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野花靜靜地佇立在小區(qū)入口處花壇的土壤中,矮小又鮮亮,像一群目擊者。他經(jīng)過時看它們一眼,在花壇邊緣的瓷磚上坐了下來。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星期五的夜晚,人們結(jié)束一周的工作,進入短暫休憩。而他,不論此刻在誰看來,都像個正在遭難的人。從這里一抬頭,可以看到對面樓上他的住處??蛷d窗戶里亮著燈,那是他的女人獨自在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在這里坐下。他感到他仿佛已不是一具肉體,而僅僅是一個意識。他憑借這點微弱的意識存在。如果沒有它,他整個人從身體到靈魂立馬就要散架了。
他嘗試多次,手里的鑰匙怎么也對不準門把手下面的鎖孔。金屬碰擦的聲音讓女人聽到,她從里面把門打開。她把他煞白的臉色和打不開自家房門的行為理解為他喝醉了。她是一個長著一雙溫柔眼睛的妻子,即使口中冒出一些責怪,臉上也沒有絲毫慍怒。她把他扶到沙發(fā)上,他拉著她一起坐下?!拔覜]有喝酒,真的。要是喝酒反倒好了。”他盯著她茫然的眼睛,連說了幾個“我”字?!拔覍Σ黄鹉恪!闭f完這句,眼淚就滾落。她聽后下意識地想把胳膊從他的手里抽出來,但他死死地拽著。一個男人對不起一個女人的方式,還能有什么呢。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繼續(xù)說:“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放開她的胳膊,苦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怎么也找不到恰當?shù)恼f法來代替“我殺人了”這四個字。
三小時前,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乘客坐上他的副駕,目的地是郊區(qū)一處花卉市場??煲龀菚r,他忽然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繞路。他指著導航說他沒有。接下來的路上他們爭執(zhí)不斷,年輕人大發(fā)脾氣,一口咬定他故意繞路。車到郊區(qū),他的手指甚至戳到他的臉上。等他們到了目的地,他嘴里又沖他罵出一個下流的詞語。他沒有再忍耐,趁他解安全帶的時候,從座椅旁邊的扶手盒里拿出一把水果刀,用一聲怒罵回敬他的同時反手捅了他一下,又捅一下,接著又捅第三下。
“就是這樣,我殺人了?!彼f。她沒有追問他任何細節(jié)。他的臉色,他說話的嗓音,和他發(fā)抖的手,已足夠說明一切。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讓這個噩耗靜置良久?!澳悄氵€回來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仿佛是為了消除這句聽起來像是指責的話施加給他的額外壓力,她摟著他,用手掌摩挲他的肩膀。她看得出,這一微小的安慰使他無限感激,也讓他有了說下去的勇氣?!拔液ε?,”他小聲說,“我把他藏起來了?!薄澳惆阉啬牧耍俊薄昂舆?。”那時附近沒有人。他看到他經(jīng)過一陣劇烈抽搐,靠在副駕臺上一動不動,便打消了送他去醫(yī)院的念頭。他把車開到河邊。血液濡濕了整個座位。他在車內(nèi)把他溫熱的身體從座椅中間費力地拖到后備廂。后備廂放著一個大收納箱,他騰出里面的工具,把那副不再蠻橫的瘦弱身軀硬塞進去。由于空間狹小,那顆腦袋斜擠在箱子角落,像是另外放上去的。環(huán)顧四周,不遠處的路面下方有個橋洞。他沒有多想,抱著收納箱費力地來到橋洞位置,翻越護欄,連人帶箱從路的一側(cè)滑了下去。橋洞里黑黢黢的,遍布垃圾與雜草,他把收納箱藏于其間,轉(zhuǎn)身離開。他沒有忘記拿出對方的手機,關(guān)機后丟進河水。開車回家的路上他渾身發(fā)抖,生怕再開下去會出車禍,于是把車停在附近的一個地下車庫,并用車布遮蓋嚴實,以免路人發(fā)現(xiàn)座位上的血跡。
頭頂?shù)陌谉粽罩嘲l(fā)上的兩個人。他起身拉上客廳的窗簾,返回來繼續(xù)挨著她坐。他們吞下這件似乎大過他們自身的異物,正等著它艱難地被消化。他哭一陣,它消化一點,她再哭一陣,它又消化一點。他們就這樣逐漸接受他殺人的事實。她向來是個有主見的女人,家里的許多事情都是由她定奪,她把生活的一切安排得有序、得體。而這個夜晚每當他問她“怎么辦”,她都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直到墻上的掛鐘顯示時間已過十二點,她才說:“還能怎么辦,自己去,和被他們找到,你想想哪個更嚴重?!甭牭竭@話,他仿佛一個原本還抱有逃脫希望的人聽到最后的審判,失聲痛哭起來。
“明天再去,好不好?”他抱著她說。他感覺到她點了點頭??伤又f:“去得越晚,越有可能被抓到?!彼昧恕白サ健边@個詞,這使他更加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此時的身份。他破罐破摔地搖頭說:“沒有關(guān)系,反正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我寧愿被抓住,也要在自己家再睡一晚?!彼贮c了點頭。他抬起頭看著他和她努力工作買下的房子,他將不再擁有它了。既然要再睡一晚,那就應該早點上床。他和她一起去洗澡。從沙發(fā)上起身時,他已經(jīng)像個老人,顫顫巍巍,站立不穩(wěn)。
入睡是不可能的。他們在床上摟抱著彼此,不停地抽取紙巾擦眼淚和鼻涕。門外稍有動靜,他就繃著身子,緊張地聆聽。她在他耳邊細語:“快想想,你還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想吃的?!彼o緊地抱著他,隔著睡衣用自己的身體蹭著他的身體。而他此時既沒有食欲也沒有性欲。他同樣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我想去海邊。”她在黑暗中親了親他濕漉漉的臉頰。他像是意識到這個愿望不合時宜,又提了一個更容易的:“我想把燈打開,我想多看看你?!彼焓掷艘幌麓差^燈的燈繩,于是兩雙悲哀的眼睛在橘黃的光中近距離對視。
“我也想去海邊,”她說,“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居然連海邊都沒去過。”“總以為以后還有機會。”他閉上眼睛笑了笑,隨即又睜開眼睛,怕被第三個人聽到似的壓低聲音說,“我們明天就去,怎么樣?”“別開玩笑了,這是逃逸。”“不是逃逸,只是去看看大海,我就回來自首。”他說。“說不定那個人的家屬已經(jīng)在找他了?!彼焐线@樣說,眼睛里的動搖卻已出賣了她?!熬退阏宜?,也不一定會馬上報警,”他分析道,“何況我看那個人吊兒郎當,不像是身邊的人會特別關(guān)心他、在意他的。說不定他經(jīng)常一消失就是幾天。我們還有時間,明天去海邊,滿足最后的愿望。就算剛看見大海就被抓住,那又怎么樣呢。你說呢?”于是,他們在夜晚做出前往大連的決定,當即購買了第二天中午的機票。對這趟旅途的計劃短暫地將他們的注意力從他犯罪的事實中抽離出來。事已至此,海邊似乎成了救贖,成了他的命運落地之際微小的回彈。唯有到過那里,他才能夠在接受接下來的審判與懲罰時獲得些許平靜。這對他而言至關(guān)重要。
夜?jié)u漸深了。他終于還是開始入睡,睡著后他表情無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她輕輕地將床頭燈關(guān)閉。沒多久,他猛然醒過來,聽到她呼吸深沉,于是繼續(xù)入睡。后來她又醒,緩慢地抽出被他頸部壓著的手臂。他們就這樣身處在睡與醒的反復折磨中。終于他們同時醒來。她在黑暗中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悄聲說:“我好愛你啊。”他轉(zhuǎn)身將她裹住,用力地親吻著她的嘴。她回應著他。他們的舌頭像兩條奮力求生的魚鉆入對方的口腔。她的手試探著伸向他的下身。他們默契地延長這場前戲,誰也不急著做最后的交融。他們撫摸,親吻,舔舐,咬嚙。他們用盡渾身力氣抱著彼此,讓每一寸肌膚貼合,努力地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他從床頭的抽屜里摸出一只避孕套,單手拆開戴上,在繼續(xù)親吻和撫摸的同時進入她的體內(nèi)。他的速度逐漸加快,她的叫聲也越來越肆意。被他撞擊的那個地方,汁液像河水一樣泛濫。除了愛和欲,他們的腦袋里什么也沒有。沒有過往也沒有將來。沒有監(jiān)獄也沒有大海。完事后,他們擁抱著躺在凌亂的床單上,等候心跳漸漸平息。唯有剛開始相愛的和即將經(jīng)歷漫長離別的戀人,才會像他們此時這樣擁抱。
天亮以后,他們開始做出行的準備。心靈的煎熬和半夜酣戰(zhàn)讓兩人身體狀況有些不佳。他有時會愣在原地,說出一些幼稚的話,比如“要是時間能倒退就好了”。他一遍遍回想著自己從扶手盒里拿出刀子的那個瞬間。他只需要忍耐片刻,這個周末就會是個平凡、輕松、愉快的周末。他的確是個易沖動的男人。他沖動起來會罵他的妻子,會在市區(qū)把車開到一百碼,會摔東西??伤麖奈聪脒^他會將利器插入另一個人的心臟。一個念頭跑進他的腦袋,他想,拿刀的欲望和半夜做愛的欲望到底有什么不同?為了一個短暫的快感,他要么通向極致的愉悅,要么通向滅亡。
臨近中午,他們打車前往機場。司機在座位上打開后備廂時,他根本不敢去碰車身。是她把后備廂蓋板掀開,費力地拎起行李箱塞進去。車內(nèi)的環(huán)境也讓他不適。他們坐在后排,他屢屢感到前后都危機四伏。下車時他臉色蠟黃,蹲在綠化帶旁邊嘔吐。路上的交警和機場的安保人員都讓他緊張。他用太陽鏡遮住眼睛,用皮膚衣的帽子遮住腦袋。她也同樣如此。
這次旅途他們不再像往常那樣節(jié)省。他們坐的是頭等艙,預訂的是從未住過的昂貴酒店。他們盡可能鋪張浪費,在餐廳點下吃不完的海鮮,只為了讓他多嘗試幾樣。但實際上他和她都沒有任何胃口。他們并排坐在酒店房間的床邊,順勢平躺下去休息?!拔視慌兴佬贪?,”他說,“至少也是無期?”接著兩人都沉默?!艾F(xiàn)在不要想這些?!彼妓骱芫貌畔氤鲞@樣一句話。他忽然抬起上半身沖她大聲說:“你告訴我怎么才能不想?”她靜靜地躺著,依然用大拇指來回撫摸他的指節(jié)。他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是他把災難帶給她的。于是又連忙道歉。
傍晚時分,他們乘車前往星海廣場。在某些筆直路段,透過車前玻璃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太陽。汽車內(nèi)部和窗外街道上的一切都籠罩在它直射而來的金光下?!熬秃孟裉栆采钤谶@個城市?!彼[著眼睛對她說。下車時,他們穿越廣場,直奔海邊。他留意著周遭的人群,真的擔心他剛看到大海就被逮捕。此時的海水呈現(xiàn)一種泛著銀色波點的藍。不遠處一座大橋橫跨海面。乳白的圍欄把成群的游客阻隔在堤岸上。海鷗密集地從他們上空飛過。人們把手里撕成小塊的面包或香腸拋向空中,它們中的一只必會精準地叼住。“你想喂它們嗎?”她問。近處有便利店,可以買到面包。他搖了搖頭。這固然與他想象中的海邊有所不同,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jīng)到了。對他而言,愿望的達成意味著伏罪的開始。不管成群的游客多么讓他不自在,不管那座海灣大橋如何礙眼,那些白色圍欄如何阻礙了他與大海的近距離接觸,不管漫天的海鷗爭搶食物的姿態(tài)看久了多么讓他膩煩,他都實實在在地到過海邊了。
兩人沿著堤岸向東緩步。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著大海。離廣場漸遠,人也越來越稀少?!拔覀兒蟼€影吧?!蓖M獬雎糜危嫌岸际怯伤岢龅?,這次則是他主動說。他摟著她的肩膀,以海面和擦著海平線的落日為背景,持手機自拍。大概是看到屏幕上他們面容憔悴,他遲遲沒有按下拍照鍵?!拔矣X得距離遠一點,拍全身照可能更好?!彼f。于是他們在原地等了兩分鐘。一位老人手拿一把小折凳迎面走來,她上前請他幫忙,他欣然答應。她回到堤岸邊,像剛才那樣和他并肩站著。老人拍了一張,繼續(xù)盯著屏幕?!澳銈兪峭獾貋淼陌桑俊彼麊?。他們回答說是。隔了許久,他才又拍了一張。
“這附近有沙灘嗎?”她問老人?!袄^續(xù)往那邊走,會有一個小沙灘。不過你們得先走一段公路。”老人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在原地與他們攀談,主動向他們介紹這座城市?!拔覄倓傃刂R欄河走過來,遇見一只海鷗在高樓中間橫沖直撞?!笨紤]到他們不知道馬欄河,他又朝他來的方向指了指,“馬欄河就在前面,流經(jīng)市區(qū)。你們很快會路過它。海鷗有時候把河水當成海水,順著飛到城市里去,結(jié)果就在城市里迷失了。”“迷失”這個詞從老人嘴里說出,讓他心頭一震。他問:“那怎么辦呢?”老人說:“沒辦法。運氣好的話飛回海邊,運氣不好,在玻璃上撞暈,或者被人拿掃帚打下來?!比瞬蛔杂X地把目光從海面移向城市。太陽已經(jīng)消失不見,城市籠罩在一種逐漸黯淡的幽藍當中。
按照老人的指示,他們穿過馬欄河,繼續(xù)沿海岸步行,最終由于道路中斷,不得已走上公路?!盎钪簿湍敲椿厥?,對吧?”他說。他們正手挽著手從一盞街燈走向另一盞。對于他這些突如其來的問句,她已經(jīng)變得遲鈍,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應該虛偽地告訴他,活著確實“就那么回事”,因此他可以坦然且沒有遺憾地前往那個即將奪去他的生命或自由的地方嗎?還是應該實話對他說,活著并非“就那么回事”,活著是很美好的,而他自己作踐掉了活著的權(quán)利?“你倒是說話呀?!彼O履_步,用一副質(zhì)疑的表情看著她?!澳阕屛艺f什么?”她的聲音高過了他。“你告訴我活著就那么回事,有那么難嗎?”他的聲音高過了她。她的腦袋被一片嗡嗡聲占領(lǐng)。她甩開他的胳膊,獨自快步而去。她一邊哭,一邊自說自話地用一些惡毒的言語罵他。她大口喘氣,在走完一個上坡后聽到了海水的呼嘯。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也許警察正在追蹤他,她想,也許她和他的任何一面都是他失去自由之前他們的最后一面。想到這里她猛然回頭。他正默默地在她身后不遠處跟著,她停下,他也停下。她像個姐姐那樣上前把他抱住。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條偏僻公路,前后沒有行人,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車輛偶爾從路面飛馳而過。路燈也像是出于簡省,間隔很長的距離才設一盞。公路的走向與海岸平行,卻高于海岸十余米?!澳抢项^是不是騙我們的,這里根本沒有下去的路啊?!彼共皇钦娴膿乃麄兊讲涣撕@樣說只是為了緩和剛才的氣氛。然而隨著越走越遠,他們的確沒有看到下去的路。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雖與大海近在咫尺,卻怎么也走不到那里。正當他們決定等一輛出租車時,路邊茂密的植物叢中埋伏著的一段窄小石階在他們身旁一閃而過。他們原已經(jīng)走過了,又憑著印象返回來找它。臺階像是多年無人涉足,兩側(cè)的灌木比人還高,野草在石頭和水泥表面肆意蔓延。當他決定要下去時,她猶豫著問他會不會有什么危險?!肮芩?,有危險大不了再回來。”他拉著她,順臺階而下。她為他的這句話感到害怕,他總是這樣冒失,對于想做的事情,做了再說。而在昨晚之前,她從未考慮過這種性格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什么隱患。
潮濕甚至腐爛植物的氣息刺激著他們的鼻子。那是一種讓人上癮的味道,像是被吸入肺部后在大腦中發(fā)生作用的迷幻劑。乍然來到這片被海風和綠植環(huán)繞著的幽暗之境,兩人轉(zhuǎn)瞬間都覺得脫離了現(xiàn)實。臺階不規(guī)則地向下延伸,狹窄又陡峭,再加上花草錯綜,他們不得不謹慎慢行。一些瘋長的灌木甚至在臺階上面形成幾個穹頂,彎腰鉆過去時,薄脆葉片的尖端掃在赤裸的臉頰和脖子上,那是一種如夢初醒之感。探險一般穿過這片魔幻的區(qū)域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但當他們跳下最后一級臺階,來到被海水拍打著的沙岸時,頭頂公路上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已經(jīng)遠如隔世。
不遠處有幾座臨海而建的房屋,看上去像個小型度假村,此時雖有燈光,卻不見人跡。而他們站立的地方恰好在燈光的轄區(qū)之外。廣袤的海面被黑夜霸占,除了腳下的沙石和眼前的海水,遠處什么也看不見。他們蹲在兩塊凸出的石頭上,讓雙手浸入水中。海浪夾雜泡沫,有序地沖刷著沙岸,一次一次地在他們腳下流過。遠遠地來了一波大浪。她說:“跑不跑?”他說:“跑?!庇谑莾扇藦氖^上跳下來,后退了一段距離。果然,浪花把兩塊石頭整個淹沒。他們手拉著手,為這次勝利露出了笑容。這笑像是一種提醒,把他們從剛才奢侈的愉悅中拽了出來,以他們的處境,笑是不可思議的。
他們面朝夜晚的大海,相互依偎著坐在地上。海風讓她的發(fā)梢不斷地在他臉上拍打。她覺得有些口渴,要去看看房屋那邊有沒有飲料賣。他沒有陪她去,而是坐在原地等候。逃跑的念頭就是在這時候產(chǎn)生的。他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感到獨處在這黑茫茫的海灘讓他心慌。警察,手銬,監(jiān)獄,法庭,判決,那個年輕人死前的模樣……她一走,他的生命就只剩下這些了。這些東西,單是想想就讓他發(fā)抖。他想尋一條生路,哪怕鋌而走險。她回來時手里拎著幾罐啤酒。他迎上去一把將她抱住,哭訴說他一分鐘也不能和她分開。她摸著他的后腦,那里被汗水浸濕了。他們重新坐回地上,開了兩罐啤酒?!罢婧煤???上б院罂峙潞炔坏搅??!庇兴?,他逐漸恢復冷靜。她舉起手里的酒,和他碰了一下。
“我們逃跑吧?!彼哪樥f,語氣像是在哀求。她轉(zhuǎn)頭凝視著他,良久才問:“你是認真的嗎?”他回避著她的目光,像個企圖說服母親以實現(xiàn)自己無理愿望的孩子?!笆澜缒敲创螅泻枚嗟胤娇梢匀グ?。可以去偏遠山區(qū),我老家就有,躲在那種地方,誰能找得到呢?或者想辦法去國外,穿過這片大海不就是了嗎?總有辦法的。趁著現(xiàn)在還沒有被找上。否則就來不及了?!彼龥]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是她的回答。難道她要向他分析逃跑成功幾率的渺茫,對他細說躲躲藏藏的逃亡生活的艱苦,或者要告訴他假如她跟他一起逃跑那么她也是在犯罪?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不停地撫摸著他的腦袋,等待他這股沖動的念頭慢慢冷卻。
開啟第二罐啤酒時,她想起他們黃昏時分的合影還沒有仔細看,于是拿出手機。照片上的兩人,穿著與他們臉色毫不相稱的適合海邊度假的寬松衣服;他們有著被大眾審美認為是最合適的身高差;他們動作親昵,透著一種共同生活多年的戀人之間才有的肢體上的默契;他們同時凝視著鏡頭,徒勞地想做出一副自然的表情,卻因此讓臉上的肌肉更加僵硬?!笆?,”手機息屏后她說,“我們幾乎剛認識就開始談戀愛了吧?”他點了點頭。除去沒有記憶的嬰孩時期,他們當前人生的一半時間都有對方參與?!斑€好前年結(jié)婚的時候你不想要孩子?!彼f著勉強擠出一個笑,仿佛這是他們不幸命運中最大的幸事。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含在嘴里感受著它的滋味,無光的眼睛出神地望著遠處看不見的海面。他那把插入對方心臟的刀子,并不是奪去一個或兩個年輕生命那么簡單。距離事情發(fā)生已過了一天一夜,他和她還沒有把它告訴任何人。他的父母,他的弟弟和弟媳,她的父母,他們共同的和各自的好友,同事和上司,數(shù)不清的親戚,還有橋洞底下收納箱里年輕男子的同樣數(shù)不清的社會關(guān)系。他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去承受那致命的一刀造成的這些巨大變化。似乎唯一得以幸免的,是他們尚未孕育的女兒或兒子。
“你看看我的頭發(fā)白了沒有。”他忽然說。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問。他解釋:“小時候我有個叔叔,騎摩托車撞死了一個小女孩。他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頭發(fā)全白了。我從前總以為一夜白頭只是夸張的說法,那次才知道人真的可以一夜白頭。我沒有嗎?”她摸著他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fā),徒勞地想幫他理順?!拔矣袝r候不明白我怎么還好端端地活著,”他繼續(xù)講,像是說著囈語,“做了那樣的事,精神都崩潰那么多次了,這肉體怎么還好端端地在這里?”他一口把手里的啤酒喝干,又開了第三罐。她買這么多啤酒,大概就是想借酒精緩和一下他們的極端情緒。事實證明酒精確實有用,她去旁邊更黑的沙岸上廁所時,腦袋已經(jīng)變得暈暈乎乎。
“明天該回去正面面對了?!比舨皇墙柚鴰追肿硪?,她恐怕也不會這樣直截了當?shù)貙λf。他豎起右手的食指,說:“明天再待一天。就一天?!薄白蛱煺f好的今天看海,明天回。你別忘了那個人還在箱子里?!彼共⒉皇怯X得他們不能再停留一天,她只是怕他們無休止地拖延下去。“可是,”他找借口說,“我們白天看到的不是我喜歡的海。我喜歡現(xiàn)在這片海,但現(xiàn)在天黑了,我看不到它?!彼肓讼胝f:“那明天早上再來這里一趟,就回去。”“我要傍晚時候來??春R欢ㄒ诎頃r候?!彼虉?zhí)地說。
打車回酒店之前,他們沿著沙岸繼續(xù)走了一段距離??拷课莸陌哆呁V鴰字幌鹌ねВ闷娴負崦鼈?。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白色身影,他們走近后發(fā)現(xiàn)是一尊雕塑。夜晚的緣故,看不清具體模樣。它立在海面的形象潔白偉岸,大概是某個神明。她忽然面向雕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默地開始許愿。他沒有像她那樣做。有希望的人才那樣做。他只是靜靜地盯著那尊白色身影。等她結(jié)束,他問她許了什么愿,她說不告訴他。繞過那些房屋,有一條較為陡峭的大路連接著公路和海灘,他們在這里叫了一輛車,等待司機來接。
回到酒店時夜已經(jīng)深了。他們像昨晚一樣開著昏暗的床頭燈相擁而眠。“想再來一次嗎?”她柔聲問。他搖搖頭,把她抱得更緊。也許他此生都不可能再和女人做愛了,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但是他不想。好比行刑前的人即使面對豐盛的晚餐,也沒有胃口再吃了。而昨天半夜因告白引發(fā)的激情實屬例外,他們都感到那像是在夢里做的。正如回想起殺人的過程,他同樣覺得猶在夢中。經(jīng)歷了二十多個小時,他和她都已經(jīng)接受這一變故。盡管就目前來看他的境況更加糟糕,因此在來海邊的路上一直是她遷就和照顧他,但不論如何他的命運很快就要塵埃落定,他要做的只是接受,而她接下來要獨自面對的那些未知歲月才更加漫長。想到這里,他也輕聲問她:“你呢,你想再來一次嗎?”她同樣搖了搖頭。
與昨夜相同的是,他們的身體沉沉睡去,意識卻整夜游離在睡與醒的邊際。而與昨夜不同的是他的夢,被他殺掉的那個人在夢里找上了他。他不清楚為什么那個人在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一個夜晚無動于衷,卻在第二個夜晚糾纏著他不放??傊?,床單被他的汗水浸濕了,他屢屢像夢到從高處墜落那樣驚醒。身旁的妻子發(fā)現(xiàn)后拿毛巾給他擦拭身體,又喂他水喝?!疤膳铝?,我把他弄成了那個樣子?!彼f。他不敢再入睡,靜靜地躺著直到天亮。也許是時間的推移,也許是這些夢的緣故,第二天他的心境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她看來他像是比昨天更平和了,他默默地躺著或坐著,不再有激烈的情緒變動,也不再提那些奇怪的問題。哪怕這時候有警察踹開房門沖進來,他似乎也能夠平靜地向他們手里的手銬伸出雙手。她不知道這對他而言是好是壞。也許這只是一種短暫的寧靜,他很快又會陷入昨日一樣的崩潰。也許他只是太過疲倦。
她去酒店餐廳取了一些早餐回來。他拿起其中一塊甜點又放下?!拔覀兓厝グ??!彼f。她不確定這只是他隨口的一個提議,還是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的不容更改的決定?!安辉偃ヒ淮魏_吜藛??”她也放下手里的早餐。他默不作聲,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他不愿意告訴她他的內(nèi)心又多了另一重煎熬,不是來自即將降臨的刑罰,而是來自他的殺人行為本身。他殺人了,意味著他奪去了那個人的生命,他使那個人的心臟停跳,使血液流出,使意識離開身體,使四肢僵硬發(fā)臭,使軀體進入棺木走向腐爛。作為補償,他理應受到相同的待遇。惟其如此,他與他之間才能達到平衡。一切恐懼、悔恨、逃避,一切難以成眠的夜晚,一切諸如去海邊的愿望,在這種巨大的平衡面前都渺小如跳蚤。他昨晚來夢里找他,不正是向他索要平衡嗎。他不僅昨晚來,今晚也來,明晚也來。反正他已經(jīng)死了,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唯有永不罷休地來找他。往后的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他都來,直到他徹底償還清楚。
“你吃吧,別因為我不吃,你也不吃。”看著眼前楚楚可憐的女人,他知曉他應該盡快離開她。他要去償還一個被他殺掉的陌生人,卻無法償還他的愛人。他只要看著她,與她的那些過往就不斷地涌上腦際?!拔乙蚰愕狼?,”他無力地說,“為我以前那些對你兇巴巴的時候,對你不耐煩的時候,還有欺騙你的時候?!闭f完這些他又后悔,何必在這最后的時刻還給她柔情,惹她哭泣呢。“我想聽你的,”后來他說,“你說回去我們就回去。你說去海邊,我們就再去一次海邊,只要警察不在我們?nèi)ブ罢疑蟻?。”“不會那么快找上來的?!彼龘u頭說。他問:“你怎么知道?”“因為我昨晚向海里面那個神像許過愿了?!?/p>
整個白天他們都無意再去任何地方,只是躺在床上等待黃昏。他們聊著天,不停地擁抱、撫摸、親吻,沉重的心情竟至于有了絲絲愉悅。他們心知肚明這是他們離別前最后的機會,因此有著說不完的話。他們談論著他們的過去,甚至試探地談論著將來。他想象另一個將會與她相愛并共度余生的男人的樣子。他克制著自己的妒意。她看出來了。她在他耳邊說:“如果你想的話,我們還來得及要一個孩子。”“你在瞎想什么?”他表情嚴厲、聲音溫柔地說。于是這個話題就此止住。
下午,他們點了一小份外賣。為了讓她高興,他才勉強吃了幾口。隨后他們乘車前往昨夜的海灘。白天的緣故,重新穿過那些窄小的石階時,已不再有先前的新鮮和刺激之感。海面平靜。太陽與海平線還有一段距離。一對比他們年輕的情侶坐在他們昨晚所在的地方,他們只好移步到近旁另一處沙岸?!八麄兛瓷先ツ昙o好小,大概還是學生吧?”她猜測說。那對情侶也注意到了他們,偶爾向他們投來好奇的一瞥。那是一對多話的戀人,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但是歡聲笑語不斷地順著海風飄過來。
云肉眼可見地聚攏又散開。太陽不再那么刺眼,他們可以直視它。不過,他們的眼睛與它一樣萎靡,經(jīng)海風一吹,越是酸澀得難以睜開。有時眼淚倒不是因為他們的處境而流,單單是因為睜眼的時間太久。就在他們給對方的眼睛做按摩,用雙手摩擦出的手心的熱量溫暖它們,用嘴唇親吻它們的時候,那些云彩和遠處的海面逐漸被落日染成橘色。預示著別離的壯麗顏色。他們長久地睜著眼睛,看太陽位置的變化。那顆渾圓的制造這些顏色的天體,此刻已與海面齊平。顏色越來越濃烈,近處的海面也開始泛起金波。最后連他們的衣服和皮膚也被鍍上一層橘紅。
旁邊那對戀人歡笑聲的止息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看到男孩拿著一個堅硬的東西,在凸起的大石頭上刻寫著什么,女孩則蹲在一旁認真觀看。“你說他們在寫什么?”她說?!安恢?,大概是某某與某某天長地久之類的話吧。”太陽消匿于海平面,天空只剩下即將開始退散的晚霞。有那么幾個片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個殺人者,也忘了他和她即將分手。他以為他們和旁邊的情侶沒什么區(qū)別。后來小情侶走了,沿著海岸漸行漸遠。她想看看他們在石頭上刻寫的內(nèi)容,他也更喜歡那塊有凸出的石塊的地方,于是他們起身走了過去。石頭上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字:橘子海。這是那對情侶給這片傍晚時分的海灣所起的浪漫名字。
夜幕不可阻擋地降臨了。遠處的海面又漸漸隱于黑暗。他長久地凝望著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接著長吁一口氣。他的吁氣像是某種做決定的信號,引得她微微側(cè)頭看了看他。他喊了她的名字?!澳氵€記不記得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一家商場,你那條從來沒穿出去過的粉色的裙子就是在那里買的?!彼f。她點頭說她記得?!拔野衍囃T谀羌疑虉龅牡叵萝噹炝?,具體的車位我記不清,當時太慌了。還有,那個人的位置,大概在城南一家花卉市場附近的河段,一個很小的橋洞里,不難找?!彼^續(xù)說,語速緩慢,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明天,明天事情就要暴露出來了。往后的很多麻煩事,都要拜托你了。跟我認識一場,你也夠倒霉的。別否認,你聽我說。我爸媽,還得你去通知他們。我本應該自己去,順便和他們告別的。但是我只想和你一個人告別。而且我沒有臉去見他們。往后的其他事情,你就做主好了。”他張著嘴,還想繼續(xù)說什么,一時又陷入沉默。
他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摟著她的肩膀,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像是艱難地想著什么措辭似的停頓良久,終于說:“橘子海。你覺不覺得,這里是一個,適合分開的好地方?”她凝視著他在暗中閃著光的眼睛問:“這是什么意思?”他回避了一下她的眼光,又重新和她對視說:“沒什么,我只是想,我們就在這里分手,比在公安局或者法院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分手都好。你不覺得嗎?”說到這里,他們的眼淚像約好似的同時滑落?!耙黄鸪鰜淼?,一起回去,”她堅定地說,“我會陪你走到最后那一步?!彼p輕地搖了搖頭,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斑@里多美啊。結(jié)局已經(jīng)夠壞了,就讓最后相見的記憶停在這里,不好嗎?”“不是最后相見……”她還想說下去,他止住了她。“僅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最后相見。你想過嗎,如果明天我去自首,你陪著我去,那我們兩個人的最后相見就會是在公安局門外。你希望是那里嗎?”“在我們自己家也行啊,大不了我不陪你去?!薄岸疾蝗邕@里好。都不如橘子海?!彼麄兂聊撕荛L一段時間。他一直看著她,用滿含眼淚的眼睛詢問,從她的眼睛里卻得不到任何答案。于是他的眼睛由詢問變成央求。他的央求讓她心軟,他看到了她的動搖。“明天怎么樣?”她說,“明天一早我們還來這里,來這里分手?!彼>氲負u了搖頭?!霸绯渴情_始,夜晚才是結(jié)束。最后一次了,就聽我的吧。等時間差不多了,你就回酒店。我會另外找一個住處。你買你的機票,我的我自己買。明天一早,我們各自回去?!彼龥]有說話,沒有說話就是默認。
他用兩只手臂緊緊地抱住她,把嘴唇印在她的嘴唇上。她熱烈地回應著他。他們吻得太緊,淚水到了嘴邊都要繞道。良久,他們的嘴唇分開,兩個額頭貼在一起,鼻子輕輕地擦碰?!拔椰F(xiàn)在知道什么是自由了?!彼p聲說。隨后他無聲地開始抽噎。他的抽噎傳染了她。他們擁著彼此,身體痙攣似的抽動著。她讓他哭出聲,他搖頭?!拔姨珰埲塘?,”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不知道他所指的殘忍是對她還是對那個收納箱里的人。他們漸漸平靜下來。他拉著她站起身,兩人都有些暈眩。他們又以站姿擁吻許久?!昂煤脨圩约骸!弊詈笏麌诟勒f,“好好生活,不要節(jié)省。下次不要再找我這種冒失鬼了?!彼麄儾粩嗟赜H吻對方,不斷搜尋著沒說完的話,不斷流著眼淚。最后他橫下心來,長長地吁氣?!安辉缌?,明天還要趕飛機。再這樣下去沒完沒了。你先走吧。等你走了我再走。聽我的。走了以后,也不要再聯(lián)絡?!彼麄冇制疵H吻著對方的臉頰和頭發(fā)。她對他說她愛他。他也對她說他愛她。她決定聽他的,獨自回酒店?!靶σ幌掳桑彼踔哪樀罢f,“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都會感謝這件事情。”她露出一個兩天以來從未有過的笑,他也一樣。他點了點頭。“走吧,順沙灘那邊的大路回去。我會目送你。不準你回頭看。”他們道了別,她轉(zhuǎn)身沿著海岸離開了。她的步履小心翼翼,像是隨時都要摔倒。他久久地凝視她的背影,看她在黑暗中漸漸縮小乃至消失。隨后他花了更長的時間盯著她背影消失的那個黑黢黢的地方。
一陣較大的海浪打到他腳邊,他才回過神來。他的雙腿微微挪動,讓身體朝向大海。他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低聲自語:“是時候了?!彼隽藥状紊詈粑?,感到身體有些發(fā)抖?!鞍l(fā)抖是正常的。馬上就好了?!彼麑ψ约赫f。他盡量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也不去想其他任何人。他朝大海多走了幾步,海浪再來時就灌入了他的鞋子。襪子里的雙腳感受到了海水的冰涼。還要再說點什么,或者做點什么嗎?他默默地問自己。既然沒有他人在場,其實也不必了,一切從簡。何況現(xiàn)在說的,現(xiàn)在做的,轉(zhuǎn)瞬間就要消失無影。不需要儀式,不需要廢話。想得太多,也許只會影響他的決心。他不想攜帶任何東西,于是掏出兜里的手機、身份證,解下腕間的手表,把它們放在刻有“橘子?!比齻€字的石頭上,接著又面向大海。他抖得更厲害了,繼續(xù)往前走時,雙腿已經(jīng)支撐不住,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狼狽地跌倒在海浪里。像是為了盡快結(jié)束這種狼狽,他手腳并用地爬向更深處的海水。大海用它的方式托住了他,他的身體漂浮起來。起初他并不受它歡迎,海浪頻繁地將他送向岸邊,使他的雙腳隱隱觸到水底的沙地。而他屏著呼吸,生怕嗆水的難受令他改變主意。他用雙手在水中劃動,徒勞地想投入它更深的懷抱。良久,它才決定接納他。一股迅猛的離岸流把他整個地卷起來,快速帶離海岸。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種目的達成的喜悅短暫地在腦中閃過。于是他張開嘴巴,嘗到了大海的咸澀。
走完那段海灘似乎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再次路過那尊白色神像,她甚至不愿扭頭看它一眼。除了遵從丈夫的吩咐打車回酒店,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床上散落著丈夫的幾件衣物,是他臨行前換下來的。她把它們?nèi)M行李箱。箱子里裝著兩人的物品,而她明天早晨必須一個人拎著它回家了。手機在包里振鈴,是閨蜜打來的。大概是由于這兩天她沒有回她的消息,她打電話過來詢問。正準備接通,響鈴卻已結(jié)束。在猶豫要不要回撥的空當,她用手指自屏幕頂端輕輕下劃,查看手機的通知欄,那里擠滿了各種消息、未接來電、以及許多軟件的推送內(nèi)容。這兩天,她既無心思,也沒空閑瀏覽這些信息,直至此刻才用無神的眼睛注視著它們,判斷哪些消息是必須要回復的。
在繼續(xù)用手指劃動信息欄的過程中,她的注意力被屏幕上幾個一閃而過的關(guān)鍵詞吸引。那是一個新聞軟件推送的文章,標題中包含“收納箱”“受害者”字樣。她為之一震,繼續(xù)點擊查看詳情。新聞的推送時間是今天下午五點。內(nèi)文顯示,經(jīng)過數(shù)十小時的搶救和觀察,河邊收納箱里發(fā)現(xiàn)的受害者已脫離生命危險,但目前還不能接受警方的調(diào)查。這些文字使她心跳加速。她懷疑這只是她在絕望心境之下出現(xiàn)的幻覺,于是定了定神,雙手顫抖地繼續(xù)搜索與之相關(guān)的新聞。對于此事的報道早在昨日就開始了。昨天上午,一個中年男人前往河邊遛狗,那條狗在橋洞附近察覺到腥味,遲遲不肯離去,于是他和它一起下到橋洞,看到了那個表面還殘留著血跡的收納箱。接到報警的警察到場后,發(fā)現(xiàn)箱子里的年輕人還有生命體征。
她把文章轉(zhuǎn)發(fā)給丈夫,哭著撥打他的號碼。新聞自一天前就開始推送到他們的手機,可他們誰也沒有查看。這幾十個小時難熬的時光,此刻看來像是命運對他們二人的捉弄。這場捉弄并未就此結(jié)束。丈夫既不接她的電話,也不回復她的消息。驀然,她回想起告別時他的語氣和神情,除了悔恨與不舍,還有著毅然決然。她深吸一口氣,繼續(xù)撥打他電話的同時跑出了酒店房門。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