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末三國割據(jù)至隋朝復歸大一統(tǒng)的369年,統(tǒng)稱為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政權更迭最頻繁的時期。在30余個大小王朝交替興滅過程中,眾多部族的游牧文明和以漢族為代表的中原農耕文明不斷沖突、融合,其間最重要的轉折點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漢化改革。
在歷史教科書上,對整個北魏王朝的介紹不過寥寥數(shù)語,大部分內容是孝文帝漢化改革,足見這場改革影響之深遠。它促進了中國的朝代延續(xù)和文明傳承,但大多數(shù)人依然對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和那場大刀闊斧的改革知之甚少。
遷都洛陽
遷都洛陽是孝文帝漢化改革的關鍵一步,或者說,改革就是建立在遷都的基礎之上。494年,孝文帝將國都從平城(今山西大同)遷至洛陽。中國古代遷都并不罕見,商朝甚至遷都過5次,但在所有遷都之中,最著名的就是北魏孝文帝這次,學界對它的贊譽非常高。那么,孝文帝為何選擇洛陽?
北宋著名政治家司馬光途經(jīng)洛陽時,寫下了“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的千古名句。顧名思義,作為延續(xù)了1445年的十三朝古都,洛陽可以說是天然的國都。古代君王定都,首先考慮的是戰(zhàn)略意義,國都的地勢必需易守難攻,以御強敵。洛陽城北有邙山,東有嵩山,東南有箕山,南有外方山,西南是熊耳山,西有崤山,西北有中條山,若敵軍來襲,只需派兵駐守山口關隘,便能牢牢占據(jù)戰(zhàn)場地利優(yōu)勢。
此外,洛陽還有不可忽視的政治、交通功能。洛陽地處中原腹地,是連接四方的交通樞紐,便于統(tǒng)治者控制全國。北魏之前,多個朝代和政權都曾以洛陽為首都——夏、商、周、漢、曹魏和西晉。定都洛陽,相當于布告天下:北魏是天下之主。
洛陽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也極其優(yōu)越。它地處黃河及其支流洛河的交匯處,河流為交通和運輸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商周以來,各邦國借水利商貿往來,互通有無,洛陽成為商品集散的自由貿易港。同時,黃河泛濫給洛陽方圓數(shù)百里土地帶來了豐富的泥土養(yǎng)分,增加了耕地的面積、厚度、肥力,充足的食物和豐富的水資源供給著洛陽的龐大人口。
這些都是建都洛陽的基礎。漢文帝遷都于此的一個重要目的是推進漢化,所以洛陽的文化底蘊也是必要條件。中國的第一次“衣冠南渡”,即晉元帝司馬睿首先逃往洛陽,眾多貴族、縉紳、士大夫緊隨其后。司馬睿離開洛陽時,許多人對洛陽留戀不舍,選擇了留下,落地生根。其后的200多年里,北方烽火連天,不斷有人口逃至洛陽,這些漢人的后代成為漢化改革的中堅力量。
北魏內部的民族矛盾始終困擾著統(tǒng)治者。遷都前,北魏的漢化已經(jīng)持續(xù)百年,但始終無法徹底消除矛盾。孝文帝知道,漢化改革必須加快步伐,以穩(wěn)定帝國的統(tǒng)治。作為漢化改革的關鍵一步,遷都計劃在孝文帝心中已醞釀多年。此時的洛陽占據(jù)了天時、地利、人和,是時他才正式掌權4年,年僅27歲。
王朝興衰
北魏政權由鮮卑人建立,鮮卑人是一個龐大的族群,由眾多部落構成,拓跋氏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拓跋也是后來北魏帝王的姓氏,孝文帝原名拓跋宏(后改姓)。
拓跋宏的掌權之路相當坎坷。他出生于467年,3歲時被冊立為太子,隨后生母被賜死(鮮卑族皇室祖制:子貴母死),交由馮太后撫養(yǎng)。他的父親獻文帝與馮太后爭權,拓跋宏淪為政治斗爭中的工具。他5歲繼承帝位,先做父親的傀儡,5年后獻文帝離奇死亡,他又做了馮太后的傀儡。直到馮太后死去,23歲的拓跋宏才得以親政。馮太后是漢族人,和拓跋宏關系親密,使拓跋宏接受了良好的漢文化教育。拓跋宏聰敏好學,熱愛漢文化,這成為他日后漢化改革的一大主觀因素。
激進,是后世學者對孝文帝漢化改革的一種主流評價。然而,當時的北魏政權已是千瘡百孔,自立國以來,各族起義多達80余次,以漢族為主體的其他民族與鮮卑族矛盾尖銳,令歷代帝王焦頭爛額。拓跋宏繼承的北魏已是一個百歲老人,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遷都43年后,北魏滅亡,有人認為拓跋宏要負部分責任。那么,拓跋宏具體進行了哪些“傷筋動骨”的改革措施呢?
第一是鼓勵鮮卑人和漢人通婚,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漢人的民族抵觸情緒,提高了鮮卑人的統(tǒng)治合法性。和漢族通婚后,隨著血緣融合,鮮卑人原有的部落思維逐漸向人口基數(shù)龐大的漢族轉變,儒家的倫理思想順勢滲透進了鮮卑人的觀念中。這一點至關重要,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工具。經(jīng)董仲舒改革后,“三綱五常”等理念為社會制定了秩序和規(guī)范,大大降低了管理成本。
第二是所有鮮卑人將鮮卑姓改為漢姓。這在信奉“祖先崇拜”的漢人看來無疑是大逆不道,但拓跋宏一紙詔命,說改就改,他將自己的姓氏由“拓跋”改為“元”,自稱“元宏”,并照搬魏晉門閥制度,在“元”姓之下,設立8個“一等姓氏”,它們與同屬一等姓氏的漢族門閥平級,同級門閥之間通婚,以此拉攏漢族門閥。鮮卑其他大小家族都按漢族姓氏劃分等級,此舉進一步打破了民族隔閡。
但以上還不是最激進的,而是“禁說胡語”的詔命讓元宏背上了“鮮卑奸”的罵名。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根基,禁說胡語相當于自絕本族文化。鮮卑語在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非常成熟,是僅次于漢語的第二大語言。到了隋朝末期,鮮卑語徹底消失。
以上三點加上遷都洛陽,確立了北魏天下正統(tǒng)的地位。至于“改易漢俗”,如禁穿胡服、改穿漢服,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此后,鮮卑人和漢人走在洛陽的大街上,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文人墨客、門閥貴族,已胡漢不分。
孝文帝漢化改革最大的功績是促進了民族融合。至于它的弊端——緩和了民族矛盾的同時,激化了階級矛盾,導致北魏滅亡,則是后人脫離時代背景的錯誤歸因。北魏國祚148年,是整個魏晉南北朝最長命的王朝,沒有這場改革,可能北魏早已覆滅。建立在民族融合、王朝中興之上,漢化改革最顯著的成果是文化進步,它是元宏留給中華文明最耀眼的財富。
文明的新生
老子說:“上善若水?!痹跐h文化中,水品性高貴:無私、包容、謙卑。水柔弱,卻能消解金石;水無形,又能改變成任意形態(tài);江河自西向東,奔流不息,它們孕育生命,給萬物帶來活力。漢族文化就像水,柔美而溫和,蘊含著天人合一的道家審美。如果說漢文化是水,那么以鮮卑為代表的游牧文化是什么呢?
鮮卑是火。
鮮卑人常圍繞火堆聚集,火是社交和社區(qū)團結的中心。同時火狂野,豪邁,激烈,正是游牧民族情感、意志和精神力量的特征。
但水火不容。西晉末年八王之亂之后,眾多塞外游牧民族趁機南下,史稱“五胡亂華”。五胡亂華給漢族帶來了深重的災難,連年戰(zhàn)爭破壞了糧食生產,造成饑荒,中國人口銳減。曹操在《蒿里行》寫道:“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五胡亂華時期比東漢末年更黑暗,深遠地影響了此后200余年的思潮。戰(zhàn)爭之中沒有勝利的一方,水火相遇必然是兩敗俱傷,但在長期對立之后,二者在文化思想層面又發(fā)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達成了一種統(tǒng)一。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佛教最盛行的時期之一。社會動蕩和戰(zhàn)亂頻繁,人們對精神寄托的需求增加,宗教的避世思想為人們提供了安慰和希望。同時,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它的傳播有助于降低漢族對鮮卑人的抵觸情緒。所以,在北魏文化中可以看到大量的佛教元素。
北魏的藝術成就主要集中在石窟中。石窟是一種佛教建筑,選在崇山峻嶺的幽僻之地,供僧侶修行之用。我國有四大石窟,其中云岡石窟位于北魏原國都平城,最具鮮卑族特色。云岡石窟的彩色壁畫奢華生動,以墓葬裝飾為主,展現(xiàn)了濃郁的鮮卑風情。而位于洛陽的龍門石窟成就更高,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中國石刻藝術的巔峰”。龍門石窟始建于北魏,保留著大量的宗教、美術、建筑、書法、音樂、服飾、醫(yī)藥等方面的實物資料,反映了中國古代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化等許多領域的發(fā)展變化。石窟規(guī)模宏大,氣勢磅礴,窟內造像雕刻精湛,內容題材豐富,被譽為世界最偉大的古典藝術寶庫。龍門石窟的風格已經(jīng)和云岡石窟有所不同,雕塑的線條更加靈動,壁畫則注重了意境的表達。而龍門石窟最大的魅力還在于,它呈現(xiàn)了漢人藝術審美品位與鮮卑人豪放豁達的民族氣質的奇妙結合——水與火是可以交融的。
漢文化的水屬性在包容外來文化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佛教的菩薩眉目間更顯慈悲,金剛多了一分威嚴,少了一分猙獰;鮮卑人的原始宗教是薩滿教,薩滿教認為萬物有靈,人和自然的靈魂溝通,是神靈意志的表現(xiàn),契合了中國道教的“天人合一”理念,最終被消融。
后世,唐朝的時代氣質與北魏的藝術風格一脈相承。作為中國最強盛的朝代,安史之亂前的唐朝是兼收并蓄、有容乃大的,這正是元宏信奉的政治理念。唐詩是中國文學藝術的巔峰,恢宏大氣的意境蘊含了鮮卑人馳騁草原的氣概。長安是世界上第一個達到百萬人口的城市,也是當時最繁華的國際都市,大街上隨處可見各國商人、學者、使節(jié),中國的先進文明從唐帝國向整個歐亞大陸傳播。
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中有這么一句話:“中國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偽裝成國家的文明。”中華文明中擁有水的屬性:奔流不息,歷經(jīng)千年綿延不絕;同時兼具火的屬性:積極進取,破舊立新,不斷融合、吸收外來文化的精髓。如果說北魏政權的建立完成了舊鮮卑文化對衰落的漢文化的一次否定,那么在血與火中重生的漢文化,則是對舊鮮卑文化的又一次否定,中華文明在這一輪“否定之否定”中獲得了升華和新生。
如此看來,孝文帝不僅是進行了一次遷都、一次改革,更重要的是在其中展現(xiàn)了不畏艱險、勇于革新的過人膽識,主動守護、傳承中華文化的精神取向,以及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大業(yè)的歷史責任感、使命感,也讓洛陽成為撫育新生的中華文明成長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