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綱目》金陵版刻成時間新探

[摘 要]李時珍是中國明代偉大的醫(yī)藥學家、博物學家，代表性巨著《本草綱目》奠定了其在世界科學史上的不朽地位?！侗静菥V目》首刻金陵版的刻成時間一直是《本草綱目》研究乃至李時珍史實研究中一個重要且爭議較大的問題。以傳世紙質文獻與碑刻記錄為基礎，結合數(shù)據(jù)推算作出推斷：《本草綱目》金陵版初步刻成時間約在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四月份，正式刻成時間約為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中下旬，進獻于朝的時間為萬歷二十四年（1596）十一月十二日。金陵版從開始刻版至進獻于朝長達7年時間，經過李時珍一門三代九人及其他相關人員的共同努力，前赴后繼，方告完竣。

[關鍵詞]李時珍 《本草綱目》 金陵版

[分類號]R2；G256

2011年5月，《本草綱目》（中國中醫(yī)科學院珍藏的金陵胡承龍刻本）與中醫(yī)學奠基之作《黃帝內經》一同入選《世界記憶名錄》[1]，充分體現(xiàn)了其巨大價值，對中醫(yī)藥走向世界具有重大意義。通過考訂《本草綱目》的版本源頭，可以更好地了解其歷史、文化、學術、文獻等多方面的價值。筆者試以傳世紙質文獻與碑刻記錄為基礎，結合數(shù)據(jù)推算，對《本草綱目》首刻金陵版的刻成時間作出推斷。

1 金陵版刻成時間的不同觀點

據(jù)金陵版《本草綱目·序例》，李時珍歷時27年，“蒐羅百氏，訪采四方，始于嘉靖壬子，終于萬歷戊寅，稿凡三易”，撰成這部不朽巨著。由于該書卷帙浩繁、刻資不菲，加之書中反封建迷信等科學思想，脫稿后并未能立即刊印。一般認為該書開始刻印的時間是萬歷庚寅年（1590），即王世貞作序當年，而其刻成時間最具爭議。

《本草綱目》首刻金陵版由于未發(fā)現(xiàn)書名頁（內封）及其他確切的文獻記載，加之中間經歷李時珍去世及其子獻書于朝廷，其究竟刻成于何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8種代表性的圖書（類型包括工具書、專著、教材、全書）相關內容見表1。

上述影響廣泛的說法，基本囊括了《本草綱目》刻成時間的不同觀點。仔細分析上述各不相同的表述有直接確定者（又分為1590、1593、1596年3種），也有分為始刻與刻成兩個時間者；有較確定者，也有不確定而列舉多種說法者；還有未直接說出刊行具體時間者。這都說明了《本草綱目》的具體刻成時間確實比較復雜。究竟孰是孰非，抑或還有其他情況，需要仔細研究分析。

2 《本草綱目》進獻時間

金陵版是《本草綱目》的首刻本，其正式刻印裝訂而成的首批書進獻給了朝廷。

2.1 理論獻書時間

2.1.1 獻書的急迫性

李時珍次子李建元獻書于朝廷的心情是急切的，行動也應是迅速的。一是作為孝子，遵從父親獻書于朝的遺命“以承先志”，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二是作為庶民，響應皇帝修史獻書的詔命“以應朝命”；三是本草一書關乎人民生命健康，為“司命之書”；四是明代皇帝重視醫(yī)學，獻書以恭請皇帝“遵祖繼志”；五是關乎整個家族榮譽（吏部儀制司發(fā)文稱進獻一部即可，建元獻書58部，可見對朝廷抱有很大期望）。因此，其會毫無拖延地在可以獻書的第一時間獻書于朝。

2.1.2 因守喪無法提前獻書

明太祖對守喪制度作了重大調整，欽定了“子為父母，庶子為其母，皆斬衰三年”[10]，并為永制，嘉靖時重申并補充完善。明代以孝道立國，通過褒獎忠臣、孝子、節(jié)婦，為全社會樹立榜樣。例如，對表現(xiàn)好的官員封爵封號并恩澤其祖先和妻子，立坊懸匾，將其德行善言載入史冊等[11]，李時珍家族皆受益于這些做法。如，李時珍長子李建中任文林郎四川蓬溪知縣時，曾為李時珍請封與自己相同的職銜，為其母吳氏請封“孺人”；又如，明天啟年間（1621—1627）地方政府為李時珍，其子李建中、李建極其孫李樹初立有李氏四賢坊表；再如，自父親李言聞至李時珍曾孫的德行善言均被載入地方志。

李家為世儒之家、鄉(xiāng)紳之家?？滴酢短I州志·人物志》下分為十六類，李時珍入列第一類“學行”，傳末并稱“孫樹初、曾孫云慶，世澤未替也”[12]。明代大儒顧問稱：“瀕湖世儒，兼以醫(yī)鳴。[13]”李建中四兄弟（其中建木后過繼給時珍兄果珍為嗣）皆有名于時。李建中為孝子，文獻載其“性至孝……以循良擢云南永昌同知，因親老不拜，三上牘乞休……父母年七十，不異孺慕。居喪，水漿數(shù)日不入口……以子樹初贈中憲大夫，崇祀鄉(xiāng)賢。[12]”李時珍去世，李建中作為嫡長子、喪主，又為朝廷命官，自然會帶領全家自覺遵守“品官喪禮”的規(guī)定，亦不可能守喪期未滿而提前去獻書。

而且，明代守喪的重心針對官員，尤其是中下層官吏，并以法律來約制，希望以此抬升官吏在民眾中的道德模范形象。隆慶元年（1567），甚至要求稚以一品的衍圣公也要守喪三年而終制[14]。同時，還設有懲罰與檢舉制度?！睹魇贰ぢ毠僦尽防舨枯d：“凡三年喪，解職守制，糾擿其奪喪、匿喪、短喪者。[10]”王府、地方政府、鄰里百姓皆可舉報上述行為?！安恍ⅰ北弧洞竺髀伞妨袨槭異褐?。在明代，守喪制度被認為合于“天理”而復興，兩位內閣首輔在守喪做法上形成了鮮明對比。武宗時楊廷和3次上疏懇辭皇帝奪情起復，其終喪之舉，在士大夫中備受推崇。反之，萬歷五年（1577），張居正父卒，其一面上表乞歸，一面暗中以其黨羽倡奪情之議，實際并未離職守喪，卻用各種手段鎮(zhèn)壓反對其奪情者，吳中行等5人因被廷杖而“直聲震天下”[15]，張居正則“在守喪問題上丟盡了臉面”[16]。李時珍及其子皆為當?shù)孛?，《本草綱目》又是名書，拜請明代文壇領袖、時任南京刑部尚書的王世貞作序，如此，則更不會有匿喪或短喪的想法。

2.1.3 可去獻書的最早時間

關于建元獻書，少數(shù)學者提到了守孝期滿，但均稱為期3年，未見有精確到月者?！睹魇贰贰捌饭賳识Y”有載：“大祥后，間一月而禫。喪至此計二十有七月。[10]”又，據(jù)《大明會典》可知，已于“禫”（古時喪家除服的祭祀）的前一個月先卜定吉日[17]，用于完成守喪的最后程序。可知，守喪期全程為27個月。

李時珍3個兒子為其夫婦合葬墓立碑日期是“萬歷癸巳（1593）中秋”的吉日，表明其最遲于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八月去世。根據(jù)明代喪禮中品官“三月而葬”[18]的規(guī)定（李時珍擔任過正八品楚王府奉祠，并受封為“文林郎蓬溪知縣”），可推知李時珍去世時間約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五月。故守喪期滿的第一時間，即理論上應去獻書的時間，當為萬歷二十三年（1595）八月。

2.2 實際獻書時間

2.2.1 獻書于朝的確切日期

據(jù)《明神宗實錄》萬歷二十四年（1596）十一月甲辰條記載：“湖廣蘄州生員李建元奏進《本章綱目》（按，“《本章綱目》”應為“《本草綱目》”）58套，章下禮部，書留覽。[19]”可知，書獻至朝廷的確切日期為該月十二日，即公歷1596年12月30日。當月十八日即接到神宗御批，此時已是公歷1597年1月5日。

2.2.2 獻書實際出發(fā)時間

明代內陸交通以兩京為中心，驛路為主干線。據(jù)成書于明隆慶年間的《一統(tǒng)路程圖記》（以下簡稱“《一統(tǒng)》”）載，以北京為中心的驛路共7條，其中一條經武昌府將臺驛至廣西。在湖廣布政司內，武昌經黃州府至蘄州為主要驛路之一，驛路大多平坦近捷且服務設施較完善。上述兩條驛路于黃州府以北團風鎮(zhèn)交匯，故建元進京當由蘄州沿驛路向西北經黃州府至團風鎮(zhèn)，再由此向北直抵順天府。據(jù)《一統(tǒng)》，順天府至團風鎮(zhèn)陸路合計為2515里。蘄州至團風陸路里程，可參照團風至漢口水陸里程比例（水路155里、陸路140里）估算。蘄州至團風水路累計240里，則陸路估算為217里。故蘄州至北京路程合計約為2732（2515+217）里[20]。

據(jù)《李建元墓志銘》載：“歲丙申冬，公以單騎抵燕京，奉表上……”[21]。可知建元為獨自一人騎馬進京獻書。要計算出路上所需時間，先要知道騎馬的日行速度。《新元史·百官志》“赴任程限”：“大德八年，定赴任官假限……馬日行七十里，車日行四十里。[22]”元代的“里”與明代的差別不大，明代的驛道路況好于元代，但建元也不可能走得更快，因為單騎要載一批書及其他物品，且近三千里路程，又是五十多歲的老人（獻書歸來，隔一年即去世了[21]）。據(jù)上述數(shù)據(jù)計算，路上用時39天（2732/70＝39.03），加上抵京后至“獻書于朝”所需時間，二者合計可按一個半月至兩個月估算。由此可推算出：建元大約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九月中下旬從蘄州出發(fā)，約十一月上旬抵達北京。

2.3 未能第一時間獻書的原因

實際啟程時間比理論上晚了大約一年零一個月，這當然并非不重視或有意拖延所致，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書未完成（即尚未完善）。建元獻書有兩個前提：一是守喪期滿，二是刻印裝訂完成。而這兩個條件均容易被忽視，往往認為“甫及刻成”之日，即是可以進獻之時。

至于為何是次子建元單獨具名獻書與《遺表》，而非李時珍長子李建中，有學者注意到此問題并進行了推測?！哆M〈本草綱目〉疏》（以下簡稱“進疏”）中“撰有遺表，令臣代獻”[23] ，表明系由李時珍生前指定。

3 金陵版刻成時間

由上文可知，《本草綱目》刻成時間有1590、1593、1596年及難以坐實等多種說法。筆者以為該書初步刻成于1593年，此時僅刻成了書的文字部分，正式終刻成于1596年，此時藥圖部分亦刻成，始為完璧。

3.1 初步刻成時間

據(jù)上文，李時珍去世大約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五月。《進疏》稱“甫及刻成，忽值數(shù)盡”[23] 。據(jù)此可推測《本草綱目》約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四月份，即公歷1593年4月或5月初步刻成。

考宋代以來較大的本草著作，如《證類本草》《本草蒙筌》《本草原始》《本草品匯精要》《植物名實圖考》等均為一藥一圖，即每種藥物的文字敘述部分與藥圖緊密關聯(lián)，以便閱讀者互見互查。而《本草綱目》之圖在排版形式上為獨立于文字內容之外的專卷附圖，且正文中并未直接提及附圖，附圖題款亦為李時珍子孫（李建中輯，李建元、李建木圖，李樹宗、李樹聲校）。故筆者以為，“甫及刻成”是指其文本部分的初步刻版完成，很可能未開始刊刻圖版，更未批量刷印。由于卷帙浩繁、刻資不菲，加之圖版刊刻費時，又獨立于文字之外，始刻時可能并未考慮同步刊刻圖版，趕時間刻成文本部分是為了讓病重的李時珍能夠看到《本草綱目》基本刻成，以了其最大心愿。江西本翻刻時，將附圖題款改成了李時珍編輯，致使“誰是繪圖人，隱晦不明，不如維持原貌為佳。[24]”

3.2 正式刻成時間

一旦《本草綱目》全部刻印完成后，必將盡快進獻朝廷。由于此書在金陵刻版，故亦應在金陵完成刷印裝訂，再由此運抵李時珍家鄉(xiāng)蘄州。此行走水路的可能性最大，據(jù)《一統(tǒng)》“大江上水”，南京下關龍江驛至蘄州水路累計1320里[20]（若從牙行聚集的上新河即上關起程，則減去30里）。按《新元史》“赴任程限”：“舟行，上水日八十里，下水百二十里”[22]。故所需時間約為17天（1320/80=16.5）。以上“赴任程限”為快速行程，實際上運書回蘄州可能遠達不到這個速度。綜合來看，可按一個月估算。

由此可推知，《本草綱目》在金陵最終完成時間，亦即此書真正全部完成之時，大約在前一個月，即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中下旬（約相當于公歷1596年10月）。未單獨計算刷印時間，是考慮到要獻書時間較緊，可能是邊刻版?？?，邊刷印已完成修版或無問題的版片。

3.3 艱難的出版歷程

李家在守喪期滿后，又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為《本草綱目》續(xù)刻（圖版）、?？庇喺`、修正版片、刷印裝訂等。當初步刻成、尚處于完善階段時，恰逢萬歷二十二年（1594）三月明神宗詔修國史而訪書?！侗静菥V目》因之準備首批進獻給皇帝（在神宗詔命之前，即李時珍生前已撰有《遺表》并交代建元獻書于朝，前文已述明皇室有重視本草的傳統(tǒng)），需更加努力提高刻印質量和速度。然而李時珍此前突然去世打斷了這一進程，此后又值守喪期，很可能導致該書出版延緩甚至暫停。只能待過守喪期后，加緊進行最后的完善，并刷印裝訂進獻本一批。

從開始刻版至進獻于朝，首尾長達7年時間，《本草綱目》金陵版一書經過李時珍一家三代九人及其他相關人員前赴后繼的共同努力方告完竣。正如張志斌、鄭金生的研究，該書“刻寫存在許多粗疏之處。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缺筆訛字過多”[25]。這也恰從側面反映出李時珍去世對《本草綱目》刊刻成書的影響及李家獻書于朝廷的急迫心情。正是由于這一來之不易的祖本奠定的良好基礎，此后三系各首刻版本刻印用時大為減少：江西本6個月，錢本8個月，張紹棠本一年零九個月。這一鮮明對比，更凸顯李時珍及其家人的不懈堅持與偉大貢獻。

從開始撰寫至進獻面世，《本草綱目》歷時長達近半個世紀?？梢哉f，從撰寫初稿、修改定稿、聯(lián)系出版，到初步刻成、續(xù)刊完善、進獻面世，乃至于早期的流傳，無不充滿艱辛與磨難，正是這一系列考驗證明了其偉大價值，奠定了其不朽地位。僅就金陵版而言，作為此后一百多個版本的祖本，其獨特的歷史文化、學術、文獻價值，都是其他各本所無法比擬的。

4 結語

綜上所述，筆者根據(jù)李時珍去世時間及其子《進疏》推斷，《本草綱目》金陵版的初步刻成時間約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四月份。根據(jù)《明神宗實錄》，李建元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十一月十二日向朝廷獻上《本草綱目》58部。根據(jù)進獻所需時間推算，《本草綱目》正式刻成時間約為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中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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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 新 男，1967年生。碩士，研究館員。研究方向：古籍整理、中醫(yī)文獻。

鄧 勇 男，1982年生。博士，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中醫(yī)基礎、古籍整理。

（收稿日期：2023-07-10；責編：劉清揚。）

*本文系2019年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孵化項目）“新安醫(yī)學的域外影響”（項目編號：AHSKF2019D06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