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除了敘事,還刻畫人物。我們一般都會認(rèn)為好的小說,就是要塑造和刻畫逼真的人物。但事實上,中外小說史上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很多恰恰是不真實的。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真實嗎?莫泊桑筆下的馬蒂爾德真實嗎?魯迅筆下的阿Q真實嗎?沈從文筆下的翠翠真實嗎?較真的朋友一定會說,他們是藝術(shù)的真實,確實如此,但他們都不是真實的人。他們之所以真實,是因為他們得到了令人信服的刻畫。因此,重要的不是真不真實,而是是否令人信服。如果令人信服,哪怕他們不像真人,也會躍動著一種迷人的生命力。
穆薩的《去海邊》就為我們塑造了這么一個不真實卻令人信服的人物。小說講述了一位出租車司機,因為和車上的乘客發(fā)生口角,一氣之下將其捅傷,并把尸體裝到收納箱里拋到了橋洞里。心有不甘的他,決定在被抓之前要去一次海邊,以了結(jié)自己多年的夙愿,而這一決定也得到了妻子的贊同。于是,他們一起去了大連。在去海邊的愿望實現(xiàn)之后,他選擇在大海中自殺以對抗對余生牢獄生活的恐懼,而與此同時,妻子得到了那個被拋尸的男子并沒有死去的消息。小說到這就結(jié)束了。我為什么說這個人不真實,是因為如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事情發(fā)生的概率幾乎為零。但不真實絲毫不影響我們對這部小說的興趣。毛姆說:“小說是用來展現(xiàn)劇情中的人物并吸引讀者興趣的一種安排,并不是真實人生的復(fù)印本。”作為一篇現(xiàn)實主義小說,作者可以盡量將小說寫得接近現(xiàn)實,將人物塑造得接近真實,卻也沒有義務(wù)復(fù)現(xiàn)現(xiàn)實和真實,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讓讀者信服。
穆薩的小說整體上顯得安靜,是一種靜態(tài)下的觀察和表達(dá)。小說的開篇是靜態(tài)的,小區(qū)門口的野花、家里客廳的燈光以及主人公微弱的意識,都為這靜態(tài)做著最友好的維護(hù)。但這靜態(tài)后面潛伏著某種對照和反差,那就是,這世界同時也是一個瞬息萬變到令人吃驚的世界。就像小說中的出租車司機,他會想到自己會殺人嗎?這靜態(tài)不是作者的無意之筆,而是一種刻意的安排。因此,即便是主人公回家說出“我殺人了”之后,這靜態(tài)都沒有被打破,“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讓這個噩耗靜置良久”。小說中妻子的這一反應(yīng)太讓人意外了,意外得有些不真實了。但這靜態(tài)不是無終點的,隨著他們對殺人這一事實的逐步消化和接受,靜態(tài)終于破碎,“聽到這話,他仿佛一個原本還抱有逃脫希望的人聽到最后的審判,失聲痛哭起來”。可也僅僅是哭了而已,哭完之后便是上床睡覺,從不能入睡到魚水之歡,那暗夜中的“瘋狂”再次讓我們感受到一種不真實。如果說在這個過程中,他所萌發(fā)的去海邊的愿望還有真實可言,那么第二天一早他所偶發(fā)的靈魂之問:“一個念頭跑進(jìn)他的腦袋,他想,拿刀的欲望和半夜做愛的欲望到底有什么不同?為了一個短暫的快感,他要么通向極致的愉悅,要么通向滅亡?!痹俅紊羁痰貌徽鎸嵙?。
但這不真實并不影響我們繼續(xù)去閱讀這篇小說。甚至可以說,唯其不真實,才使得人物的表現(xiàn)更為飽滿和豐富,從而進(jìn)一步合乎了真實。尤其是對這一特定的人物來說,他在小說中有其自身性格的統(tǒng)一性。殺人似乎很遙遠(yuǎn),卻發(fā)生了,去海邊似乎太過理想,卻也實現(xiàn)了,此時殺沒殺人已經(jīng)變得沒那么重要。而正是在看似荒唐的不可能和不真實中,人被一種無形的命運裹挾著,既無法擺脫,又難以超越,就這樣,作者帶著讀者興致勃勃地繼續(xù)往前走??赡苓B讀者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夫妻二人已經(jīng)順利地抵達(dá)大連海邊。而此時,新的靜態(tài)又開始了。
……他們并排坐在酒店房間的床邊,順勢平躺下去休息?!拔視慌兴佬贪?,”他說,“至少也是無期?”接著兩人都沉默?!艾F(xiàn)在不要想這些?!彼妓骱芫貌畔氤鲞@樣一句話。他忽然抬起上半身沖她大聲說:“你告訴我怎么才能不想?”她靜靜地躺著,依然用大拇指來回?fù)崦闹腹?jié)。他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是他把災(zāi)難帶給她的。于是又連忙道歉。
引文中的著重號是我所加,沉默、思索很久、靜靜地、撫摸,這些無聲的詞語,將這靜態(tài)無限地放大了。靜態(tài)由此變成了一種可怕,它在兩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中各自隱藏,并等待合適的時間伺機而動??春5脑竿芸炀蛯崿F(xiàn)了。但愿望的實現(xiàn)并沒有讓他變得輕松。一切都還在沉默中繼續(xù)?!皟扇搜刂贪断驏|緩步。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著大海?!比欢?,靜態(tài)很快又要再次被打破了。他們終究要面對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引發(fā)的是關(guān)于“活著”的思考。此刻,崩潰的不是他,而是她了。她的理性和平靜,終于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面前失去了久違的平衡。但這失衡很快就消失了。“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也許警察正在追蹤他,她想,也許她和他的任何一面都是他失去自由之前他們的最后一面。想到這里她猛然回頭。他正默默地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跟著,她停下,他也停下。她像個姐姐那樣上前把他抱住。”他的沉默此刻變得如此令人悲傷,又如此令人同情。
就是在海邊,他突然有了“逃跑”的念頭,他想起自己根本無力承擔(dān)這幾刀所引起的人生的巨大變化。他開始變得真實起來了,先前的草率、粗疏在這一刻也漸漸地變得模糊,似乎讀者和故事中的人物可以實現(xiàn)第一次的直接溝通了。那關(guān)于人物的一般性寫照,也在此刻變得清晰明朗了。這想必超出了作者自身的想象。但這逃跑的念頭其實還是不真實的,跑能跑到哪里去呢,已經(jīng)恢復(fù)冷靜的妻子知道:面對才是唯一的選擇。但她似乎高估了一個男人的承受心理,同時也低估了一個男人的可貴自尊。他是不甘的。這種不甘的表象是恐懼和崩潰,但內(nèi)里則是無盡的懊惱和悔恨。此刻,他再次不真實起來。他猶疑,他徘徊,他糾結(jié),他被各種矛盾的情緒所挾持,包括那個他殺死的人,也開始跑到他的夢里折磨他。穆薩似乎有一種制造平衡的能力,他輾轉(zhuǎn)騰挪于各種虛虛實實之間,就在你覺得這個人物可能要崩潰的時候,他會讓人物重新獲取新的平靜?!霸谒磥硭袷潜茸蛱旄胶土?,他默默地躺著或坐著,不再有激烈的情緒變動,也不再提那些奇怪的問題。哪怕這時候有警察踹開房門沖進(jìn)來,他似乎也能夠平靜地向他們手里的手銬伸出雙手。”這樣的平靜是可怕的,它意味著一種決絕,也預(yù)示著一種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而更令人唏噓的是,也是在他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同時,妻子得知了那個被拋尸的男子并沒有死的消息。
讀《去海邊》,你會驚訝于作者自始至終那種對人物情緒的壓制和情感表達(dá)的克制,但似乎也并不乏味和壓抑,相反,小說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一種生機勃勃,哪怕很多時候你覺得一切似乎并不真實。一切都那么安靜,安靜得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但故事還是發(fā)生了,靠什么呢?巧合。穆薩善于利用巧合,《去海邊》充斥著許多巧合,一個接一個的巧合,構(gòu)成了這個故事的原動力。巧合還帶來了荒謬。而荒謬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不真實。由此我想,小說中故事、人物的些許夸張和失真,或許并不應(yīng)該被過度地苛責(zé),就像我們吃芋頭喜歡蘸白糖,也不過是想讓味道變得更加可口一些罷了?!度ズ_叀窞槲覀兲峁┝艘话闳诵缘膶懻?,恐懼、膽小、懦弱,但也向我們昭示了一個平庸人物的不一般,哪怕這決絕顯得如此荒誕甚至可笑。說到底,這也是一種反抗,一種對溫馴又動蕩的世界的勉力拒絕和倉促突圍。
穆薩的文字非常感性,這使得《去海邊》擁有一篇好的小說所具備的品質(zhì),那就是有一種力量。這力量很隱秘,甚至并不容易被人所察覺。但小說中人物的所有行動,都是靠著這種力量在前行,他的平靜、不安、逃跑、堅定,最終匯聚成他在劫難逃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小說又引發(fā)了一種悲劇感。一出小人物的悲劇,也是一個人生命的悲劇,更是人被生活戲謔的悲劇。穆薩用他自身這一感性的法寶喚起了作為讀者的悲傷和感嘆。《去海邊》就像生活開的一個巨大的玩笑,有點荒謬,但更多的是無力。
讓人印象最深刻的,還有穆薩小說的語言。他的語言平實而不做作,少有他這個年齡的作家在語言上的那種粗疏和抽象,他的語言干凈、凝練,不拖泥帶水,即便是對話也顯得干脆而自然,少有過度的抒情和冗長的議論,這種清晰、克制的文風(fēng),增強了敘事的緊湊感和故事的興味感?!度ズ_叀分唤o我們展示了短短兩三天時間的故事,但那些從過去歲月中提煉出來的回憶和思考,使得小說在時間的層面上寫出了人生的縱深和寬廣。以此來看,幾天便是一生。而當(dāng)一切在小說略帶嘲諷的口吻中走向結(jié)束的時候,作者那稍顯殘忍的抒情方式,進(jìn)一步放大了小說一開始便具有的那種不真實。但我還是決定接受這個不真實的結(jié)局,也接受這個不真實的人物,因為至少在小說的層面上,它前后一致,令人信服。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