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

那是八九十年代交界之際，又或者，比她想的還要再晚一些年，苔城開了第一家國營百貨商場。秋天傍晚，她從那條路上經(jīng)過，兩排花籃在尚未正式營業(yè)的店門前鋪開。隔著鱗狀的卷簾門，她往里張望。大門正對一具財神塑像，彩漆活現(xiàn)，底部飾有各色鯉魚。柜臺散布其后，秩序井然，有的已陳列上貨品。多是黃金首飾，她無需看清它們就能為此心潮澎湃。更遠(yuǎn)處，旋轉(zhuǎn)樓梯通向二樓，她幾乎能聞到雕花扶手上散發(fā)的油漆味。一切正沉睡，在這座宇宙般無垠的商場深處，有一粒小到被忽略的按鈕。她相信開業(yè)以后，會有那樣一個人，每天第一個到場，按下按鈕——接著燈光復(fù)位，香氣充盈，所有商品瞬間洋溢起熱情。商場就此蘇醒過來。

“小姑娘。”有人叫她。

她已經(jīng)不小了，常因大齡未婚被親戚議論，但這不重要。順著聲音，她看見一個矮小的老太婆，衣衫破爛，身后拖著裝滿廢品的編織袋。老太婆從花籃里薅到了一捧花——她來晚了，只剩一些爛瓣的康乃馨，聊勝于無。

“你知道，這個地方什么時候開門嗎？”老太婆問。

那是一雙渾濁的眼神，像流浪許久的貓科動物。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穿著膠底鞋，戴一副印有雛菊的袖套，滿身污垢并不比老太婆好多少。她不是來看百貨商場的，也不該在此停留。她工作的小飯館里，有人正等著她買回洗潔精。她的臉頰頓時燒紅，一種真實的生活豎立起來，審判著她。她沖老太婆搖了搖頭。

“上面沒寫嗎？”老太婆伸手，指著商場門口張貼的告示。

“沒有。”她認(rèn)真地讀了一遍告示，“是一份招聘廣告，新店招營業(yè)員?！?/p>

“你再看看？”老太婆示意。

“沒有的?！彼髦鸢?，卻還是又看了一次。看第二遍時，她心跳加速，仿佛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在左胸口閃爍。

“騙子，都是騙人的?！崩咸抛鞒鲆桓睈阑鸬臉幼?，也許是她的柔順給了老太婆信心。老太婆說，“他們就是想騙你的時間，騙你的錢，用一些沒人懂的新花樣玩弄你。小姑娘，你不要以為自己識字，就什么都懂。我的生活經(jīng)驗比你多太多，到我這個年紀(jì)，什么事情都看透了。”

她不同意老太婆的說法。經(jīng)驗與認(rèn)知，如果能這樣直接兌換，那么智慧就屬于最長壽的人。當(dāng)然，影響她判斷的主要不是邏輯，也絕非某種關(guān)于真相的觀察。這些都淹沒在她對百貨商場漲潮河流似的熱情里，顯得微不足道。站在商場門口，她想起這些年來聽聞的、從電視或報紙上看到的各種商場，頭一次感到自己生活的小城并不是孤立的。它和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發(fā)生著關(guān)聯(lián)，巴黎、紐約、倫敦、羅馬、東京、上海，恢弘的現(xiàn)代奏鳴曲正從那些最振奮人心的地方流向這里。而她，羅珍妮，位于一處通往未來的甬道入口。她將變得明亮、耀眼，從局促的環(huán)境中獲得假釋。有一天，人們都會知道這個叫羅珍妮的女人，贊賞她過去未被充分覺察的聰慧、靈巧。

幾天后，羅珍妮拿著招聘廣告，坐在經(jīng)理辦公室里時，她已完全明白如何克制熱望。這不算難，只要切實地想一想自己的處境。面試官是一位蓄胡子的男人，戴方框眼鏡，桌上的雜志疊得很整齊。他提出幾個常規(guī)問題，她回答了，并且巧妙地模仿了他的態(tài)度：嚴(yán)肅、謹(jǐn)慎，在此之上又罩一層禮貌性質(zhì)的友善。最后，他問及她對薪酬的要求。她謙遜地表示，目前只是學(xué)習(xí)階段，薪酬都能接受；她相信只要刻苦工作，一定會拿到和業(yè)績相配的工資。經(jīng)理笑了，露出一種洞悉事物又不愿全部點破的表情。他告訴她，刻苦還不夠，任何工作都需要技巧。接下來，他請她帶走招聘廣告，貼回商場的雙開玻璃門上。這不是懸賞榜單，不必攜帶前來，何況還有很多空缺崗位待招。她連忙道歉，語無倫次。離開辦公室的路上，她幾乎有哭泣的沖動，但很快被一陣輕微的麻痹感壓倒，沒落下眼淚。在那段插曲發(fā)生之前，她還一心以為工作十拿九穩(wěn)呢。可殘酷的事實是，從進(jìn)門開始，她的愚蠢就袒露在具有裁決權(quán)的經(jīng)理辦公室之中。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租來的房子。日已西落，霞光還沒接上黑夜，到處細(xì)閃著一種暗沉的金色。這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單間，兩個櫥、床、桌子就占了大半地方。五斗櫥的最上方，斜靠著幾本書，和做菜、毛線編織有關(guān)，都是她指望抽空能學(xué)會卻一直沒有開始的事情。書的旁邊，有一個不起眼的黑胡桃木小匣，里面放了一副金耳環(huán)，一個小時候撿的松塔，一封別人寫給她的信。她暗中為自己定過一條苛刻的戒律：所擁有的一切奢侈物品，不能超過這個盒子。那時她還沒領(lǐng)會到，這種節(jié)制的背后，隱藏著一種非常微妙的禱告。仿佛只要不貪婪，就不會受到命運的虧待。面試回家的夜晚，羅珍妮把地板和僅有的家具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徹底忘記了晚飯，躺在床上，到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她好多了。有時事情看似擱淺在某處，不久卻自然地恢復(fù)原樣，前行的速度比一個人能想象到的更快。往前是萬物的宿命，明白這一點，深究也無意義。羅珍妮回到“陳記小館”，有什么東西悄悄改變了。她精力旺盛，牢牢盯著整個小飯館。有客人進(jìn)來立刻迎接，出餐第一時間端上。她不放過任何一塊鋪著殘羹的桌面，以最快的速度，把桌子擦得锃亮。不像過去，她總是白日夢般站在旁邊，等待人們催促她行動。不過，對于她突如其來的勤勞，老板并無嘉獎，反倒覺得她受過什么刺激。夜里，她在后廚洗碗，聽見老板對老板娘嘀咕，她準(zhǔn)是失戀了?？瓷鲜裁慈?，對方不要她，把氣撒到飯館里來了。老板娘小聲回應(yīng)了一句，聽不清楚。羅珍妮專注地望著橡膠水管口，水流源源不斷，灌進(jìn)紅色塑料桶。在冰冷的水下，油污正從瓷盤表面無聲息地消退，來自不同人的口水、細(xì)菌、吃飯時歡喜或孤獨的心情也被清洗一空。它們又是全新的餐具了，什么都沒有留下，她多羨慕。

別人怎么能明白呢？步行回家的途中，羅珍妮慢慢回過神來。在苔城，人們腦子里無非是那些事情：男女、金錢，共享一根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要從表面跡象里挖出更深的刺激。這些零碎的猜疑，在一個關(guān)于未來的宏大美夢之前，又算得上什么？羅珍妮只感覺渾身攢滿了力量，她想要做些什么，必須做，否則她會在這種亢奮之中脹裂。接連幾天，她都處在這種非同尋常的狀態(tài)里，直到一絲微弱的疲憊漸浮上來?；叵胍恢芮霸诎儇浬虉隼锏拿嬖?，不再有神秘的充盈感從體內(nèi)升起。到這時，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強(qiáng)撐，以便把夢的返照延續(xù)得久一些。

信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寄來的。

羅珍妮女士：

請于10月15日上午9點，至新新百貨五樓會議室報到。

注意：正門暫不對公眾開放，請從朝南的后門進(jìn)入。

新新百貨客服部

十一月，新新百貨的正門終于開放了。兩串鞭炮掛在纖長的竹竿上，噼啪響罷，看熱鬧的人群擁進(jìn)了商場。

羅珍妮被分配在日用百貨區(qū)，是大貨柜臺，營業(yè)員穿白大褂。不像對面的品牌店，他們給柜員發(fā)深灰色的西裝。秋冬兩季，各有一套。剛發(fā)制服那天，羅珍妮摩挲著梅慧芬的冬季西裝，愛不釋手。

“是羊毛的。”羅珍妮低嘆一聲。

梅慧芬笑而不語，把西裝披在羅珍妮身上。兩人對著試衣鏡擺弄，羅珍妮小心翼翼地調(diào)好肩部，襯著內(nèi)搭的黑色高領(lǐng)毛衣，很好看。大概是為了彰顯時髦，店鋪里貼了不少好萊塢黃金時代女明星的畫報。葛麗泰·嘉寶、瑪麗蓮·夢露、凱瑟琳·赫本……羅珍妮只認(rèn)識一部分，最喜歡伊麗莎白·泰勒。她曾在電視里看到過泰勒演的《埃及艷后》。電影很長，她調(diào)到頻道時，已快結(jié)束。驚才絕艷的王后服毒臨終前，對著熒幕說，“人生是一場他人的夢，現(xiàn)在，我要做自己的夢了”——這句話長久縈繞在羅珍妮心頭，每次想起，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傷。

“真好看。”梅慧芬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像女明星。”

“我真羨慕你們在品牌專柜的人?！绷_珍妮說。

梅慧芬一笑，親昵地推搡她一下，揭曉了謎底?！耙患ぷ魑餮b而已，不是羊毛，是維綸的呀?！?/p>

事實上，羅珍妮對自己的崗位也很滿意。她常待在洗護(hù)用品區(qū)，望著柜臺里五顏六色的瓶子。小時候，到鎮(zhèn)上的文具店去，她曾被一字排開的水粉顏料深深吸引。色彩多么迷人，你能相信嗎，大海深處有一種閃著偏光的薔薇色。但她從未想過占有它們，這是一個省多少早餐錢也攢不夠的天文數(shù)字。只是欲望以如此隱蔽的方式汲取了那些不可得之物，消融在潛意識之中。時至今日，盡管她已更擅長克制，可每當(dāng)看到斑斕的貨柜，仍不可避免地悸動起來。每天下班前，她悄悄打開某一種沐浴露，深吸一口混著化工氣息的香味。她從中找到某種平衡，既不損害別人，又能自我滿足。更何況，這可以作為一個小小的儀式，用來慶祝她的新生活。

開業(yè)前，商場組織過一次七日培訓(xùn)。兩人一桌，羅珍妮的鄰座是一個短發(fā)的女人。一副笑眼，眉毛有紋過又脫落的痕跡，眼下撒了幾粒雀斑。女人年齡看著比其他人年長，說話很和氣，初見就給羅珍妮留下可靠的印象。彼此交換了名字，梅慧芬說，叫我阿梅就好了。兩人聊得投緣，羅珍妮分了心，連課都沒怎么聽。倒是阿梅有本事，一邊和她笑談，該記的一處不落。后來結(jié)課考試，若不是阿梅再口授一遍，羅珍妮恐怕無法過關(guān)。第三天，阿梅開始給她帶早飯。羅珍妮受寵若驚，阿梅寬慰她，不過是順手多準(zhǔn)備了一份。培訓(xùn)期間要比正常上班起得更早，阿梅見羅珍妮每次行色匆匆，猜到她沒時間在家吃早飯。羅珍妮有些不安，長期獨來獨往，還沒能完全適應(yīng)別人的好意，但依然很感激。一方面，為阿梅對她的細(xì)心體貼；另一方面，也為自己能準(zhǔn)確地預(yù)感到這一切。羅珍妮早就確信，阿梅屬于罕見的聰明又良善的人，她比別人更通曉世上的規(guī)律，并盡可能以自己的方式照顧每個人，填補他們的疏漏。

不久后的一個早晨，梅慧芬向她介紹了劉夢。劉夢坐在她們前排，其實羅珍妮第一天就注意到她了。這個女孩化著濃妝，戴一條顯眼的珍珠項鏈，打扮相當(dāng)前衛(wèi)。在陳記小館打工時，羅珍妮最怕這樣的客人。根據(jù)經(jīng)驗，他們往往不好相處，似乎很樂意通過挑剔別人來樹立自己的權(quán)威。梅慧芬和劉夢熱絡(luò)起來，卻是出乎羅珍妮預(yù)料的。不過，嶄新的環(huán)境總賦予人更多寬容。羅珍妮想，與任何人交朋友，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從初識到形影不離，費不了多少時間，女孩們有這樣的天賦。三人中，阿梅已結(jié)婚，有一個念小學(xué)的兒子。其余兩人，距婚姻都很遙遠(yuǎn)。劉夢表現(xiàn)得更憤世嫉俗，揚言要瀟灑一輩子。只是她還那么年輕，或許并不明白“一輩子”意味著什么。當(dāng)阿梅得知劉夢比自己小整整十歲時，驚訝得張開雙臂，佯裝要量出十年的長度。三人大笑起來。

苔城位于浙江內(nèi)陸，三面環(huán)山，清晨常是從霧翳中吐出來的。一到冬季，濕寒刺骨。走在街上，有一種黏稠的冷。

十二月中旬，劉夢披上了皮草，興沖沖地展示給另外兩人看。

“這是水貂毛，我特意托人從老家?guī)У摹！?/p>

阿梅率先撫摸了皮毛。然后，羅珍妮也伸出手。像在黑夜中探入草叢，被沾著露水的草莖輕輕地劃傷，她屏住了呼吸。

“水貂看起來無辜，雪白一只，紅色的小眼睛，其實性子可兇了。我老家有一個水貂養(yǎng)殖場。小時候，我上那兒玩。那陣子，蛇剛好出洞，來了好幾條。水貂一沾上就拼命咬蛇，一條接一條……”劉夢一邊比劃，盎然說到，“就像我們平時吃面條那樣?！?/p>

又一個謊言，為了某種戲劇性，羅珍妮心想。那時她已有些了解劉夢，但沒忍住，脫口而出說，“怎么可能?！?/p>

“千真萬確！”劉夢瞪大眼睛。

“你家在北方，怎么想到來苔城定居的？”阿梅接過話，“還過得習(xí)慣嗎？”

“都好多年了。我一個嬸嬸到浙江做生意，她帶我出來的。她這人心腸歹毒，偷我的錢，還扇我巴掌。我當(dāng)時就發(fā)誓，只要有機(jī)會，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逃出來。后來陰錯陽差，就來苔城了……”

真真假假。有些人愿意活在故事里，隨手從回憶里掏出一串彩燈，攥住觀眾的注意力。他們根本不在乎，這些關(guān)注之下，是否有懷疑的目光微微泛起。只要舞臺足夠光鮮，他們從不恐懼。所以，很多事情，羅珍妮聽過也就忘了。

至少她有了朋友，不再孤身一人。

午餐成為一種令人期待的時刻。三人端著飯盒，坐到一起，百無禁忌地閑聊。劉夢精力豐沛，有無盡情緒要抒發(fā)。阿梅總能知道一些冷門的消息，比如造商場時的各種糾紛，三樓收銀臺的失竊事件。而羅珍妮，自詡是一個不錯的傾聽者，也樂于附和。有段時間，她們議論最多的是劉夢同柜臺的一個女孩。

百貨商場有一個隱形規(guī)則，凡是相貌出眾的女孩，多被分到首飾柜臺?；蛟S由于產(chǎn)品昂貴，商場想借營業(yè)員的美貌來增益品牌價值。劉夢五官立體，再有裝扮相襯，自然派去了施華洛世奇專柜。早在七十年代，這些高精切面的人造水晶制品，就已進(jìn)入中國市場，如今算是知名品牌。與劉夢搭班的女孩中，有一位個子高挑，很引人矚目。那女孩說不上多漂亮，但人們一看到她，忍不住去想她和哪個明星相像。因其身形細(xì)長，劉夢給她起了個綽號，“掃帚”。“掃帚”確實有異于常人之處，顧客進(jìn)店，都喜歡讓她來挑選、搭配。與“掃帚”配到同一班時，劉夢幾乎拿不到業(yè)績，更別提“掃帚”一貫?zāi)恐袩o人?？上攵酉氯ゾ褪顷P(guān)于“掃帚”的流言，劉夢絕不錯過每一條。

“我今天看見她了。午休時候，她鉆進(jìn)一輛小汽車，半小時才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束紅玫瑰。你們知道嗎，她沒把花帶回來?？吹狡囬_走以后，她直接丟在門口?！眲粢黄沧?，以一種低沉的調(diào)子說，“肯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p>

“她離過婚，有個孩子。我聽樓下的人說的，不知道真假。”阿梅說。

“天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眲衾湫σ宦?，繼續(xù)說，“還有，她用的東西，毛衣、圍巾、化妝品，都是高檔貨。憑我們這點工資，怎么可能買得起，也不知道錢從哪里來的。”

“同事一場，盡量不要卷入是非?！卑⒚钒参康?。

“阿梅姐，我這個人心直口快。有什么看不過眼的，我就要說。”劉夢一副凜然的樣子。

“你想，我們才來多久，誰背后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都還不清楚。出來上班嘛，本來只是為了掙一份工資。如果有聊得來的朋友，是意外之喜，但得罪人是沒必要的?！?/p>

阿梅淡淡一語，另外兩人紛紛點頭。劉夢起了活潑的性子，擺開架勢，模仿“掃帚”補妝的樣子。她用食指點著嘴唇，極盡矯揉造作，竟也有幾分喜劇色彩。很快，樓道里傳來嬉笑的回聲。

即使多年以后，羅珍妮回想這段日子，眼前冒出的仍然是明快的色彩：鵝黃，青綠，閃著銀光的紫色。也有一點淺灰色的部分，比如總感到羞愧，原因五花八門。有時，是為自己對劉夢存有的芥蒂。她們是截然不同的人，她無法真正放開自己，去達(dá)成那些刻薄的共識。有時，她對被貶損的女孩感到抱歉。盡管風(fēng)浪微弱，且涌向樂趣，她還是覺察到一種抽象的暴力。更多時候，卻是為自己的平庸。她們告訴她那么多事情，她從來無以為報。那時，她有一種熱烈的愿望，想自己也說出一些能讓她們驚訝的消息——不是某種自尊心上的較量，而是回報。

有一次，劉夢提議，每人說一件隱秘的事情，好讓彼此相交更深。

劉夢說起她高中時住校，寢室里有個不受歡迎的女孩，五個室友決意聯(lián)合捉弄她。當(dāng)時臨近夏日，農(nóng)田為防止蚜蟲、白粉虱，到處都在用辛硫磷混合劑。有一個同學(xué)，從家里偷來一小罐，要倒進(jìn)她的飯里。

“我想，這人雖討厭，但要是死了，誰都逃不了責(zé)任。我就偷偷換成了普通的番瀉葉水，讓她拉幾天肚子得了?！眲羲恍?，把故事帶向了另一種結(jié)局。

“真嚇人，性命攸關(guān)，你們是開玩笑的吧。”阿梅說著，松了一口氣。

“那可指不定，當(dāng)時年紀(jì)小，不知天高地厚，說不定也就真干了?！眲粽f，轉(zhuǎn)頭反問阿梅。

“我兒子得過腦膜炎，六七歲的時候。病發(fā)的時候，整個人有點癡呆，醫(yī)生說可能是階段性的，以后有機(jī)會恢復(fù)。好好一個孩子，到現(xiàn)在反應(yīng)還是遲鈍。上學(xué)以后，成績一直在下游，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托了很多朋友，到處詢問，說多存錢，未來也許能研發(fā)出新藥?！卑⒚芬环闯B(tài)，失了穩(wěn)重，幾近哽咽。

“阿梅姐，你人這么好，老天不會讓孩子出問題的?！眲舭矒岬?，又補了一句，“所以我想得很清楚，孩子多麻煩，我絕不會生的?！?/p>

“我不怕麻煩?！卑⒚肥眠^眼眶，抬頭說，“就算真的智商壞了，我也要養(yǎng)他一輩子的。到底是我的孩子?！?/p>

輪到羅珍妮時，她還沉浸在阿梅殘留的低落氛圍中，不知如何開口。另外兩人幾番催促，沉默仍然橫亙在羅珍妮面前。她不斷地回想，一邊忍不住分神，為兩位伙伴的等待而焦慮。良久，她拋出一個看似潦草又無奈的答案。

“我是一個想很多的人?！绷_珍妮垂下了眼睛。

“這算什么？”劉夢難以置信，一種同時兼具輕蔑與好笑的神情浮上來。

阿梅也忍俊不禁，鼓勵她重新說。畢竟其他人都講了真材實料，她怎么能敷衍過關(guān)。然而，羅珍妮又如何讓她們明白，即使只是說出這一點，也費了勇氣。她拿出來的，是一條自我審視后的罪。她想告訴她們（不止她們，所有可能理解她的人），為此，她忍受著何種孤獨，連最細(xì)小的事物都可以啃噬掉她一塊。

劉夢和阿梅逗引了一陣，見她不愿松口，便也掃興不再問。眼看就要結(jié)束閑聊，回到工作崗位，羅珍妮一慌亂，驀地想到可以說的內(nèi)容。

“我本名叫‘羅娟’，‘羅珍妮’是后來去改的名字?！?/p>

但另外兩人已經(jīng)興盡。劉夢隨意地點點頭，阿梅笑了，順口贊她的本名同樣好聽，就像頒發(fā)一個微不足道的安慰獎。然后，她們轉(zhuǎn)身走了，羅珍妮木訥地站在原地。她實在找不到值得一說的事情，并且她已經(jīng)知道，她們并不在乎——雖然峰巒沒有露出真正險峻的一面，一些友善的霧氣尚且繚繞著。但那種滲人發(fā)膚的恐懼，在少女時代曾久久支配她，此時又一次盤旋而來：她的腦中回蕩著各種聲音，但她從來不知道如何與真實的人相處。在心靈深處，她無法與任何人靠近。

春天快結(jié)束時，一位陌生的顧客走進(jìn)新新百貨。根據(jù)第四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苔城人口已接近八十萬，況且百貨商場客流量大，眼生的面孔沒什么稀奇。來客穿一件挺闊的藍(lán)襯衫，外面套了褐色菱格馬甲。同色系長褲，新款皮鞋，連皮帶都有品牌。一眼望去，格外講究，不像本地人。

客人似為挑女裝而來，一路詢問的服飾都是女款。他對面料、版型都很了解，有時只需用手指輕輕一捻衣角，就皺眉走出店門。到了梅慧芬的店鋪里，他饒有興致地看了許久。一抬頭，發(fā)現(xiàn)店里空蕩蕩，營業(yè)員不知所往。那天，梅慧芬恰有位舊友路過，兩人外出吃點心去了。出于朋友之間的默契，當(dāng)羅珍妮聽到顧客喊人時，趕忙跑向了阿梅店里。

“她去衛(wèi)生間了。有什么可以幫忙的？”羅珍妮說。

“我想看看米色的開衫，就是模特身上那件。要小號?！笨腿苏f。

羅珍妮拉開抽屜，手忙腳亂，半天才找出他要的款式。她小心地拆開塑封，把衣服展開。客人看了水洗標(biāo)，又綜合考量一番，朝她搖了搖頭。

“這件縮水率太高。而且作為開衫，領(lǐng)子開得太低了。披上身，衣領(lǐng)處會不平整?！?/p>

“里面那件翠綠色的套衫呢，要不要看一下？賣得很好的?！绷_珍妮積極地問。

“不用，她不喜歡太鮮亮的顏色。”

客人說著，移到一排夏裝前，揀選起來?！八薄H切、帶有輕微的占有欲，從語氣看，應(yīng)該是他的妻子或戀人。一份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羅珍妮心想。這時，她才開始打量這位挑剔的客人。他中等身材，脖頸處因松弛而顯胖，看上去大約四十歲左右。他有一種極為嚴(yán)謹(jǐn)?shù)臍赓|(zhì)，使人很容易慎重地對待他說的每一句話?？腿素Ｗ蕴糁路?，為了化解沉悶的氣氛，羅珍妮試圖和他聊幾句。

“是從哪里過來玩的嗎？”羅珍妮問。

“出差來的，今天就回去了?！笨腿苏f。

“老家在哪里？”

客人沒有馬上說話。羅珍妮自以為討了無趣，正難熬，傳來了回答。“上海。”

“上海？”羅珍妮驚呼一聲，難怪這個客人穿著如此周正。一瞬間，她變得興致勃勃?！拔倚r候跟一個親戚去過上海。我們好像報了一個旅游團(tuán)，我記不清了，反正一隊里有不少人。我們?nèi)チ顺勤驈R，我第一次看到外國人。那個老頭拿出幾顆糖，分給隊伍里的小朋友。我以為也會給我，但他到最后都沒給。你知道嗎，別人都有的?！?/p>

“沒準(zhǔn)那是迷藥呢。”客人終于笑了，回看了她一眼。補了一句說，“真的，那時候拐賣案件很多?！?/p>

他們相互都放松許多。由于常來串門，羅珍妮對店里的貨品相對熟悉，應(yīng)要求推薦了一些?？腿私邮艿牟欢?，但很客氣。結(jié)賬時，他問她是否愿意一起吃晚飯，感謝她將近半小時的陪伴。

事后，羅珍妮回想起來，她是很勉強(qiáng)才拿定主意赴約的。當(dāng)他們在店里相談甚歡時，羅珍妮忽然意識到，自己正穿著一雙非常難看的紅襪子。上一個本命年買的，已有四年多，到處都起球了。她一貫不注重打扮，何況有長褲遮蓋，襪子并不顯眼?？稍谶@位得體的客人面前，她不禁計較起扮相來，暗自祈禱他不要低頭，以免自己的缺陷暴露。他或許不會說什么，但必在心中嗤之以鼻，而他們剛建立的審美交流也將垮塌。然而，她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邀請。那人是從上海來的——“上?！钡降资窃趺礃拥模_珍妮不知道，僅有一些非常抽象的想象：新穎、時尚、魅力、風(fēng)情……已經(jīng)足夠了，她再次感到一種浩瀚的召喚，著魔似的，要往旋渦深處走去。

迫不及待地，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梅慧芬和劉夢。

“我早就說了，羅珍妮才是我們中最漂亮的?！卑⒚访蜃煨α?b style="display:none;">8OYVYRQihYUkDtK+RElTYA==。

“不是的。”羅珍妮連忙糾正，生怕言語間發(fā)生什么誤解?！爸皇浅砸活D飯，聊得都是很平常的事?！?/p>

基于一種城建的互文，新新百貨竣工之際，附近也開發(fā)了一條美食街。羅珍妮帶路，他們?nèi)チ艘患冶镜夭宛^。席間，她得知他姓宋，是上海一家刃具廠的銷售經(jīng)理。此次來苔城，也帶著打通市場的目的。她問他，刃具有哪些。他從高碳鋼原料說起，講了幾句，笑著停下來，說她不會感興趣的。接著，他談到了妻子。他每到一個地方出差，都會給她帶禮物，他不知道這件事還能做多久——因為，她身患重病。從他的詞語碎片中推敲，羅珍妮認(rèn)為那是一種血液相關(guān)的疾病，聽起來是致命的。

“他錢包里有一張她的照片?？赡軙r間長了，粘在了PVC塑料套上，看不清楚?？隙ㄊ呛每吹?，有一種非常古典的氣質(zhì)。”羅珍妮想，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瘦多了，所以他買的衣服都是最小號。

“給你看這干什么？這男人心思真多，你最好當(dāng)心點?！眲舭欀颊f。

羅珍妮點頭，卻暗暗相信，宋先生不可能是壞人。

“他還說什么嗎？留下聯(lián)系方式了嗎？”阿梅問。

“沒有。他說，還會再來的。”羅珍妮如實回答。

“八成是覺得老婆快死了，想找一條后路。不過，怎么可能找你呢？你也別抱指望，他回去想想就清醒了，一點都不現(xiàn)實。”劉夢說得胸有成竹，末了冷笑一聲，“哼，上海人?！?/p>

三人之中，劉夢的戀愛經(jīng)歷最多，追求者始終絡(luò)繹不絕。她說得確鑿，羅珍妮無法反駁。大不了當(dāng)作一場奇遇，一顆再無蹤跡的流星。那天晚上，她送宋先生到汽車站。是惠風(fēng)和暢的時節(jié)，夜里也不冷，空中似漂浮著很多肉眼不可見的絨絲。宋先生打開車窗，向她告別，示意她早些回家。羅珍妮表現(xiàn)得比平時更笨拙，愣站著，不住揮手。在她既有的人生中，所有告別的情景匯集于這一刻，親屬、朋友、仰慕過的男同學(xué)，各種交通工具搭載他們離開她曾生活的村莊。后來，她自己也走了。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臨別贈言，那句話如被細(xì)小的螺絲擰在她的喉頭：不要回頭。過去，她還以為任何體驗都會使生命肌理更豐饒，但是她錯了。送走宋先生，且意識到他大概率有去無回時，羅珍妮感到前所未有的虛空。只是，她輕輕收攏了這種感受，如合上一把傘，誰都不會看出她有過如此波動。

多雨的九月結(jié)束前，羅珍妮又見到了宋先生。這一回，他穿得沒那么正式，一件淺藍(lán)色的夾克衫上落了斑駁雨跡。他胖了些，比春天時更顯年齡，但依然風(fēng)度卓絕。打開手提包，里面有一盒刃具產(chǎn)品，每一小格都認(rèn)真編了號碼。還有一個米老鼠萬花筒，是送給她的。羅珍妮接過禮物，驚喜令她不知所措，甚至忘記向宋先生道謝。

這次他留出更多時間，所以他們能沿著古城墻散步。那時，人們對城墻還沒什么保護(hù)意識，一些樓房借墻而建。炊灶的煙霧日日熏染，久而久之，有些石磚變成了黑色。羅珍妮以前從沒注意過，尋常人生活的微小痕跡，竟如此荒誕地拓入歷史。

他們登上一座譙樓，沿著延伸的墻垣而行。黃昏近了，金色蝴蝶晏晏棲于水面，遠(yuǎn)處的護(hù)城河顯得平靜。

“重嗎？”羅珍妮指著他的包問。她一直擔(dān)心他負(fù)累，下意識地，怕他與她在一起時有些微不愉悅的時刻。

“沒關(guān)系的?！彼蜗壬鷽]在意手中的提包，轉(zhuǎn)而說，“跑了中國那么多地方，還是最喜歡浙江。將來退休了，我就來這里買一間小房子，安安心心地養(yǎng)老?！?/p>

實際上，他的祖籍也在浙江，這算是他們之間隱秘的聯(lián)結(jié)?？谷諔?zhàn)爭時期，他的父輩逃難到上海，從傳聞中光怪陸離的洋場里撈到一份生計。很艱難，但只要立住腳，別的都會慢慢好起來。他們家族有一種故鄉(xiāng)情結(jié)，所以他當(dāng)年結(jié)婚，也找了祖籍為浙江的女孩。

“我?guī)缀醪宦眯?。我們是做一休一，休息日就待在家里?！绷_珍妮說。

“你愿意再去上海看看嗎？”宋先生問。

他就是這么問的。聽上去魔幻又真實，像一場觸手可得的夢。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個簡單的邀請還是一種模糊的試探，羅珍妮琢磨不透。她想起劉夢的斷語，難道他真的在物色妻子的替代品嗎？羅珍妮一時語塞，呼吸夾雜著劇烈的心跳鼓點。摒除這些干擾性的念頭，她當(dāng)然愿意去上海。去年冬天，她在新聞里看到，橫跨黃浦江的南浦大橋正式通車。熒幕里人山人海，一道道由熱氣球拉起的標(biāo)語豎立在橋上。哪怕未曾身處其中，僅是看到這樣的景象，都激動人心。

羅珍妮點了點頭。

“有機(jī)會我來安排?！彼蜗壬f。

那一陣，劉夢新交了男友。男孩有一輛摩托車，專為她配了一頂粉紅色的頭盔。有時還沒到下班的鐘點，劉夢就打扮妥當(dāng)，被載往夜宵攤。戀情賦予她一種明媚的神采，她的精力全花在男友身上，不再關(guān)注“掃帚”的舉動。只是偶爾地，當(dāng)她說到男友的少年風(fēng)發(fā)之氣時，宋先生被拿來作了比較。所幸，她說得不算刻薄，何況她全心沉醉于戀情，三人相聚的時間也少了。

與梅慧芬單獨相處時，羅珍妮尤其松弛。她們可以聊任意話題，來往交匯，總是協(xié)調(diào)。比起其他人，阿梅了解她多一些。有一回，她們在樓梯間喝茶。阿梅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

“我在想，你真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有一點倔?！?/p>

羅珍妮感激這樣的判斷，嘴上卻忍不住辯駁，她和聰明無關(guān)，從小成績普通，其他也無所長處。她強(qiáng)迫性的謙遜被梅慧芬制止，阿梅說，那種聰明不在于智力，也不在于人情世故的計算，而是一種接近天然悟性的東西。

“你不屬于這里。”最后，阿梅說。

羅珍妮為此一震，加倍詳細(xì)地講述了她與宋先生的關(guān)系。

那時，雖然行動上還沒有實質(zhì)的進(jìn)展，但兩人幾乎已達(dá)成默契，只要他妻子去世，她就跟他到上海去。宋先生向她坦言家中情況，他是幺子，父母均已不在世，凡事可自己做主。他和妻子生育晚，如今兒子年幼，尚離不開照料。這就是她即將繼承的家庭，一張密布責(zé)任的網(wǎng)暗織其中。當(dāng)然，還有更多未知的部分，全然超越此刻的想象，但生活本不就是如此嗎？人們在欲望中順流而下，很少在真正的風(fēng)險發(fā)生之前考量它。

她開始買一些新裙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付錢，取回一堆找零硬幣。相比過去在飯館打工，百貨商場的收入要高幾倍，所以她有揮霍的空間。衣櫥日益豐隆，她設(shè)想，將來要怎么把這些服飾運到上海。在那個歷經(jīng)重構(gòu)的家中，她又要怎么劃分她和他妻子的空間。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假設(shè)一個生者已死，并且此人還與她存在著微妙的利害關(guān)系時，她旋即生出一種不安的感受。羅珍妮不希望他的妻子死去，至少，那場死亡應(yīng)當(dāng)徹底與她無關(guān)，只屬于病人自身的命運。

羅珍妮的愿望以一種古怪的形式實現(xiàn)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盡管她和宋先生還在定期會面，但帶來的消息卻是，他的妻子一天比一天健康。據(jù)宋先生說，如今她和一個興趣組的組長交上了朋友。每到周末，她們聚集在福佑路的一家工作室，用水晶珠串起各種立體圖形。那些別出心裁的制品，會被小攤收購，賣到需要布置的房間里。前來報名活動的，多是中老年女性，抱著兼職賺外快的目的。也有年輕人，甚至中學(xué)生。他們更側(cè)重于尋求體驗，往未知的池子中丟一塊瓦礫，探測它所激起的波紋。

“她和我不一樣。她有一種讓人喜歡她的能力，不單單因為她是個病人，人們遷就她?！彼蜗壬f，露出感嘆的神色。

那已經(jīng)是他們相識的第四年了，相互了解更多，也幾近敞開。羅珍妮低下頭，仿佛在盡力消化這條信息，把它背后的每一絲褶皺都反芻明白。

“那樣的話，對你來說也是一件好事。”羅珍妮說。

“我不知道。今年，我們單位的效益也差了很多，基層三個月發(fā)不出工資。再拖下去，恐怕要賣掉房子給她治病了。”宋先生說。

羅珍妮吃了一驚。如今她知道，他是那種忠于責(zé)任的老派男人。只要妻子有生機(jī)，他無論如何都會采取積極的行動。假如妻子決心拖垮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走向毀滅，直到徹底無能為力。羅珍妮又怎能責(zé)怪他，另一種生活，本就不屬于她。她為自己要面臨的損失痛苦，火焰灌入胸口。在故事的最后，那條獲得雙腿的小美人魚終究化作了泡影?？伤龥]法真的憎恨誰，要不是基于某種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宋先生也不會長久而穩(wěn)定地與她保持聯(lián)系。

“你今天涂口紅了?！彼蜗壬芸鞆木耧L(fēng)暴中恢復(fù)，轉(zhuǎn)了話題。

“對?！绷_珍妮頓時羞赧起來，“我一個同事送的。她的親戚去巴黎旅行，帶了一套三支，我們?nèi)齻€關(guān)系近的一人一支?！?/p>

“不適合你?！彼蜗壬ň?，又含糊地說，“這兩年，出國很流行……”

吃飯的全程，她都小心翼翼地擦拭嘴唇，想把那泛著熒光的顏色去掉。

還有一些更糟糕的事。

口紅是阿梅送的。她本想選大紅色，但另兩人都說，玫紅更襯她的文靜氣質(zhì)。于是，選擇松動，她很快改變了主意。那幾天，劉夢剛失戀，再次回到憤世嫉俗的狀態(tài)。她所選中的大紅色貼在嘴唇上，如蛇信子鉆出，莫名帶有一股潮濕的兇險。

因此，當(dāng)羅珍妮在商場的茶水間聽聞關(guān)于自己的傳言時，率先想到的，就是這張鮮艷的嘴唇。仿佛一塊金屬不斷在體內(nèi)下沉，她站在茶水間門口，只覺得渾身冰涼而沉重。她當(dāng)然不能進(jìn)去質(zhì)問，卻也無法轉(zhuǎn)身逃離。世界喪失了它的流動性，逐漸凝成固態(tài)，每一件外物都露出鋒利的棱角。她被嵌在這個瞬間之中，動彈不得。

她們是怎么說的？

“看不出來，原來是這種貨色，和已婚顧客搞在一起?！薄芭叮莻€老女人?！薄瓱o盡的訕笑，令人牙齒打顫，唯有盡快把那些詞語趕出大腦，全部忘記。羅珍妮反復(fù)說服自己，這只是一些最平淡的閑言碎語。如果主人公不是她自己，甚至不值得停下腳步去細(xì)聽。然而，她控制不住耳膜嗡嗡作響。每一刻，都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悄然關(guān)閉。

沒有什么可解釋的，也不知如何開口。羅珍妮和同事們交往本就不深，流言愈加阻礙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沿著扶梯走下臺階，感覺自己身處叢林，四面都是閃著貪婪紅光的豹的眼睛。

劉夢離職的那天，百貨商場的同事們舉辦了一場歡送會。傍晚時分，會議室里傳來嬉笑。隔著磨砂玻璃，羅珍妮看見五彩氣球吸在天花板上。窗戶用白色噴霧造出動物之型，不均勻的邊緣模擬了雪的痕跡。重新圍排過的會議桌上，擺著零食、干果，一次性杯子里裝滿可樂或紅酒。像是圣誕提前來臨了。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們已經(jīng)不再說話了，羅珍妮幾乎確信，流言的源頭就是劉夢。而她隨后的離職，更佐證了這一點。反正無需再喬裝友誼，現(xiàn)在，她可以盡情傷害她了。

羅珍妮本不想主動再提這件事，但不久后，梅慧芬找到了她。兩人稍談幾句，互相察覺，彼此對羅珍妮的處境都非常清楚。

“不要把這些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哪有不挨人說的。”梅慧芬干脆捅破紙，試圖安慰她。

“憑什么？”羅珍妮說著，抑制不住眼淚上涌?！拔覐膩頉]有亂說過別人的事。即使知道，也都咽在肚子里。”

“這和你怎么樣是無關(guān)的?！泵坊鄯逸p聲說，“是人性呀，你都知道的。你現(xiàn)在只有過好自己的生活，別在意任何人說的話。如果哪天你真去上海了，這些人就算心里不服氣，也會好言好語來送你的。”

“也許我去不了上海呢?！绷_珍妮喃喃自語。

“那也不要緊。不過，你一定要吊在這一棵樹上嗎？”梅慧芬問。

“是的。我答應(yīng)過他，我會再等一等?！绷_珍妮說。

“那么你一定能去成的。”梅慧芬說。

“為什么？”

“公道?！泵坊鄯覈@一口氣，斬釘截鐵說。

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想到阿梅這句“公道”，羅珍妮就險些落下淚來。

幾個月后，新新百貨啟動了翻修更新工程。雕花樓梯拆掉了，一律替換成德國進(jìn)口的電梯。那具在門口守護(hù)多年的財神，被搬進(jìn)了常年不見光的儲藏室。取而代之，一對抽象的琉璃雕塑豎在大門兩側(cè)。重修以后，百貨商場的整體風(fēng)格簡潔明亮。穿行在商場中，人們感受到史無前例的輕盈。

百貨商場統(tǒng)一裝了廣播，大量流行情歌，流向商場四處。羅珍妮最喜歡毛寧的《晚秋》，熟悉的前奏響起時，便如有雨水簌簌落在梧桐葉上：

心中藏著多少愛和愁/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

溫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相逢也只是在夢中

怎么說相愛卻又注定要分手/怎么能讓我相信那是一場夢

情緣去難留/我抬頭望天空/想起你說愛我到永久

愛——她想過這個問題，但始終說不清，她和宋先生的關(guān)系之中是否有愛。出于他嚴(yán)肅的天性，他們之間甚至沒有肉麻的言語，更不用說愛的表達(dá)。何況，什么事情都說不準(zhǔn)。這幾年來，宋先生飛速地衰老了。有時羅珍妮想，有沒有一種荒誕的可能，宋先生比他的妻子先去世呢？又或者，誰也料不到，最先去世的是她自己？總之，不是那個已被死神標(biāo)記過的女人，沒有那么簡單。

至于愛，在游戲般胡亂纏繞的命運之中，究竟承擔(dān)著何種意義。

有一把可以解答所有問題的萬能鑰匙：時間。

它不提供解析，但只要沿著它下行，總有一刻，一切困擾都會變得不再重要。比如二十年后，當(dāng)羅珍妮夫婦和梅慧芬坐在半島酒店的咖啡廳時，沒有人再在意愛在此刻是否扮演著某種角色。

梅慧芬六十出頭，年前經(jīng)歷過一場小中風(fēng)。重新獲得語言能力后，她決意游玩一番，順便拜訪各地的老朋友。自羅珍妮結(jié)婚以來，她只在電話里聽過梅慧芬的聲音。雖聊不長，但從舊日飄蕩過來的氣息，總能使她安心。每一次，她們都相約，等梅慧芬有空就來上海玩。時隔多年，這項約定終于兌現(xiàn)了。羅珍妮一咬牙，預(yù)訂了平時舍不得消費的景觀式下午茶。

梅慧芬染過深紅的發(fā)色，效果不持久，而今新生的白發(fā)如雜浪翹涌。她的皮肉塌軟了，五官被擠得很細(xì)小，膚色也暗沉下來。是好天氣，日光穿透她紫色的雪紡裙，衣衫褶皺的陰影投到她若隱若現(xiàn)的皮膚上。讓羅珍妮詫異的是，眼前的梅慧芬判若兩人，沒有一處還殘留過去的痕跡。一些更精微的地方也變了，或許根本原因在于，羅珍妮看待她的視角也發(fā)生了變化。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以艷羨的目光，將梅慧芬安放在姐姐的位置。她曾經(jīng)多么需要阿梅，沉穩(wěn)、知書達(dá)理、越過眾人辨認(rèn)出她的獨特，那些光線一度充盈她的生命——難道這都是虛妄的嗎？現(xiàn)在她面對著梅慧芬，心中有一種近乎道德的聲音，唆使她忽視阿梅身上芒刺般突起的細(xì)節(jié)。盡管她竭力地闔攏雙眼，梅慧芬的特質(zhì)依然粗魯?shù)刈踩胨母兄w系：濃烈的庸俗。與此同時，羅珍妮心一軟，而這足以讓她以示好的面目與梅慧芬相處。

為了制止梅慧芬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的病癥，羅珍妮說起了往事。

“阿梅姐，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到上海那么多年，夢里還經(jīng)常回到新新百貨。最近一次，夢見你店里有個女客人，把鏡子打碎了。我們就蹲到地上，把碎片一塊一塊撿起來，用膠水拼貼回鏡框里。”

“哎，當(dāng)營業(yè)員沒有前途，服務(wù)別人大半輩子，每天站得腿都要斷了。還是你好，碰上宋先生這段緣分，徹底熬出頭了。”梅慧芬訕笑，看了宋先生一眼。

“以前開心，真的?！绷_珍妮夢囈一般。

“你心好，能想著那些事情?！泵坊鄯艺f。

“阿梅姐，你還記得嗎？有一年，你送給我一支巴黎帶來的口紅。玫紅色的，涂到嘴上會發(fā)亮，我到今天都在用，二十多年了?！绷_珍妮感嘆。金色外殼，膏體有一股高雅的脂粉香。她后來學(xué)會了搭配技巧，每逢喜慶大事，就淡淡地涂上一層。

梅慧芬一愣。不知是忘記這回事，還是沒料到羅珍妮如此認(rèn)真，她的眼中閃過詫異，又快速消散。接著，她輕輕地笑起來。她喝了一口加糖的咖啡，喉嚨里有一股黏稠化開。待把余味也咽下去，她饒有興致地對宋先生夸起羅珍妮來。

“宋先生，新新百貨那么大，我最看好的還是小羅。我們小羅雖然不太懂時髦，也不愛說話，但長得可算是‘商場一枝花’。人群當(dāng)中，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我印象很深，單位里組織過一場職工旅游，我們都報了名……”

羅珍妮立刻想起那場旅行，那幾乎是她來上海的前夕。當(dāng)時，宋先生的妻子終于病危，住在ICU病房里，而羅珍妮已等了七年。她插嘴道，“對，呼倫貝爾！之前從沒旅游過，一下子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p>

“是啊，光火車就坐了兩天一夜，但是所有人都很激動。八月天，不怎么熱了，草有小孩的小腿那般高。草原上的云，叫人永遠(yuǎn)都忘不了，倒映在把草地分開的水渠里面。那時候，拍照還是用膠片機(jī)的，哪像現(xiàn)在方便。我想省著點拍，可忍不住就拍了很多。要是沒記錯，我們應(yīng)該是從莫爾格勒河景區(qū)出發(fā)的，一路上，大巴開過好多個觀景臺?！泵坊鄯疫M(jìn)入回憶，如身臨其境。

“我們還買苔蘚，喂了馴鹿。苔蘚賣得貴，我們自己吃飯都舍不得點飲料。”羅珍妮補充說。

“最后一天頂痛快，單位出錢，安排我們?nèi)ヲT馬?！泵坊鄯姨^沉浸，無意間變了音調(diào)?！鞍パ剑戳撕脦滋烊厚R奔騰，跑得那么快。讓我自己騎馬，肯定有點怕的。下車以后，我們被帶到一個馬場，每人挑選有眼緣的馬?；h欄旁邊，站著一匹馬，渾身雪白，美得像一朵云。我們都圍過去看?！?/p>

“我記得的。領(lǐng)隊說，那是一匹小馬，卻已展露出千里馬的特質(zhì)。我當(dāng)時心里想，它不應(yīng)該被人養(yǎng)來做生意。要是能回歸草原，自由馳騁，完全是不一樣的命運?！绷_珍妮說。

“是啊，你了解它，所以這匹白馬非你莫屬。”梅慧芬又轉(zhuǎn)向宋先生說，“小羅一直是最特別的，單位里所有人都認(rèn)可，我們由衷欣賞她?！?/p>

“阿梅姐，哪有你說得這么好。而且，騎白馬的不是我，我現(xiàn)在早忘記是哪個人了?！绷_珍妮糾正道。其實梅慧芬說得完全不對，沒有人欣賞她，沒有人在意她愣愣地站在人群里。

“最后是你騎了那匹白馬。我怎么會說錯，撒謊有什么意義？”梅慧芬哈哈大笑，嗔怪羅珍妮記性不好。

“我騎的是一匹棕色的馬，額頭上有一塊白斑。我膽子小，所以特意選了一匹瘦馬，我自己更不會記錯呀?！绷_珍妮覺得沒有必要，仍然作了解釋。

“你那時意氣風(fēng)發(fā)，一望相中了白馬。我們雖然都喜歡它，可是想到你馬上要去上海了，以后沒什么機(jī)會見面，也就催著你選白馬。說實話，那么好的白馬，只有你配得上它?！泵坊鄯艺f，柔和而確鑿無疑。

“不可能，根本不是我。”羅珍妮不自覺放低了聲音。熟悉的迷霧彌散開，通過呼吸鉆進(jìn)她的肺，她逐漸迫近窒息的狀態(tài)。

這時，宋先生問起梅慧芬在上海的旅途見聞。梅慧芬一笑，接受了這種調(diào)解。她說到前幾天坐游輪，橫跨黃浦江。兩岸燈光把水面染得五彩紛呈，船艙的四壁吸納了波浪的二次反射，無助而興奮地一路閃耀。慢慢地，羅珍妮也回過神來。淤腫從邊緣開始溶解，她們重新承擔(dān)起久別重逢的老友角色。

他們本欲招待梅慧芬晚餐，但她百般推辭。再三挽留，梅慧芬才坦言，這次來上海并非孤身一人，還帶了她的兒子。兒子離不開她，要及時趕回才行。宋先生不知情，要請她兒子一起吃飯。梅慧芬慌忙抓起包，一副就要走的樣子。等她站起來，羅珍妮發(fā)現(xiàn)她比過去矮了。更多斑點落到她的鎖骨皮膚上，像一粒粒幽暗的漿果。她的手抬在腰間，痙攣不止，有一些身體內(nèi)部的小齒輪被時間破壞了。

告別的時候，她們約定明年再見，或許每年都可以見一次。然而，她們都察覺，這當(dāng)中有極為敷衍的部分。

她聞到枕頭里蕎麥的氣味，鐘的指針把每一秒勾勒出聲響。鬼使神差地，她的心思總在草原上驅(qū)馳。呼倫貝爾草原何其開闊，天地相去甚遠(yuǎn)，又彼此相連。萬物沐澤于渾然之中，生活在那里的動物，每一只都得到了充溢著神性的祝福。

羅珍妮從來不受睡眠困擾，見梅慧芬那天，卻怎么都無法入眠。半夜，宋先生迷迷糊糊地起身去衛(wèi)生間。待他回來，羅珍妮忍不住問他。

“你有沒有覺得阿梅哪里很怪？”

“沒有，你們不是聊得很高興嗎？”宋先生含混地說，“快點睡吧。”

可羅珍妮忘不了那次會面。她被一種源自往日的陰翳迷住了，第二天，乃至很久以后，她都在思索那些和苔城相關(guān)的事。

其實，幾年前，她回去過一次。那家標(biāo)志著小城發(fā)展巔峰的百貨商場，許多年來一直保持與時俱進(jìn)?？邕M(jìn)旋轉(zhuǎn)門，一股白花調(diào)的香味就殷勤地?fù)鋪?。所有的格局，都和記憶中的相異。她繞了幾圈，無法找到自己當(dāng)年的柜區(qū)——這與地理區(qū)域無關(guān)，只是有些東西竟然可以消失得那么徹底。新招的女店員都很漂亮，有的睫毛非常長，抬眼時閃得人暈眩。她知道可以在美容店做，但從未試過，她早就不需要這些了。在二樓的走廊里，她見到了“掃帚”，盡管“掃帚”沒有認(rèn)出她。白西裝很適合“掃帚”，英挺自如，立在水中獨木上的白鶴也那樣伸展脖子。如今，新新百貨的商業(yè)事務(wù)由她主理。回想過去對“掃帚”的孤立——劉夢拉攏了不少人，可“掃帚”從來不在乎。有一回，她和梅慧芬去柜臺找劉夢聊天。她們一致認(rèn)為，施華洛世奇是一個奢侈的品牌，因為它有一部分毫不實用的產(chǎn)品。比如各類擺件，以及那些小小的掛飾，頂部栓一根彩色緞帶。要多有錢，才會在家里掛那種五角星、小鈴鐺、帶樹葉的小信封？她們極盡嘲諷的時候，與劉夢搭班的“掃帚”走過來，告訴她們，那是外國人用來裝飾圣誕樹的。她說得平淡而溫和，沒有額外的意圖，反而顯露一種難以言喻的誠懇。羅珍妮很難否認(rèn)，哪怕在附和劉夢的攻擊時，她對“掃帚”也是相當(dāng)欽佩的——為她身上超乎環(huán)境的高貴。

另外一場相逢，也讓羅珍妮意外。熙熙攘攘的菜場里，她遇見了原來“陳記小館”的老板娘。她在那里打工的日子，老板娘一貫對她很照顧。老板挑刺，便由她護(hù)著羅珍妮。私下相處時，老板娘總勸她，一定要趁年輕找個好人結(jié)婚，否則老了會很苦。她明白老板娘是替她著想，從不抗駁，感激地點頭。但是現(xiàn)在她知道，老板娘說得并不對。一個人真的老了之后，未必感到孤苦，她會轉(zhuǎn)頭忘記所有的事情。就像她多次和老板娘打招呼，對方始終沒有想起她是誰。

那么，為什么沒有去找梅慧芬呢？

她們曾經(jīng)是多要好的朋友。那些暗無天日的夢里，她們共同撫摸過一塊塊神秘的曜石，最后丟入河流，讓它們緩慢地沉到水底。她能聽見最幽微的返聲，水草輕移，無數(shù)泡沫從極小的氣孔里一路飄上來。此刻，黑暗中靜默無言的梅慧芬，又在想些什么？

接連好幾周，與梅慧芬見面的場景，像熱門電影似的反復(fù)播放。但它并不真的受歡迎，坦白而言，只讓羅珍妮感覺不適。一次次重返其中，起初帶著反思的意圖——從自己身上挑問題，不僅給她一種能掌控的安全感，也是她最擅長的?？絾栕约海屨嬲男袃凑咤羞b法外，那樣就能回避戰(zhàn)斗，不再需要撕開敵人的堅甲利兵以奪取他應(yīng)付的代價。在她還是少女時，這種性格傾向無疑更嚴(yán)重，但婚姻多少教會了她武裝自己。

無論如何，羅珍妮最早找到的是一種羞愧。當(dāng)他們非要梅慧芬把兒子叫出來吃飯時，羅珍妮驀地想起，那張圓潤、呆滯、五官失衡的男孩的臉。任何時候見到他，他都在輕輕地擺頭，像在攀附一種風(fēng)中的節(jié)奏，也像在反復(fù)砍斷常人無法看見的織線。羅珍妮不知道他長大后什么樣子，更頑固，不過至少不會像他母親那樣絕望?？祻?fù)的可能性業(yè)已閉合，他成了冬河邊一片無人問津的冰。

然后，她才恍然大悟，那位母親其實多么抗拒這場見面。羅珍妮提及那支用了二十多年的口紅，本以為梅慧芬會高興，可她露出的是什么表情？現(xiàn)在，羅珍妮反應(yīng)過來了，是輕蔑。許多懸置的謎語慢慢破解了，她終于理解，關(guān)于白馬的故事究竟意味著什么。恨、嫉妒，除此以外，還有更重要并且她過去從來不知道的，一個破碎的人如何強(qiáng)打精神，想從她并不信任的世界上贏得一些東西。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會讓她更好受一些。

羅珍妮記得，她深受非議時，與梅慧芬推心置腹地聊過一次。梅慧芬皺眉俯下身，輕輕地問她。梅慧芬說，你可以告訴我真話，你們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有沒有……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羅珍妮告訴她，沒有。可她分明有一種想嘔吐的沖動，那是屈辱。梅慧芬驚訝地抬起眉毛，嫻熟地說了勸慰的話。也許她轉(zhuǎn)身進(jìn)入另一叢同事，添油加醋，把羅珍妮的故事傳播開來。她毫無疑問地掌握了虛構(gòu)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那是她想要的，潤物細(xì)無聲地影響別人。

不是劉夢，是她。羅珍妮收縮了所有感官，向內(nèi)陷落，直到被黑色的浪潮徹底淹沒。她封閉的軀體形成一個小小的、具有審判功能的神壇。不會錯的，就是她。

也審判自己。那種天真的無知，難道不該碰壁嗎？為了贏得朋友的喜愛，她多么盲目地維持著自己的天真，甘愿冒風(fēng)險獻(xiàn)祭秘密。友誼的幻覺，使她得以短暫地抵抗孤獨。循環(huán)往復(fù)，這就像一種不良的癮。但這不是真的，只是相對表層的部分。如果她在意梅慧芬，為什么離開苔城時沒有絲毫不舍，反而覺得如釋重負(fù)呢？為什么在真正到上海去之前，一想到大城市，想到擁有更多豪華商場的地方，她的內(nèi)心就由衷地舒展呢？

是梅慧芬告訴她的，“公道”。她曾經(jīng)不明白，也許梅慧芬自己也沒明白，“公道”就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這里，直視此刻的一切存在。黑暗之中，漸漸有雪落下來，光芒四射的柔和顆粒，從極為遙遠(yuǎn)的地方到來。接著，那匹白馬也來了。通體渾然，帶著黃銅般觸地之聲，遠(yuǎn)看儼然一把明晃晃的劍。當(dāng)它靠近，那淺棕色的眼球里才展露一種溫順的召喚。這一次，她已經(jīng)過漫長的歷練，再也不會逃避或抗拒它了。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