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我的阿勒泰》只有短短8集,播出時卻好評如潮。如今,距首播已三月有余,該劇仍在多個平臺“霸屏”式存在,而且遠赴哈薩克斯坦,收獲了海外流量。究其原因,既有主創(chuàng)精益求精之功,也有原著文學加持之力,更有時代審美賦能之助。概言之,該劇至少在三個方面作出了新的探索,取得了新的收獲,留下了創(chuàng)作啟迪。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改編自新疆作家李娟的同名散文集。這部散文集并非新作,該書首次出版于2010年,十多年來,其質樸厚實的內容、清新而略帶幽默的文筆積累了大批讀者,也為電視劇的成功改編奠定了基礎。文學是藝術的母體,對于以敘事見長的電視藝術而言,文學的母體意義格外凸顯?;仡櫸覈娨晞〉陌l(fā)展史,許多優(yōu)秀作品來自文學改編,從“四大名著”《聊齋志異》等古代文學經典到《阿Q正傳》《祝福》《圍城》等現代名家名作,再到當代作家的《平凡的世界》《白鹿原》《人世間》,改編之作的熒屏佳績固然離不開電視劇編導演服化道的智慧和辛勞,也和文學原著的優(yōu)秀品質密不可分。可以說,一部電視劇文學性的高低直接決定著其品質之優(yōu)劣。同時,在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中,小說占據著絕對優(yōu)勢。畢竟,小說本就是講故事的藝術,閱讀一部優(yōu)秀小說的過程,常常就是一次“腦補”電視劇的體驗。不論是人物刻畫還是場景描寫,抑或情節(jié)的編織、沖突的建構,小說和劇集都有著天然聯(lián)系。
相較而言,散文這種文體更偏重于情感表達,即便講述故事、刻畫人物,散文家也往往把立意和重心放在抒情說理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阿勒泰》的創(chuàng)作團隊選擇一部散文集作為電視改編的對象,是一3gyjYcCWBa4clac2hYIePIRBhtvtJ0Wt1moaYD4I9N8=次難度系數頗高的創(chuàng)作挑戰(zhàn),也正因為如此,其成功更具強烈的示范意義。在劇集中,創(chuàng)作者恪守電視藝術本體,采取了有取有舍的態(tài)度。一方面,保留了散文原著的故事大框架,把多篇散文打碎重組;另一方面,強化了“李文秀”也就是散文中的“我”作為行動者的角色。應該說,散文《我的阿勒泰》中的“我”本就獨具特色,既是文中場景的能動主體,也以文本書寫者的身份出場。比如,《坐班車到橋頭去》一篇寫的是“我”在高原乘車的艱辛經歷,李娟寫完“汽車緩緩走到土路盡頭,疲憊地停下”后,以“我都寫累了”六個字出乎意料地作了結尾,這如同戲曲“跳進跳出”的寫法,把代入場景的讀者一下子拽了出來,豐富了文學體驗的層次性。劇集中“李文秀”的角色功能則更加聚焦,圍繞著她的沖突也更集中。為此,作者拉緊了“李文秀”和其他人物之間的關系,不僅充分利用了散文原著中的情節(jié)性內容,還順著原著人物的心理和情感邏輯為他們畫出了延長線,從而在多樣化的沖突中表達了充沛的戲劇張力。
劇中的原創(chuàng)角色巴太是李文秀故事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作為被只想過傳統(tǒng)草原游牧生活的父親召回家中從事牧業(yè)的青年,他與漢族姑娘李文秀的愛情、與父親蘇力坦關于人生選擇的沖突,既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又隱喻了文明傳承和交融中的矛盾。全劇的最后,巴太為了救李文秀而親手射殺了心愛的小馬,再一次演繹了浪漫與殘酷的經典主題,在情節(jié)設計上固不免落入窠臼之譏,甚至被原著黨斥為“魔改”,但確實更符合視覺語言的藝術訴求。李文秀母親張鳳俠是原著中人物,經過改編其形象更加清晰,這不僅是演員的表演給了這一人物具體可感的外在形象,還在于創(chuàng)作者深度開掘了這一角色的內涵。劇中的張鳳俠一直記掛著逝去的李山,她冒著被野狼襲擊的危險前往仙女灣,就因為這是她和李山的定情之地。在這個過程中,高曉亮出現了,張鳳俠也因此擁有了一段浪漫而苦澀的戀情。在某種意義上,這段戀情充當了李山去世之后張鳳俠內心情感空洞的填充物,使張鳳俠這個人物更加立體。而高曉亮作為牧民詩意世界的闖入者,在“破壞”劇中牧歌悠揚的場景和故事的同時,也“黏合”了純美劇情與現實的裂隙。
可見,劇版《我的阿勒泰》在人物關系、矛盾沖突方面的改編,使作品關于人生、關于傳統(tǒng)、關于文明的思想內涵實現了更易抵達觀眾的表達。而從總體上看,這些改編,不論是角色的增刪還是情節(jié)的損益,都沒有丟棄或改變散文原著的美學底色?!段业陌⒗仗返纳⑽陌婧蛣“鎸φ臻喿x時,“家族相似”之感油然而生,兩個版本共享來自基因中的氣質和格調,卻并非外表上的絲毫不差。這深刻啟示我們,文學的影視改編天地廣闊,它所能賦予影視的不僅是故事或人物,更是一種提供藝術氣質和美學格調。只有深化和拓展對文學與藝術之間關系的認識,促進二者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雙向奔赴、跨界交融、互相賦能,才能推出更多如《我的阿勒泰》般的優(yōu)秀作品,讓新時代的文藝百花園更加馥郁芬芳。
當今時代,互聯(lián)網廣泛滲入社會生活方方面面,文藝創(chuàng)作領域也不例外。從供給側看,深耕網絡生活和網絡文化,從中獲取靈感,淬煉題材,借用語言,已經成為許多創(chuàng)作者共同的選擇。從接受側來看,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網絡特色,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受歡迎程度。具體到劇集創(chuàng)作生產而言,網絡小說提供了重要IP資源,即便不以網絡小說為基礎,凡是和網絡文化同氣相求的劇集,大都也呈現出人設鮮明、節(jié)奏緊湊、快意恩仇的網感特色。當然,究竟何為網感,文藝理論評論界目前尚缺乏共識。如果把“網感”等同于對“爽”的追求,為此不惜追求“顏值正義”“突破尺度”,一味迎合網民喜好,甚至在人設上“硬給”,在情節(jié)上“強拗”,其結果必然是浮躁之作甚囂塵上。但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而所謂時代審美是無法脫離最大多數觀眾的口味偏好的。作為大眾藝術的電視劇,更應認真研究“網生代”的審美特色,把握影視美感在網絡時代的新變化,并將其內蘊于作品之中。事實上,近年來火爆的《隱秘的角落》《開端》等作品都在這方面樹立了示范。
《我的阿勒泰》的原著文本從文字到場景都具有純美的特點。當地處北疆的阿勒泰在作家李娟筆下成為“我的阿勒泰”,就像蜜蜂采花釀蜜一般,草原風光被作家轉化為了內心風景,自然之美與精神意義上的真善美隨之構成互文。在劇版中,高清攝像的優(yōu)勢充分展現,李娟筆下的風光之美及其文化隱喻經由視覺轉化以更直觀的方式被觀眾所欣賞。劇版不但加入了“戀愛腦”等網絡語言,而且汲取了網絡文藝的類型化創(chuàng)作方式,通過突出李文秀的個性,以及強化李文秀和巴太的愛情線,增加張鳳俠和高曉亮的情感戲等“加高增甜”處理,讓全劇網感十足。我們把該劇定義為大女主劇亦不違和,但劇中的大女主又不同于流俗。表面上看,李文秀笨手笨腳,打工被炒,遣散費被騙,從城里回到草原,幫媽媽打理小店手忙腳亂,信心滿滿去要賬卻認錯人、惹下禍端……看完全劇卻發(fā)現,這個外表不起眼的女孩內心強大而堅定,對夢想有執(zhí)著的追求,對情感有自己的看法,特別是經歷了草原生活的歷練后,她對生活的投入更加自覺,對命運的掌控更加主動,對家人的守護更加勇毅,對欺騙的反抗更加果敢,這些無不體現了人物的成長。更何況,李文秀的成長之路中還融入了文明思考。作為回鄉(xiāng)青年,她對蘇力坦的質疑,反映了現代與傳統(tǒng)、中原與草原的文化差異與沖突。通過李文秀的所見所感,草原風光在自然屬性之外具有了人文內涵,它不是靜止的畫面,而是流動的文明。李文秀回歸草原、深入草原、融入草原的過程,恰是文明交流交融的具象縮影。這樣的處理不僅推動了自然風光的情節(jié)化,而且豐厚了人物成長的文化內涵。劇版《我的阿勒泰》也因此而展現了大女主的另一種煉成方式。
張鳳俠也是一位大女主。作為一個跋涉過生活激流的女人,她活得如草原上的生靈般自在灑脫。當回到阿勒泰的李文秀急于證明自己“有用”時,張鳳俠說了一段頗有哲理的話:“啥叫有用,生你下來是為了讓你服務別人的?你看看這個草原上的樹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嘛,是不是?!彼€經常鼓勵兒女:勇敢一點,微笑,別慫。當女兒“童言無忌”得罪了老獵人蘇力坦時,她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賠禮道歉,但是,當蘇力坦要她們老少三代女人自己去夏牧場時,她并沒有屈膝乞憐,而是堅強地踏上征程。她的人生對“女性何為”作出了新的詮釋。與一些劇集里出生就在羅馬,在職場、情場籌謀心機、殺伐決斷的大女主相比,李文秀、張鳳俠這樣的“大女主”離生活更近,因而更加真實,也更符合以網民為主體的當代觀眾對女性敘事的新期待。
可見,劇版《我的阿勒泰》在保持原著美學格調的基礎上,為其注入了充沛的網感。同時,這種網感并不是對“爽”的刻意追求,而是按照網絡文化的語法對題材內容的重新書寫。劇中的絕美西域風光和真摯愛情故事成為大女主展現魅力的舞臺,自然之美、人文之思與情節(jié)之爽交匯在一起,給了觀眾獨特的審美體驗。這深刻啟示我們,文藝創(chuàng)作必須植根于時代的文化風尚,捕捉觀眾的審美偏好并以作品的方式給予有效回應。只有與受眾需求積極“對話”,用跟上時代的方式完成創(chuàng)作的美學表達,才能推出既滿足群眾精神需要,又提升其精神力量的精品佳作。
文藝是人類的夢工廠,從經典的《桃花源記》到膾炙人口的《在那個遙遠地方》,每一部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無不是精神家園的一塊磚。文藝有多樣的格調,也會對精神產生多方面的作用。激昂的作品能掃除沮喪的陰霾,給人以信心和動力;溫馨的作品會撫慰傷痛的情緒,讓人擁有樂觀和勇氣;深刻的作品則讓人脫離無謂的躁動,重獲審視自己和世界的理性和冷靜。當今時代,社會變化迅速,生活節(jié)奏緊張,人們的精神世界面臨比以往更多的紛擾和沖擊,更需要從文藝作品中汲取慰藉和力量。從電視劇領域來看,近年來涌現的優(yōu)秀作品如《覺醒年代》《狂飆》《漫長的季節(jié)》等,無不擊中社會熱點、心理痛點或精神燃點,以藝術的方式回應了時代之問,為觀眾提供了強大的情緒價值。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同樣如此。該劇雖然只有八集,但對李文秀的心靈成長進行了直觀而細膩的表現,通過塑造內在堅韌的大女主形象,讓每一個被內耗、內卷困擾的人特別是女性產生深深的共鳴。該劇播出時#阿勒泰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等相關話題就在網上刷屏。從許多觀劇網民的點評中可以發(fā)現,“去焦慮”“反內卷”堪稱該劇最打動人之處。劇中的“名場面”和“金句”讓觀眾久久回味。比如,巴太為了救李文秀射殺了馬兒踏雪后,遠走他鄉(xiāng)。李文秀哭問:“為什么巴太不回來了,為什么不見我?”對此,張鳳俠反問:“為什么牧民不停地轉場?”“因為要給牧場時間。讓它休息,好讓牧場里的水呀草呀,重新開始恢復豐茂。這樣來年的時候,牧民才能帶著牛羊,更好地回來。給他點時間?!边@段話對游牧生活作了哲理概括,道出了每一個困在時間里的人的心聲。朝戈的奶奶看到張鳳俠穿著破舊的鞋子,對她說:“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啊?!辟|樸的語言說出了善待自己、尊重自己的道理,也把情緒價值帶給了觀眾。而張鳳俠在半夜床塌了后,面對女兒的驚呼,淡淡地說了一句“又不是天塌了”,翻過身繼續(xù)睡覺。這不正是當下的人們渴望而不得的松弛感嗎?
值得指出的是,該劇對“內耗”“內卷”“焦慮”的批判更多采取了“向內求”的方式,毋庸置疑,任何社會情緒的產生都與社會制度和現實環(huán)境相關,但該劇沒有刻意渲染現代與傳統(tǒng)、城市與鄉(xiāng)村、成功與失敗、權力與壓迫等二元對立的框架,而是通過劇中人對個體生活的反思和選擇,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和解與扶助,在完成心靈治愈的同時表達了“仇必和而解”的古老東方智慧。從開篇李文秀在“賣貨”“要賬”時與牧民充滿喜感的沖突,到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在經歷虐心后修成正果的大團圓結局,無不展現出李文秀內心逐漸充盈、人格不斷強大的過程,讓觀眾在代入補償中得到人生借鑒。而劇中著力展現的遼闊大草原仿佛具有自我凈化功能的汪洋大海,每一個試圖侵入的“焦慮制造者”都會被清除。高曉亮的遭遇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這提醒觀眾,焦慮源于人心的貪念,“內卷”很大程度是“自卷”,恪守內心本真,方是逃離內卷的真正通路。我們盡可以把目光投向遠方的阿勒泰,詩卻永遠只能吟唱在每一個人心中。劇中正是通過對瑣碎生活場景的描寫,挖掘出了普通人內心的勇敢、豁達、真誠、堅守等寶貴品質,在具象化、個體化、內在化的真善美中抒寫了一曲人性贊歌。
可見,劇版《我的阿勒泰》沒有回避社會情緒的負面部分,更沒有為了反內卷、反焦慮而把劇中的阿勒泰塑造為沒有沖突的世外桃源。面對社會情緒中的痛點堵點,該劇作出了令人滿意的解答,不是說它給出了理想的標準答案,而是說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這深刻啟示我們,文藝創(chuàng)作必須直面現實,善于從個體命運里聽取時代呼聲,從社會情緒中瞄準創(chuàng)作靶向,鍛造高質量的作品。只有立足真實的生活,讀懂現實的人內心的沖突和憂傷,通過創(chuàng)作為他們完成情緒價值的孵化和傳導,才能真正實現社會效益的最大化。
總之,劇版《我的阿勒泰》是新時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成功探索和重要收獲,它在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樣式體裁、題材開掘、思想內涵、美學表達、藝術手法以及社會效益實現等方面的諸多經驗,都值得進一步總結提煉,用于推動當代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在高質量發(fā)展中不斷邁向新的高峰。
(作者系中國文聯(lián)理論研究室副主任)
【編輯:沈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