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池塘
五月,小區(qū)里干涸的池塘
又一次被清水注滿
像一只失明的眼睛被治愈
那池水擁有兩個源頭
——云朵和地脈
從地脈深處,還涌出來很多果實:
桃、杏、蘋果、山楂、葡萄和柿子
和那些從云層垂下來的一串串雨珠
一樣,它們都在池塘的映照中
隨風(fēng)搖晃著,閃爍著
樹木:五月的吸管,正插在
地球的超大杯中。除了那位日神
還有誰是啜飲者?還有我
我常常站在那個池塘邊
把影子探入幽深的水底
秋夜,在深圳灣
巨大令人著迷,比如這片海
在夜晚像一個形體巨大的思想家的大腦
以不可捉摸的波紋思考著,推論著
像琉璃在定型之前,在火焰中滾動
未知的紋理還在如星云般運行
科學(xué)的教義以某類神學(xué)的宿命論
在引領(lǐng)流動,制造弧線,堆砌丘壑
與之呼應(yīng)的是云絮,在烏藍的天空
不再是蔭翳,不再是遮蔽,反而以
某種穩(wěn)定的姿態(tài)與大?;パa
以十分鐘一動不動的方式,呈現(xiàn)出
時間的另外一種形態(tài):等待者的耐心
但誰都知道,在它和大海之間
另有道路,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搬運
光線十三行
后來我把自己放在一個角落
這時候光線在寫作,我相信是光線在寫
正在幫我描摹我將看見的一切,而我
謙遜地藏在這個角落里
讓光線盡可能少地著墨在我身上
我相信我的靈魂此刻更亮,他自己
就在吐著光線,甚至吐出了星辰
我仍然不能確認(rèn)如下的原則:
當(dāng)我以發(fā)現(xiàn)者或創(chuàng)造者的身份工作時
究竟我要不要讓自己也被發(fā)現(xiàn)
讓光線的陰影也作用于我
把我放入萬物之中,像他們說的那樣:
“我所寫的每一首詩寫的都是我”
秋日登天柱山
走到半山腰,你回了回頭
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這龐然大物含在了口中
沿山而上的石梯:一排灰白色牙齒
微雨一直在落,不停地落
像你心里的某種念頭,不斷涌起
可這一切就像模糊的心事,惆悵氤氳
猶如山間林薄,蔓延開來卻始終無法對準(zhǔn)
焦距
在這半山腰,你終于開始恐慌
你準(zhǔn)備在這龐然大物上留下你的痕跡
四處審視,到處都是斧鑿,卻無一物稱手
你幾乎懷疑自己天才耗盡:此刻,幾株狗
尾草
在風(fēng)中不斷地?fù)u著尾巴,在雨中勇敢地濡
濕自己
它們在空中的書寫,全寫進了你的眼睛
那雨水的墨汁令你眼眶酸澀潮濕
你胸臆發(fā)熱,有種火花迸濺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鹗?,在這山中和你胸中交響
一塊魏體石碑于是對著你傾斜下來
徑直撞向你的胸口:你被撞得出現(xiàn)了裂痕
并蔓延成一顆顆帶著銳角的文字
仿佛諸天星斗不屈的閃光
你還在向上攀爬,背著自己這塊巨大的碑身
觀山
這是我在葡萄園的籬笆前看到的:
人間的道路就和葡萄的葉脈一樣
交錯縱橫,但總有一條會把人送到某座山下
最小的那座山是一串玫瑰香葡萄
——那懸空的仙山,起起伏伏
由眾多圓形的紫青色山嶺組成
當(dāng)我在微小的山前觀察,它像一幅地圖
指出了甜蜜的道路、酸澀的道路,以及
指明了遠處高大的山巒,它們橫臥在人間
眾山之頂
群山像青色的麒麟,像白色的天馬
一路抖開綠色的、黃色的、斑駁的鬃毛
向我腳下奔來,吐出文字
四野之中,筆畫縱橫:散落其中的房屋
是一個個標(biāo)點。從山頂往下看——
我希望找出某個細(xì)節(jié):一只昆蟲透明的翅膀
一個蝸牛寫下的銀白色落款
來幫我擦亮這太過宏大的敘述
細(xì)雨中蟲跡罕至,只有壓低的蟲鳴
兩只喜鵲卻突然在細(xì)雨中閃過樹梢
把一片羽毛投了過來,羽毛筆尖的方向
正指著那被困在鐵籠中的碑碣,引我向
前——
模糊的碑文,讓人恍如白晝觀星
肉眼難以辨其真形,斗柄忽東忽西
光芒時聚時散,突如刺客來殺
又像巨鯨落水,轟然濺起萬噸波濤
一筆一畫都在人世應(yīng)驗著,都在斧鑿之下
電光石火,鏗鏗鏘鏘,抑揚頓挫
而頓挫曲折的石頭階梯這時也分出兩股
好像眼前的山頭上又長出兩條彎曲的觸角
兩條天線,接收著來自不同時空的信號
傳入摩崖山洞。洞壁如弧形巨屏
一筆筆裂隙,如脈如絡(luò)
在人類鑿刻的文字之外,全是風(fēng)雨
這時我已登上眾山之頂,我請求人們
讓我獨享他們早已遺忘的那些東西
山中
你在一個秋夜走出門去
空山像一位睡不著的老人
頂著滿頭的白云,和幾顆寂寥的星星
山中時有一些聲音傳來,你懷疑
那是涼風(fēng)遇見了寒露
轉(zhuǎn)過一道彎,前方出現(xiàn)了松林
聳起一座綠色的廟宇:此刻
從那些綠色寶塔的壁龕間
正在不斷往下拋擲松果
把你心頭的晚鐘撞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
——你一定是想起了某個人
那個和你一樣,在這個秋夜未眠的人
(選自《詩刊》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