架為桌前所置一框架嵌板,正立面有桃形裝飾孔,酒架上有三個圓孔洞,每孔各插一深色雞腿瓶。
在宋畫中,常出現(xiàn)茶桌、茶床、爐架等備茶家具。趙佶所繪《文會圖》中的茶桌,為典型的框架式家具,四腿內(nèi)縮,橫棖相連,腿部與桌面利用牙條固定,茶床的形制更加小巧,專門用于擺放茶與茶食?!妒捯碣嵦m亭圖》中,也有擺放茶盞的四足方形矮型茶床。在《宋人人物圖》中,主人坐榻邊放置茶盞、茶食的高桌,腿部有明顯凸起的裝飾結(jié)構(gòu),這是宋代茶桌中一種極具特色的高桌—鶴膝棹。
《斗茶圖》描繪的則是街頭流動的賣茶擔子,四個茶販放下?lián)釉跇涫a下歇息,閑暇之間也不忘品茶斗茶。圖中最左邊一人在給風爐扇風,同時回看三人,他身旁一人在提壺注水,對面的兩個人手中捧茶,他們所挑的茶擔設計精巧,為多層結(jié)構(gòu),既易于移動,又可放置茶爐、湯壺、茶盞和茶罐等諸多茶器。
就娛樂之用的家具而言,值得注意的是山東嘉祥縣隋代徐敏行夫妻合葬墓壁上的《徐侍郎夫婦宴享行樂圖》。壁畫中徐敏行夫婦坐在一件髹赭漆壸門榻上,榻后立有山水屏風,徐敏行手搭憑幾,夫人背靠隱囊,榻旁有侍女伺候,榻前一人正在表演踢毽子。這種榻、憑幾、隱囊、屏風的圖式結(jié)合,揭示了隋唐時期低坐起居的宴享行樂生活。
唐代國力昌盛,社會生活欣欣向榮,游宴成為唐人流行的娛樂生活方式。為此,在傳統(tǒng)壸門坐榻的基礎上,演變出新式的高坐壸門凳,并在唐代上層社會間普遍流行。在《內(nèi)人雙陸圖》中,就有兩張形制高雅、構(gòu)造華麗的壸門凳。到了中晚唐時期,《宮樂圖》中的“月牙凳”更具時代特色,略向內(nèi)彎的如意狀腿足,座面滿繡錦緞,邊沿飾以流蘇。
《內(nèi)人雙陸圖》中還較早出現(xiàn)了棋桌,圖上繪有一架雙層壸門雙陸桌,桌內(nèi)有雙陸棋盤,兩個盛裝打扮的貴婦正在對弈。在《重屏會棋圖》中,南唐之主李璟與諸弟對弈所用的棋桌,置于四足榻上,為壸門券口托泥榻式的棋桌。今天,在日本奈良正倉院收藏有唐代木畫紫檀棋局,與此形制類似。棋局以紫檀為地,四面邊側(cè)用染色象牙鑲嵌出鳥獸人物形象,對局邊側(cè)各有一個抽屜,用來放置棋子,一方啟閉,對方也同時啟閉。
宋徽宗《聽琴圖》中的琴桌和劉松年《松蔭鳴琴圖》中的琴案,都是宋人撫琴娛樂所用桌案家具?!堵犌賵D》中的琴桌下似乎帶有音箱,畫中可見的兩面嵌板裝飾有精美的花紋,細直的四腿著地,左右各有兩根橫棖連接桌腿,整體注重功能性的同時不失清雅格調(diào)。
宋代有著種類豐富的樂器,特別是用于國家祭祀、重大典禮的禮樂器,形制多樣,并有相應配套的樂器架,這在宋畫中也常能見到。
傳為馬和之所繪的《周頌·清廟之什圖》,以《詩經(jīng)》中《周頌·清廟》為畫題,圖中繪有紅色的鐘架和磬架,架子兩端裝飾金色龍首,架足似為金屬鑄造的云龍,形制精巧華麗。宋代佚名所繪的《女史箴圖》中,也有類似的鐘架和磬架,只是演奏場景更為宏大。
以曹植的《洛神賦》入畫的《洛神賦圖》,描繪了人神殊隔的戀情。宋人摹寫的《洛神賦圖》中,繪有別具特色的三節(jié)式鼓架。畫中鼓架底座為十字交叉狀,有主撐桿穿過主鼓和華蓋,主鼓兩側(cè)各有一小鼓,華蓋頂部有四支瓔珞飄帶隨風飄揚,一只仙鶴卓然立于華蓋頂端,將飛而未翔,設計之巧思、裝飾之華麗令人驚嘆。
古人行游四方、游冶四時,合適的游具可謂出門必備之物,既能方便登山涉水,也可稍減筋骨勞乏。
遠行之人通常要攜帶由竹木制成的行李箱,被稱為“行篋”“行笈”?!端问贰ゑR伸傳》記載:“故在廣陵,行篋一檐,圖書半之。”如文人或游方僧人放置典籍、經(jīng)書,起到小書箱作用的行篋,又被稱為“書笈”。
在西行取經(jīng)的僧人里,聲名最著者當屬唐玄奘。他“乘危遠邁,杖策孤征”,西行萬里求法。有一幅《玄奘負笈圖》,描繪了法師赤足芒履、頭頂傘蓋、前懸燈盞,身負滿載佛經(jīng)的行笈,一路櫛風沐雨、日夜兼程的形象。畫中最引人矚目的當屬那件高高的行笈,像抽屜一樣,分好幾層。在《清明上河圖》中,也有僧人背負類似的行笈,可見這是宋代僧人云游的“標配”。
沈括在出門游冶時,對于隨身行具也很講究。《夢溪忘懷錄》記載,沈括專門設計過出游所用的衣箱、書箱、食盒和欹床,全部用輕便耐用的竹木制成。衣箱分出大小若干格子,放置衣、被等物;書箱也分格,可放書籍和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具;食盒用來存放熟食、果品、茶具、酒具、餐具和爐具等;最特別的是欹床,這是一種可折疊的臥具,類似于今天的行軍床。爬山游玩累了,沈括就斜臥在欹床上飲酒品茶,好不愜意。
在《春游晚歸圖》中,可以看到宋人出游所攜的各色行具。圖中繪有一位腰佩魚袋的高官策騎春游歸來,馬后一眾仆從隨行,他們負大帽、捧笏袋、荷茶床、扛交椅、提編籠,正緩緩通過柳蔭大道。其中的荷擔者,挑著的是一副茶鐐擔子,用來承載烹茶燒水的用器,宋畫《賣漿圖》《斗茶圖》中也有類似器物;另有兩人各自扛著黑漆茶床與交椅,是為主人飲茶、休息之用;提編籠者手中編籠里有唾盂、缽盂和盆,方便主人餐飲之后漱口潔齒。
時至明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達,傳統(tǒng)家具制造也達到鼎盛期。為了迎合當時文人仕宦之間盛行的游冶之風,有人專門設計出行游具,兼顧家具與游具的雙重作用。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游具雅編》和文震亨的《長物志》,都系統(tǒng)品評、解讀了出行游具的種類、功能和設計制作。這些器物清雅、實用,成為滿足旅途生活所需的必備器具。
明代文人高濂的《遵生八箋》中專門有《游具》一篇,介紹了26種出游裝備,并配以圖式。其中,既有富含文士風韻的棋籃、詩筒、韻牌等物,也有藥籃、提爐、便轎等實用器具,根據(jù)這些物品,我們大致可以想象出明代文人逸游四方的基本情景。
“備具匣”最為高濂、屠隆等人看重。備具匣為高濂自制,他在《遵生八箋》中說:“余制以輕木為之,外加皮包厚漆如拜匣?!眰渚呦活愃平裉斓穆眯邢洌瑑?nèi)部有分層,上層有一只淺屜,可以安置從香爐到挖耳勺等諸多小物件;屜的下層留有較深的空間,用于安放圖書匣、骨牌匣、文具匣、梳具匣等套匣,可謂萬象備具、別有乾坤。
明式桌椅家具雅致舒適,但是出游攜帶畢竟不便,于是文人們別出心裁,設計出精巧的折疊家具。《遵生八箋》就有折疊桌的結(jié)構(gòu)記載:“作二面折腳活法展則成桌,疊則成匣,以便攜帶?!贝祟惎B桌展則成桌,疊則成匣,隨行展疊,甚是方便。高濂還設計有小幾一張,“同上疊式”,幾上列爐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玩。
在不同的應用場景下,古人還將游具類家具的功能進一步細分。如女性多用“百寶箱”來存放金銀首飾、珠寶等,明代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提盒又稱食盒,是古人運送食物、餐具的專門器具;醫(yī)生出門診療多用藥箱來存放常用藥物、醫(yī)療器具等。從宋代的“燕幾”到明清的“蝶幾”“匡幾”,古人發(fā)明出組合式或立體式家具,它們可以“隨意增損、聚散咸宜”,或置于室內(nèi),或攜帶外出,堪稱中國最早的模塊化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