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修辭學角度探析王熙鳳語言所體現(xiàn)的性格特點

［摘 要］ 從修辭學角度探析《紅樓夢》中語言數(shù)量最多，且最典型的人物王熙鳳的個性化語言所體現(xiàn)的性格特點。分析了王熙鳳對歇后語、雙關(guān)語、民間俗語和反語的運用。研究發(fā)現(xiàn)，王熙鳳既是一個八面玲瓏、頗具心機、心狠手辣的人，同時也是一個詼諧幽默、頗具管理才干的人。

［關(guān) 鍵 詞］ 修辭學；語言藝術(shù)；性格特征

王熙鳳是賈璉的妻子，賈府中的璉二奶奶。她長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在賈府中深得賈母和王夫人信任與喜歡。她是賈府實際上的施政者，掌管著上下幾百號人。她才思敏捷，口才更是了得，是賈府的頂梁柱，卻也是賈府的蛀蟲。王熙鳳性格復雜，個性鮮明。她既有諂媚逢迎、陰狠專斷的一面，也有機智聰明、果敢的一面。她游走于各類身份人物之間，以其三寸不爛之舌、隨機應變之力調(diào)停大小事件，在賈府中生活得如魚得水。王熙鳳在整部《紅樓夢》中出場最頻繁，偶有缺席，頓時讓人若有所失。而王熙鳳最突出的魅力莫過于其靈活多變的語言。王熙鳳的語言是其鞏固地位的利器，具有哄上攝下、唯利是驅(qū)的特點。

《紅樓夢》中性格最復雜的人物莫過于王熙鳳，而她的語言更是性格外化的重要特征。王昆侖先生在《紅樓夢人物論》中說：“現(xiàn)代漢語中任何一種修辭手法，都可以在《紅樓夢》中找到豐富的、精彩的例證?！保?］王熙鳳大量運用歇后語、雙關(guān)語、民間俗語、反語等，成為小說中語言最具活力與感染力的人物。王熙鳳的語言因人而異，或用婉約之語表達見于言外的不盡之情，或用幽默詼諧之語以調(diào)節(jié)氣氛。王熙鳳的語言是其性格外化的重要特征，從其語言的修辭藝術(shù)上可以反映出她的個性化特征。

一、歇后語，體現(xiàn)其八面玲瓏、心狠手辣

歇后語是漢語的一種特殊語言形式，它一般將一句話分成兩部分來表達某個含義，前一部分是隱喻或比喻，后一部分是意義的解釋。歇后語通常指說出半句，省略后半句，大家也能領會或猜想出它的本意。歇后語幽默風趣，且耐人尋味，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民族特色。

《紅樓夢》里運用到的歇后語據(jù)統(tǒng)計約有一百八十條次。紅學家劉心武曾說：“歇后語總體而言屬于市井口語，口吐歇后語的以奴輩下等人居多?！彼苑彩怯行┥矸莸匚坏娜耍鐚氂瘛①Z母、王夫人等都很少用歇后語，上層人物中只有鳳姐一人大量使用歇后語。這與她不識多少字固然有些關(guān)系，然而她畢竟不是“奴輩下等人”，她在某些場合使用歇后語完全是由她的性格決定的。

如在小說第三十回，林黛玉、薛寶釵和賈寶玉含沙射影，各有心思，把氣氛弄得很尷尬。鳳姐發(fā)覺了問眾人道：“你們大暑天的，誰還吃生姜呢？”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回道：“沒有吃生姜?！兵P姐詫異道：“既沒人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2］這一句說的三人又羞又愧，而其他人卻都一頭霧水，沒聽懂鳳姐的意思。鳳姐把歇后語“暑天吃生姜——辣辣的”拆分開使用，只有當事的幾個人心知肚明。這里的歇后語用得恰到好處，不僅緩解了氣氛，還讓人避免了尷尬。

還是此回中，王熙鳳說寶黛二人：“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鶴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那里還要人去說合?！保?］這里的歇后語是暗喻寶黛二人親密無間。幽默風趣的語言逗得眾人一陣大笑。這兩處歇后語的使用充分展示了鳳姐八面玲瓏、善于處事、風趣幽默的性格特征。

在小說中讓人感受到王熙鳳的心機與惡毒之處，莫過于她設毒計害死尤二姐之事。在這件事中，鳳姐大量使用歇后語達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設計陷害尤二姐一事中，鳳姐買通尤二姐之前退親了的張華，讓他狀告賈璉。而自己則大鬧寧國府，罵得尤氏一臉唾沫：“你既沒才干，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2］鳳姐用歇后語“鋸了嘴子的葫蘆——沒口齒”責怪尤氏不出聲管事，只想圖好名聲。責備人后，鳳姐話鋒一轉(zhuǎn)，又自謙道：“我是‘耗子尾上長瘡——多少濃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保?］解釋來找尤氏也是因自己沒能耐處理此事，乃不得已之舉。正是被鳳姐鬧怕了，后來尤氏即便得知妹妹尤二姐被鳳姐百般磋磨，也不敢再為她出頭，這也間接導致尤二姐的慘死。鳳姐在此處連用幾個歇后語，既責罵了尤氏，讓她覺得對不起自己，又摘清了自己，以免過于得罪人。此一回大鬧寧國府，鳳姐以自己的妙語連珠達到了目的。由此可見，對待她的“敵人”，王熙鳳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心計和口才，體現(xiàn)了她心狠手辣的性格。

王熙鳳的語言素來幽默風趣，歇后語的運用在其語言中占了很大成分。她的語言沒有什么文學涵養(yǎng)，卻充滿了智慧，富有鮮活、生動的氣息。在整部《紅樓夢》中，歇后語的運用豐富了鳳姐的性格，使作品更具現(xiàn)實性和真實性。歇后語的運用使作品具有生活化的特點，它把寫實和空靈的特點相結(jié)合，使人物性格在歇后語的運用中更具表現(xiàn)力。

二、雙關(guān)語，體現(xiàn)其機智聰慧、善妒善諷

雙關(guān)語是一種“語言里外，別有洞天 ”的修辭方式，既可以使語言活潑有趣，也可以凸顯人物的聰明才智，有“一箭雙雕”的效果。整部《紅樓夢》都是以雙關(guān)的手法貫穿的。從歷史故事到詩詞歌賦，從人物言談到燈謎酒令，雙關(guān)手法的運用處處可見。鳳姐更是運用雙關(guān)語的高手。雙關(guān)語的巧妙運用充分體現(xiàn)了其語言的機變性和其聰明機敏的性格特點。鳳姐高超的語言技巧讓她無論處于何種狀況都能游刃有余，更令她在賈府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她的語言交際才能是所有人物中最出色的。身為榮府里的大管家，鳳姐和不同的人打交道，都能應付自如。雙關(guān)的分類有很多種，本文主要是從語音雙關(guān)和語義雙關(guān)的角度著重分析王熙鳳使用雙關(guān)語的情況。

首先看王熙鳳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其中有對王熙鳳的譏刺之意。這里的“一從”指的是對賈母等人的順從?！岸睢敝给P姐大權(quán)在握，號令賈府眾人?！叭四尽本褪切葑?，指最后被賈璉休棄的悲慘結(jié)局。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最具生活化、最生動和最豐滿的一個形象。王熙鳳文化水平不高，其言語大多來自生活，所以顯得生動有趣。她的語言交際才能是所有人物中最出色的，這充分說明了她語言的機變性。

語音雙關(guān)也叫諧音雙關(guān)。黃伯榮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對諧音的解釋是：“諧音就是利用音同或音近的條件使詞語或句子語義雙關(guān)?！保?］《紅樓夢》第四十五回中，賈探春想邀請王熙鳳加入詩社，鳳姐自知沒什么文化，便回道：“我又不會作什么濕的干的，要我去吃東西去不成？”在特定語境聯(lián)想之下，因“詩”與“濕”諧音，這里鳳姐巧用諧音回絕了加入詩社一事，也避免了自身的尷尬，可見其機智和聰慧。

語義雙關(guān)是指利用詞語或句子的多義特點所形成的雙關(guān)語，相比于語音雙關(guān)在《紅樓夢》中更為常見。有運用短語形成的雙關(guān)，如三十八回中，寶玉口中的“便宜”，表層意思是東西價錢低，這里暗指“方便”之義。第七十一回中的“后事”指喪事與之后的事情，在文中是后者。還有運用一個句子進行的雙關(guān)，即句法雙關(guān)。這種雙關(guān)往往不易理解，必須結(jié)合一定的歷史文化背景，才能理解背后隱藏的意義。

在第六十九回中，鳳姐以一句話來影射暗諷賈璉。鳳姐問他：“家里近來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雞兒吃了過年糧?！边@句話中“雞兒吃了過年糧”既是指家里養(yǎng)的雞吃了糧食，也暗指男人在外養(yǎng)的女人用了家里的銀子，這里指尤二姐和秋桐等。這一雙關(guān)語的運用，可見王熙鳳并不是遵從三從四德、唯夫是尊的女子，而是個想約束丈夫的妻子，她對賈璉在外養(yǎng)女人是心生嫉妒且有怨氣的。

三、仿詞，體現(xiàn)其詼諧幽默、善于妒忌

仿諷是一種有意模仿特定既存的詞語、名詞、名篇的結(jié)構(gòu)形式而更替以全新內(nèi)容，通過舊形式和新內(nèi)容的匹配與舊形式和舊內(nèi)容進行對比，形成一種格調(diào)意趣上的反差，從而造就一種幽默詼諧效果的修辭文本模式［4］。仿詞即是仿諷中有意模仿已有詞語的一類情形。所謂仿詞，就是“因為表達上的需要，更換現(xiàn)成詞語中的某個語素或詞，臨時仿造出的新詞語?！保?］

第十六回中，鳳姐笑道：“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內(nèi)人’一樣呢。”王熙鳳這里說的‘內(nèi)人’，并不是專指妻子的兼語‘內(nèi)人’，而是與‘外人’相對照的‘內(nèi)人’，即是指‘自己人’，這里所說的‘內(nèi)人’明顯就是仿詞中的反仿。鳳姐在這里就是以幽默的語言諷刺了賈璉對別的女人好。仿詞的運用，讓人覺得鳳姐的形象頓時新鮮活潑起來，同時鳳姐這樣一說，頓時讓人感覺有種強烈的諷刺意味。

四、反語，體現(xiàn)其心思惡毒、視人命如草芥

反語，是指用反話來表現(xiàn)正意的修辭文本模式。分為兩類：一是“因情深難言，或嫌忌怕說，便將正意用了到頭的語言來表現(xiàn)，但又別無嘲弄諷刺等意思包含在內(nèi)的”；另一個是“不止語意相反，而且含有譏刺等意思”。

鳳姐在文中就使用了第二種方式明夸暗損賈瑞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賈瑞被鳳姐一夸，很是歡喜。鳳姐約他見面，賈瑞不疑有他，夜晚便去了，至此還不曾發(fā)覺鳳姐是在捉弄他。第二次又去赴約，被整得簽了五十兩借款，滿身滿頭的屎尿，不久就得了重病。鳳姐有心要整死他，盡抓些渣末藥給他，直說沒有了，最后賈瑞一命嗚呼。雖說賈瑞覬覦鳳姐的美貌實在不該，但鳳姐以反話夸贊賈瑞，慢慢釣得賈瑞得意忘形，然后再百般捉弄將人置于死地，實在是精于心計、心狠手毒，視人命如草芥。

在“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一回中，尼姑凈虛為了錢財做下惡事，有求于鳳姐，鳳姐先嘴上說不想管，接著卻又說道：“我也不等銀子使?！边@就有意思了，那尼姑又沒說給銀子，鳳姐便說自己不等銀子使，以反話暗示：你總要給銀子吧，你可別開價太低了。最后鳳姐得了三千兩銀子，便通過關(guān)節(jié)暗地使長安節(jié)度使云光逼婚，害得張金哥、趙公子雙雙自盡而亡。在此回中，鳳姐真正是心狠手辣、搬弄權(quán)勢，毫無道德與憐憫之心。

五、俗語，體現(xiàn)其工于心計、管理才能卓越

俗語是指由人民創(chuàng)造出的，并在群眾口語中流傳使用的，具有口語性和通俗性特點的語言?！都t樓夢》中運用最多的要數(shù)俗語，該書人物大概有四百多人，據(jù)初步統(tǒng)計，書中運用俗語的人達到了七八十人——上至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下至不知名的丫頭。王熙鳳平時好講一些市井笑話、傀俗故事，丫鬟們最喜歡聽她講故事。

在設計陷害尤二姐一事中，王熙鳳責怪尤氏道：“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里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以諺語“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里壯”埋怨尤氏把她的妹妹尤二姐說給自己的丈夫賈璉做小妾，怪罪她破壞自己的家庭。

鳳姐在無人處又找尤二姐說：“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前怎么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边@里的“拆魚頭”有人把它注釋為：“比喻處理和排解復雜難辦的事”。陸澹安的《小說詞語匯釋》把“拆魚頭”解釋為“做麻煩的事”。這是南方的民間俗語。在南方的酒席上，拆開魚頭就是把筵席上吃剩的大魚頭用筷子拆開，讓大家容易吃。那意思其實是為了與人方便，而自找麻煩。作者在這里充分描繪出鳳姐善于玩弄人心的性格特點。

文中還有一處，鳳姐連用了六個俗語，“坐山觀虎斗”“站干岸兒”“借劍殺人”“推倒油瓶不扶”“引風吹火”以及“全掛子的武藝”，這六個俗語形象地描寫出府內(nèi)各管家奶奶的形態(tài)，由此可見鳳姐眼光的毒辣，能夠把這一眾人管理得井井有條，也從側(cè)面反映出鳳姐卓越的管理才能。

王熙鳳講的話大多是俗語，其實連她自己也明白自己語言的粗俗，但是她大權(quán)獨握并不放在心上。如第五十回，鳳姐說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弊髡哒f她是“肚內(nèi)有無限的新鮮趣談”，雖說語言粗俗，但卻是生活中最原汁原味的反映。也正是她口中的俗語使她與眾人不同，幽默風趣，對上討得賈母歡心，對下也展示了嚴厲之外的親和性格。

六、總結(jié)

從王熙鳳的語言方面來看，她確實是拿捏語言分寸的高手，而她百變機智的語言更是其性格外化的表現(xiàn)。總之，《紅樓夢》中王熙鳳這個藝術(shù)形象具有豐富性和復雜性。她的才華為人所欣賞，她的陰狠又為人所不齒。從語言方面來看，她語言的生動性是各類語言綜合而成的結(jié)果，雅俗并存，句式多變。而她百變機智的語言，更是其性格的外化。所以，王熙鳳的言語值得我們細細研究。

參考文獻：

［1］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 ：北京出版社，2011.

［2］曹雪芹，高鶚. 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3］黃伯榮.現(xiàn)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4］孔昭琪.《紅樓夢》的寓意雙關(guān)［J］.泰安師專學報，2001（1）：42-45.

［5］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