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懼怕黑暗,是因為它提醒我們最終會回歸光的真相。懼怕黑暗時,其實我們真正懼怕的是光。
——金勁旭《天國之門》
雨沒有停。蘇瑤下了出租車,站在街上。
撐開折疊傘,她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玻璃杯。杯子本來有三只,她在想摔碎哪只。再晚一點出門,很可能,杯子會只剩一只。她想,三只杯子是完整的。琥珀色玻璃杯,杯壁上手工雕刻繁復(fù)的花紋,盛著液體時,在陽光下向外折射陸離的光。內(nèi)部,多個聲部的光線聚攏,又散開。如某種音樂,緩慢,但是劇烈。
到街口,雨下小了,她隔著路,遠遠看對面那條狗。黑白色邊境牧羊犬,低頭注視著地上一攤積水。隨后它抬起一只腳,拍碎了地上的鏡子。旁邊的婦人拉一下手中的繩子,對狗說了句什么。
蘇瑤看著狗。通行燈閃了三下,換成黃色之前,她已經(jīng)上了斑馬線。蘇瑤朝那條狗走過去。剎車聲和喇叭聲混在一起,幾秒內(nèi),淹沒了路上的其它聲音。一輛銀灰色馬自達轎車和一輛白色大眾SUV,截停在路口。大眾車司機先松開喇叭,放下玻璃,頭伸出窗外。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牧羊犬,在斑馬線當(dāng)中站住。她向它俯下身??菔莸膵D人也停住腳,舉著傘,微笑著,兩只眼睛從面部消失了。牧羊犬順從地將脖子伸向前方,任由她用手指撫摸它的脖子。然后她蹲下來,傘一半撐著狗,一半撐著自己?!柏惱彼肮?。牧羊犬伸出淺紅的舌頭,上面布滿暗褐色斑點。她用掌心托住狗的下頜,“貝拉,貝拉,”她又喊。這次婦人聽清了她的話,笑容立刻從臉上褪去,像被抹布一把擦掉的水跡。細而窄的眼睛在她干瘦的臉上重現(xiàn),并吐出一絲憤怒?!安级 ?,婦人大聲叫出牧羊犬真正的名字,用力拽住牽引繩,往前走掉了。
蘇瑤起身?;仡^,雨霧在眼前彌漫。牧羊犬模糊的尾巴垂在身后。她記得貝拉的尾巴,只有末梢很少的一部分是白色。
路邊的奶茶店十分冷清,手機專賣店門頭的白光映著地面。走了一會兒,雨停了。那棟菱形寫字樓,外部輪廓變得清晰。行道樹的枝葉在半空交錯,不時顫抖一下,水珠跌落下來。她始終撐著傘。如果再晚一點,會不會又失去一只杯子。她想,像上次一樣,杯子碎在白瓷磚上,碎玻璃和茶水灑了一地。
當(dāng)時,她就站在飯廳和客廳之間,在過道上。開始,她聽見一陣奇怪的噪音,伴著刺耳的哨聲,充斥整間房子。這種完全陌生的聲音,使她的腦袋嗡嗡地響了一陣。但很快她意識到,是自己在尖叫。他在茶幾前,背對飯廳,小姑娘坐在他腿上,重心倚住他的身體。陽光斜著,透過薄窗簾照進來,客廳鋪著一地陰影。
他一只手臂環(huán)著小姑娘的背,另一只手伸向茶幾。塑料小勺從碗里挑起一點黏稠的水果泥。她看著他把勺子放進小姑娘的嘴里。這時她的腸胃像被一只手攥住,酸腐的液體從胃里涌上食道。她突然有一種想嘔吐的沖動。接著,她手中的杯子從身前飛了出去,落在地板上。
那是她第一次失控。杯子破碎的聲音,卻令她感到意外,沉悶地,近似于一種熄滅。
他轉(zhuǎn)身看著她,眼里盡是驚慌。她眼中也露出了恐懼。四目相對。短暫的沉默后,小姑娘哭了起來。這時他的動作才顯得慌亂,放下手里的勺子,將小姑娘摟進懷里。他的手指拍她的背,安慰她。
按約定時間,蘇瑤早到二十五分鐘。以這種方式與他見面,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可她心里仍會感到緊張。今天出門過于倉促,以致她還沒想好要對他說的話。一塊塊零散的碎片,尚未拼湊成一定規(guī)模的塊面。
門是關(guān)緊的,蘇瑤輕輕敲了三下,等著。門開了。戴金屬邊框眼鏡的男人站在門口。他對她笑笑,點頭,讓出身子給她進去。男人今天沒有戴領(lǐng)帶,她察覺到,他臉上透著疲倦。
身后的門重新關(guān)上。她覺得房間與往常有點不一樣:綠植盆栽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集中到房間中間空出的地方。植物的葉片上裹著一層水霧,他應(yīng)該才剛剛澆過。桌面散落著幾張?zhí)枪陌b油紙,以及用過的茶杯。茶桌顯得有些凌亂。以往她來時,茶桌總是收拾得很干凈。
她將折疊傘掛在門后的掛包架上,走向左邊的深色組合柜。從柜子里,她取出一雙拖鞋,換了,又在上面一格取出抱枕。與此同時,男人在收拾茶桌,用紙巾擦干桌面。她一邊解開束發(fā)帶,走過來。男人按下煮水器開關(guān),示意她坐那個靠墻的布沙發(fā)。男人搬來大盆的鳳尾葵,放在沙發(fā)旁邊,又端了一叢養(yǎng)在灰陶罐里的蕨類植物,擺到茶桌上。
男人在她面前坐下來,身后是一道玻璃窗戶,她可以看見外面小片灰色的天空。
四周光線黯淡。墻壁用長方形實木板拼貼,漆成大面積暖色,當(dāng)中掛了一幅豎條屏寫意山水畫。布藝沙發(fā)軟和地包裹住她的身體。蘇瑤聞見空氣里有淡淡的木頭味。她逐漸融入到這個環(huán)境中,甚至有了些困意。
燒水器響了兩聲,提示水已燒沸。男人洗過茶,倒入白瓷杯。泡的是熟普,茶色很深。她不太喜歡喝茶,但經(jīng)常泡熟普,她愿意看著這種紅色,倒入那些琥珀色雕花玻璃杯, 在杯子中,茶色變得更深。
三個杯子,是五年前在大理一個古鎮(zhèn)上買的。她把它們當(dāng)作婚前旅游的紀念品。她記得那天午后,走著起伏的石板路,一條溪水在他們身側(cè)流過,細小得像個裝飾。經(jīng)過街邊的一間工藝品店,她在門外看見那三個杯子,射燈照著,放在圓形博古架上。她走近看,杯子內(nèi)部光影交織,燦爛極了。
店主是個年輕女孩,頭發(fā)上編著彩色絲線,向她介紹,三只杯子是從日本定制的。女孩又取過架子上的小冊子,翻開,指給她看。在那一頁,右上角是一個老人的照片,穿深色和服,頭發(fā)灰白,卻面色紅潤。紙張中間有一枚長方形落款章,篆體字,也許是這位工匠的名字。問過價格,她猶豫了。他剛?cè)チ艘患以靸r公司上班,她還沒有找到工作。但他堅持買,因為看出她很喜歡。帶著三個杯子,他們提前兩天結(jié)束了旅游。
“最近感覺怎么樣?”男人問。
她先是搖搖頭。然后說出貝拉被送走了。
“貝拉?”男人看著她的臉,眼窩很深,嘴唇蒼白。
“我跟你講過的,我們養(yǎng)了一條邊境牧羊犬?!彼f。
“哦,它的名字叫貝拉?!蹦腥丝粗璞?。
“我們一起養(yǎng)了貝拉六年。”她抿了一小口茶。男人給她續(xù)了杯。
他應(yīng)該知道的,貝拉對她意味著什么,對他們。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時,他們決定養(yǎng)一條狗。他們在網(wǎng)上搜圖片,并試著了解各種寵物犬的習(xí)性。開始,他們想養(yǎng)一條叫哈士奇的雪橇犬,那種狗有藍玻璃一樣的眼睛。但是他了解到,哈士奇腸胃脆弱,容易生病。更主要的,他在貼吧看見幾篇帖子,同時反應(yīng)出一個問題:那種狗發(fā)起神經(jīng)來,甚至可以把一個家撕碎。他們還想過養(yǎng)一條拉布拉多犬,據(jù)說性格很溫順,又容易訓(xùn)練,只是樣子太過普通了。最后買的是一條邊境牧羊犬,比拉布拉多貴了將近一倍,但這個選擇是對的。
“我知道邊境牧羊犬,有個朋友養(yǎng)過這種狗。”男人說。
“它完全像個小孩。”她說,“你跟它說的話,它都能聽得懂。”
“據(jù)說,它的智商相當(dāng)于一個六歲的小孩?!?/p>
“貝拉特別乖。任何時候,哪怕它正在吃東西,你對它說,坐。它就停住,在你面前坐下。”她手心向下,往身前平伸出手掌,做出一個發(fā)號施令時的習(xí)慣性動作。
他們交代過牧羊犬不進廚房,它從不靠近那里。有時候貝拉在客廳玩網(wǎng)球,它用前掌把球拍到墻上,球彈回來,它跟著球滿屋跑。網(wǎng)球有時會滾進廚房,它朝著那個方向追。到達那個禁區(qū)之前,它會立即中斷奔跑的動作,張開四肢,肚皮貼著瓷磚,整個身體匍匐于地面。每次貝拉都能做到,用這種辦法消除慣性,使自己停在廚房門外。
男人點頭,大概是稱贊她的牧羊犬,也可能為表示,能想象她描述的情形。
她講她的狗。貝拉四個月——四個月還差幾天——生過一次病。嘔吐,便血。寵物醫(yī)生說,細小病毒,很多狗死于這種病。寵物醫(yī)生說是因為他們的狗糧喂得太多了。他們確實怕狗吃不飽。貝拉在寵物醫(yī)院住了一個半月,每天打點滴,錢不夠,是他找同學(xué)借了兩千塊錢。好在狗慢慢恢復(fù),活了過來。因為這次細小病毒,它的體型比其它的邊境牧羊犬要小一些。但這不重要,她說,貝拉比其它狗聰明。
男人偏頭,盡量表現(xiàn)出在聽。一邊點起瓷香座上的檀香。
一縷煙歪著,在桌上升起,帶著調(diào)料品那種辛辣味。她繼續(xù)講。邊境牧羊犬,原本生活在蘇格蘭邊境線。作為一種放牧的工作犬,它需要足夠的運動量。晚飯后,他們帶著它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有時候會走兩個半小時。周末,他騎踏板摩托車往西邊,出城,騎行七公里。帶著她,他們的狗。
西郊有一片草地。途中一段路車少,他們把貝拉放下摩托,讓它跟在后面跑。在草地上,她把一個飛盤朝遠處扔,受風(fēng)力影響,飛盤在空中劃著弧線。貝拉總能準(zhǔn)確判斷出落點,躍起,用嘴叼住。草地邊有個小水塘,她說,貝拉經(jīng)常玩瘋了,你一個不注意,它就會跳進水塘里。她說其實那里面的水很清,不過很長時間,他們沒有騎車到過那片草地了。
“現(xiàn)在,你們的狗——”在她停頓的間隙,男人終于找到機會??焖俨暹M一句話,只是不想讓她繼續(xù)講她的狗。在男人看來,這些事對于他們的談話,并沒有多少意義?!柏惱?,是因為不能保證運動量,才送走的?”男人問她。
“他是這么說的。他說目前的情況,沒辦法照管它?!?/p>
“養(yǎng)一條狗,確實耗費不少精力?!?/p>
“那個小姑娘對狗毛過敏,這可能更重要?!彼氖址隽艘幌虏璞白罱鞜?,貝拉在換毛。小姑娘流鼻涕,還一直打噴嚏?!?/p>
桌上的一盞小臺燈亮著,很昏暗。筆記本電腦的光映在她臉上。他站在書桌前,兩只手臂稍微向后彎曲,貼著襯衣。他在跟她說話,右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覺地揉搓著襯衣邊腳。她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聽他解釋。然后她將眼睛閉起,像按下一個相機快門鍵——他感到為難的樣子,定格在她眼前。
他后面說的話94d36454c5b07b10ceb4b7c75ed78eceabf13bac9d5f357ff35033027b28c6bc,她沒有完全聽進去,意思很清楚了,要把狗送走。當(dāng)時她腦子里想的,是他們?nèi)櫸锸袌鲑I狗那天的情景。圍欄放在寵物店的角落,像一張小嬰兒床。里面有五只小奶狗。兩只咖啡色,兩只紅隕石,一只是黑白色。小奶狗擠在一起,前爪扒住木頭圍欄,站起來,向上伸著脖子。它們嘴巴張合,叫著。她覺得它們就像幾只待哺的幼鳥。黑白色的小牧羊犬,相對其它幾只,體型更小。這只狗,讓她想起一盒小時候吃過的餅干。鐵皮餅干盒上,也畫著一條黑白色的牧羊犬,是那種卡通形象。一個小姑娘扎兩條辮子,手拉牽引繩,她的紅裙子上,有許多深色的花紋。
餅干是什么味道,她忘記了。依稀記得,母親有一次出差,離開很長時間,回來時,從背包里拿出一盒餅干,遞給她。鐵皮餅干盒,后來放在父親的床頭柜里。她私自去看過那個盒子,邊上的白漆已經(jīng)磨損脫落,露出鐵銹,如同一道弧形的灼傷。她打開鐵皮盒:一本戶口簿,兩塊沒有表帶的上海石英表,以及一張父母的離婚證。
“有的人對動物毛發(fā)過敏。”男人將燒水壺里的水倒進蓋碗?!拔揖褪沁@樣,過敏性鼻炎。所以家里沒有養(yǎng)過貓狗一類的寵物?!?/p>
她看著那只手拿起蓋碗,新泡的茶水流向茶漏。公道杯里的紅色慢慢地從底部升起。
“我是說,不單貝拉。”她停了一下,“現(xiàn)在包括我自己,在那個家里,都像個外人?!?/p>
他從未對蘇瑤說起,自己有這樣一個妹妹。提前沒有任何預(yù)兆,這個妹妹突然闖進他們的生活。目前為止,她還是不能將事情完全理清楚,但在這之前,這件事就這么發(fā)生了。最初,她的應(yīng)對方式,是忍耐。她將它當(dāng)成生活中時常會出現(xiàn)的某種岔子。這個妹妹卻一直住了下來。而且,就目前,很難看出她有被送走的跡象。她曾對自己說過,只是時間問題,但現(xiàn)在這么想,對她已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暑假已經(jīng)開始,這個妹妹不用再去學(xué)校,待在家里的時間更長了。一早,妹妹會跟他一起起床。他幫她穿好衣服,完成洗漱。接下來,他給小姑娘做早餐。把頭天洗切好的胡蘿卜和排骨從冰箱取出來,放進煮鍋,然后沖燕麥粥,榨橙汁。在他忙著做這些時,蘇瑤剛剛在房間積蓄起一點睡意。他不叫蘇瑤起來吃早餐,但做好她的一份,放起來。小姑娘上了餐桌,不肯自己吃東西,兩只手背在身后,要他喂給她。
他用紙巾幫小姑娘擦了嘴,自己則隨便吃幾口,然后收拾碗盤。做完這些,他才準(zhǔn)備去公司。他拿出昨天打印的工程造價書,匆匆看一遍,裝進公文包。等他終于坐在換鞋凳上,卻發(fā)現(xiàn),自己頭天擦好的皮鞋又少了一只。
于是他站起來,開始找本應(yīng)該穿在他左腳上的皮鞋。
晨光照著窗簾,縫隙間漏進一道光影,客廳的空間一分為二,半明半暗。小姑娘站在茶幾前,擺弄桌布上的幾個空紙盒。其實小姑娘在偷偷觀察他:他的腳套了一雙灰襪子,在瓷磚上走來走去。
他們像在玩某種只屬于他們的游戲。
他確實找不到那只皮鞋,只能認輸,問她:“我的鞋呢?”
“你自己的鞋,”小姑娘將紙盒摞在一起,“我問誰去?”
“我上班要遲到了?!彼雌饋韰s不如他的語氣著急。
“鞋子,鞋子,鞋子……”她轉(zhuǎn)著腦袋,朝房間四處喊,“你看,它沒有答應(yīng),所以你要自己想想辦法。”
“再不說,我要生氣了?!北绕饎偛?,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不過是虛張聲勢,她知道。
“你求我?!彼炊钏?。壘起的紙盒被她一把推倒。
“好吧,”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扒竽恪,F(xiàn)在可以說了?”
“買一套新的廚房玩具?!彼岢鰲l件。
他答應(yīng)她買。
小姑娘終于表示,可以還給他鞋子,但是要求他轉(zhuǎn)過身去。他照做了。她從茶幾旁的腳踩式垃圾桶里,拿出他的鞋。
到門口,小姑娘又跟過來,兩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尾巴。他只能跟她說好話,哄她。這回她干脆坐在地上,哭,又說要喝羊奶粉。
蘇瑤打開臥室門,走到小姑娘面前,說可以幫她沖奶粉。小姑娘抬頭看蘇瑤,一雙眼里全是眼白。緊跟著,她的臉轉(zhuǎn)向另一邊,雙手用力杵地,移動兩條腿,挪到了蘇瑤和他之間,整個身體朝后平躺在地板上。
蘇瑤看著他,等他對這個躺在地上的妹妹做點什么。他什么也沒做,只是去取來奶瓶和玻璃燒水壺。
男人打開手機,連接藍牙音響。有音樂響起,能感覺出,彈鋼琴的人很放松。男人每次都會放起這些鋼琴曲,有時在交談過程中,有時是在她進來之前。保證房間里有這些曲子,仿佛也是他工作內(nèi)容的一個部分。
“我不知道,如果找個工作,情況會不會好一點?!彼拖骂^,男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按照我的看法,在家里做兼職會計也是正經(jīng)工作?!蹦腥苏f。
“我想找一個在外面上班的工作?!彼匀坏椭^。
“找工作這件事,”男人試圖找到合適的措辭?!拔矣X得,倒是可以先放一放?!?/p>
“我出去工作,待在家里的時間就會少一些?!?/p>
那個小姑娘靠在沙發(fā)背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蘇瑤端出他之前做好的湯,放上餐桌。
電視里放的是兒童節(jié)目。接近更年期的女人,穿牛仔背帶褲,剪齊劉海,模仿小孩子說話。女人兩根手指捏起一只粉紅色的豬(豬也穿著背帶褲),放進玩具浴缸?!班福曇敉系煤荛L),現(xiàn)在水已經(jīng)夠多的了。那我們應(yīng)該把水停了嗎?好的,讓我們開始給喬治洗洗澡吧?!彪娨暲锏哪莻€聲音說。
碗里的湯還溫?zé)?,但她沒有一點食欲。
蘇瑤對著電腦屏幕,點開一個名為“固定資產(chǎn)管理”的文檔。這些年她做的事情都是這些,盤點報告,月核報銷,匯算清繳。每天面對一堆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數(shù)字。她做完一張表,身體正靠向椅子背。無意間的一次轉(zhuǎn)頭,蘇瑤發(fā)現(xiàn)那個小姑娘站在身后,眼睛透過前額幾縷頭發(fā),定定地看著她。她不知道小姑娘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小姑娘走路,經(jīng)常不發(fā)出聲音。蘇瑤說,你進來前,應(yīng)該先敲敲門的。門開著,小姑娘說。那也應(yīng)該先敲門。小姑娘不理會她的話,問蘇瑤,他什么時候回來?蘇瑤說他剛出去一個小時。小姑娘伸手指著桌上的手機:那你打給他,說我要他現(xiàn)在就回來。
“已經(jīng)有五年,我沒有出去工作過?!彼龑δ腥苏f。
“這也不構(gòu)成什么問題,在一個家庭中,每個人各行其是?!?/p>
“只不過扮演的角色不同?!蹦腥擞盅a充了一句。
“我越來越不知道怎么和別人相處,甚至已經(jīng)不能跟一個陌生人做些簡單的交流?!?/p>
“先試著,讓自己放輕松下來?!蹦腥送A艘幌拢胱尳酉聛淼脑捳Z氣顯得肯定,“不過是需要做些調(diào)整,不過是時間問題?!?/p>
蓋碗里的茶新?lián)Q了一泡,還是熟茶。一直是男人自己在喝茶。她面前的茶幾乎沒動過。出于禮貌,她偶爾會抬起杯子,用杯子觸碰一下嘴唇。男人幾次幫她將杯里的冷茶倒掉,換了熱的。
有很長時間,她害怕喝水。盡管今天出門前,她記得穿了成人紙尿褲。這種事情,蘇瑤很難對一個異性啟齒。第一次發(fā)生在五年前。那天下午,蘇瑤正在客廳掃地,她彎腰打掃電視柜下面的縫隙時,不小心讓一團灰塵在空中揚起。她本能地向后退開,還是打了一個噴嚏。猝然間,她感覺大腿內(nèi)側(cè)一陣溫?zé)幔又?,濕熱感迅速向下移動,很快流到了腳踝。她低下頭,來不及放下手里的笤帚,就親眼目睹了這場災(zāi)禍發(fā)生的現(xiàn)場——拖鞋四周正在聚起一攤液體,她的右邊褲腿完全浸濕。淺咖啡色法蘭絨布料表面,在自然光下出現(xiàn)一層水漬的反光。她絕望地看著腳下,那個透明的橢圓形,邊緣還在繼續(xù)向外延伸。
“我之前告訴你的方法,你試過了?”男人問。
“睡前泡個熱水澡,喝一杯熱牛奶,我都試過了?!彼f?!懊看蔚桨胍?,腹部會脹痛。我的身體好像消化不了牛奶?!?/p>
“可能是因為牛奶。有的人天生乳糖耐受度很低?!?/p>
陶瓷香座上,檀香燒到底部。香插上剩下一段彎曲凝固的灰燼。
“一直都是這種情況?”男人又問。
“以前不太注意,我以前很少喝牛奶?!?/p>
“有時候,”男人見她抬起頭,一只耳朵后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擋住她的一部分臉。“長期緊張焦慮,也會影響腸胃消化?!?/p>
她沒有說話,看著窗外一團灰云,邊緣已經(jīng)變成金黃色,正在男人身后緩慢移動。
“晚飯后,做些運動,有助于多巴胺分泌。比如慢跑,就是很合適的運動?!?/p>
“我試試?!?/p>
“更主要,還是之前說的,注意休息?!蹦腥苏f,“睡前,最好不要去想其他事情?!?/p>
“最近每天晚上,我做同一個噩夢?!?/p>
她看見一道光的口子,從云影中裂開,窗戶玻璃明亮起來。
他也對蘇瑤說注意休息。蘇瑤和他提起過他們的事。關(guān)于這個妹妹,她和他談過幾次。這種時候,他總是假裝去找事情做(摘掉盆栽上的那些枯葉;重新安裝一次遙控器的電池),如果找不到,他的目光就開始閃躲。“你需要多休息。”他說,“過段時間再說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問他打算怎么處理這件事?!跋劝鸭媛殨嫷墓ぷ魍O聛?,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彼偸钦f這句話。她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故意回避。
蘇瑤想過離婚,回到原來那個家里??闪硪环矫妫皇钦嫦敕艞壔橐?。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出現(xiàn)問題,這一點,她能確定。事實上在這個家里,他的付出更多,這也可以確定。問題不在他這里,而在那個小姑娘。
晚上,小姑娘和他們睡一張床,她覺得這并不正常。這個妹妹成為一道屏障,兩個人的身體觸碰不到,讓她感到不踏實。這么長時間,她居然容忍了這件事,她想這一點,才更加不可思議。
睡前他幫小姑娘洗澡,帶她上床KlEc0z8CZGNOsRh7CEbHIQ==。通常這時候小姑娘并不想睡,他們在床上做游戲——他根據(jù)要求,有時候扮演一匹馬,有時候扮演一頭大象——以此消耗掉她過度旺盛的精力。小姑娘玩夠了,趴在他的肚皮上,吮吸自己的食指。這時候他開始給她講故事。
他買那種帶拼音的繪本,每次讀得很慢,為了盡力保證每個字讀音準(zhǔn)確。
“小鎮(zhèn)上住著一位畫家,畫家熱愛大海,但由于貧窮,他沒有真的去過海邊。畫家畫了一片想象中的海,還在當(dāng)中畫了一所小房子。這幅畫掛在畫家臥室的墻上。畫家一點點老去,他想,自己再也不會見到海了。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畫中的房子為他打開了一道門,畫家走進去,看見了真正的海,從此他住在畫里,再也沒有回來?!彼麑π」媚镏v。
“到了晚上,那只熊從一家人的管道走進另一家,它就是一只住在管道里的熊。它認為,人們看重他,是因為身上的皮毛?!?接著他又講了另一個故事?!靶芸粗块g的黑暗,那里生活著不能在管道行走的家伙,有點可憐。它看他們那么笨拙,又如此巨大,聽他們大聲打鼾和說夢話。他們是那么孤獨?!?/p>
蘇瑤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玻璃門,將他們的聲音反鎖在外面。憂慮煩悶的情緒將她裹住。鏡子很久沒認真擦過,下半部分有許多灰白的水漬。這時她注意到,站在對面的人,正在快速地衰老。衰老首先從一個人的脖子開始。兩腮以下,皮膚變得松弛,逐漸失去光澤。燈光下,她的頭發(fā)顯出枯黃,也在提醒著這種衰老。不過蘇瑤想,那確實是她的頭發(fā)。她將頭發(fā)全部挽起,握進手里,每一根手指可以輕易地握緊。
有幾次,他說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堵住了。先是用水沖,行不通。然后他打開地漏網(wǎng)檢查,又找來一根長棍子,伸進去捅,作用也不大。最后他在網(wǎng)上買到一種疏通劑,整瓶倒,水才順利流了下去。但過了一段時間,排水又會變得緩慢。下水道的問題從來沒有真正解決。她沒有告訴他,其實是她的頭發(fā),堵住了下水道。
燒水器已經(jīng)停了,男人不再往公道杯倒茶水。
“晚上做噩夢,往往因為一個人精神緊張,感到焦慮?!边@時,男人的身體完全靠在椅背上。
“我朝她伸了伸手,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碰到她。”她說,“然后,她的身體就往右邊晃了一下?!?/p>
“誰晃了一下?”男人問。
“有個聲音一直在對我說,把她推下去?!彼氖钟悬c顫抖,手指陷進紫色布套,抱枕在她胸前發(fā)皺變形,看起來像個儲物袋。“那個聲音說,一個小姑娘喜歡爬到窗子邊上,這種事本身很危險。如果她因此不小心掉了下去,也很正常?!?/p>
在夢里,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小姑娘穿著粉色帽衫,坐在窗戶邊上。蘇瑤聽見小姑娘嘴里哼著一首歌。是他新教的,可她還記不住詞,反反復(fù)復(fù)就唱一句: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她站在小姑娘身后,聽著。她看見她的衛(wèi)衣背面,繡著兩個變形的英文字母“H”和“Y”,看見她的兩個羊角辮子,扎著糖果式樣彩色發(fā)夾。小姑娘的身子先是歪了一下,然后整個朝前栽倒下去,跌入黑暗。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小姑娘還在繼續(xù)哼著歌,聲音已經(jīng)越來越遠。有一個瞬間,她想過伸出手,或許可以抓住那件衛(wèi)衣后面的帽子。但是她沒有。她感到全身綿軟,手腳發(fā)麻,正被一種無形之力控制住。同時,她又升起了另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跟著從那個窗口跳下去。她同樣無法行動。只有意識始終清醒,所以她在等著,等聽見一個物體落地,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想那個聲音將會使她徹底絕望。她像在等著一件鈍器揮過來,擊碎她的心臟。
“我什么都沒有聽見。每次在這個時候,我就醒過來?!?/p>
不自覺地,男人的后背離開椅子,雙手抱在胸前。他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男人看了看時間,離結(jié)束還有五分鐘。不過好在他們今天是提前開始的。男人拉抽屜,拿出兩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白色塑料瓶子,放在桌上。
“一樣的,一種飯后,一種睡前,我寫在瓶子上了?!蹦腥苏f。
最后,男人還是說了注意休息、放松心情之類的話。盡管他知道,這些話不會起到任何作用,可他覺得有必要再說一遍。
蘇瑤站起來,將兩個瓶子裝進上衣口袋,用發(fā)帶重新束好頭發(fā)。然后她走到組合柜前,取出來時穿的鞋子。
男人拿起桌上的電話,走到七樓的窗口。
幾聲長音后,電話通了?!八呀?jīng)在回去的路上?!蹦腥苏f。
那邊說他知道了,會注意時間。然后等著男人說出后面的話。
“情況不太好,我給她開了一點奧氮平和甲狀腺素鈉?!蹦腥送驴矗访孢€是潮濕的,很多輛車堵在紅燈口。
“我不能一直提醒她吃藥,怕影響她的情緒?!?/p>
那邊說完,在等男人給出判斷。但男人什么也沒有說。
“我不確定,她真的在吃藥。不過瓶子里的藥確實在減少?!蹦沁呌终f。
“藥物也許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她的情況不太好?!边@時男人在高處,看見她走出寫字樓,出現(xiàn)在人行道上。“我上次跟你提過,也許只能使用物理治療?!?/p>
“必須讓她在里面接受治療嗎?”
“其實,很多人接受過物理治療。”
“其他人還不知道她的情況。”電話那邊說?!爸饕撬职?,還不知道?!?/p>
“多注意她的情緒,盡量不要讓她受到刺激。”
“我會注意。”
“這次,跟你把狗送走,應(yīng)該有一些關(guān)系。”男人說。
“狗?”那邊問聲音很低,帶著疑惑。
“她說你們養(yǎng)了一條邊境牧羊犬,叫貝拉。”
短暫的沉默后,那邊說:“我們家里從來沒有養(yǎng)過狗?!?/p>
很長時間,電話兩邊沒有聲音。男人倚在窗玻璃上,看著蘇瑤穿過街面,走上斑馬線。
“很多年前,她確實說起過想養(yǎng)一條狗。那時候我們剛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p>
“其實她是個很好的人,很善良。”男人說。此時蘇瑤的身影,已經(jīng)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后黑點也消失在路口。
“是的,我一直都這么覺得。”那邊說,“她只是病了?!?/p>
“最近一段時間,如果可能的話,”男人停頓了很久,“我建議,還是避免讓她和你們的女兒單獨在一起?!?/p>
雨后新鮮的空氣,被風(fēng)吹到男人面前。他將手機移開臉,做了兩次深呼吸。
又是漫長的沉默后,那邊說句謝謝,掛了電話。
男人盯著窗戶上的水霧,有一小片正逐漸聚到一起。他懷疑自己剛才從電話那邊聽見了幾聲狗叫。接著他轉(zhuǎn)過頭,注意到門旁邊的衣帽架。
她忘記帶走她的傘,不過在此之前,雨已經(jīng)停了。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