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駛向虎蘭礁》是另類的,陌生化的。在當下喧鬧的小說世界里,它擁有特立獨行的、孤獨的神貌。比如,它沒有選擇城市或者農(nóng)村作為寫作對象,而是寫了一個海港和海港里的漁民生活,這是較為稀見的小說題材。值得關(guān)注的是,它采用第二人稱敘事,以一種凝視他者,也是一種自我凝視的方式,記錄、刻寫人物的外部行動與內(nèi)心活動,這不是經(jīng)典意義上的“講”故事,而是在引領(lǐng)讀者“觀”世事。當然,還有它獨特的文學風格,起筆仿佛抒情詩,結(jié)尾好似幻夢曲;缺少故事性,卻充溢著浪漫性。
顯然,作者無意創(chuàng)構(gòu)一篇傳統(tǒng)形態(tài)的小說,《火車駛向虎蘭礁》也不是一個老式故事。小說形式特別,故事也簡單:望耶港的少年水手,叫陳海伏,小名阿伏,在漫長的禁漁期結(jié)束的時候,與家人一起告別望耶港,乘坐火車前往虎蘭礁尋找新生活。小說的主干部分就是這個少年水手在駛向虎蘭礁的火車上的幾個夢境。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這幾個夢境凝縮與映照的是陳海伏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的執(zhí)念,是這位望耶港少年水手愿望的達成。
第一個,是關(guān)于出海捕魚的夢。在駛向虎蘭礁的火車上,海風潮濕且溫潤,陳海伏“感覺自己像是躺在火車溫暖的子宮里面,渾身濕漉漉的”。在火車的前進中逐次后退著的望耶港的漁船,將他帶入夢境。夢境外停泊在望耶港的漁船,變成夢境里陳海伏與舅舅一起駛向虎蘭礁的漁船。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夢,因為虎蘭礁是“踩著魚的脊背就能上岸”的地方,并且“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二十二個小時之后”,陳海伏將和舅舅一起“親眼見證虎蘭礁魚躍出海面的盛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夢境里的虎蘭礁,好似天堂般的所在,是富足世界的象征。與虎蘭礁相對的,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望耶港:空間局促,土地貧瘠,人們生活窮困。阿伏最深刻的記憶,就是他們家“一直都很缺錢”。
夢里夢外,虎蘭礁與望耶港是迥異卻又相互映照的兩個世界。望耶港是現(xiàn)實的,虎蘭礁是理想的;現(xiàn)實的望耶港是貧窮的、艱苦的,理想的虎蘭礁是富足的、歡樂的。因此,這其實是一個關(guān)于現(xiàn)實與理想的夢。可以說,虎蘭礁就是望耶港的夢。不過,望耶港通往虎蘭礁的路途就像生活、生命的路,注定是曲折的,它顛簸,崎嶇,甚至充滿了危險。正因如此,虎蘭礁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就像暗夜的燈光,虎蘭礁給生活在望耶港的漁民帶來了希望,或者說,它就是他們的追求。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原來是要通過少年水手的第一個夢來表達希望的主題。
第二個,是關(guān)于理解親情的夢。在駛向虎蘭礁的火車上,阿伏在火車頂奔跑完,被潮濕的海風與雨水淋透身體。返回車廂,他躺在母親的懷里烤火,漸入夢境。夢境外雨水濕身,夢境里他和舅舅的漁船傾覆落水。并且,這個夢還疊套著另一個夢——落水時舅舅的“抓牢”喊聲,讓少年聯(lián)想起母親“什么都抓不住”的哀嘆聲。在哀嘆聲中,母親宿命般地說,“天注定,阿伏,你們都是窮命,和陳步坦一樣的苦命”。這個名叫陳步坦的人,是阿伏已經(jīng)離世的父親。
父親叫陳步坦,兒子叫陳海伏,但讓人唏噓的是,父親的人生之路并不平坦,他早早地離世而去;兒子也未能讓大海順服,在艱難的人世間顛簸起伏。在這個夢境里,母親洞悉并揭示的秘密是:兒子終將承襲父親的血脈,也終將重蹈父親的命運,這是人的意志所無法控制的。因此,這又是一個關(guān)于命運輪回的夢。但是,表達宿命顯然不是作者的意圖,也不是夢境的隱含意義之所在。雖然我們看到了宿命的面孔,但是這副面孔的表情卻不是無情的、冷漠的。恰恰相反,作者讓我們在宿命里發(fā)現(xiàn)了人的意志和內(nèi)在情感,讓宿命變得溫情化。于是,我們看到,命運在小說里就像是一個甬道,它不是通向無能為力的無望之境,而是指向主動蘇醒的血緣之愛。母親的聲音,混合著舅舅的聲音,不但讓少年水手確認了命運,更為重要的是,它還讓少年清醒地確認了親情,也確認了與親人無法割斷的血緣關(guān)系。命運的確認不僅沒有讓少年陷入消極、無力的無望境地,相反,它讓少年帶著愛意走向父親的墳?zāi)?,對終日辛勞的母親心生深切的悲憫之情。
當然,我們還是認同弗洛伊德的看法——小說,終究不過是小說家的白日夢。如果說,望耶港少年水手的夢,是阿伏內(nèi)心愿望的外化形式,它深藏著希望和愛的隱秘意義,那么《火車駛向虎蘭礁》就是作者的白日夢。
這是一個關(guān)于記憶、成長的夢境,也是一個自我蛻變的寓言。小說的開頭,陳海伏躺在甲板上,“沒有憂慮,絕無哀愁”,無所事事,沉溺幻想。這樣的阿伏,無疑是一個慵懶的奧勃洛摩夫式的形象。更何況,他叛逆,不安,嫌棄母親,對姐姐不恭,對漁民不敬——比如,阿伏的眼里,這些人“噴薄著魚腥味的嘴巴”和“混濁的眼珠”,是不堪的。這樣的阿伏,更是一個玩世不恭、桀驁不馴的浪子形象。
然而,這位望耶港的少年水手,卻又不是一個單向度的人,他不是一成不變的靜態(tài)符號,而是一個慢慢成長、漸漸豐滿的動態(tài)形象。小說里,他與母親的關(guān)系,以及母親在他眼里的形象,在見證他的每一處細微的成長與變化。小說開始的時候,他和母親關(guān)系僵硬,母親在他心中的形象是“眉毛倒豎,合不攏的嘴巴像一口井”。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漸次展開,他開始理解母親,母親的形象變得“像一根絕望的火柴,一生從未停止燃燒,她沒有憑借一點外力,先后帶大了舅舅、小姨、舅舅的女兒”。小說的尾聲處,他已經(jīng)開始懂得疼惜母親,“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她每呼出一口白氣你就知道她離死亡又近了一步……你不得不把著她,讓她靠在你的懷里”。
這個不斷成長、成熟的望耶港少年,應(yīng)該就是小說家自己的形象。即便不是,至少也是他的精神自我。第二人稱敘事,似乎隱含著這樣的意圖。所謂的“你”,好像是對象與他者,但是其實不就是“我”的鏡像、另一個“自我”?“我”凝視著“你”,其實不就是自我與自我的對話?所以,《火車駛向虎蘭礁》就是作者的精神自傳。那個曾經(jīng)不懂事的望耶港少年水手阿伏,歷經(jīng)挫折,經(jīng)受磨礪,告別自己,終于成長為一個懂得理解、懂得悲憫的人,這應(yīng)該隱含著作者難忘的人生記憶與深切的生命經(jīng)驗。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創(chuàng)作《火車駛向虎蘭礁》,就是要通過阿伏的蛻變來記錄自我的成長,向自己的過去告別。所謂“駛向”,不正是“告別”的意象?阿伏從苦難和命運中獲得啟示,奮力掙脫過去的軀殼,這顯然也是蔡植的愿望:告別昨日之我、舊的自我,走向今日之我、新的自我。因此,根本上來說,《火車駛向虎蘭礁》是一篇成長小說,一個個體生命蝶變的寓言。
總體來說,《火車駛向虎蘭礁》不失為一篇好小說。整篇小說好在營造了一種特別的氛圍,一種旖旎的夢境,這就使得小說有了作者自己的風格和特色。它是一篇關(guān)于少年成長的寓言詩,它書寫愛、希望和成長的夢;一個夢接著一個夢,一個夢套著一個夢,這樣的形式很別致,這是小說值得特別褒揚的地方。不過,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阿伏的形象還不夠鮮明、飽滿和豐富,夢境也較為曖昧、糾結(jié)和纏繞不清。同時,運用第二人稱敘事本應(yīng)是這篇小說的優(yōu)點與特色,因為這使得小說像是主人公阿伏告別過往歲月的喃喃自語、一場深度的自我對話;這種臆語或自語的寫作方式,讓小說呈現(xiàn)為一種自我精神療愈式文本形態(tài),這種別致的寫法值得肯定,但尚顯生澀,不夠圓熟。
(本文為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引育工程領(lǐng)軍人才項目成果之一)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