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享受這份安寧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脖頸下的繩索正從我的身體里抽出氧氣,腦中的血液被緊緊鎖住,極速地回旋,在這斗室中找尋著一個出口。我像一塊被烤干的紅薯,正漸漸地萎縮下去,變得堅硬,輕盈。就差一步了,那該死的鈴聲卻響了起來。起先我還以為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幻覺,譬如人死之前會聽到天使的奏樂。只是這樂聲未免有點過于單調(diào)和敷衍了。我追尋聲音的源頭,它從我身子右側(cè)的一個白色的洞中傳來。就是那里了。我瞟過去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我的手機。
是忘取的快遞嗎,還是誰打來的推銷電話?不管怎樣,幸好那不是指引我去天國的音樂。我踩住凳子,再次降臨人間,重新背負(fù)起身體,有如背起一塊巨石,卻腳下一軟,重重地摔在地上,還尿濕了褲子。接起電話,是向清。她問我有沒有時間陪她走走,她現(xiàn)在就在我的小區(qū)里。我說當(dāng)然可以,大概十分鐘之后到。
影子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纏繞在打翻的椅子、亂糟糟的沙發(fā)和橫臥在地面的燈架上,原本掛燈的地方吊著一根打結(jié)的麻繩。我想花上點時間把房間打掃干凈,但我得先去浴室,沖洗下身的污穢,換一身清爽的衣服下樓,這大概需要二十分鐘。為了讓她知曉我還是我,我故意少說了十分鐘,給她留出一些等待我的時間。不管去見誰我都會故意遲到一會兒,對每個人的解釋也相當(dāng)不同。對向清我屬于比較真誠的那一類,我說她總是太忙太累了,只是想從她表格一樣劃分的時間里偷出一點讓它閑置著。
我赤著身子走到窗邊,想拉開窗簾試試溫度,拉環(huán)卡住了,我只好整個人鉆到里面。實際上我根本沒必要這么做。洗澡前我關(guān)掉了空調(diào),才十幾分鐘,沒有擦干的水和新滲出的汗一起凝結(jié)在我身上,整個房間熱得像一塊融化的黃油。我照了照鏡子,頸下有一道血紅的印子,看起來像是有誰剛剛把頭縫合到這具身體上。我想圍上點什么東西,但只翻出了冬天的羊毛圍巾,只好作罷。我提醒自己,一會兒見到向清,記得不要抬頭看云。
小區(qū)里除我以外沒有別的行人,綠色的火焰在房屋周圍熊熊燃燒,蟬鳴慘叫似的回蕩在其中,陽光像一團濃烈的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向清站在樹的影子里,用手給自己扇風(fēng),黃色的紗衣像一雙收攏的翅膀,披在她的背上。她笑著朝我招手,同時厭煩地用手驅(qū)趕蚊蟲?;蛘呤切χ?qū)趕蚊蟲,厭煩地朝我招手,我不確定。
“你家對面的小區(qū)是什么禁地嗎?”她說。我陡然一驚,沒聽明白她的意思。我本以為她這么急匆匆地找到我,是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譬如她其實身陷某個非法組織很久了,今天終于下定決心脫身,因此特意來向我道別,或者她已經(jīng)懷上了誰的孩子,孩子的父親不方便出面,只好叫我陪她去打胎。盡管半個月前才剛剛見過她,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可能發(fā)生。我的下巴開始發(fā)癢。我開始后悔自己沒有問清楚情況就擅自出門,這大概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她見我神情緊張,手不停地擦著額上的汗,不知是不是猜到我心中所想,她說:“帶你去看?!?/p>
“吶,這也太夸張了吧?!彼赶蛭覀兠媲暗倪@片柵欄。豎立的黑色鐵桿內(nèi),額外焊上了一層橫向的欄桿,縫隙小得連一只幼貓都無法通行。欄桿的上方被塑成星星的形狀,倒刺朝上生長,如果扎進腰里,恐怕只有扯出一顆腎來才能逃脫。倒刺上方,還纏繞著一圈螺紋形狀的鐵絲網(wǎng)。我們隔著鐵網(wǎng)朝里張望,看不見人影,網(wǎng)中的樹木過于豐茂,風(fēng)吹過的時候,葉間偶爾會露出淡藍(lán)色的花。
雖然平時我總是走另一條街道,但怎么也應(yīng)該路過過幾次這里,可我對這兒毫無印象。這也許是一個高檔小區(qū),有錢人當(dāng)然需要危險的圍欄,來隔絕墻外的人,但這程度之夸張,讓我懷疑這街道上是不是有什么未知的危險。我打了個寒戰(zhàn),回頭環(huán)顧了一圈。網(wǎng)外,我們此刻的站立之所,幾乎沒有人的身影。人行道上的配電箱嗡嗡作響,馬路邊的樹苗萎縮得像一串核桃,葉子幾乎落光,可憐巴巴地站在一米見方的空格里,黃色的共享單車倒在一旁,像裸露在沙漠中的骨架。于是,我的嘴里也如嚼起了沙子般發(fā)干發(fā)苦。
鐵欄里的景觀使外面的一切變得更加難以忍受,長時間站立在沒有遮擋的烈日下,我的體內(nèi)生出一種近乎饑餓般的眩暈,使我忍不住想要蹲下身子,蜷縮起來。我忍住了這種沖動,只因為不想在向清面前丟臉。于是我直直地挺著背,冒著虛汗。向清似乎對此毫無察覺,她節(jié)奏緩慢地朝自己臉上扇風(fēng),身體幾乎要貼到鐵欄上,透過正方形的網(wǎng)格往里張望,就像飯館里的人們把身子貼在空調(diào)上那樣。
“要不我們找個門進去逛逛?”我說。
“好哇,”向清說,“里面看起來簡直像另一個世界?!?/p>
我們繞著鐵欄踱步,轉(zhuǎn)彎之后,路邊的樹木開始繁茂起來,枝椏間生著白花,像浪尖的白沫,樹梢上吊著綠色的蟲子,隨風(fēng)擺蕩。再走過一個拐角,鐵欄被一分為二,中間卡著一扇小小的柵欄門,門上拴著一根銹得發(fā)綠的鏈鎖,仿佛從來沒有被打開過,恐怕找來鑰匙也無濟于事。附近的蟬叫得厲害,樹木更加濃密,從路邊斜插向鐵欄的里側(cè),完全包裹著我們,像一個清涼的子宮。我想貪會兒涼,走慢一點,向清識破了我,“搞快些,肯定還有別的門?!蔽覀冇洲D(zhuǎn)過一個拐角,沒有門,倒是街邊的樹開始發(fā)黃,看起來像一團晚霞。我抬頭看了一眼,太陽還在正上方。我突然意識到不妙,趕緊低頭假裝打了個噴嚏,余光瞥見向清還面朝著鐵欄,沒有注意我的下巴。同樣她也沒有去看這排橙黃色的樹,我也就不好意思大驚小怪了。我們繞著小區(qū)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終找不到入口。向清開始煩躁起來,不斷催促我快點走,我只好緊緊跟上她。
沒有可以進去的地方,鐵欄像一排列隊整齊的衛(wèi)兵,把尖刺指向我們。我們在其中一個拐角停下,那是小區(qū)里的植被最稀疏的地方。我把臉貼在欄桿上,等待著風(fēng)把樹木搖開一個缺口。風(fēng)來了,在縫隙之間,我看到一塊玻璃把周圍的陽光掃成一堆,晃得我瞇起了眼。我看到一堵磚紅色的墻,大概是樓房的一隅,光的正下方,砌著一個兩米高的水泥臺,有一群小孩在那里玩耍。我奶奶家的后院里有一個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水泥臺。小時候我和朋友們會在附近踢足球,玩斗牛游戲。我們總是密謀著想要爬上臺子,然后跳下來。對我們那時的身高來說,水泥臺是危險的。我雖然個子矮小,卻是一個運動健將,有一天,趁著朋友們都在,我決定出一次風(fēng)頭。助跑幾步,全力一跳,十指咬住水泥臺的邊緣。我的胳膊撞到墻上,失了重心,差一點掉下來。我右腳踩著墻,一點點蹭了上去,手臂刮過粗糙的水泥,火辣辣的。爬上去后,我站在臺子的邊緣,雙手叉腰,看著朋友們在底下圍成一圈,像一個站在寶座上的國王,正看向茫茫的深淵。盡管當(dāng)我正準(zhǔn)備跳時,被路過的大人喝止,給抱了下來,但那仍是我這輩子最奪目的時刻。
強光轉(zhuǎn)瞬即逝,風(fēng)一離開,樹木便再次合上。向清問我看到什么了嗎,我搖搖頭。向清哦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顯然對這兒已經(jīng)喪失了興趣。
我們沿著馬路的邊緣,朝樹木稀少的商業(yè)區(qū)走去。道路逐漸躍出地面,懸至空中,成為一座高架橋,我們走在它所投下的巨大陰影里。
車輪碾開熱浪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催眠效果,我走在向清身邊,像一只消瘦的駱駝,低垂著頭,眼皮化開了似的交融在一起,柏油路被暑氣一蒸,黏稠得快要冒出泡泡。城市里的一切都變得扭曲虛幻起來,仿佛水洼中的倒影,看起來十分清涼。向清好像在對我說些什么,她涂著白色防曬霜的臉,像一塊奶油蛋糕一樣朝我扔過來?!拔?,你說我到底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
我猛然驚醒,地面再次變得堅硬,她貼我的耳朵如此地近,像是在呼喚一個垂危的病人,我能聞到她的呼吸,和我過去在嘈雜的人群中聞到的那種臭哄哄的氣息截然不同。
“去哪兒???”我說。
“上次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男朋友啊?!彼f。我這才想起來,她兩個月前跟我說了她的新戀情,一段長篇大論。但說到底,這關(guān)我什么事呢。
“這不應(yīng)該由你自己決定嗎?要是想陪他一起,就去唄。”我說。
為了一個尚未確定關(guān)系的男人,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這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的選擇。但我完全不了解向清在愛情里是一個什么樣子的人。事實上,對于向清,哪怕是不在愛情中的她,我又了解多少呢。絕不會比那個橫空冒出來的男人了解得更少,但也不會比一個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更多。從我認(rèn)識她以來,她就像一塊碎冰,沉在一杯清水里,無法觀察,只有水杯晃蕩起來的時候,才能聽見與杯壁碰撞的清脆聲音。一個稍有洞察力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要撈出這樣的碎冰,我想,那個讓向清發(fā)愁的男人,恐怕也是基于和我同樣的理由而靠近她的。如果不是,那真是他的遺憾。
“你真的在考慮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嗎?”我問她。
她把豎挎在左肩的包包換到右肩,鎖鏈狀的挎繩撞擊在一起,發(fā)出彈珠一樣的聲音,她說:“我也不知道,所以才來問問你嘛。”
我的心底涌出一股焦躁感,我想要停下腳步,盯著向清,把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狠狠地拉拽出來,放到下午三點的艷陽下炙烤一番,讓她和盤托出有關(guān)于她的一切秘密。如果這樣還不夠,那就再來一頓逼問和拷打,以滿足我對她的所有好奇心。
最終,我嘆了口氣,用幾乎哀怨的語氣,請求她講講她和那個男人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實也沒什么好講的,就是很平常的辦公室戀情而已。”她說。然后,她開始講述起來。
向清的話語像一串細(xì)密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滴落到地面上,就被蒸發(fā)殆盡。他們的故事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無趣,由于缺乏細(xì)節(jié),我甚至難以相信這種UPAXP4Pw7LMQ2Eo1mmFZUpw0/M7WdW0obWRH4K1MTxs=符號一樣的都市愛情會發(fā)生在她的身上。世界上又多了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我放棄了去往天國的入場券,只是為了來聽這樣的故事嗎,還是說她其實是故意為之,因為她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覺的道理——能助人爬出地獄之谷的繩索,就是由這樣和那樣的平庸之事所編織的。
我沒有什么把握,決定先抓住她拋出的繩索再說。
“所以工作日之外,他就對你有點愛搭不理?”我說。
“是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問題,明明也有很認(rèn)真地去找話題。其實我并沒有真的很想跟他聊天,就是出于一種慣性而已。平時在辦公室互相問候,下班以后,我也就習(xí)慣性地繼續(xù)問候了。但他給我的感覺,就不像是一個連貫的人。”向清的語速越來越快,像一陣突然卷起的熱風(fēng),又突然收住。停頓片刻后,風(fēng)繼續(xù)卷起,“有時候我真想當(dāng)著他的面直接質(zhì)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猜來猜去的,沒意思得很。人跟人的相處,難道就不能直截了當(dāng)?shù)孟褡髯晕医榻B一樣,簡潔又全面地把自己展示給對方看嗎?”
“是啊?!蔽腋胶椭?,注意力卻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她腳前方的另一個物體那兒了。是一個紅色的易拉罐,橫臥在亮晶晶的地面上,好像水中的浮標(biāo),我快走了兩步,把它撿起來。幾乎是空的,輕得像一張紙,它的溫度過了一會兒才傳遞到我的指尖,我一時分不清它是冰涼還是燙手的,就像我的觸覺神經(jīng)忽然斷掉了一樣。等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把它扔了出去。易拉罐撞到地面上,發(fā)出尖銳而空洞的聲音。我又把它撿起來,搖晃了兩下,還剩一點液體,但不多。
向清說:“怎么一路上都沒看到一個垃圾桶?”
我說:“可能都曬化了吧?!?/p>
那個男人的故事代替易拉罐留在了原地,被話語鑿開的熱空氣再一次籠罩住我們的耳蝸,那種午后夢魘一般的感覺又來了,我的喉嚨里像是卡了一粒玻璃球,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維持呼吸。我的T恤因吸飽了汗,開始變得沉重,領(lǐng)口被烘干的鹽染得蒼白。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向清,她的袖口是輕盈的,衣角隨著步子輕輕轉(zhuǎn)動,好像一條鰻魚。高架橋早已潛入了遠(yuǎn)處的洞穴之中,我們又走到了居民區(qū),不遠(yuǎn)處有人的身影,在蒸騰的熱氣里彎彎曲曲的,與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疊成了一張畫滿圖形的草紙。
“啊……你看。”向清的手指向馬路對面。那兒的過街天橋周圍,人聲蓋過蟬聲,人影蓋過樹影,在下午四點的艷陽下,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天橋在一個十字路口旁,綠燈亮起來,幾個人穿過馬路,并不去抬頭看一眼,更多的人擠在道路的邊緣,拿起手機對著天橋拍攝。途經(jīng)此地的汽車有的也靠邊停下,搖開車窗,伸出頭觀看。有人為了搶占一個好位置,從涼爽的車?yán)镒叱鰜?,靠在滾燙車門上。我們站在人群的末端朝那邊看,光線刺眼極了,我的太陽穴像一面鼓一樣跳動,我把手臂貼在眼皮上遮擋光線,手臂上的汗滴進眼睛,像一根根扎人的刺。“怎么也沒人來管一下?!比巳豪镉腥苏f,沒人回應(yīng),句子像被扔進泥漿里的一粒石子,即刻就被吞沒了。
一個男人站在天橋的正中間,身子翻到護欄外面,他穿著松垮垮的、汗?jié)竦拈L褲,雙手捏著護欄,做出將要跳出去的姿態(tài)。天橋的兩端,幾個人默默地站著,有一個人蹲在地上,對著男人拍攝,表情嚴(yán)肅,像是在捕捉最佳機位的導(dǎo)演,另外幾人緩慢地朝那個男人挪過去,看上去想要拉他一把。男人大喊著“別過來”,一邊揮舞手臂,仿佛驅(qū)趕蚊蟲一般。挪動還在繼續(xù),距那個男人最近的人停在離他一米左右的位置。男人還在呼喊,他的聲音像軟趴趴的泥一樣濺射出來,被飛速旋轉(zhuǎn)的車輪卷至遠(yuǎn)處。
場面僵持了好幾分鐘,沒有進展,我能感覺到圍觀的人開始不耐煩了,他們不愿繼續(xù)站在太陽底下,又不舍得錯過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
天臺上離得最近的人仿佛也感受到了四周的氛圍,他突然往前邁了一步,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那個男人。男人一巴掌打開那條手臂,含糊地說了句什么,像是在責(zé)怪那人妨礙到了自己。他蹲下身子,肩膀撞到了欄桿上,雙腳從平臺上滑了出來。但他沒有掉下來。他雙手抓著鐵欄的最下端,身體懸掛在空中,左手臂似乎也磕到了,不得不迅速松開左手,整個人歪斜過來,但又立刻抓了上去。那個朝他伸手的人顯然被嚇到,立刻退到擁上來的人群后面去了。
這樣的姿勢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可能是手臂的酸疼讓他心生恐懼,也可能是他本能地回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那個男人后悔了。他從手上勻出一絲力氣到胸腔,用脖子上爆凸的血管擠出一個音節(jié):“救……”
但是鐵欄里的人已經(jīng)夠不著他了。等到力氣被徹底蒸干,他松手掉了下來,沒有聲響,他那雙被磨損得泛白的黑色工裝鞋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融進了柏油馬路里。一切都是熟悉的,小時候我看過類似的場景,爸爸工地上的墜落物也是如此,水泥桶掉落下來會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人掉落下來就不會,人是無聲的,像一片落葉。
等我回過神來,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離散,那個男人也被架走了,似乎是崴傷了腳,全身脫力,牙里擠出很微弱的呻吟。街道重新回歸成一座寂靜的島嶼,除了我和向清還站在空曠的陽光里,其他人都重新躲回不知何處的陰影中去了。但陽光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兇猛勢頭。我晃了一下手中的易拉罐,水聲比剛才小了不少。
“要不要去天橋上走走?”我說。
“好啊。”向清淡漠地回答我,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退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
等我們走上天橋,太陽已經(jīng)垂到了道路的遠(yuǎn)端,像一粒漲紅的乳頭。我們手撐著鐵欄,晃著膀子,車輪滾動的聲音,如同潺潺的流水,左側(cè)通往市區(qū)的道路已經(jīng)干涸,右邊的路上則十分熱鬧,所有的車都加快速度,趕往遠(yuǎn)離太陽的方向。我們把下巴擱在欄桿上,墨綠色的鐵管貼著我脖子上的皮膚,火辣辣的。
“最后一句,”向清說,“還有一點讓我覺得跟他在一起很膈應(yīng)。就是有時候那個完抱在一起,他會叫我媽媽。挺變態(tài)的?!?/p>
“確實?!蔽艺f。那個完?是我理解的那個嗎?我想象一個被厚重的窗簾包裹起來的昏暗房間,在那里向清小小的臉頰只能顯現(xiàn)出一道模糊的輪廓,她和另一道更加模糊的輪廓相互交疊,連成一片,像一簇月光下的樹影。待他們拉扯而開,再次成為兩道輪廓,那個男人大概感受到一種回歸母體的安心,他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記了一點點撐開他身體的年歲,出于本能地吐出那兩個音節(jié)。
“媽媽?!蔽也挥傻匾哺p輕說出了聲。
“什么?”向清說。
“沒什么?!蔽艺f。
她嘆了口氣,把包換到左手,鎖鏈噼里啪啦地滑過鐵管,擺蕩在鐵欄之外。太陽還在繼續(xù)下沉,遠(yuǎn)處的天際線上,聳立著一排塔吊,像某種古代文明的遺跡,散布在城市的角落里。一些渣土車從橋底經(jīng)過,四四方方,蒙著黑色的布,看上去柔軟得像一塊海綿,讓我有一種想要一躍而上的沖動。
“每次在天橋上看到這樣的車駛過去,我就有種想要跳上去的沖動。隨便哪輛都行,然后閉上眼睛,只管呼呼大睡,任它帶我到一個我以前從沒去過,也從沒想過要去的地方?!毕蚯宓恼Z氣像是已經(jīng)勞累不堪。
“我剛剛也是這么想的?!蔽艺f。
“是嗎?”她的表情里寫滿了不相信。
她繼續(xù)說:“我小時候住在一棟別墅里,就在西邊的郊區(qū),晚上周圍一盞燈都沒有,而且特別安靜,只有小蟲子噼啪撞在窗戶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柴火在燃燒,還有樹的聲音,像濤聲。我沒有什么小伙伴,爸媽也老不在家,能陪我玩的,只有保姆家的女兒,一個小我兩歲的小女孩。我就像她的親姐姐一樣,帶著她到處玩,踩蟲子啊,捉迷藏啊,過家家啊,釣小魚啊,什么都玩。我家旁邊有幾棵桑樹,葉子毛茸茸的,我們就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賣部里買蠶。那時候很流行養(yǎng)。然后去摘桑葉給它吃,順便也扯幾顆桑果,特別酸,吃得滿手都是紫色,回家總是被我姥姥罵?!?/p>
向清默默地笑了一會兒,像是還想回憶起更多屬于過去的細(xì)節(jié)。雖然大學(xué)的某個夜晚,我們在學(xué)校超市撞見對方,然后一起去操場上坐著吃冰棍的時候,她已經(jīng)給我講過了這個故事。她大概是忘了,但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她想講,幾次我都愿意聽,畢竟在我自己的經(jīng)歷中,值得像這樣講述兩次的場景,好像一個都沒有。
“然后呢?”我說。
“噢……白天我們在房子周圍到處冒險,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晚上。一到晚上,屋子外面明明已經(jīng)很熟悉的場景,一下子就變了。我總是拉著妹妹從閣樓的窗戶爬出來,坐在那個小小的露臺上,吊著腿,在我們正下方,姥姥一定會亮著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是她年輕時候的嫁妝。她不是在噠噠噠地踩縫紉機,就是在聽收音機。有時候兩件事同時干。我就牽著妹妹,閉著眼睛,聽著嘩啦啦的濤聲,想象我們坐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船長在我們身后的駕駛室里敲電報,收聽可以輻射到海上的廣播。
“有一天晚上,風(fēng)特別大,黑暗里的濤聲也就更大,我拉著妹妹在露臺上蹦,假裝是船被風(fēng)浪拍得顛簸起來,讓我們站不穩(wěn)。我對著下面大聲喊,報告船長!暴風(fēng)雨要來了,船要沉了!我知道不會有人回答,我姥姥耳背。我拉著妹妹說,怎么辦,船長嚇得暈過去了,只能靠我們自己了。妹妹也很興奮,笑得直不起腰,她說怎么辦,怎么辦。我說想要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只有跳船了。她說只有跳船了。我興奮極了,一邊更大幅度地?fù)u晃,一邊勾著頭朝外面看。我非常確信我就在一艘船上,四周是劇烈翻滾的、深不見底的海,我甚至聞到了一股陌生的咸腥味道,就夾在潮濕的風(fēng)里。房屋、姥姥、妹妹、明天要交的作業(yè)、總是不回家的爸媽,我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后。你要知道,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海,但我已經(jīng)被眼前的這片黑暗中的大海給擒住了??傊易炖锎舐暤睾爸?,跳!快跳!我聽到妹妹在叫我,但是我沒有在意,我太激動了,已經(jīng)把半個腳掌伸進了黑暗里,身子也朝前探著。妹妹特別大聲地叫了我一聲,清姐!然后猛拉了我一把。我看向她,她已經(jīng)完全冷靜下來了,眼睛里只有恐慌。
“我說,怎么了,快跳啊,我們得跳進海里。她說,別傻了,下面是停車場。我愣住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下面怎么會是停車場呢?海的味道如此真實,雖然我此前從來沒聞過,但我確信那就是海。就在那時,風(fēng)也停下來了,有一輛車從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大概是附近的鄰居,車?yán)镉袀€男人在大聲地笑,像是在嘲笑我。后來,過了好多年,我第一次去海邊,隔著老遠(yuǎn)就聞到了那種咸腥的氣味,跟我在那晚聞到的一模一樣?!?/p>
向清停了下來。我很少見她那么激動。她用力呼吸著,好像一個差點溺水的人。我也跟著呼吸急促起來,事實上,我只聽她說過故事的前半段,那晚的事情她從前沒講。也許講了,我給忘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個我可以進入的故事。我可以是向清,可以是妹妹,可以是在孤燈下戴著老花鏡的姥姥,也可以是一只路過的瓢蟲。我好像穿透了她的軀體,在某一瞬間與她融為一體。這可能是今天會發(fā)生的最棒的事情,畢竟,我和她的童年相去甚遠(yuǎn)。
“要是那個男人也給你講一個他自己的類似的故事,你也許就能判斷出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那個城市了?!蔽艺f。
“也許吧,”向清說,然后搖了搖頭,“要不你說一個?”
“我就算了吧。”我說,“我沒什么故事?!?/p>
“其實我只是想說,”她說,“之后的某些時候,我總是會想,要是那天我真的跳下去就好了。就像現(xiàn)在,要是真的能跳到某輛車上?!彼斐鲇彝?,做出跨越的動作。我在她的腿上打了一巴掌,雖然我知道,她只是在鬧著玩。我們哈哈大笑起來。綠色的火焰行將熄滅,整座城市被潮水托舉著,快要淹沒過太陽的頂端了。
我跟著向清走下天橋,我的心里飄著一團烏云,烏云里是一團郁結(jié)的話語。我望著向清的背影,她小小的一個,如果給她換上校服,單從后面看,恐怕會被錯認(rèn)成小姑娘吧。然而,她也快三十了,她的著裝打扮越來越趨近我青少年時想象中的都市女性,但我還是得刻意提醒自己,才不至于把她錯認(rèn)成大學(xué)時候的向清。我認(rèn)識她已經(jīng)近十年了,對她的了解卻好像還沒有這幾個小時來得多。幾個小時前,我差一點離開人世,如果不是她發(fā)來的那條微信,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去了解她了。不,不是恐怕,是絕對沒有。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絕對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到底發(fā)的是微信還是短信?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活過來了,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還想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念頭。我應(yīng)該感謝她。但是事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如果我沒有把脖子放進那圈打了結(jié)的繩索里,向清也許就不會打來那通電話。這也是很有可能的,畢竟,我和她又有多深的交集呢?這大概就是美妙的偶然吧。我真想叫住她,把一切都講給她聽,就像她把一切都講給我聽一樣。我想告訴她,如果你當(dāng)時跳下去了,今天的我就不會得救。對,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吧,就這么辦。
城市之外的潮水已經(jīng)淹沒了太陽,水平面以下映出的光越來越朦朧,四周還是明亮如正午,只是稍稍變紅了一些,仿佛還有一個尚未被我發(fā)現(xiàn)的光源。在超出我體溫的酷夏里,我打了個冷戰(zhàn),手臂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我環(huán)抱雙手,才發(fā)現(xiàn),易拉罐已經(jīng)不在我手里了。
“走快點撒?!毕蚯寤仡^喊我,然后繼續(xù)朝前走。我快跑了兩步,跟著她的步伐,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沿著來路,回到了我的棲身之所。
房間里的燈似乎壞了,我按了好幾下都沒反應(yīng)。關(guān)上房門,整個空間被深不見底的黑色填滿,一圈幽暗的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游進來,仿佛形狀怪異的深海魚。向清踢掉涼鞋,把挎包扔到地上,赤著腳走進我的房間,在黑暗中摸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盤腿坐上沙發(fā)。她像是比我還要熟悉這間屋子。
我坐到她身邊,全身陷進柔軟的沙發(fā)里。奇妙的一天將要結(jié)束,并且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今天。我感到疲憊、困倦、四肢發(fā)麻,想要就此酣睡過去。但是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完成。我們靠得越來越近,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拂過彼此的小臂,就像在沙灘上曬日光浴的人們漫不經(jīng)心地?fù)崤_邊的細(xì)沙那樣。我感受到她的汗毛,她皮膚散發(fā)的溫度,像一個熟睡的小孩鼻腔里呼出的氣息。我有一點走神,有什么潛伏在黑暗里的東西,正從向清的身上拉走我的注意力,我懷疑自己忘記了什么事情。我忍不住吞咽口水,在洞穴似的房間里,那聲響如踩斷了一根木頭般刺耳。手臂上的探險者停下了腳步,我向著她的輪廓望過去,什么也看不清。
重新出發(fā)的探險者即將抵達(dá)她臉蛋的時候,又有東西打斷了我,是嘰嘰喳喳的人聲,一下子把我們從夢境似的洞穴里拉回現(xiàn)實。別的聲音同時也涌了進來。隔壁的空調(diào)外機嗡嗡作響,仿佛手機振動的聲音,誰家的孩子正在練鋼琴,來來回回重復(fù)著單調(diào)乏味的音節(jié)。
我們掀開窗簾,月亮懸在空中,好像一個白色的洞,城市的邊界處,自下而上的日光還遲遲未散。人聲是從下方傳來的。我們探出頭張望,樓下的窗臺上爬著一個人。有人在圍觀,他們說,是個小偷,走到一半失了足,掛在那一層的陽臺上好一會兒了,但是那層的住戶好像不在家。那個人大聲叫著,“撐不住了,你們就只會看著嗎?”
“你等等?!蔽液暗?。我回頭搭起板凳,從燈架上取下繩索,拉到窗邊放下去,放啊放啊,繩索放之不竭。小偷雙手抓住索套,隨著我放繩的動作慢慢往下滑,一邊雙腳撐著墻壁,想找個能踩實的地方。他太沉了,我和向清一起拉繩,粗糙的麻繩在我們的掌心留下紅色的勒痕。
這場景讓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家里半夜進過一次賊。不知為何,雖然并沒有證據(jù),但爸爸堅決地認(rèn)定,一樓的那家人就是小偷。為此,他還去一樓和那家人大吵了一架。
想到爸爸氣急敗壞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好笑。于是,我打了個噴嚏,繩子朝前滑了一截,嚇得小偷兩腿一蹬,甩下去一只鞋,掉進漆黑的草叢里。他抓穩(wěn)之后,抬頭破口大罵:“你他媽的,小心一點行不行?!钡鹊剿耆涞兀炖镞€在不停地咒罵。
我和向清放聲大笑起來。小偷喊著:“笑個屁,你小子,再笑下次專偷你家!”一邊還在扒開草叢尋找那只鞋。我把繩子繞在鐵欄上,繞成一個圈,打了個結(jié),朝下面喊“好哇好哇,隨時歡迎”,然后任繩子就那么垂著,像是從我的窗口吐出的一條長長的舌頭。
我們回到沙發(fā),還在笑得直抽搐,一遍遍地模仿那個小偷的表情和動作,好像他是一個絕佳的喜劇演員。后來向清去喝水的時候,被水嗆得直咳嗽,我們又笑了一次。等到痙攣一樣的笑徹底離去,我終于恢復(fù)平靜,就這么癱坐在沙發(fā)的正中間,在一片死寂里,就這么一直坐著。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