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
楓,左木右風(fēng),一曰為樹,二曰喜風(fēng),葉如人掌,極易招風(fēng)應(yīng)風(fēng),稍有輕風(fēng),搖曳摩擦,嘩啦嘩啦。
秦嶺北麓牛頭山上長著許多楓樹,覆蓋了整個山坡。龐光鎮(zhèn)在牛頭山下,間距一公里許。霜降一過,更顯山高水長,從我家的位置望牛頭山,楓葉呈現(xiàn)一抹火熱的金黃。
在古人那里,楓葉是被蚩尤的鮮血染紅的,文字記載源于《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說的是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的尾聲,低吟的秋風(fēng)輕拂蚩尤披散的長發(fā),冷冷的急雨叩擊蚩尤赤裸的胸膛,戰(zhàn)敗后正在受刑的蚩尤血浸桎梏,化為秋風(fēng)里的楓樹。神話賦予楓葉以精神因素,讓杜牧喜愛有加,詩之“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在楊萬里的眼里,楓葉是偷喝天酒而被染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
南唐李煜亡國,遭后世斥責(zé)非議,用史學(xué)家公正的眼光審視,李煜并非懦弱無能之輩,亡國為時勢所致。我非史學(xué)家,只是喜愛李煜的詞,尤喜他《長相思》的上半闋:“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币恢赜忠恢兀l知多少重的楓樹,相映著蒼茫寒冷的天地,是思婦還是憂國,豈能說清?
古籍里的文字,楓葉總是美好。少年哪懂審美,見到喜愛之物,只會說好看,但“好看”二字蘊含審美之意,秦嶺北麓面坡之樹,大多是杜甫詩中所言,用以“伐薪燒炭”,我沒有燒炭的閱歷,但有的是背著竹筢摟樹葉的生活體驗,楊樹、柿子樹、核桃樹、梧桐樹,這些落葉適宜燒炕,也摟楓葉,紅黃兼?zhèn)涞娜~子鋪地,舉片楓葉,細察形狀,呈掌狀,正反兩面均為金黃色,葉脈背面有幾圈回旋的花紋,中間點綴著或大或小、色澤有深有淺的圓點。片片葉子,幾乎一個形狀,也會念想,人的模樣各有區(qū)別,楓葉為何長著相同的臉。顯然,這是少年的思維方式,大人也許不會有這樣的念想。
漸漸年長,審美便進一步,忽然發(fā)現(xiàn)楓葉的花紋隱約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像極了一幅山水素描。我曾珍藏過牛頭山的一片五角楓葉,夾在《青春之歌》的書頁里,和女主人公林道靜一起呼吸,一起訴說心事。一片樹葉,如一葉舟,足以負載生命前行,那本書后來找不到了,我憂傷了許多日子。
牛頭山初秋的季節(jié),暄氣初消,月正圓,天透明,楓葉嫩黃,宛若油畫,可惜那時沒有相機,無法留下它的倩影。人到中年,忽然對草木情有獨鐘,潛意識覺得拜訪植物便是參禪,對少年時偏愛的牛頭山楓樹,更是念念不忘。每次回家鄉(xiāng),腳步牽著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牛頭山。不知何故,坡上的楓樹剩下孤零零的數(shù)十株,為一面山坡堅守著風(fēng)景。秋深,繞楓樹轉(zhuǎn)圈,腳踩松軟的楓葉,仿佛棉絮做的地毯,舒心愜意。仰頭,望依然掛樹的金黃之葉,竟生清雅芬芳之情懷,浮閃迷人的懷舊。風(fēng)卷落葉,接住一片楓葉躺在掌心,欣賞著它的流韻,奢望用文字輕喚它的詩意古色。其實,按《幽夢續(xù)影》“山樹宜畫”的說辭,我應(yīng)當去學(xué)作畫,為牛頭山楓樹涂抹出最好的情韻。
楓葉有傳說,誰如果能夠接住被風(fēng)吹落的楓葉,會獲幸運。若與心愛之人一起目睹楓葉飄落,便可永不分離,此為楓葉賦予人生的況味。歲月輪回,生命沉淀,情感永恒,匯聚于一片葉子。
尼采這樣說:“尋找的人容易迷失?!痹谂n^山尋找楓葉,我的意識陷入迷離,常常忘了回家。六十周歲那年霜降的節(jié)氣里,仿佛冥冥之中的約定,我爬上牛頭山,與楓葉在一面山坡談心懷舊。天空澄澈高遠,樹上已無楓葉,皆鋪展在山坡上養(yǎng)生,我不忍心踩踏那層層堆積的楓葉,怕聽見它心碎的呻吟,怕驚動了藏匿在它體內(nèi)生命的韻律。喜歡山野讀書,坐于樹下,捧出《小窗幽記》,山風(fēng)亂翻書,掀開卷五“素”篇,書頁有句:
霜降木落時,入疏林深處,坐樹根上,飄飄葉點衣袖,而野鳥從梢飛來窺人?;臎鲋?,殊有清曠之致。
如此文字,自是潤心。
六十一過,該是奔老而去,那是我中年的最后一個秋天。
槐
槐樹,我稱老槐,親人的感覺。祖父告訴我,咱家的老祖宗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來的。
某些草木,在古代文人那里是人格理想的化身,就如槐?;钡淖嫦仍谌A夏,稱之國槐,歷史久矣。最早的文字記載為周代宮廷外的三棵槐樹下,恭敬地站著朝見天子的太師、太傅、太保三公,后人依此用三槐喻三公,故成為宰輔官位的象征。古代大臣多在門旁植槐,名曰槐門,祈望子孫位列三公。《花鏡》是我國較早的一部園藝專著,清人陳淏子所著,發(fā)黃的書頁有這樣的文字:“人多庭前植之,一取其蔭,一取三槐吉兆,期許子孫三公之意?!彼未鷸|坡是有氣節(jié)、有情懷之人,在《三槐堂銘》中提及一個官至?xí)x國公王祐的人,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p>
槐落民間,多在老宅生長,樹上架著鳥巢,樹下有竹凳,老者坐其上,手捧《論語》念念有詞,不再妄想官爵,只是祈望家業(yè)興旺,后人遵規(guī)守道。所謂院中一棵槐,清風(fēng)自然來。
槐芽可食,有清涼收斂、止血、降血壓之功效,主治便血、血痢、痔瘡出血、衄血、高血壓?!侗静菥V目》云:“槐初生嫩芽,可炸熟水淘過食,亦可作飲代茶?;虿苫弊臃N畦中,采苗食之亦良。”《抱樸子》云:“此物至補腦,早服之令人發(fā)不白而長生?!薄睹t(yī)別錄》與之說法相似:“服之令腦滿發(fā)不白而長生?!被敝ɡ伲追Q槐花,生吃熟吃,皆是美味。生吃清香潤口,拌面糊蒸,甜綿滋潤。熟吃,叫蒸麥飯,從祖母到母親,再到妻子,個個好手,我從小吃到老。人食之外,也可提取精油,材質(zhì)可制農(nóng)具、家具。
古代文人自然不會放過這濃郁著國情的樹,《太平廣記》中槐樹的文學(xué)意象,繼承宋代以前古人對槐的認識。元明之后,洪洞大槐樹成為移民文化的標志和象征,在明清時民俗內(nèi)涵又添新意,黃梅戲《天仙配》的董永,在槐蔭樹下與七仙女結(jié)為百日夫妻,在傅員外家男耕女織,百日期滿,夫妻辭工回家,途中七仙女告知董永實情,并贈羅裙、白扇寶,約定來年二月十五日送子相會后,在槐蔭樹下重返天庭。雖是神話情節(jié),槐樹卻成虛幻中的真實。唐宋詩詞中,槐卻不多見,這讓我納悶。少有的幾篇,白居易的“黃昏獨立佛堂前,滿地槐花滿樹蟬”是意境不錯的兩句,賈島的“槐花風(fēng)處蟬”那句也有點意思。
在我居住的小城,行道樹十年上下就要新?lián)Q一茬,常常是剛長到正好時卻被砍伐,讓我質(zhì)疑某些人的用心。欣喜的是,長虹十字路東北角的那棵古槐,幾十年來一直站在那兒,身圍很粗,枝葉彎繞,陪伴小城時已久矣。下班或遠出歸來,看見它,就知道到家了,久而久之遂成家之象征。做縣政協(xié)委員時,我曾數(shù)次提案,建議把小城的行道樹換成槐,但未被采納,理由是落葉太多,清潔工忙不過來,我啞然。
人生有滄桑,草木也有。寒露,秋漸深,草漸黃,秋風(fēng)掃落葉,老槐不起眼的葉子在地面堆積了一層深黃,與深沉的秋色和諧融合。腳尖輕踩,沙沙細響,宛若生命的耳語,像靜靜流逝的時光。蹲在樹根下,握一把槐葉,黃葉應(yīng)聲而碎,碎葉流沙般從指縫落下。
晴好的日子,樹冠下的陰影里總是圍著下象棋的攤子,兩人對弈,圍觀者眾。有時,我會靠在樹身,瞇眼伸脖,看他們對弈。偶爾,仰頭看一眼樹葉,仿佛聽見了它的心跳。
那夜風(fēng)輕,月也圓,我卻無所事事,于是,捧一杯茶,提一小凳,來到槐樹身邊賞月。它的月影下已坐了不少人,大約與我一樣的心境,讓一棵樹慰藉屬于自己的時光。
樹影月色,寧靜綻放。
賞月,賞樹,皆為品味,皆脫世俗。
柳
古人吟柳之詩,尤喜賀知章的二句:“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奔毴~為物,剪刀為像,組合一起便為柳樹的物象。細長優(yōu)雅的葉片,被葉脈一分為二,尖端微翹,達·芬奇的肖像畫《蒙娜麗莎的微笑》,應(yīng)當就是那樣的神韻。
柳分兩類:垂柳、旱柳。若再細分,還有大葉柳、白皮柳、圓頭柳等。我之所見為垂柳,從我現(xiàn)在的寓所步行五分鐘,上了澇河岸會見它,垂著葉,沿河堤站了兩行。澇河賞柳,是多少代戶縣人的閑情逸致。老城曾有西門,出門即景,曰“西郊花柳”,為戶縣八景之一。戶縣前幾年改名了,叫鄠邑區(qū),河邊之柳,依然如故。
我之鐘情,在于那個“垂”字。樹葉之形,要么上揚,要么平行,這一垂,便有了別致之味,生發(fā)出陰柔,嫻靜若少女,在一縷微風(fēng)里輕盈淺笑。即便無風(fēng),也微顫搖曳。此情此景,白居易也喜歡,詠出“一樹春風(fēng)千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
有花,有柳,這是多么好的春天啊,就連孔夫子也與弟子暢快地“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自從華佗老先生將“花”和“柳”組合一起,寫進《華佗神醫(yī)秘傳》,這“柳”就變了味,成為人皆不齒的性病用詞。在漢語里,尋花問柳,本指賞玩春之景色,不知何時被改為嫖娼,杜甫的《嚴中丞枉駕見過》就有句:“元戎小隊出郊坰,問柳尋花到野亭?!泵髑逍≌f的書頁里,“尋花問柳”幾近泛濫。
花之容,柳之形,具女人味,令男人生出遐想。
讓柳回歸它的自然屬性吧。清明,日麗,風(fēng)輕,搖出婆娑。風(fēng)若輕,雨便柔,柳葉掛雨滴,滴出曼妙。水與柳,為大自然絕妙之配,柳尖輕掃水面,水起絲絲漣漪,若輕訴,若撫慰,若啜泣。在西方,柳樹被視為失去之樹,從古老的民間歌謠到爵士樂,關(guān)于柳樹的歌皆為悲傷之調(diào)。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被歧視、驅(qū)逐、屠殺,離家前,他們將豎琴掛于巴比倫水邊下垂的柳條,那一刻生命的悲傷系于柳條。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搖滾民謠潮流中,美國音樂家哈利·尼爾森懇求聽眾傾聽柳樹的哀號。莎士比亞的作品,柳樹既是背景,又是情調(diào)。在《威尼斯商人》中,洛倫佐想象著,當埃涅阿斯揚帆啟航的時候,迪多被留在他身后,手里只拿著一根柳枝;《哈姆雷特》里,在格特魯?shù)旅枥L的一棵傾斜生長在小河旁柳樹下的畫面背景下,奧費利婭跌進她水中的墳?zāi)?。令人悲慟的是,《奧賽羅》中,苔絲德蒙娜被殺的那天晚上對歌曲《綠柳樹》的演繹?!蹲哌M莎莉花園》溫柔的歌曲中,柳樹柔軟、搖曳的樹枝,在愛情失落之前傾訴甜蜜的心事。
柳之憂郁、悲情,在西方似乎只是文人的象征,而在中國,那就成為大眾情結(jié)。清明墳頭插柳,離別時折柳,沿襲成寄托情感的普遍心理,詩人們沒有放過這獨特的意象?!对娊?jīng)·小雅·采薇》里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抒發(fā)的是傷懷之情,生命流逝。唐詩宋詞中以柳寄情的詩作不少,我以為李白的《勞勞亭》獨出心裁。全詩四句:“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彼托袝r柳條未青,無枝可折,詩人突發(fā)想象:春風(fēng)之所以成心不讓柳條發(fā)青,是深知離別之苦,不忍看到世人折柳送行。這是詩人的聯(lián)想兼奇思,是托物言情、移情于景、化物為我的藝術(shù)呈現(xiàn)。
柳,不止美目,不止傳情,其芽可泡茶。柳芽柳葉可入饌,芽兒洗凈,瀝水,裝盤,淋上醬油、芝麻油,便是一盤鵝黃淡翠的涼菜。還有一種做法,焯掉苦味切細,和上面粉、雞蛋,油煎,翻烤,做成柳葉餅?;磽P一帶,柳芽食法頗多,為春之美味。
柳木硬實,可做箱盛物,柳條可編織用具,柔軟舒適。柳編制品始于元末明初,有六百余年歷史,從最初的簸箕、籮筐、箱子、凳子、籃子、盤子,發(fā)展到衣柜、沙發(fā)、床、茶幾、柜櫥、屏風(fēng),其實用價值為人青睞。
《圣經(jīng)》里八次提到柳,其中三次指向垂絲柳,分別在《創(chuàng)世記》《撒母耳記上》兩卷。垂絲柳,中文譯為檉柳,長于沙地,高度可達二十英尺(約6.1米),細葉、樹皮、樹身皆有實用價值,白居易在《有木詩八首》里言之:“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
無論東西方,柳皆為風(fēng)景之樹、意象之樹、靈感之樹。
椿
椿,古字為橁,漢字里,還有一個字與它通用,此字為杶,從木從屯。《易·序卦》曰“屯者,物之始生也”,萬物初生,即有椿?!渡胶=?jīng)》稱它為櫄,言之:“成侯之山,其上多櫄木?!睓?,《辭?!酚薪忉專簷?,古同椿。
椿為長壽木,《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言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卑饲?,才是它的一個季節(jié),這就非自然之木,而是神靈也,故此古人視椿為靈木,有仙氣,可靜心養(yǎng)神。傳說呂洞賓在單州賽仙臺仙居時,以椿木為枕,以吸收和匯聚天地靈氣。
香椿可食,香味可口,香氣通透。民間食椿,漢代已有記載,《本草圖經(jīng)》里有“椿木實,而葉香,可啖”的文字。饑荒之年,香椿可救饑,被徐光啟寫進《農(nóng)政全書》。古代傳說中一位皇帝戰(zhàn)敗逃亡,孤身逃入深山老林,七天粒米未進,奄奄一息間一叢香椿樹枝落在頭部,被椿葉救得一命,東山再起,再奪天下,于是昭告天下,封贈椿木為“百木之王”。
查閱《詩經(jīng)》,總是喜歡在古老的文字里賞讀那些古老的植物,《小雅·我行其野》開篇二句便是:“我行其野,蔽芾其樗?!遍耍帕x專指臭椿,其果實卻有鳳眼子、椿莢、樗莢、樗樹凸凸、樗樹子、春鈴子等多個美妙的名字。鳳眼子一名尤其神似,臭椿長橢圓的翅果,正中是一粒圓形鼓突的種子,橫看宛若美妙的鳳眼,恰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臭椿葉雖不可生吃,但經(jīng)開水輕焯、冷水浸泡,調(diào)鹽拌蒜,仍是美味。
椿芽可入藥,民間流傳有“常食椿巔,百病不沾,萬壽無邊”的說法。《唐本草》稱“主治癥疥,風(fēng)疸”,《本草綱目》說香椿葉溫煮水洗瘡疥風(fēng)疽,消風(fēng)去毒。臭椿根皮有收斂止痢、清熱利濕、止泄等功效。香椿散是中醫(yī)方劑,民間用它治痔瘡出血、跌打腫痛、惡心吐酸、不思飲食。
草木也有鄉(xiāng)土記憶,安徽太和一帶人遷離本土?xí)r,隨身帶些干香椿,如遇水土不服,用它泡茶,飲之可緩解。
椿為佳木,材質(zhì)通直,結(jié)構(gòu)細致,無節(jié)少疤,耐腐蝕,防蟲蛀,不滲水,材色微黃深褐,古人喜用它做樂器,《左傳》里,記述著孟莊子斬橁做琴的故事。我小時,故鄉(xiāng)很多人家植椿,成材后做家具,木香淡雅清香,氣味芬芳。若是建屋,或梁或椽,總要用上一根椿木,甚至一個木楔,用以鎮(zhèn)邪。
椿有香臭之別,香者曰椿,臭者名樗。一種樹以香臭分之,在植物里實屬罕見。椿流落到民間,便具備了確切的人性指向,以椿喻父,最早的文字很可能是東漢牟融《送徐浩》的此兩句:“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滿頭?!贝粸閳杂仓荆鏋槿崛踔?,椿喻父,萱喻母,椿萱雙雙白發(fā),雙親健康長壽。古人作聯(lián),以“椿年”“椿令”祝賀長壽,“筵前傾菊釀,堂上祝椿令”,“椿樹千尋碧,蟠桃?guī)锥燃t”。將椿萱二字嵌入聯(lián)者,至少是鄉(xiāng)下秀才。
在情感的平臺上,草木可以視為人類的衣食父母。
童年生活的情景若迷離夢影,但碾兒莊外婆家院子那棵香椿樹的記憶,卻是那般清晰。母親帶我去外婆家拜年,我不想回去,母親說等開學(xué)了來接你。我不想走的原因外婆一家人和母親都知道,我喜歡吃香椿。
沒上學(xué)前,春天我多是住在外婆家,舅舅有許多小人書,被外婆放在炕箱里,我一去,外婆就開箱,抱出一堆。香椿樹,貼著窗戶成長。春分日暖,椿香穿窗而入,外公讓舅舅上樹折下枝葉,外婆洗凈煮熟,拌進小米飯,撒鹽,攪拌,就是香椿撈飯,是我記憶里的美味。及至老矣,方知香椿可成菜肴:涼拌香椿、香椿辣子、香椿煎蛋、香椿炒雞蛋、香椿芽拌豆腐、香椿芽油潑面、香椿醬、香椿魚、香椿蠶豆炒春筍,味道各異。曾有人問我香椿的吃法怎樣才好吃,我無以對答。中年里讀清人顧仲編著的《養(yǎng)小錄》,看到此二句,“物無定味,適口者珍”,方才悟出天下沒有最好的食物,不同情境下,適之口味便可視之為“珍”,譬如涼拌香椿,夏日食之最宜。
童年的無數(shù)個春天,香椿樹的枝葉上長久地懸掛著我的目光,那是我成長的插曲,如帕斯卡爾所言:“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p>
成年后再去外婆家,香椿樹一看見我,宛若多年老友,搖晃起枝葉,仿佛歡迎的掌聲。漸老,往昔時光喜入心頭,皆是美好影像,香椿之香,成為歲月深處的芬芳。
古樹是有情懷的,默默守住這千年積淀的內(nèi)涵。
柿
北方常見柿子樹,秦嶺終南山下甚多。公元806年,白居易罷校書郎,四月及第,授盩厔(今西安周至縣)縣尉。盩厔縣東臨鄠縣,白居易常來游走,留下詩作《朝歸書寄元八》,詩中有句:“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瓶中鄠縣酒,墻上終南山。”描述的是在一戶王姓人家的柿樹下品味鄠縣黃酒的情景。
柿子為落葉喬木,身高可到十幾米,樹干直立,樹冠龐大,葉子橢圓或倒卵形,背面有絨毛,花色黃白,果色橙黃,果形扁圓,一般熟軟生吃,也可下鍋煮熟,除去澀味,叫漤()柿子。漢語里“漤”是專用詞,柿子放在熱水或石灰水里泡,除去澀味。這個字生僻,一般人不會寫,寫成“懶”或“爛”,意思大不一樣。
柿為佳果,《酉陽雜俎》謂之“七絕”:果多壽,葉多蔭,無鳥巢,少蟲囊,霜色可玩,佳食可啖,落葉可書?!八赏妗敝硎?,似楊萬里的兩句詩:“凍干千顆蜜,尚帶一林霜?!痹娫~里尋柿,望的是金黃,賞的是秋色。“落葉可書”這句更好,有意境之美。筆記小說集《尚書故實》里載有例證,詩人鄭虔學(xué)書無紙,取慈恩寺的柿葉練習(xí)寫書,久之,寫盡幾間房里的柿葉,練出一筆好字,唐玄宗贊其詩書畫為“三絕”。
柿入古詩,南北朝時期庾仲容的《詠柿詩》有可能是最早的,“發(fā)葉臨層檻,翻英糅花藥”的含義是,撥開葉子,一層層的柿子掛在枝條上,柿子花可以做藥。宋人單人耘《野柿》里的二句不錯:“誰知秋在北山裹,野柿如花萬顆丹?!睏钊f里寫到了風(fēng)干成熟的柿子,“凍干千顆蜜,尚帶一林霜?!眱龈傻氖磷酉衩垡粯犹?,上面還帶著白霜。劉禹錫的五絕《詠紅柿子》,詩面無一字“柿”,詩人是驚嘆于火晶柿子的瑩潤有感而發(fā)?!皶赃B星影出,晚帶日光懸。本因遺采掇,翻自保天年?!鼻镲L(fēng)起,落葉飛,唯有高掛枝頭的柿子帶著落日的光輝,依然火紅炙熱。柿熟,自然有人來采摘,可是詩人偏偏遇見了一個被人們遺忘的柿子,從早到晚紅彤彤地懸掛枝頭。這涉及一個問題,柿子到底是被人們采摘,以供品嘗,作為一個有用之物好,還是被人們遺忘,以保全天年,作為一個無用之物好?詩人在“有用”“無用”之間選擇了后者,有了人生之味。
在中國,柿子品種有二三百,分為南、北二型。南型類喜暖,果小,皮薄,色深,多呈紅色;北型類果大,耐寒,皮薄,多呈橙黃色。如此之多的品種,大概誰也見不完,以我所見,秦嶺山里山外有火罐、面蛋、牛心、燈籠、磨盤、烏柿、面柿、水柿、金彈子等,其中有些是方言稱呼,學(xué)名不詳。
秦嶺的柿子樹,其形貌是所有樹種里最具風(fēng)韻的,亭亭玉立、虬枝錯雜、盤虬臥龍這些詞,在柿子樹的身上皆可領(lǐng)略。秦嶺地區(qū)的氣候,尤宜柿子樹的生長,結(jié)果樹齡在百年以上,鳥兒喜歡這種老樹,也喜歡吃它的果,在它的高處筑巢。霜降,天漸冷,霜也白,樹葉漸落,柿果的紅彤與鳥巢的烏黑,在樹的身上形成色彩分明的比照,為自然天成的杰作。
碾兒莊站在秦嶺北坡上,坡上有杏、石榴、核桃、柿子,也有不結(jié)果的雜樹,柿子樹最多,品種有牛心、火果、面蛋三種。牛心個頭大,適合漤熟吃;火果和面蛋小而圓,掛在樹上就軟了?;鸸麩o核,可以一口吞咽;面蛋有核,汁液少,味卻甜。
“誰知秋在北山裹,野柿如花萬顆丹?!贝硕?,好像是專為碾兒莊的秋天寫的。柿子熟了,村里人聚到山坡的最高處俯視紅滿坡的柿子,大人牽著孩子,娃娃攙著老人,一路吆喝:“看紅柿子啰——”夕陽下,霞光映紅柿林,也映紅人臉,古人崔護有句“人面桃花相映紅”,在碾兒莊卻是“人面柿子相映紅”。
此情此景,我筆澀,寫不出“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那樣的傳世之句。
柿子下果,仿佛碾兒莊的盛典,前一天晚上,要“請”場電影,幕帳掛在柿樹上,放映前放一串鞭炮,影片是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平原游擊隊》。第二天一早,男女老少擁進柿林,青壯年上樹摘果,老人在樹下用長竿子勾果,女人娃娃撿果入筐入籃。
柿子不能打完,每棵樹的高枝上都要留些喂鳥。
我的意念里,碾兒莊是柿樹最好的家鄉(xiāng),怎么長都順眼。這也是它最好的鄉(xiāng)愁,生死不棄不離。人也一樣,老人們不愿去遠方,看不見柿子樹,心不靜,即使出去幾天,也是匆匆趕回,看一眼坡上的樹,心才踏實。
柿子紅了,碾兒莊的姑娘就該出嫁了,這是鄉(xiāng)俗。出嫁時必備的嫁妝是一籃柿子,牛心在底層,火果和面蛋在上層?;@把上拴著紅綢,娘抱籃于懷,伴著女兒走向迎親車。
碾兒莊深秋的柿子,一樹樹紅燈籠懸掛于我記憶的深處。
責(zé)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