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形》系列的顫栗美學與創(chuàng)世神話

“在太空里，沒人聽得到你的尖叫。”

而影院里全是尖叫。尖叫主要又分兩大類：一類是害怕，另一類是興奮。

每逢《異形》系列新作上映，粉絲總是熱情難耐，上趕著白日發(fā)癲。最近，《異形：奪命艦》（Alien： Romulus）更傳來好消息：截至8月31日21時，該片在中國大陸票房已達6.40億元，成了2024年暑期檔進口電影的票房冠軍。

Romulus即羅慕路斯，古羅馬的締造者。要深入剖析《異形》系列的內(nèi)核與美學，我們也得找一艘時空穿越艦回到40多年前，捋一捋影史最偉大怪物的締造者們。

一群“異形”創(chuàng)造了《異形》

1979年的那部《異形》是一個奇點。以此為中心，歐美文藝界的“異形”——若干特立獨行、不拘一格的天才、鬼才齊聚一堂，肆意揮霍腦洞，威震大銀幕。

看《2001：太空漫游》的嬉皮年代，丹·歐班農(nóng)（Dan O'Bannon）和約翰·卡朋特（John Carpenter）還是南加州大學電影專業(yè)的學生。庫布里克給之前“?瞎七搭八”路線的科幻電影一張“骨骼清奇、氣度貴雅”的入場券，受到啟蒙的歐班農(nóng)和卡朋特自我感覺良好，倆愣頭青居然就此折騰出B級長片《黑星球》（Dark Star）。片子里有個外星小怪物，歐班農(nóng)后來一直琢磨著，是不是再寫一個故事：飛船漂流到遙遠的星系，醒來的船員們發(fā)現(xiàn)，船上貌似有個外星大怪物……

某日，歐班農(nóng)突然接到從巴黎打來的電話，自稱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的人告訴他：我正在把弗蘭克·赫伯特的《沙丘》改編成電影，挺喜歡《黑星球》里特效的感覺，你們想不想過來一塊兒整活？注意，佐杜洛夫斯基一度說服了達利客串一個角色（別問哪個達利，全宇宙只有那個達利），而達利無意間又推薦了瑞士人漢斯·魯?shù)婪颉ぜ駹枺℉ans Rudolf Giger）加入，幫忙搞搞視覺。

這版《沙丘》的體量和這群瘋子的野心嚇慫了好萊塢，決定放棄投資?；氐矫绹臍W班農(nóng)無所事事，就和朋友羅納德·舒塞特（Ronald Shusett）把《異形》的初始劇本鼓搗出來了。制片公司?？怂褂X得歐班農(nóng)和舒塞特的點子頗具潛力，找了另兩位編劇開始“精加工”。而眼瞅著劇本可能會無休無止改下去，1977年《星球大戰(zhàn)》的巨大成功逼得?？怂够馃鹆?，緊急為《異形》項目大開綠燈，就指望它是下一部科幻片爆款。

歐班農(nóng)摩拳擦掌，陸續(xù)請來《沙丘》的一班藝術家兄弟們助陣。但?？怂贡持鴼W班農(nóng)，選了英國人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當導演。幸而英雄所見略同，斯科特看到歐班農(nóng)遞過的吉格爾大作，指著其中的一幅表示：“就是這個人，不用考慮其他人選了。”“就是這個設計，盡全力做好！”

吉格爾老師素來重口。他曾受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的妙筆“點化”，勇敢地出版了一冊以《死靈之書》為原型的畫集。該畫集與吉格爾后來設計的異形形象可謂一脈傳承，皆秉持“類生物機械學”的概念，即結(jié)合骨骼、管線和機械零件，繪制囿于科技夢魘中的雌雄同體。當年接受采訪時，膽子很大的吉格爾堪稱口無遮攔：“我制作了異形蛋的道具，多少反映了我對新藝術運動的熱愛。本來蛋頂?shù)娜赓|(zhì)開口狀如女陰，為了照顧天主教徒觀眾的情緒，只好改成十字形。我也設計了異形生物的三種生命形態(tài)——抱臉寄生體、破胸幼體、成年體，成年體的頭部算是生殖器崇拜的象征。此外，斯科特和我都認為，成年體的呈現(xiàn)應該‘半遮半掩’，保持懸念與緊張，直到片尾部分送觀眾一個大大的‘驚喜’?！?/p>

觀眾真的是謝謝吉格爾和斯科特一家門。一窩詭異的蛋，一個從胸膛鉆出來的玩意兒，一層褪掉的皮，一次只給一點，偏偏船員一個接一個狗帶了。未見異形全貌，已曉自己終將小命不保；待見異形現(xiàn)身，堅硬外殼、鋒利牙齒、口腔里伸出來的“不可描述”、強酸性的體液……吾輩火力不足的戰(zhàn)五渣還能怎么辦??？打不過，逃唄！

與異形初次親密接觸，必須承認那副尊容引起了一定程度的生理不適。但異形又的確是充滿美感的，它兼具人類和機械的特征——融合暗黑哥特風與工業(yè)風，巧用精密、優(yōu)雅的幾何曲線，在形式上竭力凸顯血肉之軀的“機器感”，以及冰冷死物的“生命感”。成年異形類昆蟲的外結(jié)構、仿人類的直立態(tài)，以及獸類一般的尾巴，亦可被解讀為“異類、自我和原始”的隱喻。而除了太空怪物快速進化所帶來的極致顫栗，電影《異形》的恐怖美學還扎根于逼仄到引起幽閉恐懼癥的飛船。愚蠢的人類誤以為自己是食物鏈頂端的捕獵者，結(jié)果一步步淪落成脆弱的獵物。

“你們?nèi)匀徊恢雷约阂獙Ω兜氖鞘裁?，是不是？完美的生物?！?/p>

“你崇拜它。”

“我崇拜它的純粹。一個幸存者……不為意識、懊悔、虛幻的道德等任何東西蒙蔽?！?/p>

仿生人與船員的這段對話令觀眾過耳難忘。欲望得不到釋放的仿生人崇拜異形，因為后者代表的恰恰是絕對意義上的生存意志。難道人類征服一切的腳步從不停滯？難道茫茫宇宙會沒有高于人類的物種？電影拋出的問題喚醒了沉睡在我們心底的憂慮，繼而掀起了一股影響深遠的文化潮流。《異形》之后的許多科幻片紛紛效仿“太空卡車司機”理念的敘事，電子游戲領域的《魂斗羅》《銀河戰(zhàn)士》等也有很明顯的“異”味——《黑暗之蠱》甚至特邀吉格爾設計圖像。日漫方面則是“重災區(qū)”，迷弟鳥山明連載《阿拉蕾》的時候就經(jīng)常畫異形來串場，到了《七龍珠》時代更是放衛(wèi)星一樣頻頻致敬；萩原一至筆下《BASTARD??！暗黑破壞神》的本體巢穴，精細度能夠媲美《異形》原作；伊藤潤二的《魚》，干脆直接挪用“抱臉寄生體”的創(chuàng)意……

希臘羅馬神話的俯視

《異形》系列正傳四部曲里，口碑最好的還是斯科特執(zhí)導的第一部，也被擁躉奉為“正統(tǒng)”。據(jù)說那會兒?？怂谷杖諢X喂養(yǎng)項目，非常不滿斯科特精雕細琢的“慢字訣”，每天都忍不住奪命追魂叨叨叨，以至于斯科特在片場砸東西發(fā)泄情緒?！拔依斫馑麄儞倪M度，可我總要拍好啊！”

他老人家這一“拍好”，橫跨近40載光陰。作為前傳，2012年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2017年的《異形：契約》（Alien： Covenant）愈顯史詩氣質(zhì)，致力于解答第一部遺留的巨大問號：坐在失事飛船中的外星人肩負著何等使命？神秘的異形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由此入手，《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試圖追溯異形的起源、人類的起源乃至人類的造物主的起源，譜寫了一出恢弘瑰麗的創(chuàng)世神話。原來失事飛船中的外星人稱為“工程師”，有時也被稱為瑪拉卡克（Mala'kak）或“太空騎士”，身高至少兩米，源自一種高度發(fā)達的宇宙文明。《普羅米修斯》的開頭，某位“工程師”在地球上飲下“黑水”而死，基因分裂后，似乎催生了人類的祖先。鑒于外星飛船上刻有異形的浮雕，觀眾猜測：人類的誕生究竟是高級文明“普羅米修斯”范式的一念仁慈，還是他們精神圖騰/最強生化武器的培養(yǎng)皿？

被中國大陸影迷戲謔為《巳開：大勺》（一剪沒）的《異形：契約》，進一步強化了“工程師”、人類、異形和生化人這幾組角色相生相克、悖論糾纏的彼此對峙：“工程師”創(chuàng)造了人類隨后又意圖毀滅人類，人類創(chuàng)造了生化人但以奴役驅(qū)使后者服務，生化人研發(fā)了異形并幻想自己能成為造物主，而依賴“母體”孵化的異形卻倒反天罡，猛回頭就把前面那一長串都給滅了。恩怨交錯的復雜倫理關系，最終指向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弒父”主題，古希臘，這太古希臘了。

毀滅性的力量不僅是具象的實體（異形），更是妄圖掌控萬物、生殺予奪的貪欲。而一旦傲慢的造物主表現(xiàn)出對被創(chuàng)造物的歧視、霸凌，或遭到報復性的反噬。值得玩味的是，無論是《異形：契約》里吟誦著雪萊抒情詩向“工程師”族群投下“黑水”的生化人大衛(wèi)，還是斯科特版《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里吐露哲思囈語的復制人，看起來都像一篇蕩氣回腸、鏗鏘有力的左翼檄文。生命天然地不平等，生命天然地被限定被剝削，而被侮辱的底層終將發(fā)出怒吼積極反抗上層建筑，不帶任何猶豫。

《異形：奪命艦》的導演并非斯科特。這部合格的商業(yè)電影，時間線設定在《異形》與《異形2》之間，老老實實地專注于“嚇到觀眾就行”，內(nèi)涵、格調(diào)上，裝是懶得裝了。它的深度固然遠不及《普羅米修斯》《異形：契約》，倒也不忘延續(xù)系列作品的女性主義——顛覆傳統(tǒng)性別體系，跳出以男性為主導視角的窠臼。同時，《異形：奪命艦》的英文原名及內(nèi)容上的一些彩蛋，還隔空對斯科特擔任監(jiān)制的劇集《異星災變》（Raised by Wolves）揮了揮手。羅慕路斯與雷穆斯的典故，母狼哺育的傳說，異形屠戮的血腥慘烈較暴君尤甚，古羅馬，這太古羅馬了。

最后，讓我們把最熱烈的掌聲，獻給《異形》系列的大女主們。

正傳四部曲的女一號蕾普莉（Ripley）既是機敏強悍的女戰(zhàn)士，也是一位形象越來越立體的母親?！懂愋巍防锼龑χ恢豢蓯鄣呢堖鋬A注母愛，逃難之際亦攜喵同行?！懂愋?》里，蕾普莉的身邊多了個小姑娘需要照顧，仿佛養(yǎng)女一般。《異形3》里，蕾普莉“懷上”了異形寶寶，她選擇跳進熔爐，轟轟烈烈同歸于盡?！懂愋?》里，摻雜異形基因的蕾普莉克隆人，被具有人類特征的神奇“大眼異形”認作親娘?！镀樟_米修斯》里的伊麗莎白·肖（Elizabeth Shaw）同樣被賦予了“母親”的概念——她起先無法受孕，與感染“黑水”的男友交合后，剖腹產(chǎn)下章魚怪形狀的鬼東西……

總的來講，“王中王”的榮譽稱號依舊屬于西格妮·韋弗（Sigourney Weaver）飾演的蕾普莉。她的堅毅中有柔軟的一面，而她與異形的每一次博弈基本發(fā)揮穩(wěn)定、不落下風，只因為她技高一籌。蕾普莉的生還意味著面對苦厄逆境之時，人類的智慧、勇氣和同理心永遠是最珍貴的品質(zhì)。

如今，歐班農(nóng)、吉格爾都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斯科特爵士也快要直奔九十高齡?！懂愋巍废盗羞€能再出原汁原味、貫徹斯科特主張的新作么？希望或許渺茫，但我們不愿放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