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隱居終南山之輞川居地和時間考辨

摘 要：王維曾作《終南別業(yè)》詩，其又有“輞川別業(yè)”，這兩處別業(yè)是名異實同，還是分屬兩地，以及何時歸隱等問題，學界一直爭論不已，成為王維研究中的一樁公案。經(jīng)大量的文獻考證和認真的實地考察，本文認為：王維在終南山的居第只有一處，即“輞川別業(yè)”；初隱輞川并非始于天寶二三載，而始于開元十六七年。

關(guān)鍵詞：王維；隱居；終南山；輞川；考辨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4-0053-11

收稿日期：2024-03-08

作者簡介：韓詮勞，男，陜西省西安市藍田縣輞川鎮(zhèn)人，藍田縣王維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王維研究。

一、引言

1958年，陳貽焮先生發(fā)表《王維生平事跡初探》一文，認為王維“終南別業(yè)”和“輞川別業(yè)”是兩個不同的地方，且先隱“終南別業(yè)”，后隱“輞川別業(yè)”；持此說者有陳鐵民、張清華等人。參見陳貽焮《王維生平事跡初探》，載于《文學遺產(chǎn)》1958年增刊第6輯。陳鐵民《王維論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5-59頁。張清華《詩佛王摩詰傳》，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4頁。1985年，陳允吉先生發(fā)表《王維“終南別業(yè)”即“輞川別業(yè)”考——兼與陳貽焮等同志商榷》一文，則認為兩別業(yè)實屬其同一別業(yè)的不同稱謂；持此說者有王達津、樊維岳等人。參見陳允吉《王維“終南別業(yè)”即“輞川別業(yè)”考——兼與陳貽焮等同志商榷》，載于《文學遺產(chǎn)》1985年第1期。王達津《唐詩叢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1頁。樊維岳《王維輞川別業(yè)今昔》，收錄于《王維研究》第1輯，中國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317頁。

兩種觀點中，持“兩處”者認為：第一，“終南別業(yè)”地點應(yīng)在終南山，從地域方位上不能斷定“輞川別業(yè)”包含在終南山范圍之內(nèi)。第二，《終南別業(yè)》詩題《國秀集》作《初至山中》，初隱終南山當在開元末年，始營輞川別業(yè)最晚當在天寶三載（744）。第三，王維隱居輞川是一種亦官亦隱，此時居官，而隱終南時未居官。第四，王維終南山諸作品中，無一語提及輞川、輞川別業(yè)諸勝和藍田山。第五，《唐詩紀事》中記載，王維、裴迪、崔興宗“俱居終南”，其完全可能同時或先后在終南山和輞川擁有兩處別業(yè)。第六，既然兩別業(yè)是同一地方，為什么要寫兩首初至居所的詩，并且這兩首詩的形式、內(nèi)容、情調(diào)又都不同呢？

持“一處”者則認為：其一，“輞川別業(yè)”就在終南山下，也可稱“終南別業(yè)”。其二，王維《終南別業(yè)》詩中的“晚”指“晚近”“接近”的意思，并非指晚年。其三，《唐詩紀事》記維、裴、崔“俱居終南”之事，指三人皆隱藍田或輞川。否則維從“終南別業(yè)”遷輞川后，裴、崔同放棄一份產(chǎn)業(yè)，隨即也跟著移居藍田，從情理上也講不通。其四，從三人的生活軌跡判斷，不存在“俱居”輞川以外終南山某地的時間。雙方各持己見，遂成疑案。

2023年9月，張進教授發(fā)表《王維“終南別業(yè)”：究竟是有還是無？》一文，再次引起學界對此疑案的關(guān)注。筆者本籍藍田，世居輞川，認同陳允吉先生的觀點，現(xiàn)予補訂，以辨是非。

二、對史書及文獻誤載的澄清

王維隱居終南山，其詩中曾多次提及，學界已成共識，其隱終南時作有《答張五弟》《終南別業(yè)》《終南山》《送陸員外》《投道一師蘭若宿》等詩。要知道王維有沒有“終南別業(yè)”，首先得理清終南山和輞川的關(guān)系。如果終南山不含輞川，則其“終南別業(yè)”肯定不指“輞川別業(yè)”。鉤稽史實，恰恰相反，終南山既包含輞川，王維也沒有“終南別業(yè)”，出現(xiàn)爭議是因史料誤載和今人理解上的偏差引起的誤判。

（一）清順治《藍田縣志》出現(xiàn)漏載

終南山，亦名太一山、太乙山、中南山等，簡稱“南山”。史志記載涵蓋不一，今有廣義、中義、狹義之說的劃分。

“廣義”的終南山即指秦嶺，見于唐代及前著述。如《漢書·東方朔傳》云：“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1］柳宗元《終南山祠堂碑》云：“惟終南據(jù)天之中，在都之南，西至于褒斜，又西至隴首，以臨于戎；東至于商顏，又東至于太華，以距于關(guān)?！保?］韓愈《南山詩》云：“吾聞京城南，茲惟群山囿。東西兩際海，巨細難悉究。……前年遭譴謫，探歷得邂逅。初從藍田入，顧盻勞頸脰?！保?］3768王維《終南山》詩云：“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3］1277

可見，在漢唐人及王維眼里，“終南山”之弘闊與今之“秦嶺”相似。正如清初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云：“秦嶺，終南，本一山矣?！焙笫兰s定俗成，說文化上的概念，將其稱為終南山；地理上的概念，將其稱為秦嶺。

“中義”的終南山指關(guān)中南面這一區(qū)域，界定出自北宋宋敏求《長安志》。其云：

終南橫亙關(guān)中南面，西起秦隴，東至藍田，相距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終南。其藍田縣條下又云：終南山在縣南七十里。［4］388

南宋程大昌《雍錄》卷5《南山》云：

終南山橫亙關(guān)中南面，西起秦、隴，東徹藍田。凡雍、岐、郿、鄠、長安、萬年，相去且八百里，而連綿峙據(jù)其南者，皆此之一山也。［5］

“東徹藍田”意為由西向東貫穿藍田全境?？梢娖渌^的終南山，指關(guān)中以南諸山。

“狹義”的終南山僅指長安縣南這一小段。出自元代長安人駱天驤編纂的《類編長安志》。類編即分類編輯，此志相當于今之《長安縣志》，只載長安縣南以太乙山為核心，石砭峪以東，庫峪以西這四十里。駱氏此志雖不誤，但范圍僅限元代的長安縣境，與今之范圍有別，今長安區(qū)還包含元代咸寧縣部分地域。

明代志書記載得非常明確。明嘉靖《陜西通志·西安府·山川》條云：

終南山乃關(guān)中南山，西起隴鳳，東逾商洛，綿亙千里有余，其南北亦然，隨地異名，總言之則曰南山耳。舊志曰在城南五十里者，以山之對城者言也。其《藍田縣》條下云：終南山在縣南七十里，詳見府。［6］

明萬歷《陜西通志·西安府》載：

終南山，在府城南五十里，東西連亙藍田、咸寧、長安、鄠、盩厔五縣之境?！队碡暋匪^終南即此，亦名南山。韓愈有《南山》詩。［7］

藍田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縣志，即隆慶《志》載：

南山：即終南山。綿亙而西，各異其名。大抵排闥途青，此地居多?！多傊尽分^西安言地形佳勝者，東藍田，西鄠、盩厔，其他弗能及也。

“隨地異名”“各異其名”皆指終南山隨著其所在地方的不同，各有其不同的稱謂。如僅藍田一段，就有簣山、峣山、七盤山、青泥嶺、王順山、玉山、太白山、云臺山等名稱，但是總體上仍屬于終南山一系。

到了清代順治年間修《藍田縣志》時，對終南山界定出現(xiàn)混亂。順治志是在明萬歷志（今佚）的基礎(chǔ)上續(xù)修的，其《卷一·山川》條云：

終南在縣西南七十里，在天之中，居都之南，謂之中南。又曰此山旋繞于西，連亙于千里，至此而盡，故曰終南。

明顯可看出，順治志是對柳宗元《終南山祠堂碑》的斷章取義。既說終南山“連亙于千里”，卻唯獨不含藍田諸山，“又曰”處指誰說，記述不明，相互矛盾，極易使人出現(xiàn)誤判。順治志成書于順治十七年（1661），據(jù)雍正十三年（1735）《敕修陜西通志》“藍田縣”條云：“終南山在縣西南七十里與咸寧接界。（縣志，詳見圖考）”，是載卷首之縣界圖的接界方位，標注無誤，并無排除藍田諸山之意，足見問題出在順治志的表述上。

另查，乾隆四十一年（1776），陜西巡撫畢沅編撰的《關(guān)中勝跡圖志·卷二》及乾隆《西安府志·名山志·藍田縣》（1779年撰成）條下均載：“終南山：在藍田縣西南七十里與咸寧接界?！保?］因此，清代的省、府志皆無誤，是順治《藍田縣志》漏刻“與咸寧接界”幾字，鑄成大錯，致使其后部分史志記述出現(xiàn)混亂?！都螒c一統(tǒng)志》云：“終南山，在長安、咸寧、盩厔、鄠四縣之南?！髯燥L翔府郿縣入界，東抵藍田縣界?！钡浜髱撞靠h志皆不從此說，還要用大篇幅釋誤糾偏。如，嘉慶《藍田縣志·名山》云：

終南山：《通志》：“在縣西南七十里（《長安志》云在縣南）與咸寧接界，舊《圖經(jīng)》此山旋繞于西，連亙千里，至此而盡，故曰終南?！卑矗骸对椭尽纷悦伎h以至萬年，每縣皆著終南，而藍田則無之，豈以茲山去縣差遠故與？然考《史紀》云：“李廣屏居藍田南山中?！背檀蟛队轰洝吩疲骸敖K南西起秦隴，東徹藍田?！薄度圃姟吩疲骸按夼d宗與王維、裴迪俱居終南山。”此終南即指輞川谷，則縣境之有終南明矣。

比照嘉慶志援引《通志》內(nèi)容，明顯能看出順治志漏掉一行（見橫線上）。道光《藍田縣志·山川》亦云：

終南山：自咸寧縣及孝義廳兩境入縣西南界?！涔σ詵|至商藍諸境之山，皆其東麓，故統(tǒng)有終南之名也，其正脊曰秦嶺。

其后的光緒《藍田縣志》、宣統(tǒng)《藍田鄉(xiāng)土志》和民國《續(xù)修藍田縣志》皆予以更正。否則，古人作于藍田的諸多詩都無從解釋。如，唐宋之問《別之望后獨宿藍田山莊》“爾尋北京路，予臥南山阿”、司空曙《望商山路》“南山見青道，依然去國時”，北宋司馬光《送皇甫寺丞知藍田縣》“南山三輔劇，百里古諸侯”，元代張訥《輞川歌》“終南山色多奇好，輞谷林巒深杳杳”，清代梁寶?！额}輞川圖》“終南之秀鐘藍田，茁其英者為輞川”，等等，均認為藍田本就地屬終南山。

（二）王維“終南別業(yè)”是歷史的誤會

王維有無“終南別業(yè)”，緣自其著名的《終南別業(yè)》詩，詩云：“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保?］1276這是持“有”的觀點的重要依據(jù)。然而持“無”的一方則認為此詩詩題的真實性頗成問題。

張進《王維“終南別業(yè)”：究竟是有還是無？》考證結(jié)論為：在盛唐人殷璠編選的《河岳英靈集》中題作《入山寄城中故人》。此編選詩自開元二年（714）至天寶十二年（753），這40年都屬于王維在世時期，也是王維詩接受的鼎盛時期。殷璠錄入王維名作的詩題應(yīng)不會有誤。此后芮挺章編選的《國秀集》中，此詩題作《初至山中》……北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可能受《文苑英華》影響，開始以《終南別業(yè)》為題……王維《終南別業(yè)》詩題及王維“終南別業(yè)”，在唐代本不存在。一是《終南別業(yè)》的詩題是經(jīng)后人改過的，二是王維詩文中從未說過自己有終南別業(yè)，三是唐人、北宋人未說過王維有終南別業(yè)。［9］

首先，唐代皆錄王維此詩的《河岳英靈集》成書早于《國秀集》。傳璇琮《國秀集前序》考訂：“錄王維詩目錄中稱‘尚書右丞王維七首’，知此書行世在上元年間”［10］，要晚于《河岳英靈集》?！秶慵愤x詩時間上限迄于天寶三載，這是學界一直用來判定王維天寶三載前居終南的關(guān)鍵證據(jù)。然詩題錯訛，持論遂成無根之木，必出誤判。原題是與“城中故人”分享山中景色，并非如《初至山中》抒發(fā)自我感受，更非如《終南別業(yè)》敘寫自家在終南山的別業(yè)境況。詩題不同，導致理解偏差，以致后世訛傳。

其次，對首聯(lián)“晚家南山陲”理解存偏差。有人認為“晚”當指“晚近、最近、近時”。也有人認為“晚家”指晚年之家，此說明顯站不住腳。因為，天寶九載（750）正月王維母亡，遂葬于輞川，有“母塔墳”遺址可證，學界并無疑義。其母卒前，在輞川莊已居住多年，是時王維40余歲，正逢中年，何來晚年在輞川以外還會擁有一處“終南別業(yè)”呢？

筆者認為，“晚”當是相對于“早”而言，表示時間靠后，引申為“遲、后”，如“晚秋”“晚輩”“晚點”等。因而“晚家”應(yīng)指后來所居之家。首句意為：中年以后喜歡修道養(yǎng)性，隨后移家至南山邊陲，既交代了移家的原因，又講清了所遷的位置，這與其在輞川先住孟城，后因其母“持戒安禪，志求寂靜”【參見《請施莊為寺表》。】，才移至輞川莊的實際情況完全吻合，意通理順，毫無含混之處。

三、王維在終南山唯有“輞川別業(yè)”

既然明確了終南山涵蓋輞川，王維也沒有一個“終南別業(yè)”，這就很自然地牽出幾個需要辨明的問題。

（一）王維是否認為其輞川別業(yè)就在終南山

首先，王維、裴迪詩中有跡可循。王、裴輞川集多寫局部景物，把輞川與終南山合二為一的詩確實不多，但有兩首比較明確。第一首見于裴迪《輞川集·北垞》，詩云：“南山北垞下，結(jié)宇臨欹湖”［3］1314，是說他在南山的北垞下，建有房屋并臨近欹湖，王維稱之為裴迪小臺。第二首見于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因獻王維》，裴問：“積雨晦空曲，平沙滅浮彩。輞水去悠悠，南山復何在？”［3］1314維答曰：“淼淼寒流廣，蒼蒼秋雨晦。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3］1302裴詩尾句的“輞水”“南山”，本已將這兩者的關(guān)系說清楚了，詩中描寫“淼淼寒流廣”“蒼蒼秋雨晦”的景象，從地域方位和視覺上都無偏差，但有人因?qū)y川地形地貌等情況了解不清，出現(xiàn)理解上的偏差。

唐時王維出入輞川的道路，與宋代以后乃至今人所行路徑不在同一路線。那時輞川有欹湖阻隔，峽谷為鳥獸難行的巉崖絕壁，本不通路，“輞口”所指為今入山后“豁然開朗”的輞川最北端的閆家村，也是裴迪小臺所在的北垞附近，即輞水出山的峽谷內(nèi)口。居止以南分布著《輞川集》中的二十景，再南為終南群山。

【參見韓詮勞《王維出入輞川路徑與“輞口莊”地望考辨》，收入《第九屆王維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

王維在《登裴秀才迪小臺》云：“端居不出戶，滿目望云山?！b知遠林際，不見此檐間?！保?］1274正是狀寫輞川天氣晴朗時之所見，而下雨時分，因谷內(nèi)四面環(huán)山，谷底低凹平緩，氣候濕潤，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易形成薄霧繚繞、飄蕩幽谷的氣象景觀，成為輞川獨有的美景，這正是明清詩人提煉的“藍田八景”之“輞川煙雨”。因秋雨時節(jié)，王、裴二人南望的終南山，自然淹沒于昏晦之中，才生出了“憶”的感嘆。有人認為王、裴所“憶”的終南山指輞川以外的另一個居處，實為郢書燕說，對環(huán)境不諳的誤判。輞谷內(nèi)是一封閉的環(huán)山地帶，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目所能及的都是谷內(nèi)景物。此詩明確無疑地寫輞川雨季景象。

其次，從其他詩題亦可見端倪。崔興宗從京城返藍田時，王維為其送別作有《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崔有詩《留別王維》酬答。崔在藍田建有草堂，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崔氏東山草堂》可證，“南山”，即終南山是也。還有錢起曾作《游輞川至南山寄谷口王十六》，詩題同將“輞川”與“南山”緊密相聯(lián)。

（二）王維在輞川以外是否另外有別業(yè)

輞川是王維的真實處所，其《輞川集》并序云：“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3］1300，還有《輞川別業(yè)》等詩及遺址可考。王維《答張五弟》又確曾說：“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保?］1261其在輞川以外是否另有隱居之地，研究者少有涉足，認識也頗不一致。目前僅能提出確切位置的，一是楊文生《王維年譜》說在“太乙谷”，二是陳鐵民說在離“太白山”不遠處。其實細察，此二說都是靠不住的。

首先，楊文生《王維年譜》據(jù)維《戲贈張五弟三首》《過太乙觀賈生房》二詩同參，判定維隱終南之地在長安縣太乙谷。前詩其三云“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3］1239。終南山地形弘闊，僅憑此句怎能斷言不指輞川呢？后詩云：“昔余棲遁日，之子煙霞鄰。……泣對雙泉水，還山無主人?！保?］1253據(jù)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以下簡稱陳《注》）考：“太乙觀：道觀名，在嵩山雙泉嶺?！瓝?jù)本詩‘泣對雙泉水’句知‘賈生房’當在雙泉嶺，應(yīng)屬劉道合曾居之太一觀，太一，亦作太乙，二者一也?！保?1］125經(jīng)筆者實地考察，長安只有太乙宮，并無太乙觀，太乙宮為太乙真人修煉之處，與維居第無涉。

其次，王維作《投道一師蘭若宿》云：“一公棲太白，高頂出云煙。梵流諸壑遍，花雨一峰偏。……晝涉松路盡，暮投蘭若邊?！M唯暫留宿，服事將窮年?！保?］1291陳鐵民《王維論稿·王維生平五事考辨》認為：

太白，終南山的一部分，在今陜西郿縣南。嘉慶《一統(tǒng)志》卷二三六：“太白山，在郿縣南，接漢中府洋縣界，即終南山別名?！贝嗽娧约旱巧咸祝抻诘酪凰轮?，且表示自己將在此長期服事道一?？磥?，作者當時沒有做官，正在隱居，否則，“豈惟”二句豈不成了空話！又據(jù)詩中“晝涉”二句，可推知王維當時的隱居地，大抵應(yīng)在離太白山不遠的終南山下。［12］58

此考看似有據(jù)，其實細察還是有問題的。一是詩題說法不一，明代顧可久《唐王右丞詩集》卷4詩題作《投福禪師蘭若宿》。福禪師，疑指義福，曾在藍田化感寺弘佛二十余年?，F(xiàn)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館，由嚴挺之撰寫，刻于開元二十九年（741）的《義福禪師碑》載：“神龍歲……邀于京師，游于終南化感寺?！庇郑杜f唐書·神秀傳》載：“義?！踔顾{田化感寺，處方丈之室，凡二十余年。”［13］5111二是“道一”，所指何人不詳。學者多認為江西馬祖道一禪師不曾居太白山，疑是另一人。楊文生《王維詩集箋注》云：“然馬祖至衡山奉侍懷讓學禪在開元二十年，此前曾廣為游學，據(jù)宗密《圓覺經(jīng)疏抄》記載，曾到過乾州（陜西乾縣）。則此詩‘道一’，可能是馬祖。”［14］道一既為云游僧，何談“服事將窮年”？三是僅憑首句“太白”二字很難斷定指太白山還是太白廟。筆者實地考察，眉縣太白山在京城西，為終南山最高峰，距長安近三百里?，F(xiàn)僅存廟址遺跡在今眉縣金渠鎮(zhèn)清湫村，始建于元代。今所見廟宇，均為20世紀80年代為旅游之需新建。太白山祭太白山神，是唐時祈雨之地，從“梵流”句知，其所祭與王維奉佛信仰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又查《太白山志》無王維的任何蛛絲馬跡。四是按“晝涉”句推斷，若指太白山，其隱居地約在今周至或鄠邑一帶，其地遠離京城，對信息傳遞、待機出仕，或顧及家庭都極為不便。五是王維在《送陸員外》詩尾句云：“行當封侯歸，肯訪商山翁”［3］1242（一作“南山翁”）。句意為當您立功受爵時，還肯訪問我這“商山翁”嗎？此話也只有維居輞川時說比較合適，因輞川是通往商山的古道，是藍關(guān)古道的西支線，白居易、元稹貶謫皆經(jīng)這里去商山，有詩可證。輞川亦有太白山，其地在輞川莊東南全山上，兩地相距二三十里。據(jù)民國《藍田縣志》載：“《通志》全山在縣南五十里，峭拔天表，樹木森蔚。按，山峰高出縣城九百五十公尺，西北稱太白山，更西為飛云山，山陽有鹿苑寺、母塔墳，為王維故墅?！鄙缴辖駜H存廟址，當?shù)厮追Q“廟梁子”。此處地屬京畿，各方面條件都要優(yōu)于眉縣的太白山。但王維是否到過此山，無史料可考，難以斷定。

（三）“俱居終南”指俱居藍田

南宋計有功撰《唐詩紀事》，其卷16記王維（含弟縉）、裴迪、崔興宗各人所賦之詩，在每人詩條前各有一段作者簡介。唯在裴詩前云：“迪初與王維、興宗俱居終南?！边@個“初”字只在裴詩前出現(xiàn)，是說裴“初”居終南要晚于維、崔二人，事實也的確如此。據(jù)潘良識、劉孔伏《裴迪與王維交游考》證，“裴迪與王維始交于天寶二年（743）正月明矣?！保?5］揆其考據(jù)，應(yīng)可信。裴迪存詩29首，除5首作于京城及周邊外，其余皆為與維在藍田之唱和，并無一首藍田以外終南山某地的詩作。再有，王、裴相識前興宗已居藍田崔氏莊（見下文）。因此，從三人交集的時間看，并不具備“俱居”藍田以外的條件，《唐詩紀事》所云“俱居終南”，必指藍田無疑。

由上而觀，在一無文獻實證二無遺跡可考的情況下，認為王維在終南山下還有一處別業(yè)，都是不足為據(jù)的猜想。就僅存證據(jù)斷言，王維在終南山僅有一處別業(yè)，即“輞川別業(yè)”。

四、王維隱居輞川時間質(zhì)疑

王維何時隱居輞川，學界一直各執(zhí)己見。一說開元十四年【參見王達津《王維的生平和詩》，載于《唐代文學論叢》第三輯?！?；一說開元十七八年【參見楊軍《王維生平的若干問題——就〈王維年譜與陳鐵民同志商榷〉》，載于《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一說在開元十三年至二十二年之間【參見盧懷萱《王維的隱居與出仕》，載于《文學遺產(chǎn)》1963年。】；一說天寶二載始營輞川別業(yè)【參見楊文生、皮樹民《王維年譜》，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一說在開元二十八年以后至天寶三載前隱終南山，接著在天寶七載前營“藍田別墅”【參見陳貽焮《王維生平事跡初探》，載于《文學遺產(chǎn)》1958年增刊第6輯?！浚贿€有說隱居輞川即在其晚年【參見王輝斌《唐代詩人探賾》，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等等。目前引用較多者是陳鐵民《王維年譜》（以下簡稱陳《譜》）：“天寶三載，……始營藍田輞川別業(yè)最晚當在本年?！保?2］21諸家之言，此不贅述。現(xiàn)結(jié)合王維的交游軌跡和輞川的地理環(huán)境，補訂如下。

（一）對“天寶三載”隱居輞川說的重新思考

王維隱居輞川的時間之所以難成定論，是因其詩文及他人文獻中均無明確記載，唯有說服力的是儲光羲《藍上茅茨期王維補闕》，詩云：“山中人不見，云去夕陽過……酒熟思才子，溪頭望玉珂?！保?］1415陳《譜》天寶三載條下認為：

“藍上茅茨”即謂藍田山居，時維隱于此，“山中人”“才子”皆指維而言。蓋儲至藍田山居尋維，維適不在，儲留候之，遂作是詩。詩中稱維之官銜為“補闕”，可見維任左補闕時，已得藍田別墅。考維下年遷侍御史，本年應(yīng)仍居補闕之職，所以其得藍田別墅，最晚當在本年。［12］21

這一結(jié)論是目前判斷王維初隱輞川最直接的證據(jù)，但同時也牽出幾點令人難以開釋的疑竇。

其一，天寶元年春至天寶三載，王維皆在朝任左補闕。天寶四載（745），遷官侍御史后，是年春夏之間奉使出使塞北，至五載春末始歸。王維《輞川別業(yè)》：“不到東山向一年，歸來才及種春田?！瓋?yōu)婁比丘經(jīng)論學，傴僂丈人鄉(xiāng)里賢。披衣倒屣且相見，相歡語笑衡門前?！保?］1398“東山”借指輞川別業(yè)，“向一年”與出使塞北的時間和歸來季節(jié)都吻合。張清華《詩佛王摩詰傳》認為：“是他從塞北歸京交差回到輞川別業(yè)所寫，是他這段歷史的紀實和情緒的反映?！保?6］此說甚是。但詩中反映出王維與當?shù)氐倪@些僧侶鄉(xiāng)賢關(guān)系十分融洽，這絕非短時之交所能做到，歸隱輞川應(yīng)在天寶二三載前。

其二，王維《輞川集·孟城坳》云：“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保?］1300孟城是其到輞川的“新家”，維把其作為二十景之一，非別業(yè)主體建筑。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保?7］清源寺，即維“施莊為寺”前的輞川莊，是別業(yè)的主體，兩地相距十余里。學界認為《輞川集》《輞川圖》的完成，應(yīng)在天寶二載至天寶九載其母去世前的這六七年間比較可信。因天寶九載至十一載丁母憂，其后在朝任文部郎中，十四載遷官給事中，后不久安祿山反。是時及其后無論從情感及時間上，都不可能“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藍田學者張效東《王維輞川莊考辨》認定：

王維在輞川的居第共有兩處，孟城坳（今官上村）是初到輞川的居第，即宋之問“藍田別墅”，是輞川欹湖岸邊最“繁華”之地（今鎮(zhèn)政府所在地），因其母“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見《請施莊為寺表》），后才移居輞川莊（在今大銀杏樹處）。［18］

王維本一大家人，在這短短六七年內(nèi)他既要在朝上班，又要從里貫遷往孟城，接著建輞川莊和二十景，才可完成《輞川集》《輞川圖》的創(chuàng)作，這樣連續(xù)折騰，精力怕是不允許的，所以有必要對初隱輞川的時間重新考量。

其三，“藍上茅茨”本指儲光羲的茅屋，倘若儲去王維家說“酒熟思才子”，便于理不通了。藍田學者劉弈曾為此函詢陳先生，得到的回復是，此說有道理，但需補充儲在藍田隱居的證據(jù)。

儲光羲在藍田的居止有詩可證。一是儲初居終南山時作《終南幽居獻蘇侍郎三首》［3］1382-1383。蘇侍郎，即指蘇晉，藍田人，歷代《藍田縣志》和兩《唐書》均有載。《唐仆尚丞郎表》載，蘇晉開元十四年至十九年春夏間任吏部侍郎。儲詩中的“歸來臥山楹”“抗策還南山”“卜筑青巖里”，皆言其在終南山建有茅舍；尾句“何當見輕翼，為我達遠心”，則是祈望得到蘇晉的汲引。二是儲還作《蘇十三瞻登玉泉寺峰入寺中見贈作》。陶敏《全唐詩人名考證》認為，蘇十三即蘇瞻，晉之子。詩的底本原注“蘇居世業(yè)藍田”。從“朝沿霸水窮，暮矚藍田遍”句知，其居第在距藍田縣城不遠的藍水入灞處，與“藍上”位置正相契合。三是陶敏、傅璇琮著《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天寶元年條下云：“儲光羲隱居藍田，秋，有詩期王維；本年前后有《田家雜興》等詩。……《田家雜興八首》：‘所愿在優(yōu)游，州縣莫相呼。日與南山老，兀然傾一壺。’南山，即終南山，詩當隱居藍田時作?！保?9］762詩史互證，儲在藍溪口有隱居地，無可置疑。

儲光羲“藍上茅茨”在山外的藍溪口，自當為“山外人”，王維的居第在輞川山中，當然是“山中人”。維在《山中與裴秀才迪書》落款時自稱“山中人王維白”，因而，儲詩首句才有“山中人不見”之說。

鉤稽史實，可證得王維此時無疑已居輞川。但要證實其最初何時遷住輞川，尚還需再尋蹤跡。

（二）“林亭詩會”提供了新證

“林亭詩會”是指王維、王縉、盧象、裴迪在崔興宗林亭舉辦的一次詩會。五人各賦《青雀歌》詩一首（詩略），另一首為《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見《全唐詩》卷128、128?！浚d宗有酬答詩。迻錄如下：

王維詩曰：

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祁^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1307

王縉詩曰：

身名不問十年馀，老大誰能更讀書。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3］1311

裴迪詩曰：

喬柯門里自成陰，散發(fā)窗中曾不簪。逍遙且喜從吾事，榮寵從來非我心。［3］1315

盧象和詩《同王維過崔處士林亭》：

映竹時聞轉(zhuǎn)轆轤，當窗只見網(wǎng)蜘蛛。主人非病常高臥，環(huán)堵蒙籠一老儒。［3］1222

崔興宗回贈《酬王維盧象見過林亭》：

窮巷空林常閉關(guān)，悠悠獨臥對前山。今朝忽枉嵇生駕，倒屣開門遙解顏。［3］1316

“林亭”系崔氏莊的一處游玩憩息場所，在藍田王順山下玉山藍水一帶。據(jù)藍田學者王文學稽考，崔氏莊位于藍水岸邊今河灣一帶【見《玉山藍水與隱逸詩人》。】。處士即有學問的隱居不仕者，知興宗此時尚未出仕。從這組雅集中，可考得這次詩會的時間，進而可推出維隱輞川的時間。

1. 從盧象的歷職看詩會時間

詩題中稱盧象為“盧員外象”，知是時盧為員外郎。然盧象一生曾三任“員外郎”之職，分別為司勛、膳部、主客員外郎，而其此次詩會時所任何職呢？盧象履歷，新舊《唐書》均無載，大約卒于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歿后73年，其孫盧元符請當時的大詩人劉禹錫為乃祖文集作序，劉作《唐故尚書主客員外郎盧公集序》云：

尚書郎盧公諱象，字緯卿，始以章句振起于開元中，與王維、崔顥比肩驤首，鼓行于時?！┫嗲綀?zhí)文衡，揣摩后進，得公深器之，擢為左補闕，河南府司錄、司勛員外郎。名盛氣高，少所卑下。為飛語所中，左遷齊、邠（汾）、鄭三郡司馬，入為膳部員外郎。時大盜起幽陵……為虜劫執(zhí)，公墮脅從伍中。初謫果州長史，又貶永州司戶，移吉州長史。天下無事，朝廷思用宿舊，征拜主客員外郎，道病留武昌，遂不起。［20］

此序介紹盧象生平經(jīng)歷，應(yīng)無誤，但未提及其任職的確切時間，需考訂。其一，岑仲勉《郎官石柱題名新考訂》對盧各時段任職得出明確結(jié)論。其在“司勛員外郎”條下云：“盧象：開元時”［21］57；“膳部員外郎”條下云：“盧象：《新唐書·藝文志》集部，象以膳外授安祿山偽官，貶永州司戶，起為主客員外郎”［21］173。其二，最為直接的證據(jù)是李頎作《寄司勛盧員外》詩。李頎罷新鄉(xiāng)尉賦閑在家，作是詩目的是求盧象汲薦，也只有在盧“為飛語所中、左遷齊郡司馬”前才有這條件。王錫九《李頎詩歌校注》考：“此詩當作于天寶初盧象任司勛員外郎期間。”［22］其三，天寶四載，盧象離長安貶為齊州司馬，作《追涼歷下古城西北隅此地有清泉喬木》，詩有“蟬鳴秋雨霽”句，知是秋季?！皻v下古城”唐為齊州治（在今濟南城）。郁賢皓《李杜交游新考》云：“盧象從司勛員外郎左遷齊州司馬，度其時即當在天寶四載。所以盧象此詩，即當寫于與李白、杜甫、高適、李邕同游齊州之時?！保?3］天寶九載，盧象已轉(zhuǎn)西河長史任。陶敏《唐五代文學編年史》云：“天寶九載三月，盧象在西河郡司馬任，有《馬跑神泉》詩?！?/p>

以上引錄，理清了盧象的歷職時間，即開元末年至天寶三載之前在長安任司勛員外郎，四載秋已貶齊州司馬，九載后任膳部員外郎，任主客員外郎赴任途中卒。換言之，這次詩會是在盧象任司勛員外郎期間，這與儲期維不至的時間相吻合。

2. 從這次詩會看王、崔隱居時間

其一，王維詩中的“青苔日厚”“綠樹重陰”；盧詩中“常高臥”“網(wǎng)蜘蛛”；裴詩中“喬柯門里自成陰”；崔詩中“窮巷空林常閉關(guān)”皆可知，崔在草堂居住已有些年頭了；而王縉詩中“身名不問十年余，老大誰能更讀書”，是說崔氏在此隱居約“十年余”了，年紀大了誰還再去讀書。

其二，此前維曾作《送崔興宗》詩云：“已恨親皆遠，誰憐友復?。烤跷次黝?，游宦盡東歸。塞迥山河凈，天長云樹微。方同菊花節(jié)，相待洛陽扉?！保?］1271陳《注》認為此詩：“約作于開元二十二年（734）。……尋繹詩意，蓋是時興宗欲自長安赴洛陽，維因作此詩送之?！保?1］107此說甚是。維、崔二人此時皆在長安閑居，興宗必住其崔氏莊?！顿Y治通鑒》及《舊唐書·玄宗紀》均載，玄宗自開元二十二年正月至二十四年九月居洛陽，丞相張九齡自然當在洛陽。因此詩的頷聯(lián)說，君王未還長安，離鄉(xiāng)入京求官之人，皆自長安東赴洛陽。尾聯(lián)謂自己亦擬往洛陽，將在洛陽同興宗共度重陽節(jié)。維是年隱于嵩山，下年春獻詩張九齡汲引【參見《獻始興公》，收入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237頁。】，旋拜右拾遺。而興宗赴洛陽則無功而返，到這次詩會的天寶三載（744）前，則恰好“十年余”。這絕非偶然巧合，必與其“老大讀書”的考取功名有關(guān)。這次詩會五人各借青雀作同題詠，以言其志。興宗《青雀歌》尾句云“不應(yīng)常在藩籬下，他日凌云誰見心”［3］1315，當是其歸隱山林、待機出仕的內(nèi)心寫照。

其三，從這次詩會各自的詩題可知，興宗是主人，盧象為主賓，維、縉、裴為陪從，作為主陪的王維，居第應(yīng)離崔氏莊不遠。實際情形也確如此，崔氏莊在藍田玉山下，杜甫《崔氏東山草堂》云：“愛汝玉山草堂靜，高秋爽氣相鮮新?！P剝白鴉谷口栗，飯煮青泥坊底芹。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保?］2407明嘉靖《陜西通志》藍田縣條下云：“白鴉谷在縣東南二十里，杜詩云‘盤剝白鴉谷口栗’，即此?！蓖蹙S輞川別業(yè)在其西南約二十里的輞谷內(nèi)，中間隔著“藍關(guān)古道”這條悠長的清泥嶺山脊，這也是維能陪盧象交游的客觀因素。

由上而觀，天寶三載前，王維居輞川已篤定不疑；開元二十二年興宗居崔氏莊也可信實。有關(guān)二人居藍田孰早孰晚的問題，因興宗史無傳，無從深究，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維隱居輞川的探究。

（三）王維及其母崇佛行蹤

初盛唐時期，尚佛之風極盛，王維及其母崔氏都是虔誠的佛徒。其《請施莊為寺表》云：“臣亡母故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歲，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臣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11］1197大照禪師，即普寂，與維同為河東蒲州人，為神秀大弟子。神龍二年（706）神秀卒，中宗令普寂統(tǒng)領(lǐng)法眾，詔至東都洛陽論道，后入長安直至圓寂?！杜f唐書·神秀傳》云：“開元十三年（725），敕普寂于都城居止，時王公士庶，竟來禮謁?！吣辏?39），終于都城興唐寺，年八十九?！n號為‘大照禪師’?！保?3］5111周玉茹《北宗禪法與長安比丘尼》一文考：“普寂一開始在東都弘禪，后又奉旨入西京興唐寺‘安置’，最后圓寂于此，興唐寺成了普寂禪法的弘傳中心?！保?2］《長安志》載：“（進昌坊）東南隅，興唐寺。神龍元年（705），太平公主為武太后立為罔極寺，窮極華麗，為京都之名寺。開元二十六年，改為興唐寺?！保?］卷8

從以上記載可知，普寂于開元十三年到長安，二十七年（739）卒于興唐寺。陳《譜》推測：“普寂也是蒲州人，據(jù)《請施莊為寺表》的記載，崔氏大約在王維9歲以前，即已師事普寂?！凶诰褒埲辏?09），9歲。知屬辭?！睋?jù)此推測，維母因“師事大照禪師”，遷往長安應(yīng)在普寂健在之時，才符合“師事三十余歲”之說，也應(yīng)與普寂駐錫長安的年代不會相隔太久，更不會在普寂卒后。輞川距長安百一二十里，古有官馬道，騎馬或坐車大半天可達，定期赴長安參謁的條件完全具備。否則，假如其母在天寶初遷居輞川，則追隨普寂的時間和“持戒安禪，樂住山林”皆無從解釋。王維曾作《洛陽女兒行》，詩題下注“時年十八”，從詩中對洛陽極為熟悉推斷，他早前已從蒲州移家洛陽，隨后又遷往長安近郊的輞川，無論從其母志向還是顧及子女前程，有“孟母三遷”之舉，實在情理之中。

王維作《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云：“以大唐開元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入般涅槃于薦福僧坊。……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推斷其在開元十七年即在長安閑居學佛。因而，從其母子奉佛的行蹤看，是年前遷居輞川應(yīng)可信。

王維少年時就闖蕩長安，作《過秦皇墓》題下注“時年十五”，到他購得宋氏山莊，山莊已荒蕪近二十年。加之王、崔兩家皆為名門望族，購買山莊的財力應(yīng)是具備的。又因興宗為維之內(nèi)弟，這許是其能卜居藍田的主因。因此，無論從入住長安的時間先后、投親靠友、還是維兄弟出仕的時間等種種因素判斷，維居藍田都要早于興宗。種種跡象亦表明，維在輞川安家在先，去洛陽隱嵩山在后。

（四）幾條值得重視的證據(jù)

1. 王維作《贈房盧氏琯》詩，尾句云：“或可累安邑，茅茨君試營?！保?］1238房盧氏琯，即房琯?！杜f唐書·房琯傳》曰：“開元十二年，玄宗將封岱岳，琯撰《封禪書》一篇及箋啟以獻。中書令張說奇其才……授虢州盧氏令……二十二年，拜監(jiān)察御史?！保?3］3320陳《注》云：“知琯為盧氏令，當在開元二十一年（733）以前的幾年內(nèi)，維此詩即作于琯在盧氏任職期間?！硕湓儐柗楷g，自己可否到盧氏隱居。”［11］100-102即是說，維早在開元二十一年的前幾年，就在尋找隱居地。盧氏縣（今屬河南三門峽）地處兩都之間，王維最終選中的是輞川這處交通甚為方便，佛教風氣甚濃的宋氏山莊，可謂“富貴山林，兩得其趣”。

2. 王維作《山中示弟》，陳《注》將其錄入《輞川之什》，詩云：“山林吾喪我，冠帶爾成人……山陰多北戶，泉水在東鄰……安知廣成子，不是老夫身?！保?1］523-524詩中“北戶”“東鄰”與孟城居第周邊的環(huán)境完全吻合。“冠帶”指男子二十歲的成年禮?！笆镜堋睉?yīng)指其弟縉，王縉開元十五年登進士第，開元十六年前后說此話比較合適。維兄弟五人，按其少年喪父推算，年齡差距應(yīng)該不大。陳《注》認為：“詩中自稱‘老夫’，疑是天寶末年居輞川時所作?！保?1］524此說存參。若其在50余歲的天寶末年說此話，不管指長弟還是幼弟，“冠帶爾成人”都無從解釋?！袄戏颉笔且荒晗迣挿褐~，可能與他為家中老大，或與仙人“廣成子”自喻有關(guān)。

3. 開元十六年（728）秋，綦毋潛棄官還江東，王維有詩送之。陶敏《唐五代文學編年史》開元十六年條下認為：“《全唐詩》卷一二五王維《送綦毋秘（一作校，是）書棄官還江東》：‘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胛銤撌吣暌言谔K州，故其棄官歸當在本年?！保?9］635-636從詩的內(nèi)容看，維此時只有棄官歸隱，才可說“棄置與君同”“歸耕為老農(nóng)”的話，隱居輞川乃可明斷。

綜上所述，王維在終南山只有一處別業(yè)，即輞川別業(yè)。他先在盛年時的開元十六七年，購得宋之問“藍田山莊”入住輞川；隨后于中年時的天寶初年，營建了“草堂精舍”的輞川莊；直到晚年時的乾元元年（758）冬施莊為寺，初稱清源寺，后改稱鹿苑寺。王維人生的主要時段都與輞川結(jié)緣，這也許是和其母終葬輞川有關(guān)。

五、與此有關(guān)的幾個問題

（一）關(guān)于王維是否在終南山隱居過的問題

王維在輞川以外的終南山隱居過，是毋庸置疑的。其《哭祖六自虛》詩題下注“時年十八”，即在開元初年。這與《集異記》中“年未弱冠”，祈貴公主作京兆府解頭時相差無幾。詩云：“念昔同攜手，風期不暫捐。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這種同隱終南山，間或至洛陽的神仙一般的生活，在他步入仕途之后是不曾有的。其又作《戲贈張五弟三首》，其二首云：“閉門二室下，隱居十年余。……歲晏同攜手，只應(yīng)君與予?！保?］1238“二室”指嵩山的太室、少室。尾句回憶他與在嵩山隱居時的生活。前文已證得維隱嵩山前已居家輞川，才有其三首云“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之說。這里需特別注意的是，寄居暫隱與置家長住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地，前者是尋找“終南捷經(jīng)”的棲身暫住，后者是崇尚山林、尋求寂靜的安家落戶。維一生除輞川外，還在終南、淇上、嵩山隱居，不可能也無需每到一處都要搬一次家。因此，其在終南山某地暫隱屬前者，在輞川安家則屬后者。

（二）關(guān)于王維隱居輞川時是否居官的問題

王維居終南山時，作《答張五弟》詩云：“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終年無客長閉關(guān)，終日無心長自閑?！保?］1261表明他此時閑居，并未居官。從其經(jīng)歷看，開元十六年（728）至開元二十二年（734）這五六年間的確賦閑在長安，而是時維已遷家輞川，因此終南的“茅屋”很可能指輞川第。他在《輞川閑居》中同樣說過“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因而，所謂在輞川隱居時居官，在終南時未居官的說法并不成立。

（三）關(guān)于王維寫終南不提輞川的問題

王維集中幾首作于終南的詩歌確不曾提及輞川，因輞川地名是一個下位概念，說終南必含輞川，說輞川必在終南，若依此判斷其所居的終南山與輞川是不同兩地，則不具說服力。從其作于終南諸詩中，我們似乎能發(fā)現(xiàn)一個特殊現(xiàn)象，若寫遠景多用終南山。如：“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3］1302，“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3］1276，“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3］1277，“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3］1263。若寫近景則多用“山中”或“輞川”。其實，王維在地名使用上還是很講究的。如在《請施莊為寺表》中說：“臣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彼{田為京畿之地，此處不用區(qū)區(qū)之輞川，也不用弘闊之終南山，顯然更見確切。

（四）關(guān)于詩的意境問題

王維在輞川有兩處居止，古今不諳地理環(huán)境的人，往往混淆不清。最早出錯是李肇《唐國史補》云：“王維好釋氏……得宋之問輞川別業(yè)，山水絕勝，今清源寺是也?！彼问蟿e墅維稱“孟城坳”，是其開元中期居輞川的“新家”；清源寺為其“施莊為寺”前的輞川莊，即后期遷入的“晚家”，兩地相距十余里?！睹铣芹辍吩娫疲骸靶录颐铣强?，古木馀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贝藭r正是其遭貶濟州遇赦西返長安后情緒低落，仕途渺茫之時，當看到宋氏別業(yè)衰煞不堪而移形換主，才有了“空悲”之嘆。王維又是一個酷愛山水之人，其《入山寄城中故人》（即《終南別業(yè)》）《積雨輞川莊作》《輞川別業(yè)》《戲題輞川別業(yè)》等詩，皆是作于其輞川莊落成之后，其母健在之時，在朝為官之際，這時的作品大都借物抒情，歡快清晰，情語交融，意趣悠遠。因而其前后詩作的形式、內(nèi)容，情調(diào)與志趣，當然就迥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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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于展東］

A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Place and Time of Wang Wei’s Seclusion

in Mount Zhongnan and Wangchuan

HAN Quanlao

（Wang Wei Cultural Research Association of Lantian County， Xi’an 710500， China）

Abstract： Wang Wei once wrote the poem “My Residence in Mount Zhongnan” and another one， “My Residence in Wangchuan”. It has been a long debate of the academic circle whether they are the same location or of two different places， as well as the timing of Wang Wei’s seclusion. It is also a suspending case in the studies of Wang Wei. Through extensive literary research， as well as careful field investigation， this paper argues that Wang Wei had only one residence in Mount Zhongnan， which is “My Residence in Wangchuan”. Furthermore， his seclusion in Wangchuan did not begin in the second or third year of Tianbao Era （743～744） as previously believed， but in the sixteenth or seventeenth year of the Kaiyuan Era （728～729）.

Key words： Wang Wei; live in seclusion; Mount Zhongnan; Wangchuan; research analy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