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西域：沙漠中的絕代雙塔

從新疆喀什城區(qū)出城，往東北方向駛去，經(jīng)過幾個村莊之后，便進入茫茫戈壁。在一片又一片荒涼的戈壁灘與黃土臺地之間，公路平坦地向遠方延伸，四周罕有人煙，只有南疆鐵路上的火車偶爾轟鳴而過。這就是典型的南疆。

在全球第二大流動性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占據(jù)絕大部分面積的南疆，從古至今，人類聚落都只在沙漠邊緣的綠洲里零星生長。聚落與聚落之間，是綿延不絕的沙漠和戈壁，水源和植物的絕跡，使得人類難以在此停留。因此，在這樣一片土黃色背景中，陡然出現(xiàn)兩座高聳的人類遺跡時，就不得不令人感到吃驚，乃至困惑。

見到這兩處遺跡時，已經(jīng)出城33公里。在公路右側約一公里之外的荒野中，它們屹立在一座天然高臺之上。圍著這兩處遺跡，建了一圈廣袤的白色圍墻，人們只能在墻外隔著數(shù)百米遠眺。2001年，這片遺址就已經(jīng)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這兩處遺跡一座是圓柱形，一座呈方形，都是黃色土坯建成，與周邊環(huán)境融為一體。它們到底是什么？有人猜測是炮臺，也有人以為是烽燧，當?shù)乩习傩沼X得圓形的遺跡像個煙囪，干脆用維吾爾語中的煙囪——“莫爾”——為其命名，流傳至今。最近的村莊也因此得名莫爾村。

真正為它們揭開謎團的，是一群考古學者?！拔覀冞@些專業(yè)人士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佛塔?！?月中旬，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莫爾寺遺址考古發(fā)掘領隊肖小勇站在兩座塔下篤定地說道。

2019年起，肖小勇帶著考古隊在莫爾寺遺址啟動考古發(fā)掘，持續(xù)至今的發(fā)掘，已經(jīng)基本揭露出整個莫爾寺遺址的面貌，這是中國最早的佛寺之一。

這兩座至今仍在烈日和風沙中聳立的土塔，封存了七百年漢唐往事，如今，往事正在復活。

絕代雙塔

在這里，只能聽見風的聲音。目之所及，極少有存活的生物，只有零星的沙棘草頑強地匍匐在地，壁虎在沙地上迅速竄行。

風很大，以至于無法搭設遮陽棚，會被大風整個掀翻。一覽無余的沙漠烈日下，考古隊員像螞蟻一樣被炙烤，方圓數(shù)里，一片陰涼地都找不到。他們用大檐帽、防曬衣、面罩和冰袖將自己“武裝到牙齒”。手鏟在地面上輕輕一刮，風就帶走了刮起的塵土。這或許是這種嚴酷環(huán)境對考古唯一的便利之處。

這一天，考古隊員正兵分三路，在兩座塔周圍的探方里忙活。兩座塔坐落在約8米高、4萬平方米面積的洪積臺地上，臺地最前方的“犄角”，是當下的重點之一，這里有可能是整個莫爾寺的大門。手鏟清理過的地面上，一片排列整齊的夯土磚緊貼地面，“有可能是整面墻倒了下來”，肖小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正是通過這些埋在塵土之下的磚塊、墻基、臺階，以及不同功能區(qū)留下的土質土色差異，考古人員逐漸接近莫爾寺本來的面目。5年多的考古發(fā)掘中，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十幾處房屋遺跡和約3萬件遺物，包括殘破的佛像、錢幣、絲織物、動物骨骼和大量生活用品等。碳-14測年結果顯示，莫爾寺應始建于公元3世紀中葉前后的東漢末年或三國時期，在9世紀末10世紀初的晚唐被廢棄，最早的圓形佛塔已經(jīng)有1800年歷史。

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雙塔和建筑遺址的內外墻都抹過白石灰，從外部看，曾經(jīng)的莫爾寺建筑群一片雪白。“高臺上那么大規(guī)模的佛寺，所有佛塔和房子全是白色，你想想，在一片黃沙中、在晚霞中，那是什么感覺！”肖小勇說。

圣潔，明凈，夢幻，一道視覺奇觀。從漢末至晚唐，這里都是一座繁華的白色寺廟。四方百姓匯聚到此，懷著虔敬之心面對佛塔和神像頂禮膜拜，讓他們得以撫慰內心，獲得平靜。

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能夠大致還原莫爾寺鼎盛時期的樣貌：登臺階，進山門，穿過一片房屋，一座圓形寶塔屹立在佛寺中部，塔下有中心廣場，方形寶塔偏居北側，圓塔與方塔之間，坐落著成片的佛殿和僧舍。莫爾寺西側、南側和北側都緊鄰陡崖，8米高的陡崖下方，寬廣的恰克馬克河沖積平原一馬平川。東面如今是砂石鋪成的緩坡，緩坡也有可能是后來的水土流失所造成，在當時，莫爾寺或許整體都屹立在高臺上。

圓形塔即俗稱的莫爾佛塔，現(xiàn)存遺址高約12米，靠近地面處的塔基邊長約12米。從下至上，分別是方形塔基、圓柱形塔身和覆缽形塔頂，三個部分漸次縮小?？傮w來看，圓塔幸運地保存下了較為完整的結構。圓塔西北60米處的方塔則殘損嚴重，塔頂和四面都已毀壞，殘高約11米。方塔原本比圓塔大很多，殘存的底部邊長約21.8至23米，考古工作者發(fā)掘了塔底四周，發(fā)現(xiàn)坍塌的土堆之下還掩埋著一層臺基，邊長39.96米，塔形更顯厚重巍峨。

這座方塔的建筑風格從何處來？有專家認為，方塔與吐魯番高昌王國佛寺臺藏塔遺址有類似之處。而肖小勇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巧合。公元6世紀，篤信佛教的北魏皇室在洛陽興建永寧寺，建造了高度達147米的天下第一佛塔。這座由皇家興建的巨塔，或許成為一種官方形制。永寧寺塔建成十余年后就毀于大火，但據(jù)考古發(fā)掘，永寧寺塔臺基邊長為38.2米，而發(fā)掘出的莫爾寺方塔臺基邊長為39.96米?！敖?0米長度只誤差一米，而且測量也會有誤差，且年代接近，會不會有某種聯(lián)系？”肖小勇猜想，它們是否使用了相同的量度，“當然也只是一個猜測。”

1900年，斯坦因來到莫爾寺遺址，測繪出莫爾寺遺址首張平面圖，記錄了兩座塔和四處建筑遺址，認為其中兩處是佛殿。肖小勇說，根據(jù)伯希和的日記，斯坦因對莫爾寺遺址進行了發(fā)掘，地點是佛塔旁邊的一幢房子廢墟。

6年后，伯希和也來到莫爾寺遺址，安排十多名民工對幾間小房子遺跡進行清理，在斯坦因發(fā)掘過的房子遺跡中，又發(fā)掘出一些石膏塑像殘片，在另一個房間遺址中出土了一尊巨大佛像的衣飾、手指和耳垂等文物?，F(xiàn)在，圓形佛塔西北仍有三處明顯的建筑遺跡，殘墻高于地面0.77至1.5米，其中兩處有3個大坑，可能就是斯坦因和伯希和挖掘的地方。

正史記載，東漢洛陽白馬寺是中原第一座佛寺。正史也記載過，北魏洛陽永寧寺有一座宏偉的佛塔，是當時世界最高建筑。但正史里并沒有一座名叫莫爾寺的漢唐寺廟。

實際上，在史官難以注意到的西域南道的一片綠洲中，這座寺廟也有著顯赫的過往。

疏勒尋蹤

考古隊里除了領隊肖小勇，主要由博士生和研究生組成。十幾名20多歲的學生，住在十幾公里外鄉(xiāng)政府的駐地。上午7點，考古隊員開著三輛越野車抵達遺址保護區(qū)，打開大門，又行駛了近200米，接近考古工地。

“陣云朝結晦天山，寒沙夕漲迷疏勒?！背跆圃娙笋樫e王曾在《從軍中行路難二首》中描述過疏勒行軍的陰郁和迷茫。一千多年后，詩句描述的景象，仍然寫實地每天在喀什上演。

這里正是疏勒。

為什么在古代疏勒，會出現(xiàn)一座有1800年歷史的佛寺？

漢朝時期，佛教最早傳入新疆的地方，一是于闐，一是疏勒，兩者都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疏勒就在今天的喀什地區(qū)。肖小勇說，絲綢之路南北兩道在疏勒交會，然后西通南亞、中亞和西亞等以遠地區(qū)，連接起古代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和波斯及地中海等文明。

如今，喀什位于中國西部邊陲，出城便是帕米爾高原，高原西側就是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莫爾寺所在位置，正是中亞進入中國的前沿地帶。而在中西交往史中，這是一條極為重要的文化傳播之路，甚至改變了中華文化的面貌——佛教就是這么傳入中國的。

佛教誕生于公元前6世紀的印度，隨后傳播到中亞。

漢唐時期，疏勒佛教興盛，名僧云集，講經(jīng)說法，造塔建寺。到唐代玄奘經(jīng)過時，疏勒已有大小寺廟數(shù)百所，僧徒萬余人。在西域乃至中國佛教史上，疏勒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我們都說云岡石窟有很多犍陀羅風格的元素，但這些犍陀羅元素是直接從犍陀羅地區(qū)過去的，還是經(jīng)過西域傳播過去的，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但犍陀羅風格肯定不是坐著飛機就直接到云岡、到龍門?！毙ば∮抡f，“所以要找到根源，首先要去找距離犍陀羅最近的地方、最先接受犍陀羅影響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疏勒?！?/p>

莫爾寺始建于3世紀，是東漢末年或三國時期。佛教傳入漢地是公元前后的事，中原第一座佛寺洛陽白馬寺建于68年?？脊懦晒诧@示，東漢前期西域還沒有明確的佛教遺跡。佛教史學家許理和曾作出解釋，因為當時西域沒有高度發(fā)達的經(jīng)濟來維持僧伽組織。2世紀時，西域迎來人口大爆炸，這或許得益于漢代密集型灌溉農(nóng)業(yè)的傳入，僧伽組織具備了建立條件。2世紀后半葉，佛教開始流傳西域，幾十年后，莫爾寺出現(xiàn)了。

站在莫爾佛塔所在的臺地上，肖小勇指向遠處說，距離此處5公里之外就是汗諾依古城，那是一座始建于唐朝、一直使用到11世紀之后的古城。但凡大型佛寺，都離不開大量人口的供養(yǎng)，雖然此地今天已經(jīng)荒涼蕭索，但古代曾是一個人口聚集之地。

2018年至2019年，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新疆隊、新疆大學、新疆文物考古所和喀什文物局曾聯(lián)合組成團隊，對喀什東部的汗諾依古城遺址進行了考古調查和發(fā)掘，目的是尋找唐朝“安西四鎮(zhèn)”之一的疏勒鎮(zhèn)。考古人員認為，此處有可能是唐代文獻中的“漢城”，在“大汗諾依”視角下，恰克馬克河北部的莫爾佛寺、江格勒遺址、開普臺哈納遺址、坎兒井遺址均為汗諾依遺址的組成部分。那將是一個方圓數(shù)十公里的大型聚落。

消逝

2021年，在發(fā)掘周邊建筑遺址的同時，考古工作者準備向莫爾寺遺址的方塔伸出探鏟。

他們清理了方塔的底部周圍，發(fā)現(xiàn)大量木屑、楔形木片，推斷方塔四壁或頂部原先很可能有木構設施?？拷孛孢€有很厚的燒灰層，燒灰層下清晰顯露出鋪砌整齊的土坯結構。這一發(fā)現(xiàn)解決了關于莫爾寺的一個關鍵問題——它是因何被廢棄的？

這些燒灰意味著，莫爾寺很明顯是被燒毀的。

佛殿和僧舍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燒灰，灰里還有木棍燒完的碳化物，推測是房頂?shù)哪静?。焚燒莫爾寺的這把火，是人為的蓄意破壞，還是天災人禍的偶然，現(xiàn)在已無任何證據(jù)可考。

歷經(jīng)七百年，繁榮的莫爾寺自此在疏勒隱入塵埃。經(jīng)過考古工作者的發(fā)掘研究，這段晦暗的歷史被重新上色，顯影出佛教傳播史中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

比如，莫爾佛塔與中原佛塔不同，留下了更為鮮明的中亞乃至印度佛教烙印，是一個早期佛塔的標本。

圓形佛塔這種形制在中亞有跡可循，烏茲別克斯坦鐵爾梅茲附近的喀拉特佩佛窟第2號窟墻上的涂鴉畫中，就出現(xiàn)了與莫爾佛塔形制十分類似的佛塔。這表明莫爾佛塔的藍本，很可能來源于中亞阿姆河流域一帶。

這種圓塔，被稱為覆缽式塔。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曾記載過一段故事，一般被用作對覆缽式塔來源的解釋。相傳，佛陀悟道成佛后，前往菩提樹下和鹿園，兩位追隨他的長者將要回本國，向佛陀請教禮拜敬奉的規(guī)矩儀式。佛陀拿過比丘三衣中的“大衣”僧伽胝，疊成方形，鋪在地上，又用同樣的方法在上面平鋪“上衣”郁多羅僧和覆膊衣僧卻崎，最后在頂上倒覆食缽，豎立錫杖，指示按這種次序造塔。二人遵從佛陀之命，返回自己的城中，根據(jù)佛陀的指示修建佛塔，這就是佛教中最初的塔。

如今，通過無人機的拍攝，人們能看到莫爾佛塔塔頂正中有一個方形洞口。這不免讓人猜想，頂上是否曾有過別的裝置，作為錫杖的隱喻?！霸瓉硎欠襁€有寶匣、相輪等設施，已經(jīng)難以確定了。”肖小勇說。

莫爾寺綿延數(shù)百年的建造歷程，也與佛教文化的發(fā)展脈絡相吻合。

考古工作者根據(jù)發(fā)掘結果推斷，莫爾寺是逐步修建而成的。早期，位于遺址中部的圓形莫爾佛塔最先修成，周圍隨之營建起僧舍，寺院布局以塔為中心。當時正值佛教建筑傳入喀什之初，以犍陀羅樣式為代表的中亞佛教影響顯著。到中原魏晉時期，公元4世紀前后，寺里增建了兩座“回”字形佛殿，靠東的面朝西南，靠西的面朝東南，基本朝向圓塔，似乎與圓塔保持著某種呼應。此時，莫爾佛塔依然是寺院空間布局的中心，但佛塔已不再是唯一的朝拜對象，佛像崇拜也興盛起來。

莫爾寺最后一次大興土木，已經(jīng)到了唐朝，興建起一座長方形大佛殿。這座佛殿位于雙塔之間，靠近方塔，正門朝向東北，已經(jīng)脫離了對圓塔的關照。大佛殿成為新的寺院中心，供奉著兩倍于真人大小的佛像，以莫爾佛塔為中心的格局徹底改變。

在佛教藝術發(fā)展史上，佛像崇拜的出現(xiàn)是一個時代轉換的節(jié)點。佛教誕生之初，并沒有佛像崇拜，佛塔就是佛祖的象征。直到公元前后貴霜王朝統(tǒng)治的犍陀羅地區(qū)，信眾融合希臘雕塑創(chuàng)造了佛像，而供奉佛像的佛殿、佛堂、石窟等，成為寺廟新的中心。這一時代轉變與莫爾寺的嬗變更迭相呼應，勾勒了佛教文化和藝術一步步傳入中國的足跡。

莫爾寺佛殿遺址不僅出土了佛像，也出現(xiàn)了“開元通寶”錢幣——這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線索。武則天曾以《大云經(jīng)疏》作為稱帝宣傳的工具，令天下諸州建大云寺，西域地區(qū)的安西四鎮(zhèn)也都興建。據(jù)慧超《往五天竺國傳》記載：“疏勒亦有漢大云寺，有一漢僧住持?！毙ば∮峦茢啵獱査逻@間佛殿，有可能就是武則天時期在疏勒鎮(zhèn)修建的大云寺。大佛殿確實具有中原佛殿的平面布局特征，初步判斷屬于漢傳佛教建筑，關于這一點，還需要更多證據(jù)。

莫爾寺遺址還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以萬計的石膏佛像殘片，包括佛頭、臉、頭發(fā)、衣物、手、腿腳等部位，巨型佛像比真人還大，而小佛像僅有數(shù)十厘米。肖小勇說，這些佛像顯示了犍陀羅風格和中原風格的特點，是佛教造像的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將成為研究佛教藝術傳播和演變的新資料。

“莫爾寺對于佛教傳播史研究將是一個重要的證據(jù)。中原的佛教建筑怎么來的？佛教造像、佛教藝術是怎么傳入的？我們要找到源頭，找到發(fā)展的軌跡，莫爾寺肯定是一個重要節(jié)點?！毙ば∮抡f。

佛教傳入新疆之后，很快在喀什地區(qū)形成了一個佛教文化的傳播中心，逐步變成了疏勒、龜茲等西域早期地方政權的主流宗教文化形式。自新疆開始，佛教向中國內地廣大地區(qū)的再次傳播，開啟了佛教中國化的漫長發(fā)展歷程。

“古代新疆曾是佛教繁盛之地，幾乎所有綠洲王國都奉佛教為國教，因此也產(chǎn)生了一些曠世的高僧。如龜茲的鳩摩羅什，于闐的實叉難陀，都是兼通經(jīng)律論三藏的大法師，他們來到中原，大力翻譯佛教經(jīng)典，對于中國思想和社會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會長榮新江說。

近年來，新疆佛教遺址考古陸續(xù)有新的發(fā)現(xiàn)。肖小勇介紹，調查和發(fā)掘的重要佛教遺址包括庫車蘇巴什佛寺，哈密的廟爾溝、白楊河、拉甫卻克遺址，焉耆七個星遺址等。在昌吉回族自治州吉木薩爾縣北庭故城遺址、奇臺縣唐朝墩古城遺址發(fā)掘中，也清理出了佛寺，而莫爾寺遺址考古從2019年起就被納入“考古中國”重大項目，是新疆第一個主動發(fā)掘的佛寺遺址，也是第一次對新疆佛寺進行解剖麻雀式的全面“掃描”。

延續(xù)生命

走近莫爾寺雙塔，塔身密布的黑色孔洞令人無法忽視。這些孔洞，貌似佛像身上為了固定泥坯而鉆的木楔孔，實際上并不是，那是飛蟲蛀的洞。它們鉆開佛塔蓬松的表土，在內部為自己筑了一個安身和繁衍之所，下雨時，雨水流入，便成為一個溫暖潮濕的地方。

這些蛀洞令人心驚，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莫爾寺雙塔遠不如堤壩堅固，這些飛蟲也遠比螞蟻龐大?！耙幌掠?，里面灌水，天晴后曬干就會干裂，長此以往，會是什么結果？”肖小勇說。

結果就是雙塔會不斷“掉皮”，不斷被侵蝕，任其發(fā)展，總有一天會轟然倒塌。

距離一百多年前斯坦因和伯希和到來時，莫爾寺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少變化。斯坦因當時尚能看到佛塔的白石灰面，如今已經(jīng)了無痕跡，只剩黃土裸露。對比外國探險家留下的照片、測繪圖和記錄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地面上還留有不少建筑墻體，現(xiàn)在大多已經(jīng)塌毀。肖小勇說，如今一些建筑基址上還有矮墻殘存，但與斯坦因的全景照片對比，比一百年前可能已經(jīng)矮了一半。

如今南疆雨水明顯增多，常常是強度很大的暴雨，今年8月某天持續(xù)下了一天多。氣象局統(tǒng)計了近10年降水量，發(fā)現(xiàn)南疆夏季降水量增幅接近15％，暖濕化趨勢明顯。暴雨過后，考古人員常?？吹诫p塔外立面出現(xiàn)沖溝，就像一股小型泥石流留下的痕跡。塔身至今留著幾處較寬的沖溝，仿佛一道道傷疤?？脊湃藛T做過試驗，用噴壺對著土遺址模型持續(xù)噴灑，兩三分鐘后，泥土便和著水流下。

更令肖小勇?lián)牡氖?，莫爾寺遺址坐落的高臺本身也一直被雨和風侵蝕。5年前臺地上一處如馕大小的坑，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張成直徑一米多的大坑。一道道沖溝從高臺俯沖而下，帶走泥沙，也帶走了高臺身體的一部分。根據(jù)不斷清理出的遺跡，他們發(fā)現(xiàn)一些地面和臺階都延伸到了臺地邊緣，這說明原初的臺地比現(xiàn)存更寬廣，它在不斷垮塌和萎縮。

“高臺是莫爾寺遺址坐落的基礎，不排除有一天整個臺地都會垮塌，那整個莫爾寺遺址都可能會崩塌。”肖小勇憂心忡忡，“現(xiàn)在肯定是加速度的。”

對莫爾寺的保護迫在眉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2021年，文物部門已經(jīng)對包括兩座塔和寺院遺址在內的莫爾寺遺址核心區(qū)進行了維修保護，使遺址具備更好的抵抗自然侵蝕的能力。現(xiàn)在，遺址配備了兩名野外文物看護員，每日巡查，尤其在暴雨之后，第一時間清理低洼處雨水，確保遺址本體安全。今年年底之前，還計劃在遺址區(qū)架設10臺球型攝像機和15臺固定攝像機，對遺存進行監(jiān)視防護。

每次考古發(fā)掘結束后，探方都會回填，再次埋入地下，讓高臺恢復原樣。但實際上，高臺不可能完全恢復原樣，因為它本身就在不斷流失。前兩年剛回填的發(fā)掘區(qū)，如今又露出了肉眼可見的墻基頂部?！笆紫纫迯团_地，臺地破壞太嚴重了，不能任由它流失。比如說，我們能不能把臺地增高一點，恢復到以前的高度？或者在上面增加一層保護層，還有臺地的邊緣也需要保護，保護住泥土?！毙ば∮抡f。

這樣一處遺址的保護，需要嚴格的規(guī)劃、科學的試驗才能確定方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已經(jīng)編制了《莫爾寺遺址文物保護規(guī)劃》，涵蓋本體保護和防護規(guī)劃措施、周邊環(huán)境風貌整治、未來展示利用與考古框架等內容。今年7月12日，國家文物局組織召開了莫爾寺遺址文物保護規(guī)劃專家評審會，正推動規(guī)劃的最終公布。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介紹，根據(jù)規(guī)劃，未來將實施重點建筑基址保護性設施建設工程、莫爾寺遺址防洪工程和莫爾寺遺址臺地邊坡及沖溝整治工程等。屬地管理部門將委托專人，針對文物輕微損害進行日常性、季節(jié)性養(yǎng)護，包括但不限于衛(wèi)生打掃、低洼排水、本體除草，以及地震、地面沉降及生物病害的監(jiān)測等。

土遺址保護是世界性難題，且每一處土遺址由于地質、土壤、氣候等環(huán)境的不同，面對的狀況都是獨特的。敦煌研究院為保護土遺址的石窟，專門建立了全球領先的實驗室，在漫長的、精細的科學實驗后，才能對癥下藥。目前，全球范圍內對土遺址保護尚未有系統(tǒng)解決方案，國務院文物行政主管部門正組織相關省市文物部門、科研單位、高等院校等，聯(lián)合開展技術攻關，新疆是保護技術實地測試的重要地區(qū)之一。

1800年任憑風吹雨打，莫爾寺依然能夠留存至今，實屬幸運。而從今往后，莫爾寺的存續(xù)，則不再僅僅依靠運氣。

參考資料：《佛教考古在新疆： 莫爾寺考古的發(fā)現(xiàn)與意義》，肖小勇撰；《從張騫到馬可·波羅：絲綢之路十八講》《絲綢之路與東西文化交流》，榮新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