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海的夢。你躺在船上,猶如躺在夢中。你緊閉的雙眼瀲滟而金黃,像兩孔初鑿的泉眼。一團(tuán)烏云遁逸,另一團(tuán)追逐。一出一入的間隙使太陽的萬千光芒短暫地刺穿了空中的薄霧,你的眼底陡然激蕩起無數(shù)魚鱗樣的燦爛光斑,你知道無數(shù)的云在你眼底咕嘟咕嘟冒泡泡,好像在你心里撓癢癢。
蓬勃云團(tuán)中的一朵受熱之后開始持續(xù)膨大,一路飄搖而上凝結(jié)而成的萬千水珠,別無選擇地從幾千米高空墜落。其中最為瑩潤最為飽滿的一顆,一路向西,風(fēng)塵仆仆地朝著西太平洋飛撲而去。十分鐘后,啪嗒一聲,歪斜地落在望耶港口浙望漁0924號除銹不久的艙頂。旗幟翻飛,水珠觸碰到光滑的船體,隨即反彈碎裂成更多細(xì)小的水晶,如同無聲炸裂的煙花。雨水帶來了更多的雨水,越來越多的雨水落在艙頂,墮入深海,牽絆繩索——無數(shù)纜繩如海的臍帶伸向陸地,最終滴落在你的額間、鼻頭、唇邊。你嘗到了一種類似眼淚的苦澀味道,接著一種風(fēng)雨欲來的腐爛味道在你喉頭噴涌,鹽和沙礫的味道碰觸著你的鼻腔。漁船像只風(fēng)箏輕緩地在海面飄蕩。你躺在甲板上,瞇著眼睛,身邊蕩著一只沉甸甸的蟹籠。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日子將要來到,漫長的禁漁期即將結(jié)束。這個時候,大人們決定離開望耶。
你躺在漁船上,漁船終日漂蕩在海灣的懷抱中。沒有憂慮,絕無哀愁。夕陽完全融化了,海面彌漫上了一層血的顏色,鉛水般苦澀流淌,頂?shù)么篝篝螋?。不少船工鉆出悶熱如蒸籠的船艙,赤膊站在甲板上,哀容滿面地望向空無一物的遠(yuǎn)方。風(fēng)帆。船。ckwvWA9+geeFt3TPHm17bA==港灣。大大小小的船只隨水依偎,船舷磕著船舷,甲板貼著甲板,一串串,一排排,像波浪的牙關(guān)緊咬。這時候姐姐從起伏的甲板叢林中出現(xiàn)了,這個能織漁網(wǎng)能劈魚鲞的英武女孩,在經(jīng)年累月的日照公允地炙烤下,活像一匹皮毛光亮的馬兒。馬兒在雨中奔騰跳躍,甲板成了嗒嗒馬蹄下永恒浮動的橋。船吃了她的力,水受了船的力,于是無盡的微波蕩漾開去,黃昏的港口濃烈得如一杯酒。
睡夢中的你預(yù)感到被一層不祥的陰云籠罩,你張開眼睛,澄澈如水的天空,天羅地網(wǎng)般的桅桿下是姐姐棕櫚樹皮般的臉。
“死蝦!爛蟹!等在這里尋死!”姐姐一腳踢過來。
你的小腿肚上隨即出現(xiàn)了半掌鞋印,你的眼前是姐姐的五個腳趾,猶如五朵花瓣很為難地簇?fù)碓谝浑p紫色塑料拖鞋里,你感受到了一種撩撥心弦的美。你幾乎出神地站起來,一陣暈眩持續(xù)伴隨著你,你發(fā)現(xiàn)你站起來居然比姐姐高出了一個腦袋,姐姐站在你的一柱陰影里。你后退半步,姐姐還是在你的陰影之中——與其說她始終站在你的陰影里,不如說你才是她的肉體凡胎在青天白日下投射出的一個無息黑影。你看著姐姐的頭頂像盈盈藕池一樣兜住了無盡的雨絲,你開始想象那些雨絲落入你發(fā)間時候的樣子,你開始用你的手掌摩挲你的腦袋,沒有聽到姐姐說了一句什么,你又挨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腳。
“還不回家!”
你發(fā)現(xiàn)甲板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雨水并沒有讓他們退回船艙,而讓他們棕棚似的胸膛像魚鱗一樣晶瑩明亮。他們發(fā)出的種種不懷好意的笑聲和灼熱的眼光讓你——碼頭船工中最尋常也是最年輕的一個,迅速紅了臉,你在甲板上狂奔,船在你腳下劇烈地浮沉如同一扇巨大的荷葉,你跳躍、奔跑、跳躍、奔跑,你的耳朵像個海螺收集到了各色評價。“阿伏,吃生活了(方言,指挨打),阿伏?!蹦切﹪姳≈~腥味的嘴巴,那些混濁的眼珠,他們說的是:“阿伏,你阿姐真漂亮,漂亮足了?!?/p>
你以為只要跑得足夠快就能把那些話,把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后面。你們兩個頂著雨匆匆往家趕,雨水越來越沉重,躲避風(fēng)雨的原始本能讓你們以緊貼著地面的姿勢前行,傾斜的兩個人,一溜扶搖而上的棕櫚樹,你們周身的輪廓越來越模糊。
“阿——伏——”你的母親在巷子口等你,眉毛倒豎,合不攏的嘴巴像一口井,她一動也不動,你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悲哀的句號,一根慈悲的火柴。你們拐進(jìn)一條巷子。
紗窗里的舅舅不停地翻著日歷,離開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提前。
雨依然不死不活地下著。一小時后,當(dāng)望耶海灣的路燈剛剛亮起的時候,一只手敲響了你們的窗玻璃。你們爬上了一輛曾經(jīng)滿載魷魚、鰹魚和青占魚的小貨車,五個人把輪胎壓得癟癟的。車上的魚腥味很濃重,但很快被來自碼頭的更為濃烈的柴油味道以及這座島嶼無處不在的魚腥味道遮蓋住了。女人們躲在傘下,兩件雨披蓋住了全部的行囊。天地之間張開了無窮雨幕。你的舅舅蹲在角落狀若礁石,吸煙的時候兩頰洞穴似的深深凹陷進(jìn)去。誰都沒有說話,風(fēng)也不讓你們說話。角落沒有你的位置,于是你立在車斗,于是你像個昂揚的水手,抵抗風(fēng)雨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奮力棹槳。
小貨車在崎嶇不平的礫石路用力地彈跳著,車斗里銀光閃閃的魚鱗翻著筋斗粘上了你們的行囊和衣擺,你的小姨極有耐心地把它們一瓣一瓣揭下去。你呢,你高高地看見——也只有你看得見——車子分隔了道路與海岸線,道路分隔了農(nóng)田與海洋,岸上人家的燈火在車后一盞接著一盞亮了起來,猶如海上破碎的光。日暮蒼穹在滾滾車輪的轉(zhuǎn)動下由青轉(zhuǎn)紅,翻涌的紅很快又化作全然的漆黑。道路由曲折逐漸平直,最后蜷縮成一粒漫漶的斑點。一個浪頭劈頭蓋臉打上了擋風(fēng)玻璃,車子吱嘎一聲停住,你們齊齊向后倒去,再跟著齊齊前傾。在一片澎湃的聲浪中你們跳下車斗,無聲的望耶礁石柔軟地接住了你們,你們的持續(xù)前行伴隨著牡蠣持續(xù)破裂的聲音,海潮宿命般地涌向你們,你們走入一片神秘而又絕望的黑暗,沿途的燈柱好像擎舉著剔透的水母,疲軟的光束似水母的柔軟的觸角在招展,幽藍(lán)藍(lán)的光暈讓馬路更加水霧迷蒙。凝固的天日,晦暝的汪洋,一時之間你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誰在前行。
這個時候,遠(yuǎn)方的汪洋慢慢地打開胸膛,一圈巨大的幽藍(lán)光斑浮出水面,仿佛海中的幽靈冉冉現(xiàn)身。
“走吧。”舅舅說,他扛起最重的兩只蛇皮袋,提步走出好遠(yuǎn)。
火車的嗚咽邈遠(yuǎn)地傳來了,隨即你就看見海上疾馳而來的火車?yán)邪愕貏澠屏撕5男靥?,頓時血肉模糊,海潮激蕩,從鐵軌兩旁飛濺起滔天巨浪,鐵軌是海永不愈合的疤痕。
你想要流淚,你流出的兩股眼淚好像兩道鐵軌直達(dá)天際。
“快走,阿伏?!苯憬愕氖终瀑N著你的脊背。
你肩扛手提地朝著車站走去了。光源深處走出一連串許多面帶倦容的旅客,聲音也開始豐富起來了。許多蒼老如版畫的漁民蹲在門邊,長久地凝視著來去的腿,一日之間少有的幾次抬頭換取零星幾張鈔票。你看見他們的桶底奄奄一息的青蟹、黃蛤,還有些黑乎乎的望潮。越往里走人就越多,候車大廳里鬧哄哄、亂糟糟,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模一樣的神色,如海底的魚群。穿梭其間,你們也成了魚群中的一部分。
舅舅在最前方開道,幾乎是粗暴地撞開擋在他面前的人。你們牢牢地跟在舅舅后面??扇瞬皇翘J葦,舅舅也不是鐮刀,舅舅開辟的道路很快合攏,你們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了,只看見舅舅一顆頭顱在人潮中洶涌地起伏。你的母親有些著急,急切又錯亂的步伐使得瘦骨伶仃的她遭受到種種浪頭席卷。姐姐既焦灼又憤怒,她如醬缸般的神色在一秒鐘之內(nèi)產(chǎn)生了十八次奇異的變化。她騰出一只手當(dāng)作槳板胡亂揮舞,你被打得向前一趔趄,投入前方連綿的脊背,肌膚相貼的感覺如同墜海,海水溫柔地接住了你。
大人們涌向你,你麻木地跟著大人們,他們要你坐下你就坐下,可這里根本坐不下,兩只蛇皮袋如同巨石被舅舅堆到了六號車廂與七號車廂的連接處。到處都是人,手提箱、鐵皮桶、用來裝魚貨的泡沫箱,肉眼可見的空處都被一點一點地占滿了。亂石累累似的車廂之間只剩下極窄一道縫隙,像巖洞里射入的一道光。
古老的綠皮列車沒有空調(diào),只有頭頂?shù)娘L(fēng)扇嗡嗡轉(zhuǎn)個不停,這徒勞無功的風(fēng)扇攪亂了空氣,把車廂內(nèi)本就復(fù)雜的味道——冰冰涼咸腥味、熱烘烘汗臭味攪動著一股腦又吹進(jìn)了你的鼻子里。你被蒸得頭昏腦漲,你無法抑制地干嘔。大開窗戶好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母親和小姨相互依偎,姐姐獨自坐在窗邊,你和舅舅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你們五個人分別坐在一節(jié)車廂的不同位置。
水上的火車開始輕輕搖擺起來,你感受到腳下的滾滾車輪正壓迫著瘦骨嶙峋的海岬。車輪嘎吱嘎吱前行的時候,一種類似脊椎一節(jié)一節(jié)斷裂的聲音順著車輪彌漫上來,你的尾椎骨馬上響應(yīng)起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路爬到后腦勺。你無法抑制地向窗外看去,火車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你的嘴巴里再次出現(xiàn)了那種咸腥的苦澀味道,你確信你們現(xiàn)在是往深海中去了?;疖嚽靶校嘶▍s往后飛濺,大葉棕櫚、房屋,奔跑著的和溫柔前行著的人群都在緩慢地后退。
你轉(zhuǎn)過腦袋問舅舅要去哪里,舅舅不響。舅舅的眼神像一截鐵錨一路下沉落在你身上,你意識到此刻頭發(fā)像刺猬的尖刺根根立起,身上的汗衫緊緊地吸住了身體,突出肋骨節(jié)節(jié)分明,如樹葉脈絡(luò)。舅舅讓你趕緊換身衣服。你說衣服全部在蛇皮袋里。蛇皮袋已經(jīng)像草垛似的被堆到最深處,無座的旅客像水母一樣在車廂里浮沉。你換上了舅舅身上的的確良白襯衫,溫暖的白襯衫像水藻一樣吸附著你濕漉漉的肌膚。車廂內(nèi)始終充盈著潮濕的海風(fēng),你感覺自己像是躺在火車溫暖的子宮里面,渾身濕漉漉的。溫暖的羊水整夜浸泡著你。這件藍(lán)色豎紋襯衫披掛在你身上時,你都能從摸出五張火車票,五張粉紅的車票通往五個不同的地方。
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懼?,海中斑斑點點的漁船、貨輪開始映入窗框。
其實你們也有一只不算太小的桁拖漁船,你們?nèi)康募耶?dāng)都在這艘漁船上。你和舅舅每年都給它除銹刷漆,小姨和阿姐日復(fù)一日地補(bǔ)漁網(wǎng)、綁螃蟹、賣蝦,托大慈大悲觀世音的福,你們捕撈上來的一切幾乎都能賣個好價錢??墒墙麧O期實在是太漫長了。從你稍微懂一點事情以來你就知道你們這個風(fēng)雨飄零的家好像一直都很缺錢,兩個孩子,兩個婦道人家,扁擔(dān)兩頭很用力地往下沉墜,舅舅難以忍受沒有一只螃蟹一尾魚一只蝦的四個月。他時常依靠著船舷望向遠(yuǎn)方,他的瞳孔像煙頭一樣在海面或是地平線跳躍,落到哪個地方哪個地方就灼出一個猩紅破洞。他不言不語,可你明白他的不安。那天甲板上忽然多出了兩個滿口黑牙的湖南人,一個左撇子,一個跛腿,你聽見姐姐問舅舅怎么找了這樣兩個人,舅舅說那是因為他們成天吃檳榔。你不知道檳榔是什么,于是一只左手伸到了你面前,掌心托著一個貽貝模樣的黑色檳榔。你吃下去,馬上就吐了出來,左撇子和跛足大笑。
夜晚很快到來。舅舅算了風(fēng)向也翻了皇歷,挑中了一個濕得擰得出水的夜晚。船上的旗幟被風(fēng)繃直了,不斷地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像一拳一拳打入空氣。兩個湖南人往船上搬淡水搬米面糧油,你在收拾漁網(wǎng)。無邊的蒼穹幕布漫卷,你依稀記得你的母親和你的姐姐好像立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礁石上有密密麻麻的牡蠣。你母親踩在牡蠣上,可一枚牡蠣也沒有破碎,牡蠣托舉你輕飄飄的猶如竹影搖晃的母親,你的姐姐如竹節(jié)挺立,她們是以母親和女兒的身份站在那兒的。你男子漢氣概十足地起錨,鐵錨像一顆鯊魚齒在船頭晃蕩,舅舅向右轉(zhuǎn)舵,船頭逐漸歪斜,歪向遠(yuǎn)離陸地的那一側(cè),直指地球的中心。你知道這兩個女人會一直看著你,她們的駐足將會一直持續(xù)到你們的船消失在海面,每一次出海都是這樣。你們的船劈開了海,剖開了黑夜,如一鏃箭矢意外地墜入銀河之心。
船舵掌握在舅舅手中,并且以每小時20海里的速度疾馳,你在船上無法感受到船的速度,你問舅舅你們要去哪里,舅舅說虎蘭礁。你知道虎蘭礁,舅舅常把虎蘭礁掛在嘴邊,說是在那兒踩著魚的脊背就能上岸。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二十二個小時之后,你將第一次親眼見證虎蘭礁魚躍出海面的盛況。你興奮地看著船外,一切都很美妙,一切即將變得很美妙。舅舅讓你這外甥躺在他的船長室里,你已經(jīng)高出了家里的所有人,舅舅的床已經(jīng)裝不下你,你一只腳伸出了床欄。小船漂蕩,桅燈搖晃,不斷地敲碎黑暗,有一瞬間連你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你在一片同樣的潮濕中醒來。你聽見此起彼伏的鼾鳴 ,列車員沉重的腳步,小推車磕磕絆絆的聲音,一晚上你枕著舅舅的肩膀或者趴在小桌板上斷斷續(xù)續(xù)地睡眠,腦袋已經(jīng)像礁石一樣沉重。你吱嘎吱嘎扭動幾下脖子。舅舅不見了,更奇妙的是,你發(fā)現(xiàn)短短一夜之間車窗竟然長滿了青苔。你不知道火車是如何前行的。你用指甲蓋在玻璃窗上刮出一方孔洞,透過孔洞你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望不見一滴海水,而是海水幻化而成的蓬勃世界,一團(tuán)繽紛的花束,一個斑斕的花園。你越過一個人的腦袋推開車窗:直達(dá)天幕的灌木、古藤老蔓、層層疊疊的蕨草、纏綿一切的苔蘚,各種層次的綠色填充其間,所有的綠色都長出了各自所構(gòu)想的形狀。清晨的薄暮在叢林間隙升降,你看見一只長臂猿正抓著幾百年那么古老的藤蔓,只輕輕一躍就抵達(dá)了雨林的邊緣。在藤蔓與樹根的縫隙中,散落著一片金燦燦的果子,一只紅腹松鼠正將其中一顆費力地拉回樹洞中,青苔上留下一溜拖拽的痕跡。藤蔓就像鋼筋一樣無聲無息地串起整片雨林,織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疖囋诰W(wǎng)的縫隙中穿行,垂下的榼藤噼噼啪啪地拍打車窗,越來越多的人醒來了,他們像你一樣刮著車窗。
“關(guān)上車窗!”一位紅面綠衣的列車員出現(xiàn)在你面前,他語氣并不友善。
你盯著他的臉。
“這兒有蛇!”他伸手關(guān)上了車窗,頓時車廂像隧道一樣黑暗了。
你站起來,數(shù)著座位摸索著走到了你母親跟前,你母親和小姨并蒂蓮般地依偎,此時此刻你很想伸手探母親的鼻息,這樣的念頭被你握牢拳頭克制住了。她們背對背依靠著,可母親只剩下了小姨的一半大小,像一團(tuán)褶皺的紙。你時常懷疑母親是否還活著。她像一根絕望的火柴,一生從未停止燃燒,她沒有憑借一點外力,先后帶大了舅舅、小姨、舅舅的女兒和你。天保佑,讓她多活一點點吧。在清晨剛剛蘇醒的火車過道里,在這世間最濕潤的雨林腹地中,在宿命般的穿行中,你像一匹溫順的馬駒蹲在母親面前,無比虔誠地祈禱。母親忽然睜開了眼睛,她說:“睡得好嗎,阿伏?”母親的口正對著你的鼻腔,你聞到了一股草木腐爛的味道,那是從母親身體深處發(fā)出的潰爛的信號。常年的胃痛把母親折磨得死去活來,她忍受著源自身體深處的一陣一陣絕望的痙攣,母親總說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腐爛。
你本能地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母親把你的臉扳回來。
“要聽話!”
你低下頭,類似尸臭的味道從你的頭頂一貫而過。
“聽舅舅話!”
在火車上度過的第二天,你澎湃的激情已被消磨殆盡,你渾身上下的氣力無處使,沒辦法安生地待在那個小如井口的硬座上。吃過半塊母親掰給你的望耶大麻餅后你開始探索火車,從第七節(jié)車廂走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然后再從最后一節(jié)車廂往回走。走到第五節(jié)車廂的時候你看見舅舅在紅面綠衣的列車員處補(bǔ)票。你不感興趣,繼續(xù)向前走。盡管過道上有許多站立或蹲著的旅客,有許多行李阻擋,但你絲毫不覺厭煩,盡管每一節(jié)車廂都充斥著很復(fù)雜的味道,你也逐漸習(xí)慣。你一直走到駕駛室門外,一個蓄有絡(luò)腮胡須的列車員極其兇狠地把你攔住了。你不服氣,他一走你就把窗戶推開,推開還不過癮,你把著車窗,身子探出窗外,樹葉拍打你臉頰,藤條抽打你脊背。你右腳蹬住窗框,輕輕一攀就躍上了車頂。嘿!望耶漁港最威風(fēng)凜凜的船工。你站在車頂,雙手叉腰,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這繽紛花園的面貌,原來這里不只是綠草茵茵,也遍布著死水和沼澤,火車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駛過死水和沼澤,你身后的油棕上正倒掛著一條柳條般的赤鏈蛇,你當(dāng)然沒有看到,火車一秒鐘就把它甩到了三十米開外的地方。你正醞釀著一個更大膽的玩笑。你腳下的車頂萌生著一層青苔,黏黏膩膩的。車速很快,你站在車頂,完全感受得到車廂在你腳底大江大河般奔流,在這上面奔跑簡直就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你偏要這么做,勇敢的望耶水手,你決計跑得比火車更快。
你從第一節(jié)車廂跳上車頂,掄開臂膀狂奔,從最后一節(jié)跳入車廂,一切都嚴(yán)絲合縫,你是個完美的時間獵人。
唯一的意外是你的小姨,你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窗戶是誰推開的。
你懇請小姨保密:“求求你了,別告訴媽媽。”自膝蓋以下沾滿了苔蘚,你雙手合十,“誰也不告訴,小姨!說句話呀,姨。”小姨看著你,麻木的表情就像看著一口鐘。
你在灶鑊旁烤了三十分鐘的火才讓身體回暖。盡管是夏天,灶鑊的火燒了一整晚,你從朽爛的門板中看見了無盡溫暖的火光。母親抱著你,你躺在母親暖烘烘的懷里,再次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腐爛味和魚腥味。你母親坐在一把小杌子上,終日不眠不休地修補(bǔ)拖網(wǎng)的網(wǎng)眼,用橡皮筋捆螃蟹,魚腥味好像已經(jīng)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了。你在海灣一樣的味道中再一次昏睡。
你不記得船是以什么樣的姿勢傾斜的,你感覺到你的身體像鐘擺一樣在浪中搖擺,一浪頂上浪脊又一浪拍入水中,接著一個廣闊無邊吞噬萬物的巨浪從海平面升起,你被托舉到整片洋面最高處,短暫地浮出了水面,你仍然無法睜開眼睛,水?dāng)D壓著你的眼球,沖擊著你的鼻腔,你想呼吸卻嗆入一大口海水。然后你咳嗽,又灌進(jìn)一口海水,你一直在喝水吸水,你的雙手用力揮舞,可你什么都握不住,潔白的浪花鉆入你的掌心,然后又離開。五分鐘前,舅舅的手曾炭火般地抓住你的衣領(lǐng):“抓牢!阿伏!”這是你唯一能聽見的話。
母親掩上柴門,她在門后無聲地哭了一場,母親說你們都是窮命,是苦命,什么都抓不住。天注定,阿伏,你們都是窮命,和陳步坦一樣的苦命。
你從未見過陳步坦,他不屬于任何一個人,不屬于任何一張臉孔,他是墓碑上的三個字。今年清明節(jié)你帶著母親煎好的青餅去看陳步坦,由一條半掌寬的路上山,登上山頂?shù)臅r候你往懷里一摸,餅已經(jīng)硬了。你把三個堅硬的青餅像三張冥鈔一字排開擺在碑前,往每個圓心上面都撮了幾粒白砂糖,風(fēng)把白砂糖吹出了一個優(yōu)美的扇面。你把食指和拇指含在嘴里,甜滋滋的。你有多大,這塊長滿青苔的墓碑就立了多久。十六年間青苔從碑底開始蔓延,快要把你的名字通通掩去了。你毫無波瀾地把指甲放進(jìn)碑上唯獨可見的耳東旁中,指尖用力,用指甲緩緩?fù)瞥鲫幙套煮w上的青苔,直到凹陷的紋路上的青苔全部清除,你的名字——陳海伏——三個字完整地顯現(xiàn)出來了。竹林間一陣風(fēng)吹過,竹葉相互擊打著簌簌作響,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好像陳步坦把著你的手腕,教你寫完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把自己的名字完完整整地寫了一遍,這時,你才意識到你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過自己的名字了。
第三天、第四天,你們不得已穿上了厚棉衣,哪怕舅舅從未告訴你要去向何方,你從車廂內(nèi)不斷降低的溫度中得知火車正在往北疾馳。舅舅摸走了身上最后一支煙,他開始焦躁地走動,一言不發(fā)地從最后一節(jié)車廂走到第一節(jié)。窗外的景色開始奇異地變化,綿延的山、直指天上的針葉林、一望無際的銀白色的原野,你們裹緊了棉衣,干糧也幾乎吃完了。經(jīng)過北方的一個大站阿喀維德的時候,剩下的乘客都下了車,車廂內(nèi)味道凝固了,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樣的清冽。你們終于可以坐在一起,獨占一整條座位伸直雙腿。不過睡覺對于你們來說還是一件困難無比的事兒,車廂內(nèi)實在太冷了,即便睡著了也會被很快凍醒。車窗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半掌厚的冰,幾小時后,連地面、桌腿都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層。你盤腿坐著,車廂內(nèi)已經(jīng)無法落腳。你舅舅和姐姐異想天開地從車廂之間的飲水處取來熱水,不斷往地上潑,冰瞬間融化,一廂池水晃蕩晃蕩,又在不斷地北行中結(jié)冰,潑沸水,再次結(jié)冰,冰層越來越厚,很快就與座位齊平了?;疖嚨那靶袚Q來的是冰和水兩種不同狀態(tài)的轉(zhuǎn)變。
到了這個時候,你的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她每呼出一口白氣你就知道她離死亡又近了一步?;疖嚟h(huán)繞著山體,車頭下降,車尾上升,火車以一種自我扭曲的姿勢前進(jìn),針葉林不斷后退,你不得不把著她,讓她靠在你的懷里,否則母親就會像個蘋果一路滾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再從最后一節(jié)折返回來。你不知道你的懷抱是什么味道,你母親會不會聞到曾經(jīng)你在她身上聞到過的味道。
冰越封越厚,火車越來越疲憊。你們不下車,這趟車就得開下去。你舅舅不間斷地補(bǔ)票,招致許多列車員不滿,他們進(jìn)入你們的車廂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臉色越來越不好。你知道事情只會更壞,母親越來越小,你牢牢環(huán)住她像抱著一捆柴。第四天下午,等到冰層上升到車窗高度的時候,司機(jī)一路滑行到第七節(jié)車廂,你們坐在行李架上看著他的臉如同板結(jié)的望耶大地。
“你們到底要去哪里?!”他的耐心全被耗盡了。
你的母親已經(jīng)虛弱得閉上了眼睛。舅舅站到了你們面前。
“現(xiàn)在是誰開著火車?”然后是姐姐像鸮一樣啼叫。
伴隨著姐姐的尖叫,你感受到車頭沉重地脫離軌道,如同一截朽爛的木樁別無選擇地朝著山腳墜落,司機(jī)、餐盤、蛇皮袋……全部滾向了另一側(cè),車廂不斷地旋轉(zhuǎn),你也跟著兜兜地旋轉(zhuǎn),你聽到火車嗵的一聲石破天驚般地破冰入水。
你筆直地刺破水面,像個秤砣在一路下沉,海不會接納你,海冷酷地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你的皮膚、內(nèi)臟,讓你腦海陡然激蕩起無數(shù)魚鱗樣的燦爛光斑。這些光斑一朵一朵凋零,當(dāng)你感受你的意識將無法控制身體的時候,一股暖流托住了你,把你一點一點往水面頂。你的身體越來越輕,你在不斷上升中睜開了雙眼,郁郁蔥蔥的珊瑚叢在你腳下綻放,五彩斑斕的魚群環(huán)繞著你,你隨手一抓就是一條曼陀鈴魚兒。途經(jīng)此地的黃梅鯛群意外地撞向你的身體,魚唇親吻著你的腳底,魚唇啃食著你的乳房,魚鰭撩動了你的心弦。海底原來也是一片叢林,一座花園,銀河般奪目讓你簡直舍不得閉上眼睛。
你腳下的如同母親溫暖乳房的光暈將你一點點頂出水面,你張口猛烈呼吸,然后是流淚,縱橫交錯的眼淚如鐵軌般噴涌。
媽媽——
舅舅——
小姨——
阿姐——
一望無際的海把你的吶喊傳遞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海水無比溫柔地親吻著你,讓你產(chǎn)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欲望,你想尿尿,你想把血把尿把淚從四面八方的毛孔中通通排入美麗的海洋,隨后你的掌心又出現(xiàn)了那種緊密依偎的感覺。你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藍(lán)絲絲的水母,它無比純凈的腔體正在呼吸,呼吸的形狀就是它們不斷靠近你的過程,無數(shù)瓦藍(lán)的水母竟然在你身邊漂浮,盤旋起舞。原來是它們悄無聲息地將你托舉,它們溫柔的觸手酥酥麻麻地碰觸著你全身上下,你合攏雙臂,可你抱不住任何一只,它們從你手臂和身體的空隙自由地出入。你想到了離別之前你的未曾吊起的蟹籠。
“老天,我這是在哪里?”這是兩個湖南人爬上岸后說的第一句話。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通向深海的夢
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一次海邊散步。我看著綿延的漁船,腦袋里不知怎的卻響起火車轟鳴,一個少年在甲板在車頂不斷跳躍、奔跑,他告訴我他叫阿伏。于是一篇小說成型了。要寫好這個故事,我必須隱去部分情節(jié),并且重新調(diào)換故事順序。
火車向北奔襲與漁船駛?cè)胪粞?,兩者存在著空間和時間上的極大錯位,當(dāng)它們并行出現(xiàn)的時候,卻彼此咬合,像個陀螺一樣飛速地旋轉(zhuǎn)著,把小說大部分碎片統(tǒng)統(tǒng)甩飛,小說因此就有了極大的張力。陸地上的不斷逃離,海洋的不斷追溯,可以說岸上與海上的生活互為映射,你是如何離開海岸的,就會如何踏上列車。與其說是一種輪回,不如說是一種難以掙脫的宿命,是人類在整個宇宙中的處境。
我始終認(rèn)為好的小說應(yīng)該像個晶體,無論從哪個視角看待,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面。岸上與海上,既是兩個鏡面又互為補(bǔ)充。阿伏在岸上百無聊賴的生活,出海捕魚皆是真實發(fā)生的現(xiàn)實,而剖開海面的火車、斑斕的海底世界,則可視作阿伏的內(nèi)心世界在外部的種種投射,周圍的一切都是阿伏所見,周圍的人和事都變成了一面光潔的鏡子。《火車駛向虎蘭礁》既可以被視作一次(誤認(rèn)為兩名雇用的外地船工海難失事)真實的倉皇出逃,也可以是一次疊印而無解的生命旅程,一場冰冷破碎的深海的夢,幻想與現(xiàn)實在此地早已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