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四十一炮》的“饑餓人性”研究

［摘 要］ 《四十一炮》中刻畫了羅小通及其一家、老蘭以及老蘭三叔等屠宰村村民的人物形象，兩家人分別是欲望的代表。莫言通過對“食”和“人性”饑餓的極致描寫，彰顯出人性最原始的邪惡以及道德上的不堪與腐臭?！端氖慌凇肥悄詫θ宋?、人生、人性最樸素、最真實的解讀。

［關(guān)" 鍵" 詞］ 莫言；《四十一炮》；羅小通；人性

莫言曾經(jīng)說過，他下定決心長大后要當(dāng)一個作家的動機，是能夠每天吃三頓餃子，但不像普羅大眾所喜愛的素菜瘦肉餡兒，而是肥肉餡兒的餃子。莫言獨特的童年經(jīng)歷大部分是基于對“饑餓”的感想，對莫言這種在20世紀(jì)經(jīng)歷過十足饑餓的作家來說，饑餓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這是他身體機能的一部分。

20世紀(jì)90年代初，農(nóng)村進行改革，《四十一炮》以此作為敘述背景，通過身體已經(jīng)成熟但精神還停留在孩童年代的主人公羅小通瘋魔般的傾訴，構(gòu)建了以羅小通為中心的精神世界。小說記述了在農(nóng)村改革初期，兩股不同的勢力與觀念在現(xiàn)實中拉扯，人性的扭曲與殘暴赤裸裸地暴露于大眾之下，人們困于道德倫理，卻又不得不在社會的迷霧之中穿行。

一、眾生相——饑餓的生命張力

（一）肉神羅小通

在羅小通的自我認知里，自己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為了吃到肉，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對于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也可以說出“爹親娘親，不如肉親”的不孝之語。肉在于別人是填飽肚腹的物什，是滿足肚里饞蟲的上上品，但對于羅小通而言竟是可以進行情感交流的“愛人”?！叭狻备且晃煌ㄇ檫_理的智者，無所不知，無所不言，他把羅小通的內(nèi)心看得很通透。

在父親還在家時，為了吃到肉，羅小通可以跑到十幾里外的“聞香來”飯館找父親。在看到父親和友人吃飯的桌子上擺放著狗肉鍋，他就情不自禁地哭了，面對不帶自己吃肉的父親譴責(zé)道“你算個什么爹”。在肉食面前，羅小通似乎不懂得骨氣是什么，面子是什么，他要的只不過是里子，而這個里子除卻“肉”之外什么也沒有，空乏無物。他所有的行動似乎都是建立在吃肉的基礎(chǔ)上，活在一個自己構(gòu)建的虛妄的世界里。

在父親與野騾子姑姑私奔，逃離這片土地之后，羅小通與母親相依為命。他的生活里只有咸菜疙瘩和素菜，沒有帶著油花的美味肉食，他奉行著和父親一樣的價值觀，寧愿睡在茅草房上吃肥膩的豬肉，也不愿住在大瓦房里吃糠菜。等父親回來后的第一天，吃到了久違的灌腸，里面不過只有些許肉丁，他也要反復(fù)品味，“中午我放開了肚皮，盡力吃了一飽，直到傍晚，還有一段段沒嚼爛的灌腸和一根根面條從胃里返上來。我把它們咀嚼了再咽下去”。

（二）羅小通的一家

羅通是羅小通的父親，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手藝人，他可以“庖丁解?！笔降胤纸馊?，不借助機器的測量，而僅憑經(jīng)驗和直覺就能準(zhǔn)確地評估牛的出肉率，從而獲得牛販子的尊重和信任。羅通還是個木訥、不懂得變通之人。在市里領(lǐng)導(dǎo)來到肉聯(lián)廠，他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在記者面前也只會說一句“我們不會往肉里面注水，我保證”，不似老蘭在鏡頭面前大方自在，以至于讓自己的一雙兒女都認為他是“上不了臺面的爹”。

羅通信奉人生得過且過，及時行樂就好，而母親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兩者的價值觀念是相悖的。母親對羅小通的肉食生活極為苛刻，即使是在將破爛拉去縣城里，也只會準(zhǔn)備冷餑餑和咸菜疙瘩，若是幸運才能吃上豬尾巴。這個家庭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源于對饑餓不同的思考。即便兩人觀念不合，父親出走之后，母親還是把羅通奉為家里的頂梁柱，是一家之主，即使自己事業(yè)再大、錢再多，也始終認為自己低人一等。

羅小通同父異母的妹妹嬌嬌也是吃肉的能手，羅小通告訴嬌嬌，他們乃是老天爺專門派下來吃肉的，吃不完上天給他們分派的吃肉任務(wù)，閻王爺不敢收他們。哥哥是“肉孩”，妹妹自然也是不差的。戲劇的是，這樣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最后卻因為食物中毒而一命嗚呼。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羅小通都不敢吃肉，甚至見到肉還會嘔吐，他未曾想過至高無上的肉會成為奪走妹妹生命的兇手。

（三）蘭老大的兒子

蘭老大與沈瑤瑤的兒子也是個吃肉的天才，不過五歲，甚至可以同時吃下一份蒙古烤肉、新疆羊肉串、鐵板牛肉和燒鵝崽，他吃肉根本不用刀叉，只用手。他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叫喊著要吃肉，最終飽食一頓后在酣睡中死去。原本是被尊奉為“神”的肉，再次成了“殺人兇手”，人的貪欲從幼孩身上便可窺探，幼兒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成年人呢？

二、浮生繪——極致的欲望

“人類文化，都是從宗教開始的，中國也不例外。”《四十一炮》中的“肉神廟”和“五通神廟”是作品中兩個具有代表性的地點，象征著人們欲望的極致寫照。肉神廟自然是為了被尊奉為“肉神”的羅小通建造的，五通神廟則是蘭老大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所建，這并不單單只是象征愛情的廟宇?！端氖慌凇分械拇迕駛儯瑢θ馍衽c五通神頂禮膜拜，對他們擁有的神力望之莫及。這種宗教式的崇拜，在本質(zhì)上是食物崇拜和生殖崇拜。社會中的兩大階層——富貴與貧窮，在這個不平等的階層里，富貴者自是能夠夜夜笙歌，向上蒼祈求世世代代能夠長久地延續(xù)下去，然而，貧窮者只愿食能果腹、衣能蔽體，祈求的不過是子孫后代能夠生存下去。

（一）肉神與肉神廟

作者用大量的筆墨來描寫羅小通比賽吃肉的盛況，羅小通如同貴族吃西餐般悠然地吃著肉。當(dāng)其他參賽者吃到最后面露難色之時，羅小通還是不慌不忙地享受著與自己進行“貼心交流”的肉，他感受到的是幸福，是快樂，并非為了比賽而賽。一個12歲的孩子吃完5斤牛肉，全場的人都瞠目結(jié)舌，坐實了他“屠宰村最會吃肉的小孩”的稱號。

為了供奉羅小通這尊“肉神”，村民們竟然建了一座“肉神廟”。更荒唐的是，老蘭請了民間的戲班子，演了《肉孩成仙記》，“為母割肉”的戲碼在此上演，并加上了“至孝”的名頭，所謂的不畏艱苦、不懼生死更是諷刺至極。肉食節(jié)的三天里，所有人都毫無節(jié)制，他們對肉充滿渴望，人性中無休止的貪欲在支配著人們，就像是為實現(xiàn)心底的愿望而掙扎的野獸，良知被遺棄，眼里滿是貪欲。他們邊吃肉，邊還要服用所謂的“化肉丹”，化肉丹的奇效就在于“任你吃下一頭牛，靈丹一粒解憂愁”，扭曲的認知使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都與社會標(biāo)準(zhǔn)背道而馳。在那個肉制品相對匱乏的年代，能放開肚皮盡情地吃是所有人的理想。但這些人總是想著要跟隨他人的步伐，做他人奉承之事，成為團體中的一員，生怕自己不從眾的行為被他人發(fā)現(xiàn)而遭受歧視。然而，結(jié)局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小說中肉食節(jié)舉行到一半，出現(xiàn)了多達幾十人的食物中毒。

“神”在民間，乃是造福萬物、恩澤百姓的存在，又豈可隨意由普通百姓制造呢？如此做法未免顯得太過滑稽，人如何能去主宰神明。這世間原本就不存在神明，本就是為了有一個情感寄托，當(dāng)欲望無限延展，結(jié)局自然就是“人的毀滅”。

（二）五通神與五通神廟

蘭老大是老蘭祖上的榮光，且蘭老大被描述成“五通神”，然而蘭老大的兒子五歲便夭折，香火后繼無人。兒子的死亡并沒有讓其意識到縱欲過度的害處，他認為他的兒子從生下來開始，就一直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從未體會過痛苦和煩惱，他也沒有對此進行反思。他是和羅小通不同的，對于名貴的鰉魚“龍骨”，他也不去享用，而是將其拿給兩只狗吃，自己點了一碗陽春面。但他與羅小通又是相似的，他們的欲望無窮盡。實際上，蘭老大就是廟里的大和尚，羅小通故事的傾聽者。這個身份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在作品的開篇處，就指明了他的身份，叫“蘭大和尚”，他在一些章節(jié)被稱為“蘭老大”，偶爾也叫“蘭大官”。

三、人生路——靈魂的救贖

羅小通的嘴是其生活本質(zhì)中的媒介，無論是吃肉還是說話，都通過這一媒介來實現(xiàn)，可以說羅小通的思想與行動都是靠“嘴”來完成的。嘴巴有兩個功能，一是吞咽進食，二是敘說。通過他的敘說，展現(xiàn)了屠宰村內(nèi)外人的本性。

在《四十一炮》里，莫言塑造了很多代表性人物：羅小通是個“認肉為親”的孩子，誰給他肉吃，他就將其視作最親近之人，父母親不給其吃肉，便將他們視作“仇人”；羅小通的父親羅通是個極其矛盾的個體，他出走前是個敢作敢為、極具氣節(jié)的男人，而歸家后則變得畏畏縮縮，他不甘心屈服于老蘭的管制，又敵不過對手，只會用殘忍的手段對準(zhǔn)自家人來轉(zhuǎn)嫁憤懣。老蘭從相對意義上來說，可以算是半個好人，當(dāng)上村長之后，將注水肉的秘訣傳授給家家戶戶，后又帶頭建立了肉聯(lián)廠，帶領(lǐng)全村人走上致富的道路，但是他財富的來源是建立在城里人健康的基礎(chǔ)之上的。蘭大官寵愛自己深愛的沈瑤瑤以及兩人的兒子，卻在兩人死后立刻醉入溫柔鄉(xiāng)，見不到一絲悲痛之情。其他鄉(xiāng)民們在平凡的生活中也暴露出人性的弱點：他們原本是鄉(xiāng)間田地中辛勤勞作的樸素農(nóng)民，在嘗到屠宰肉禽的紅利甜頭之后就再也不去田地間勞作了。

在屠宰村，所有的肉都注水，人人跟風(fēng)，不然是賺不到錢的。在村子里，誰都知道病死的豬肉是不能出售的，然而人們又為了自身利益和適應(yīng)社會的大環(huán)境而做著既不合法又不合理之事。在鄉(xiāng)下人的眼中，城里人的嘴品嘗過五花八門的海鮮水產(chǎn)以及各類名貴的肉食，對于豬肉真正的口感已經(jīng)不會明曉了，注水肉并不會令城里人察覺出什么端倪，也不認為這么做違反常理，這不過是順著大環(huán)境的風(fēng)向標(biāo)罷了。老蘭的話的確精辟：“每個人的錢都沾上了別人的血。”這話看似冷血，但不隨波逐流，餓死的就只有自己，當(dāng)自己的性命與利益和別人的性命與利益相牽扯時，人類的本性自然是保住自己。獨善其身，在這個邪惡的社會里很難存活，這就是社會上大部分人的真實寫照。

在屠宰場被淘汰之后，這個村子建立了肉聯(lián)廠，羅通作為肉聯(lián)廠的廠長，在肉聯(lián)廠的開業(yè)會上，面對鏡頭和記者，重復(fù)著一句話“我們不會往肉里面注水，我保證”。這句話在羅通嘴里顯得真實卻可笑。是的，他反對注水，卻任由自己的兒子羅小通發(fā)明的“活畜注水法”在肉聯(lián)廠肆意橫行。羅小通在肉聯(lián)廠里將自己視作是肉禽的“救世主”，他的活畜注水法是讓這些牲畜“死得有尊嚴”，要對它們“客氣些”。此前的注水是將肉禽殺死之后注入水，現(xiàn)在是在肉禽還活著之時往其嘴里以及鼻孔里面用高壓水泵進行灌水，在宰殺的牛里面，真正的肉牛其實很少，多是對人們有重大貢獻的耕牛、老牛，甚至病牛也是一樣被宰殺。其中的描寫顯得有些慘無人道，“工人們把柔軟的透明塑料管子，插進了牛的鼻孔，從鼻孔進咽喉，一直插到胃里”。這些做法被冠冕堂皇地命名為肉聯(lián)廠產(chǎn)肉的一道工序，美其名曰“洗肉”，是為了減少肉禽身體里面的有害物質(zhì)，讓他人吃到最純凈的肉。但是這些水已不再是“純凈水”，而是在屠宰村村民骯臟之手上洗滌過的水。

最終在家破人亡之后，羅小通發(fā)誓寧愿餓死也不再吃肉。殘存的最后一絲理智回籠，他推開了物質(zhì)世界里籠罩著的無限肉欲。人們?yōu)榱酥\得生存發(fā)展的眼前利益，任由邪惡主宰自身，善良由此隱退?！盁o論是圣潔的人還是齷齪的人，都有著圣潔與齷齪的兩面?！薄端氖慌凇分械娜宋锶绱?，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也如此這般，我們又如何苛求他人成為天使呢？

四、結(jié)束語

《四十一炮》里的人性之戰(zhàn)是整個人類社會從古到今都存在的。吳炫曾這樣評價：“人注意了人生的虛幻，注意到了人在歷史長河中只是一瞬，于是人才能更重視自己有限的存在，于是便去更好地存在，當(dāng)莫言更注重人生是一種存在時，人生的宿命和虛幻的一面就被淡化了?！绷_小通用炮轟老蘭完成復(fù)仇體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但這一切是在虛幻中完成了他在思想上的救贖，在實際中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欲望又是人最本質(zhì)的特征，人的行為受到社會的各種制約，人與人性之間的斗爭是無窮盡的，我們不能夠遏制本性，最多只是控制本性。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惡都并非對人最真實的解讀，人為了內(nèi)心的欲望追逐無限，也許最后追逐到的不過是虛無與割舍。莫言作品中的人物一邊制造著苦難，一邊又在苦難中掙扎，尋找“救贖”路徑，為丟失的人性尋得一方出路，可這出路是未知的，荊棘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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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

作者簡介：池冬琤（1998—），女，漢族，浙江永康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應(yīng)用心理健康與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