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輪轉的幾日,風日天色格外分明。今年初夏比往常略遲,大雨的洗力還在起作用,空氣延續(xù)著透明,走在馬路上,稍留意,會看見靜默而美的事物在微微閃動。
比如光,一團一團停泊草地,滴落葉片又搖晃在步道,浮動于河面一閃而逝。比如風,帶著溫柔的密度,為光的移行創(chuàng)造片段軌跡。比如云,停停走走,往它永遠不會去到的地方投落一些明暗與形狀??匆娝鼈儯瑫胫?,是這些難以被具體描述、一次次變換著身形的新鮮所在,在將世界調亮一度。
也是在這樣的天氣里讀到《長江文藝》“青年作家專輯”六篇小說。它們像六種不同植物伸出自己的枝蔓,來和這個世界握一握手。
第一次讀到的作品會底色似的鋪在一個作者身上,文本的“好”與“不夠好”也會被比例失衡地放大。這好像有點不公平,在我,卻是真實的閱讀體驗。這次,六位作者有四位及其作品都是初次照面,這趟陌生旅行,同誰,去哪兒,將看到什么,幾乎全未知。好奇因而翻倍。
讀過小說,我首先并一直想到的,是“理想”。這是一個和“青年”挨得很近,近乎龐然又略顯笨拙的詞??墒沁@一次,“理想”不是單向度的明亮,它將從不同向度伸展著豐饒與匱乏,一個夏日般的詞語將被敷以色澤質地不同的光。并不是一定要找到公約數,但六篇小說的許多走筆,確將我引向一種人,那個想脫開并不理想的自己,但不知道路在哪兒的人。這六篇作品里,一多半寫到剛剛組建的“小家庭”,寫到嚴酷生活的“闖入者”與“承受者”,再具體一點,是寫作者看見個體的“失神”與“失序”,看見了“理想”與“天真”的溶解,然后在敘事里排演著,一個人如何感受并建設內心文明的小秩序?;蛟S可以說,這組分別而獨立的文本,提示著“理想主義”的六種打開方式。
《休眠火山》:男人出走之后
丈夫離家出走的故事,霍桑已經在《威克菲爾德》里極盡一個奇異而荒涼的版本。水笑瑩的《休眠火山》也是一個關于丈夫離家的短篇,她寫了一個給自己爭取假期的男人。
輔助生殖的終于奏效讓妻子杜彤沉浸在巨大的期待和安慰中,但丈夫周蘇捷并未同頻于這“幸?!薄K_始敏感于日常里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從中想起往事,這些細節(jié)有的和妻子有關,更多的無關。比如,陪伴檢查時他會留意到窗外的樹,它們的形狀與氣味,會聞到地鐵通道里吹進來的風,“裹著大理石被切割開新鮮的味道”。在領悟這些生活細節(jié)時他還會閃過一個想法:“他打賭杜彤不會注意到這些。”與此同時,他又選擇性地鈍感于更具體的生活,在許多步驟中扮演一個機器人。像是忽然就厭倦了,他選擇在一個周五,離開他們生活的城市巢湖,去上海。他有明顯的迫不及待。他要給自己軌道上的生活創(chuàng)造一個晃神兒。
他曾在上海短暫生活工作,相比于杜彤,是一個“見過世界”的人。而杜彤呢,她幾乎一直安守(并困于)確定的日常,對另外的生活沒有興趣也沒有想象,她也在現(xiàn)實生活里,但幾乎在“溫室”內,并沒有進入過“外面的生活”。小說就寫著這個結婚三年、妻子懷孕、感到自己受傷的男人想要自我修復,他的辦法,是在一個周五下午出發(fā),逃離這個家。本著“不會做任何出格的事”的念頭來到上海,兩天里,他漫無目的,走一走曾經熟悉的街道,約見了兩個曾有感情微瀾的女性朋友,并一再提醒自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他幾乎沒有目的,也沒有目的地。對了,他還因為沒有收到妻子的聯(lián)絡而微感不快,像是在兩百年后還接收著倫敦男人威克菲爾德發(fā)出的某種訊息。終于,他躍躍欲試、脫軌又略顯狼狽地抵達了周日下午。小說在這里停住,但我們猜得到,大概率一張車票會將他帶回周五之前的生活。
小說里有這樣微微荒唐又酸楚的一幕:“他在賓館內盯著天花板,沮喪的感覺突然襲來,他以為妻子會給他打電話,他甚至在地鐵上就想好了理由,他一定要拒接幾次電話,然后才躲在衛(wèi)生間里小聲說,跟客戶在吃飯。晚飯他在一家連鎖日餐店吃的,他要了三杯啤酒,特意要服務員一起端上來,他拍下了啤酒和天婦羅的照片。如果妻子要問,他就準備搭配著這些照片,撒一些無關緊要的謊,他知道這是無害的,因為他不打算做任何出格的事?!?/p>
妻子的電話沒有打來。這大約是一個專門的留白。
小說里略去了一位女性,從細敏有覺察力的女孩到為人妻母之間走過的路,也沒有提起這個女人如果想逃離、想失序,她可能的辦法。當男人推開家門,一個微信或許就能搭乘上另外的生活,而家里一個日漸隆起肚子的女人該怎么辦呢?他可以隨時取消關于各種母嬰信息的訂閱,而一個新鮮的母親正在幸福的海洋里沖浪。而他們,越來越像蹲守在自己世界里的“火山”,生活里的意外與風暴都只暫時“休眠”。
或許無意并置日常中的對立,但這篇小說還是作出一種提示,人會在許多生命時刻覺察到“理想的自我”,想靠近“另外的生活”,但人生更大的真相是,“你不總能得到你想要的”。在一個短小故事里,周蘇捷的“弱”“猶疑”甚至道德上可能的污點對應著世間那些偶有的不定、搖擺、小小的不甘又幾無掙脫的境況,這幾乎是現(xiàn)代人共享的宿命。理想的生活在別處,但別處一定還有無數個“周蘇捷”,想著去他們的遠方。
所以這個故事里我偏心杜彤,不是同為女性,不是感到她無辜又被損害。是因為她身上有種不自知的勇武如此隱微明亮。她在不自覺中創(chuàng)造著一種生活的方法論:不必想清認清后才甘心去生活,去做那個在具體生活里孕育未知,領受并創(chuàng)造的那一個。
《第一人稱》:我與我的對峙
不是自言自語,而是“我”遭遇“我”,在一個逼仄的空間與時刻,“我”向“我”發(fā)問,“我”對“我”回答。
陳薩日娜的《第一人稱》是一個初讀讓人頗覺怪異的文本。甚至在故事開始不久,我想聯(lián)系編輯老師,提醒文本里可能存在的人稱誤用。不過,幾個回合的“錯亂”之后,當第三人稱敘事忽然九十度轉彎到第一人稱,第一人稱又隔行移位于第三人稱,“華虛舟”這個故事主人公始終沒變,而敘事在“他”和“我”之間反復橫跳,我才意識到,作者在用一種冒險甚至極端的方式邀請我們進入故事。一旦進入,往深處走,會發(fā)現(xiàn)作者調度的是一種不尋常的敘述模型,她將“華虛舟”“他”和“我”“隨機拆開”“隨意疊合”,小小地冒犯讀者,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小說在接近敘事之核的內部,用一種激烈而迷人的方式掩映著對記憶、自我與理想的置辯。
大學里的青年教師“華虛舟”不開心。評職稱要為他人讓道,參加電視臺節(jié)目要被同事暗地恥笑,哺乳期的妻子也使他感到隔膜,與工作生活的格格不入無孔不入,只有從學校開車回家的那一小會兒,“他”會稍感遠離窒息的一切,而這一天,順道搭車的人,是“我”。
小說起筆配合著一些“條件反射”般的動作與表述,人物及關系設定好像沒有太多拐彎,語言也偏干燥,說實話,小說行至近一半時還在考驗我的耐心。甚至,在識別到搭車的這位奇怪陌生人一定是“我”的“影子”或“分身”時,作為讀者,我也只是感到故事在往一個更狹窄的地方沖去,會有些好奇作者將如何布局,但沒有料想到,這個小說后來會叫我體會到閱讀的愉悅。
是的,愉悅。在隔絕著窗外大雨的行路中,“我”和“男子”開始“角力”甚至“決斗”,規(guī)則是“輪流來講述那些隱秘的往事,誰說不出口,誰就會死掉”。我們開始了一場以詞語為起點的冒險,“迫使”對方撈起記憶深處最“關乎我”、“造成我”、“決定我”的生命經驗,小說從這里開始,開始了流溢華麗的敘事舞步?!拔浵仭薄吧枴薄肮肢F”“紙杯”“羊”“北海道”“習慣”“信”與“信”,這組彼此無關、頗具開合度的詞語將一個少年成長為人的軌跡連貫手勢般串在一起,并且,在大雨停下、行至無邊車流中時,終于抵達了“外面沒有人,除了我們自己”的認知。
理想的自我也不在“外面”,那個比“我”更懂“我”的人,永遠存在于“我”的內部,是“我”與“我”在對峙、抗衡、決斗中,長出的那個新的“我”。
《飛煙》:灰飛煙滅之前
楊知寒的小說里敘事者直給的判斷不多,在一句趕著一句的密度里,參差舒展的,是人物的心情、言說和行動。
《飛煙》講了一個和“煙的治理”有關的昨日故事。故事里有一對被理想主義鼓舞的年輕夫妻,丈夫孟還潮是報社記者,與妻子吳迅是大學同學,妻子總是懷著濃度更高的熱情參與他的工作,她甚至“做好一切準備,像個革命黨人的家屬,愿意隨時步入茫茫大雪,走向西伯利亞”。他們相信媒體是社會公器,為這個小家庭能做與所做的,感到正義和驕傲。
小說第一幕就逼近著主人公的結局,也將整個故事的挽歌氣質早早彌散。孟還潮終究還是死了,光天化日,被來路不明者當街行刺,像推理小說,往后故事里的一切細節(jié)都有可能指向這場命案。于是,小說里合宜地閃現(xiàn)著許多“正好”與“奇巧”,金表、項鏈、電話、說了一半的話……善因流轉為惡果,生活無理,命運無常,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呢?
這曲挽歌也是一則奇譚。故事的奇巧將復雜生活提純?yōu)榭梢匀ゼ毤氉R別和還原的樣本,作者以細節(jié)的勾連將人的命運安置在一個閉環(huán)里。但這個閉環(huán)故事或許只是次要存在,讀小說時,我一直想著又不能釋然的,是籠罩在故事之上那被施加的理想主義。
小說里有一句關于孟還潮的念頭,“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個忙碌的燈神,什么人給他擦拭一下,就得去滿足什么人的愿望”。他確有勇敢和理想,為民眾為弱勢為這個社會向更好處位移,但他也疲憊也軟弱甚至恐懼,他像小陀螺一樣在自己的軌道上高速旋轉,他停不下來。讓他停不下的最溫柔而沉重的擦拭,或許正是妻子的期許。一雙紅舞鞋。
在故事里,我好像看到一種形變的理想主義,它與宏觀的正義有關,卻在具體生命身上施加著負累。這讓“理想”被夾纏了純粹之外的東西,不是作為祝福或自然的發(fā)生,而是目光和時時的提醒。
在一切灰飛煙滅之前,他們相信,那種理想與英雄主義信念和生活方式會帶他們這個小家庭,以及更大的社會更多的弱者去更好的地方。但為什么呢,真正的生活仍未開始,他們已經被“善”的外力甩脫在系統(tǒng)之外。
一種生活狀態(tài)首先在孟還潮身上退潮。在他離去,并且他的離去被證實得如此悲涼與虛無時,吳迅才恍然從她模擬出的理想生活里退身。小說里出現(xiàn)了許多次的煙,它們依次彌漫、飛升、消散,最后好像都回到了吳迅的手中,“填完表她晃到窗臺,喊人要煙,點起了煙”。
楊知寒的小說已有她分明的氣息和滋味,但這個小說里,和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相比,她看見并展開理想主義的另一種方式,讓我想到更多。
《闖入者》:從內部重新看見
我時常覺得小說的美麗在于它提供一種內部視角。它只是講著虛構的、別人的事,卻可以讓我們從自己的日常里撤退,又更深地進入生活里被掩映的角落,重新看見一些什么。
岳舒頔的《闖入者》便是一個從內部講述的故事,好像一開始,我們就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鏡頭的視角就是我們的視角,我們的眼睛疊合著蘇瑤的眼睛。
蘇瑤是誰,她怎么了,我們?yōu)楹我聪蛩材慷盟豢??這些都將被解開,但在一切被解開之前,甚至在敏銳讀者提早預判了故事的可能性之前,我們能不能放下對結果的探究,而耐心輕聲地,隨她的目光和腳跡,看一看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忽然就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世界,一個在無數細節(jié)上安排著意義和其他意圖的世界,也是一個又陌生又熟悉、恍恍惚惚燥熱冰涼的世界。是的,蘇瑤生病了。這是一個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但蘇瑤不知道自己生病了的世界。
她運行在一個自己也知道是失控的軌道,可她拿自己也沒辦法。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和生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更改了,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小孩嗎?也不光是這個小孩,記憶碎片和生活里的細小物事向她涌來、膨脹、形變,彌漫并且覆蓋她,幻覺成為確鑿的真實,真實像是生活的謊話。她曾經熟悉和信任的,都在退后,遠離她。
為什么我們會看見蘇瑤這一個被判定為失序、錯亂、生病了的世界呢?因為文學的眼睛,在帶著我們從她身體內部,重新看世界。
小說不長,但用了相當的篇幅讓蘇瑤去回憶那只不存在的邊牧。它存在得確鑿極了,如何聰明可愛,尾部“只有末梢很少的一部分是白色”,在第一次相見時讓蘇瑤想起一盒她小時候吃過的餅干,如此種種。但這只叫做貝拉的小狗被丈夫送走了,因為來到家里的小姑娘(蘇瑤認為她確為丈夫的妹妹)對狗毛過敏。生活在不斷提高著音量告訴蘇瑤,她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外人”。她想回到軌道里,離開壓抑空間,和男人(她的交談對象,也就是她的醫(yī)生)提起想找一份工作,但她所有的“往前一步”都會受到透明而溫和的阻攔。
從始至終沒有人正面告訴她她的錯亂是因為生病了,他們用愛惜、關照、保護,造給她一個“楚門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締結之前,我們可以想象,她突然遇到了什么。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可能被隨時拋向“崖邊”,當“孩子”(或一切世俗意義上被寓意為希望的所在)不是“降臨”而是“闖入”,當并非強人的我們被生活中銳利、灼熱的事物弄傷,我們將容易看到世界顛倒無序,但是不是也能從內部,看到自己、抱抱自己呢?岳舒頔用細微的精神與生理應激變化寫一個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后突然遭遇的迷失,亦是用一種近乎極端的方式將“理想生活”的側面與背面擺在我們面前。很多時候,理想生活會被突然取消,重要又必要的,是與眼下相持,給失序者以溫柔托舉。
《繩索與海洋》:一場理想的漫步
這是我第一次讀李星銳的小說。前半程像盛夏正午站在毫無遮掩的水泥廣場上,燥熱又暈眩,大約是在向清開始講述童年時,小說里長出了爬山虎般的綠蔭,這份墨綠色的涼意一直延伸到故事結尾。
“我”的自殺計劃被友人向清的忽然來電截斷,陪她出去走走成為眼下的事,在漫無目的的行走聊天里,我們目睹了另一場“自殺”,意外又自然地步入記憶的深水區(qū),并且在返回寓所后,那條先前計劃著結束自己生命的繩索宿命般救下失足懸掛在窗外的小偷。如此簡述,似乎加深著這個小說的荒誕質地,但確實是如此輕易密集地處理著與生死有關的活動,讓這個小說在同比例于現(xiàn)實的書寫中,顯出了恍惚與失焦。
小說里,作者頻繁地調度著極端行為,“自殺”“行為藝術”般此起彼伏地上演,但幸好沒有一次被實現(xiàn)。在某種懨懨而慵懶的敘事筆調里,那個被裹住又不時亮出的,是一次次看向“生死”“救贖”“希望”的目光。
后來我想到,讀《繩索與海洋》的前半程有點像第一次看賈木許的電影《神秘列車》,年輕男女走在孟菲斯衰敗的街道上,他們有關于音樂的目的,但更像是無所事事。李星銳安排他的人物也在烈日的馬路上走,他們“尋門而不得”,他聽她隨機地聊起生活和感情的難處,他們對奇奇怪怪的事顯出超拔耐心,對自己的生死,又好像表現(xiàn)著某種淡漠。直到“我”忽然意識到向清在這個午后的出現(xiàn)仿佛一條繩索,“我放棄了去往天國的入場券,只是為了來聽這樣的故事嗎,還是說她其實是故意為之,因為她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覺的道理——能助人爬出地獄之谷的繩索,就是由這樣和那樣的平庸之事所編織的”。
也是行至此處,忽然清風吹過。前此一切漫無目的無所事事生出了某種光澤,庸常世俗在以一種新的面目出示意義。
但不止是向清向“我”施以援手,這次漫游后來被證明為相互搭救。這一場從懸崖邊撤回一步而開始的散步,漫無目的、酷熱、焦躁、一開始像是行走在龜裂大地上,可也正是在某種漫無目的中,誠懇1c817adc26fe1e1fe0707848262f1b0ac11f6f199011fb7f4b5aceac100c5dee與信任開始流動,一種“理想的漫步”顯出了形狀。
是的,我愿將這個由赤紅轉向墨綠的小說看作一次理想的漫步,它也放大鏡般模擬著我們日常的艱難時刻。在“球”觸地、退無可退時,不妨等一等,生活或許正在往另一個方向運動起來。
《白馬》:曲折地接近她的夢
六位作者中三三的文本是我相對熟悉的,因而讀來也更苛刻。她需要翻出新動作,講出新故事,抵達新認知,好像才能叫讀者的期待不滑落。三三的《白馬》依然在她熟稔的敘事美學系統(tǒng)中優(yōu)雅移行,這一次,她將目光定格在一個女性的夢、女性的情誼與這情誼所托舉、所拖拽的具體生活。
小說開篇,一座國營百貨商場立了起來,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苔城”,當羅珍妮經過這即將開業(yè)的小城第一家百貨商場,目之所及光彩流溢與之昭示的另一種生活可能,開始在她心中浮動。那么普通卑微,但她一直做著自己的夢?!八褪澜缟纤械某鞘卸及l(fā)生著關聯(lián),巴黎、紐約、倫敦、羅馬、東京、上海,恢弘的現(xiàn)代奏鳴曲正從這些最振奮人心的地方流向這里。而她,羅珍妮,位于一處通往未來的甬道入口。她將變得明亮、耀眼,從局促的環(huán)境中獲得假釋。”
商場這架巨大裝置似乎正在將她與外面世界連接,她如愿成為售貨員,并與同事梅慧芬、劉夢走得近起來。在此之前,羅珍妮是餐館小工,她的青春圍困在油污、擦洗和服務中,現(xiàn)在她依然做著服務,身處已換做明亮和清香。一些微妙并置排布于小說細節(jié),并且指揮這些細節(jié)往更深的意義里去是三三敘事上的擅長。當日漸理想的工作將羅珍妮帶上一個光滑軌道,和人的相處開始填塞具體生活。她們需要交換彼此的“秘密”來穩(wěn)固“友誼”。
《白馬》我讀了兩遍,在謎底清晰之后重新回看,那些女性之間對話和心思的流轉,包裹在柔蜜之內的戰(zhàn)爭和敵意,命運無常與人性的暗面讓整部小說籠罩在一種悲哀里。羅珍妮的一個理想是到上海去,為此,她幾乎搭上所有青春、受人指摘、將自己細小的命運懸掛在他人的生死上。在這過程中,梅慧芬知心大姐般勸慰開導,是她貧瘠生活的溫暖所在。二十年后,當命運的小船早已行至那個曾在幻想中給她安慰的港口,面對故人,她終于識別流言的始作俑者?;ǘ浒愕娜诵栽陲w馳記憶中迅速枯萎凋謝,連同羅珍妮曾倚望理想生活時的那股純真,一并消散。
一個曾懷抱著夢的女孩在現(xiàn)實洗煉里曲折地接近著她的夢。她總是善良又懦弱,片面地接收解讀著外界消息。這些消息,支撐她,瓦解她,動搖她,托舉她。她令人感到熟悉,多像我們的姐妹,甚至我們自己。當然,這只是讀《白馬》的一條線,如果站在梅慧芬的角度,世界還有全然另外的版本。
讀完這六個小說,我又一次看見,寫作者們樂此不疲地將此起彼伏的命運軌跡伸展在我們面前。手指劃過這些線段,穿過別人生命的四季,我們遇到的不只是感受、情緒、認知,我們或將遭遇一個被體認、共情、深思豐富過的正在生長的自己。
年紀仿佛的寫作者們并列一起,像一支被即刻召集的小小隊伍。不過他們各有奔赴,在裝備、步伐、方向上也盡不相同,可是這一瞬陣列里,他們給出了各自凝視的心靈樣本,亦在六種當代生活切片中交換著認知。他們共同拼出一片“此刻風景”。當然,“理想”只是我的剪切,他們的文本包含并不限于這一種解釋。作為讀者,每人都可以自己的感覺與認知,心靈和詞語去靠近這一件虛虛實實的造物。文學的迷人也正因她是這樣的敞闊。
寫作者們虛構遙遠、往日與他者,他們或許也正照實寫著切近、此刻和自我。此間聯(lián)結,正是我們去往迷人未知的路。
我偏愛初夏的馬路和馬路上一切閃著微光的事物。它們歡迎著風、烈日以及大雨。他們將自己的可能性握在手中。明媚正在啟程,向著未知,向著許多可能。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