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大歌謠運動中,知識分子采集的歌謠大部分經由《歌謠周刊》發(fā)表。其中,有關婆媳關系的歌謠甚多,反映了婦女的心聲,也證實了歌謠和婦女間密切的關系。這些由《歌謠周刊》采風及刊發(fā)的流傳在民國各地的歌謠,顛覆了以往人們對于鄉(xiāng)村媳婦總是挨罵、受苦的認知。這些歌謠,呈現了婆媳互助、博弈等家庭日常女性倫理關系,其中的代際敘事頗為復雜,所謂代際的“罅隙”也展現了部分受壓迫的媳婦與婆婆斗智斗勇的博弈場面。不同的婆婆與媳婦的形象,展現出真實、多元的家庭“婦女處境”,表露出婦女“嗽苦”的心聲與“解放”的意愿。
關鍵詞:北大歌謠運動《歌謠周刊》家庭倫理 女性研究 代際關系
“北大歌謠運動”是一場持續(xù)時間較久的文學運動[1],20世紀20年代伊始,學者們注意到歌謠與婦女間的密切關聯。作為北大歌謠運動的最主要陣地,《歌謠周刊》(辦刊于1922年12月17日—1937年6月26日,即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至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之前)發(fā)表了許多與家庭中的“婦女處境”相關的研究。梳理《歌謠周刊》中的研究文章,可知當時的學者們已經十分重視民間歌謠中“婦女”這一關鍵詞。梳理北大歌謠運動中知識分子對婦女歌謠的論述,不難發(fā)現,此類研究的核心基本側重于從知識分子的角度進行文藝“價值”的張揚和婦女“前路”的評判。與此同時,鮮少有學者以民間歌謠文本為主,剖析婆媳間的倫理關系,解讀農村婦女的生活特點及真實處境,當下學界亦鮮少有人研究?!陡柚{周刊》中收錄了大量關于婆媳倫理關系的歌謠,據筆者統計,《歌謠周刊》刊登的有關家庭中婆媳關系的相關歌謠,不少于230首。這些豐富的史料,展現了婆媳關系角力下的不同面向,這些民國時期的代際敘事歌謠,較為真實地展現出家庭女性倫理關系的復雜性。
民國時期軍閥混戰(zhàn)、階級固化、民不聊生的時代背景,再加上傳統三綱五常的束縛,女性地位較為低下。尤其在鄉(xiāng)村世界,曾出現過很多女性在家庭之中屢遭折磨的例子。在文學世界中,這樣的情節(jié)亦有許多,知識分子們也曾借助歌謠,在小說世界中書寫女性困境,比如張資平的《梅嶺之春》中,16歲便已在鄉(xiāng)村誕下嬰孩(和吉叔父在城里發(fā)生不倫之戀而生)的保瑛,“遠遠的還聽見在山頂采樵的年輕女人在唱山歌……她們的歌聲異常的悲切,引起了她無限的追憶——刻骨的悲切的追憶”[2];又如廢名的《柚子》中,與焱哥兩小無猜但家境衰敗的柚子,在鄉(xiāng)下替人縫補衣物為生,早已不見其幼時的天真。彼時,在焱哥摘花的時候,“柚子接著花,坐在門檻上唱起歌來了?!霹N花,朵朵紅,爺娘比我一條龍……’”[3];再如沈從文的《蕭蕭》中,12歲在鄉(xiāng)下當童養(yǎng)媳的蕭蕭,嫁給了一個不到3歲的小丈夫,她“一個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經熟睡的丈夫在懷里,輕輕的輕輕的隨意唱著自編的四句頭山歌”[4] ……在現代文學史上,此類書寫不一而足。單就沈從文一人,就在《蕭蕭》《邊城》與《丈夫》中,多番描繪女性借助歌謠訴家庭倫理之苦的畫面。不過,隨著時代的改革和現代性風潮的來臨,民國鄉(xiāng)村世界“夫為妻綱”的儒家傳統不再是鐵板一塊,面臨著初步的松動。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鄉(xiāng)村女性倫理關系的多樣呈現,并一反人們對媳婦總是要受惡婆婆打罵的思維定式。本文借助《歌謠周刊》中收錄的女性倫理關系歌謠并加以分析,盡可能地還原此類歌謠的代際敘事下蘊藏的時代新變。
一、互助倫理:民間歌謠中婆媳間的和睦生活
《歌謠周刊》中,作為主編之一的?;?,首發(fā)與家庭問題相關的研究,該文收錄的婆媳關系歌謠多達十余首[5],呈現了婆媳日常相處的家庭倫理關系。接著,楊世清進行歌謠中婦女地位的研究時,在文中收錄6首河南歌謠,贊賞婦女“自己會編幾句韻語,唱幾首歌謠,將自己所受的苦處描寫傳達出來?!盵6] 此后,諸多學者在《歌謠周刊》上陸續(xù)發(fā)表了關注家庭問題與婦女處境的研究論文。
家庭之中,為人女兒的女子和為人妻、母的女子,面臨的生活有著極大的不同?!靶詣e”和“婚嫁”作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區(qū)分個體義務的關鍵符號,束縛著鄉(xiāng)村婦女的言行。《歌謠周刊》中的民間歌謠,呈現出各地家庭中的日常生活。欲探究歌謠中婦女的真實處境和婆媳關系,可以先從歌謠中展現的和睦的家庭關系著手,逐步從文獻中摸索婆媳關系的不同走向及其軌跡。張國威采集的江西安福北鄉(xiāng)歌謠《瓦雀兒》:“瓦雀兒,飛過江,轎來等,船來裝。金子簪兒十八雙:那(哪)雙好?雙雙好。一雙送姑婆,一雙送表嫂”。[7] 歌謠先以“瓦雀兒”起興,再引出婦女要將豐厚的物品送予婆家的故事。在中國傳統語境之中,“姑婆”既可以指婆婆,又可以指代小姑子和婆婆。歌謠塑造了家境優(yōu)渥又賢惠大方的媳婦形象。吳振鐸采集的奉天(今沈陽)歌謠《貨郎歌》:“貨郎哥,你聽見:不買你針,不買你線;單買你十雙小鞋面。公兩雙,婆兩雙,丈夫兩雙,奴兩雙;剩下兩雙壓柜箱?!盵8] 展現了居家過日子的農家媳婦,在聽到門外貨郎叫賣之時,為全家置辦鞋子的場景。媳婦總共買了十雙鞋子,每個家庭成員均等分配,且留有兩雙以備不時之需。
歌謠中的媳婦忙活于灶臺和家務之間,還能心靈手巧地為公婆做花鞋。小姑子在箱子、柜子和樓里各拿一雙,反映了這戶人家家境相對殷實,且媳婦勤懇能干,家中放了不少她做的花鞋。只是和調皮任性的小姑子相比,媳婦顯得有些過分懂事了。民國初年,嫁入夫家的農村媳婦,需要在家中恪守婦道,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表現得分外勤勞。這類歌謠反映出家庭中對媳婦勤懇持家的要求,是婆媳關系和諧的保證。受傳統觀念的規(guī)約,媳婦順利產下孩子,也能迎來家庭和睦的景象。葉鏡銘采集的浙江金華歌謠《天亮光》記載:
天亮光。爺爺爬起撬灰土,娘娘爬起倒面湯,哥哥爬起讀書博文章,姑娘爬起挑花配鞋綁,新婦睏幾添,生個兒郎白雪雪。[9]
此首歌謠描繪了家庭成員各司其職的場景,“娘娘”指的是婆婆,她在天剛蒙蒙亮時早起做飯。她對于媳婦的全部期待,是媳婦能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為此,婆婆甚至可以允許媳婦“睏幾添”。按照《歌謠周刊》上的注釋,“睏幾添”指的是再睡一會兒。這便意味著,早晨時分,公公和婆婆干活,小叔子看書,小姑子繡花,媳婦卻可以呼呼大睡,反映了這家婆婆的通情達理??梢?,婆媳關系的和睦不能只是媳婦賢惠能干,婆婆也需要賢良大度。記錄“好婆婆”形象的,還有藕丹女士采集的口北(今張家口以北地區(qū))歌謠《一個姑娘》:“一個姑娘二十七,尋了個女婿才十一。早起兩口去打水,一頭高來一頭低。不看公婆待我好,一下推到你井里去”。[10]
童養(yǎng)媳作為新中國成立前的一種特殊身份,一般是家境貧寒者將其賣給夫家。此類女性和丈夫的年齡可能會有較大差異。在歌謠中,童養(yǎng)媳幾乎都是挨打受罵的形象,藕丹女士卻在民間搜集到這首打破常理的歌謠。27歲的童養(yǎng)媳和11歲的小丈夫一同干活,因嫌棄他身形弱小,發(fā)出“不看公婆待我好,一下推到你井里去”的抱怨。類似情景的歌謠還有李壽彭采集的安徽廬江歌謠:“十八歲大姐周歲郎,每天每晚抱上床……不是你父母待我好,一腳把你蹬下床?!盵11] 張鴻瑞采集的河南安陽歌謠更是有“伊家閨女到俺家:不挨打,不受氣,金盆洗臉,銀簪挽挽纘”[12] 的承諾。此處的“纘”字,意為“繼承”。張帆采集的河南豫西歌謠《哽哽哽》,亦呈現了賢良的大家長形象:
哽哽哽,上草垛,聽見哥哥來叫我,搬把椅子上房坐,梳油頭,擦粉面……問問公婆住幾天?天又熱,路又遠,任你多怎轉回還。[13]
歌謠中媳婦娘家的哥哥前來找妹妹,妹妹將哥哥安置在上房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間梳妝更衣,又去公婆那里詢問自己可以在娘家住上幾天?得到的回答是公婆體諒媳婦娘家離得遠,且現在天氣正熱,不必急于回來,想在娘家住多久都可以??梢姡彝ヅ詡惱黻P系中,婆婆和媳婦二者皆具有的賢良,可以促成鄉(xiāng)村家庭中和諧的日常生活。
二、歌哭及訴苦:“婆媳皆受罪”的艱難處境
和諧的婆媳關系畢竟是少數,農村因其固有的宗法制的傳承性,家長制度在家庭關系中顯得尤為明顯。這種宗法制度下的家庭壓力,在女性成員間,特別是嫁入這個大家庭的媳婦身上,展現得分外明顯。這便催生出大量訴苦式的歌謠,此時,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性質下女性倫理關系的博弈局面,得以借助歌謠中的代際敘事呈現。在《歌謠周刊》中,大致可歸類為以下三種。
(一)女子有苦泣于謠——受苦媳婦惡婆婆
民國時期流傳許多媳婦受苦的歌謠,比如流傳于河南民間、收錄于1923年《歌謠》第十七號的:“見娘不語淚紛紛,二八月里向娘親。結親怎不查停好,瞎眼覓了那門親。婆婆是個嘟嚕嘴,天天嘲俺不殷勤;叔公,大伯都不好,嫂嫂,弟媳懷狠心;還遇那個呆子不跟俺一心?!盵14] 此歌謠描繪了復雜的家庭關系。此外,還有流傳于四川民間、收錄于1924年《歌謠》第四十六號的歌謠:“新嫂嫂,腳又小,才來三天就上灶……公一棒,婆一鞭,打得媳婦淚連連?!盵15] 描述了剛過門的新媳婦伺候公婆,卻屢遭毒打的場景。這些歌謠描述的媳婦境遇,是農村宗法制與農家男耕女織的千年傳統下,對家庭中處于弱勢地位的媳婦的壓制。
類似的歌謠還有很多,原載于1923年胡祖德編撰的《滬諺外編》中的上海歌謠記載:“薔薇花,月月開,婆罵新婦死奴才,好吃好著臨不著,要打要罵不時來”[16],以及內蒙古流傳的近代民間歌謠:“大柵柵改成羅門院,把我圈在閻王殿。十六歲喝了婆家的水,好好的人來變成鬼。辣角角苦菜和白糖,酸甜苦辣我都嘗。”[17] 這些歌謠和《歌謠周刊》中的同類型民謠,共同再現了鄉(xiāng)村媳婦生存的艱難。具有代表性的有王儒臣采集的曲周歌謠《紅各旦兒》:
笛笛打打娶到家。脫了裙子就軋花。軋,軋到晌午挫,婆子給了一口糠窩窩。咬一口,怪難過。跳井吧?井又深;跳河吧?河又寬;搬著小腳哭皇天。[18]
此首歌謠展現了女子婚前受家人寵愛、婚后受婆婆虐待的場景。嫁人后,媳婦不光要立刻干活,還只能吃糠窩窩。一時難以適應的媳婦,想到了跳井和跳河這樣的自戕方式結束生命??梢娫诋敃r時代背景下的現實世界,媳婦的苦悶是難以紓解的,只能幻想于神的拯救。
(二)你方唱罷我登場——婆媳有苦向外言
似乎在傳統宗法制影響下的鄉(xiāng)村,媳婦在家受氣是普遍之事。只是在婚姻制度、社會風氣等都有了變革的民國初期,農村的婆媳關系與封建社會時期相比,有了微妙的變化。1920年,《申報》刊載過《舊婚姻 婆媳 童謠》一文,這是一首婆婆向親家數落自己媳婦的歌謠。該文配以形象的插畫及輯錄者應鵬的一段評論性文字,呈現“親家親家你請坐,你家女兒不是貨”的母題,以及應鵬對這一歌謠中展現的家庭倫理的精準判斷,即“婆婆對媳婦的心理,無論貧富,都是這樣”[19]。
類似的婆婆向親家母訴說兒媳婦錯處的歌謠有很多,比如上海歌謠:“梁山頭上掛濮刀,兩親家母說嘮叨。話嘮叨,你家囡女十不好,不會生活會吵鬧。你養(yǎng)囡女無場面,我養(yǎng)新婦不超陶?!盵20] 以及與《申報》所載歌謠十分類似的陜西歌謠:“叫你女洗案不洗案,鋪些柴草就下蛋;叫你女絞水不絞水,就在井沿下打滾;叫你女掃爐不掃爐,就在爐上蠻耍猴;叫你女扳柴不扳柴,站在枝枝背后納新鞋?!盵21] 當然,不只是做婆婆的會向外人抱怨,做媳婦的也是如此。《歌謠周刊》中,胡祖植采集的江西九江歌謠《媳是一面鑼》描繪了這樣的場景:
媳是一面鑼,背后即說婆。婆是一面鼓,背后說媳釜。[22]
婆婆和媳婦都覺得自己委屈,滿腹牢騷向他人訴說??傆腥苏J為年輕的媳婦熬成婆婆以后,便迎來了出頭之日,實則不然。流傳于江蘇民間、收錄于1923年《歌謠》第三十五號的“屋檐頭上一只籃,新做媳婦實在難……丈夫說:你十年媳婦十年婆,再歇十年作太婆;太婆坐勒高樓上,紅燒蹄子敬太婆”[23] 中,提到了“媳婦總歸熬成婆”的美好愿景。殊不知民國初年嫁為人婦以后,不論是作為婆婆還是媳婦,日子都不一定好過。顧頡剛采集的江蘇歌謠分明道破了這個道理:“二十年新婦二十年婆……‘太婆弗是容易做,想想前前后后一段苦’!”[24]
(三)婆婆借由他人言——“娶了媳婦忘了娘”
董作賓曾從一首兒歌的“母題”著手,翻檢了上萬首當時征集的歌謠后,分析出這首歌謠的三個“母題”,其中之一便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并逐步將此研究成型于《看見她》一書。[25]《歌謠周刊》中收錄的有關“娶了媳婦忘了娘”母題的歌謠多達30余首,歌謠分布在河北、山東、河南、江蘇、安徽、江西、廣西、山西、貴州等地,遍布大江南北。這些歌謠句式統一、內容雷同,皆從旁觀者的角度敘述婚后兒子對媳婦寵溺有加,卻忽視甚至虐待自己的母親。此類母題源自“那小百姓受有孝悌的古訓,見那些討得老婆的人,把那孤單受寡的老娘撇棄了,因此群眾久欲代鳴不平,偶然看到了一個該倒霉的花野雀又因為它那‘尾巴長’的聲音和‘他親娘’的聲音協和,而孝思與愛情沖動之熱情,不能遏止,遂任情唱出一種嘲笑的血淚歌來”[26]。表面上看,這些歌謠并未直接描寫婆媳關系,實際上這類歌謠恰可以看作是婆婆看不慣媳婦所作所為的“導火索”。
舉例而言,王文燦在直隸冀縣(今河北衡水)和直隸棗強縣(今河北棗強)采集到兩首歌謠,分別名為《麻衣雀》和《麻野雀》,歌謠皆描述了男子把親娘遺棄在山溝里,把媳婦背到炕頭上的情景。朱鑑鑒堂采集的山東恩縣歌謠《山老鴰》:“山老鴰,脖子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老娘要吃個酥燒餅,那(哪)有閑錢填窟窿?!盵27] 也描繪出類似場景。這些有違孝悌之道的畫面,關注到的是做婆婆的不易的一面?!陡柚{周刊》中,藕丹女士采集了口北歌謠《麻野雀》,歌謠中的男子對自己的妻子十分寵溺,哪怕媳婦已經吃飽飯了,還愿意給她再盛上一碗。反觀男子的母親,卻早已被他遺棄在山溝里了。和生采集到一首流傳于貴州貴陽的山歌,講述的也是“忘了娘”的故事,形式與其他同母題歌謠略有不同,摘錄如下:“你是哪家花大姐,昵得小郎不回家?說聲開差就開差,把娘丟在十字街;要想夫妻重相會,除非半路開小差”。[28] 山歌共有三小節(jié),講述男子看到心儀女子之后,想要和女子私奔出逃(原文注釋中,“開差”為私逃之意——筆者注),選擇“把娘丟在十字街”不管不問的求愛故事。如此多的歌謠以旁觀者的身份,控訴兒子對媳婦的溺愛與對母親的輕視,也是婆媳關系不睦的另一種體現。
三、代際的“罅隙”:現代性勢潮下的婆媳博弈
處于弱勢地位的媳婦,一旦借助“現代化”和“娘家勢力”的東風,那么婆媳的地位必然會發(fā)生變化。這一時期,部分農村媳婦開始敢于和婆婆斗嘴罵架,在家庭地位和經濟權力等層面進行博弈。這種客觀存在的現象曾在《新無錫》報載“婆媳交惡”一則有所體現,此新聞記錄無錫“南鄉(xiāng)某村婆媳二人平素不睦,故家庭之中時聞爭斗之聲。前日不識何故,二人又起爭論,彼此詈罵聲勢洶洶,聞者莫不掩耳”[29]。這一新聞,呈現了鄉(xiāng)村之中,與以往要嚴格遵守三綱五常的鄉(xiāng)下傳統女性相比,敢于和婆婆對罵的媳婦,對公婆的侍奉和態(tài)度已然發(fā)生改變,家庭女性倫理關系不再是延續(xù)代際倫理中的“以長為尊”,鄉(xiāng)村之中,年輕女性的家庭地位有可能隨著時代大變革而有所提升。
當下亦有學者在爬梳《歌謠周刊》中大量的婦女題材歌謠后,認為“當我們擴大范圍來看時便可以發(fā)現,描述婦女歡愉生活的歌謠也是有所存在的……以舊社會底層婦女的悲慘命運作為婦女研究的主要命題已經成為當時歌謠研究者的一種潛在共識。他們這種對于歌謠內容的選擇性闡釋實際上契合了五四婦女史觀借大肆宣傳女性受迫害的歷史處境來批判儒家倫理綱常進而支持變革現存社會制度的用意”[30],盡管這一說法并不一定全面概括了當時知識分子對于民間婦女歌謠研究的局限性,也包含了一定的歷史主義經驗,不過,此文還是敏銳察覺出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于民間的“遮蔽”,即拋棄民間歌謠中粗鄙言語的同時,也為了改革的“用意”忽略了民間女性代際關系歌謠之中,婆媳之間的博弈情況,也忽視了時代新變下,媳婦在與婆婆博弈過程中的日漸上風。
《歌謠周刊》曾收錄過一首與“婆媳交惡”新聞類似的歌謠——通行于四川成都的《薺薺花》:“薺薺菜,開白花,我娘養(yǎng)女說劉家,劉家苦,真真苦,一二兩餐冷豆腐……告訴公,公又罵;告訴婆,婆又打……娘家聽見打官司。不是你家揹來的,不是你家抱來的,不是你家買來的,花花轎兒抬來的,吹吹打打接來的?!盵31] 歌謠中,受苦的媳婦跑去娘家訴苦,娘家人直接支持她與夫家打官司,還特別強調了明媒正娶以及婚禮現場的合法性。劉經庵在河南收集的歌謠《黑布衫》也出現過強調娘家勢力的歌謠:“黑布衫,紫托肩,做媳婦,受艱難……俺娘不是窮娘家,金木梳,銀過樑,綠絲頂戴象牙床。金色磚,蓋門樓,俺娘沒兒誰承受?!盵32] 當然,不止《歌謠周刊》注意到了鄉(xiāng)間婦女歌謠中代際倫理的新變,民國時期很多歌謠集也收錄到此類歌謠,比如20世紀30年代林宗禮、錢佐元合編的《江蘇歌謠集(第四輯·淮揚區(qū))》就曾發(fā)表《我要胭脂和粉搽》《婆家送了花》《我要我婆婆大花轎》《只要婆婆家一頂大花轎》等描繪媳婦兒婚禮當天,“刁難”婆家的歌謠。
正如前文強調的,外部社會的變化會牽引出鄉(xiāng)土內部社會的微變。婆媳沖突日趨白熱化的局面下,還出現了嘗試灌輸打罵公婆思想的強勢媳婦,《歌謠周刊》收錄過一首通行武清的歌謠《滿天星》,謠詞為:“滿天星斗十二行,妹妹出門沒衣裳……三嫂教給描花樣,四嫂教給罵公婆:誰家公婆許我罵。”[33] 雖然作為家中小女兒的主人公,沒有接受四嫂教其罵公婆的建議,但是歌謠中的四嫂,顯然是具備強勢思想的一類兒媳。除了《歌謠周刊》,其他書籍也收錄過相似主題的歌謠,代表性的有陜西歌謠,如:“炭掀把,顛倒安。娘家叫,心喜歡。不等鍋煎就打扮。打扮齊,問公婆,公婆惱得不言傳?!盵34] 和原出自《農村歌謠初集·兒歌》的歌謠:“妹妹妹,嫁河背,河背靠到州,三年兩不收。太公提帶我;媳婦打家婆。家婆抓下癢,抓只虱婆斤四兩?!盵35]《歌謠周刊》中,還曾收錄一首有趣的歌謠,即張元亭采集的山東臨清歌謠《好吃的媳婦》,原文前半部分為:
好吃的媳婦去趕(搟)面,一趕,趕了一大片。公一碗,婆一碗,兩個小叔兩半碗,案板底下藏半碗。[36]
歌謠的后半段,公婆發(fā)現媳婦藏了半碗面,將其趕回娘家,娘家人也不待見她。這首歌謠暗藏了教化媳婦的目的。雖然民間歌謠嘗試承擔訓誡不賢媳婦的功用,但強勢的媳婦形象在歌謠中還是多有表現。除了前文各類描繪媳婦受婆婆打罵和婆媳向外人抱怨等歌謠,民間出現了“叫聲小姑子湊把火,我到上房問公婆。頭一句,莫作聲。二一句,生氣了。今天有我你問我,明天無我你靠何”[37] 這類一反常態(tài)的歌謠并不是呈現新媳婦在婆家受欺負的場景,能干的新媳婦甚至可以使喚小姑子、叫板公婆,歌謠中的公婆也并未真正生氣。這一時期部分媳婦獨立強悍的一面被展現出來,也有善于偷懶?;云谠陉P系中博弈成功的媳婦,比如《歌謠周刊》第十七號通行于河南鄧縣(今鄧洲市)的《懶婆娘》、第二十九號通行于湖北的《懶婆娘》、第三十七號通行于直隸高陽(今河北高陽縣)的《老姥亮》、第四十二號通行于河南信陽的《太陽一出紅似火》、第四十三號通行于江西萍鄉(xiāng)的《懶婆娘》等,這也正是風雨飄搖的大時代下搖擺的家庭關系中的一個體現。
在“五四”前后的民間,一類歌謠展現媳婦的悲苦和賢良,另一類歌謠展現媳婦的強勢和不賢。這樣互相對立的例子,在北大歌謠運動時期知識分子搜集的歌謠中,屢見不鮮,這亦展現出民間流傳的婆媳歌謠的復雜性??此贫獙α⒌母柚{,恰恰促成真實民間生活圖景的全面展現。民國時期女性的家庭地位和身份并不如以往人們認知的那般,真實的民間生存狀態(tài)在《歌謠周刊》的采風與刊印之中,得以呈現。在知識分子“走向民間”的過程中,文藝實踐中的采風趨勢愈盛,這一趨勢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20世紀30年代以后的文藝發(fā)展路徑。探討北大歌謠運動的陣地《歌謠周刊》采集的女性家庭倫理關系歌謠所包含的代際敘事,可以清楚地看到長期受壓迫的婦女在時代新變的大環(huán)境下,渴望沖破以往的禮教規(guī)約,提升家庭地位的訴求。
結 語
北大歌謠運動對民間歌謠的梳理與重視的價值所在,源于“沒有任何精英文學會花心思去描寫這種婦女生活,民歌卻能透徹地揭露出在儒家倫理綱常束縛下婦女的深重災難”[38]。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互助、歌哭和抗爭,被《歌謠周刊》刊印出來,公諸于世,喚起人們對民國時期鄉(xiāng)村女性遭遇的同情。對《歌謠周刊》中女性倫理關系歌謠所包含的代際敘事的研究,亦指向了時代遽變的大背景下,女性地位提升所帶來的更健康的家庭倫理的生成。女性由以往挨打受罵的弱者身份,逐步轉變?yōu)榫哂锌範幰庾R的獨立女性個體。這當然繞不開清末以降在政治、經濟、文化的變革之下,社會流行“解放天足”運動、城市開設女子學校、政府頒布新婚姻法等的影響,且女性解放的趨勢從城市逐步擴散至農村。《歌謠周刊》中通行于安徽旌德的歌謠《頭戴一枝花》:“身背小娃娃,手中拿肩子,一定回娘家。丈夫不成器,還是出去紡棉紗?!盵39] 便是時代變革之下,女性投入工廠勞動從而期許經濟獨立的民間案例。鄉(xiāng)村女性地位的提升,又在某種程度上,提供了民國鄉(xiāng)村家庭倫理關系的優(yōu)化方案??梢哉f,女性地位的提升在促進和諧代際關系生成的同時,在文本世界更加鮮活,其展現在歌謠世界中,是真實多元的女性生存圖景。更為健康的家庭倫理關系與女性審美身份,構成了相互促成的關系,這也為之后文藝運動中婦女更具解放性的“翻身敘事”埋下了伏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鄉(xiāng)土小說與鄉(xiāng)村文化變遷的關系、啟示研究及文獻整理”(19ZDA273)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曾有學者將1918年萌生,1937年落幕的北大歌謠征集運動分為四個階段,來論證其迭經起伏的知識分子采集民間歌謠的原委。此四階段分別為1918年2月—1920年12月、1920年12月—1923年12月、1924年1月—1925年6月、1935年春—1937年6月。但在此篇論文最后一節(jié),作者將時間節(jié)點概括為“1918年2月萌生,至1936年6月落幕”,似有訛誤,與前文時間節(jié)點不符。此外,舒蘭在《中國歌謠知多少》中附錄的中國歌謠期刊出版年表中,也將《歌謠》周刊最終停刊時間誤寫為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從這兩處細節(jié)可見,對北大歌謠運動進行清晰的時間劃分是有難度的。參見葛恒剛:《北大歌謠征集運動的回顧與反思》,《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舒蘭:《中國歌謠知多少》,臺北:渤海堂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222頁。
[2] 張資平:《梅嶺之春》,《張資平代表作》,北京:華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2頁。
[3] 廢名:《柚子》,《廢名代表作》,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
[4] 沈從文:《蕭蕭》,《沈從文小說》,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第140頁。
[5] 詳見?;荩骸陡柚{中的家庭問題》,《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一冊第8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3月4日,第1—4版。
[6] 楊世清:《從歌謠看我國婦女的地位》,《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二冊第48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4年3月23日,第5版。
[7]《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一冊第5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1月14日,第3版。
[8]《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一冊第8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3月4日,第4—5版。
[9]《歌謠周刊》第二卷第27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36年12月5日,第6頁。
[10]《歌謠周刊》合訂本第四冊第92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5年5月24日,第4版。
[11]《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二冊第28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10月14日,第4版。
[12]《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二冊第42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4年1月20日,第7版。
[13] 原文注釋提到,末一句的意思是隨便你住幾天都可以,“怎”音為ㄓㄢ。參見《歌謠周刊》第二卷第22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36年10月31日,第7頁。
[14] 葛恒剛編:《民國歌謠集(北京大學〈歌謠〉刊載)》,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79頁。
[15] 此歌謠原文寫為“淚連連”而非“淚漣漣”,《歌謠周刊》即是如此印刷,此處遵從歌謠原貌。本文所摘錄的所有歌謠皆以最初版本作為范式,對于疑似錯字、別字,并不都依筆者意愿更正。歌謠原文詳見葛恒剛編:《民國歌謠集(北京大學〈歌謠〉刊載)》,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76頁,及《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二冊第46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4年3月9日,第5—6版。
[16] 胡祖德:《滬諺外編》,陳亞書、方爾同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
[17]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各民族民間文學組編:《中國歌謠選·第1集 近代歌謠》,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版,第209頁。
[18]《歌謠周刊》合訂本第四冊第87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5年4月19日,第6—7版。
[19] 參見應鵬:《舊婚姻 婆媳 童謠》,申報,1920年7月2日。
[20] 胡祖德:《滬諺外編》,陳亞書、方爾同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頁。
[21] 宗鳴安編著:《關中舊歌謠》,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頁。
[22]《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二冊第43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4年1月27日,第3版。
[23] 同[14],第522頁。
[24]《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三冊第68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4年11月16日,第5版。
[25] 劉錫誠:《董作賓:鄉(xiāng)土研究的先驅》,《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2期。
[26] 衛(wèi)景周:《歌謠在詩中的地位》,《歌謠周刊》紀念增刊,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12月17日,第35頁。
[27]《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二冊第30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10月28日,第6版。
[28] 同[9],第7頁。
[29]《新無錫》,1918年8月8日。
[30] 李傳軍、張嬌:《發(fā)現女性的光輝:〈歌謠周刊〉的婦女歌謠研究》,《東方論壇》,2023年,第6期。
[31]《歌謠周刊》第三卷第11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37年6月20日,第4-5頁。
[32]《歌謠周刊》第二卷第33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37年1月16日,第7頁。
[33]《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一冊第13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4月8日,第2版。
[34] 同[16],第83頁。
[35] 高殿石輯注:《中國歷代童謠輯注》,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589—590頁。
[36]《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一冊第19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3年5月20日,第4—5版。
[37] 同[21],第129頁。
[38] [美] 洪長泰:《到民間去——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1918—1937》(新譯本),董曉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頁。
[39]《歌謠周刊》合訂本第三冊第50號,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1924年4月13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