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曾經將經驗區(qū)分為無意識的經驗(體驗)與理性的經驗。前者所指的是經驗沉淀在人的無意識深處被偶然喚醒,后者則是主體的人對經驗有意識地記憶與保留,從而成為人的生命經驗與理性。其實,在這兩個維度之外,還有第三重維度,那就是想象性的經歷與體驗,它帶有夢幻與超現實的意味。《火車駛向虎蘭礁》即是以陳海伏的無意識經驗、有意識經驗以及想象性體驗為主體編碼的一篇小說。從文本自身的審美風貌而言,乍一看,似乎有著別樣的風味、形象的比喻、陌生化的修辭以及些許異質化的詭譎。然細讀之后會發(fā)現,這些雜花生樹的敘述背后,給人的閱讀感受是經驗與想象的過剩,它們像碎片一樣被編織在缺乏有機性的敘述話語之中,文本匱乏整體的意義建構或象征隱喻題旨。
陳海伏(小說中的阿伏)是一名未成年的碼頭船工,漫長的禁漁期,他無事可干,百無聊賴,仰躺在漁船的甲板上,終日漂蕩在望耶港的海灣中,浮想聯翩,心思漂移。阿姐的呼喊和踢打將他從神游的狀態(tài)拉回港口世俗生活的現實。周圍漫漶著的是常年的魚腥味、腐爛味,長久生活在這樣的氣息與味道之中,即便年輕的阿伏也感到窒息、沉悶和絕望。母親的形象就是阿姐未來生活的鏡像:一個悲哀的句號,一根慈悲的火柴,身體在經年累月的勞作、風雨的侵蝕下逐漸凋零、衰朽。舅舅的形象則是阿伏未來的寫照:肩負起家庭的重擔,在出漁期出海打魚或捕獲其他海產品,使出渾身解數也只能勉強度日,日益變得沉默寡言,最終蒼老如版畫一般。這些生存場景、氛圍、經驗,阿伏從小就浸淫其中,已變成其無意識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循著這樣的生存經驗,阿姐和他的未來就是照著母親、小姨和舅舅的葫蘆,依樣畫瓢,繼續(xù)重蹈人生大致相仿的命運軌跡——整個望耶港的居民們也幾乎無一例外地生活在這樣周而復始的凡俗、平庸,充滿咸腥味、汗臭味的時空里。
終于,擠過嘈雜、混亂、擁擠的人流,阿伏登上了開往虎蘭礁(僅僅是小說的標題所指,小說的敘述并未明確)的綠皮火車,火車啟動,在海水中劈波斬浪,遠方的大海以及充滿烏托邦色彩的虎蘭礁漸次敞開了它的胸膛。小說在敘述火車行進的過程中,又不失時機地穿插對阿伏既往日常生活的回憶。敘述人以“你”“你們”為敘述視角,試圖拉近敘述者和主人公的距離。這些敘述是有意識的回憶,因此可以視為本雅明所言的“理性的經驗”。在“理性的經驗”中,你離開母親和小姨,和舅舅一起駕駛著桁拖漁船前往你舅舅三番五次念茲在茲的虎蘭礁,據你舅舅的描述,那里有俯拾皆是的海產品,那里人們踩著鮸魚的脊背就可以上岸。這是你最為開心、美妙的人生時刻,你在悶罐子火車里、在依稀的夢里,很清晰、有意識地回憶這些場景,這說明,這些經驗(經歷、體驗)不僅僅內化為你的理性經驗,更是你人生的高光時刻或覺得最有意義的經歷、體驗和感悟,你從枯索的禁漁期中得以抽身,你從窒息沉悶的生存環(huán)境中得以短暫逃離,你義無反顧地沖向心中的烏托邦,你也在媽媽、小姨、阿姐的眼中逐漸成長為可以獨立的真正男子漢。然而。文本令人遺憾的是,無論是桁拖漁船朝向的神圣目的地虎蘭礁,還是綠皮悶罐子水上火車開往的烏托邦家園,在文本中都沒有現身,它變成了一個無限延宕的存在。就像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中的戈多,始終沒有顯現真身,舞臺上的各色人等永遠在等待他的“過程”中。由此,《火車駛向虎蘭礁》的敘述就只能停留在對你既往無意識經驗、理性經驗的不斷交叉出現的循環(huán)中,從而導致敘述上對“你”的經驗的不斷閃回、重復、回憶、夢幻的過度演繹,最終形成了無意識體驗和有意識經驗敘述的過剩、冗余。
不僅如此,小說的敘述重心逐漸過渡到你的想象性體驗。你跟著舅舅踏上了水上火車,火車駛向何處?舅舅悶聲不響,更令人詭異的是,你從舅舅的襯衫里摸出的五張粉紅的車票,居然通往五個不同的地方,并非如小說名字所錨定的“虎蘭礁”。小說以較多的篇幅反復皴染了火車上的擁擠、混濁、混亂、嘈雜。之后小說的敘述轉入超現實的想象性體驗與回憶性經歷、體驗的交替出現。尤其是在超現實夢幻般的想象性體驗中,出現了很多奇譎的現象和場景,給你帶來既往無意識體驗和理性經驗所沒有過的觀感和震撼?;疖囓嚧耙灰归g長滿青苔、火車蔽明前行、孔洞外的海水幻化為蓬勃世界、幻化為一個斑斕的花園。火車在藤蔓編織的熱帶雨林之網的縫隙中穿行。而你的行為更加匪夷所思:激情已被消耗殆盡,渾身上下的力氣無處安放,便翻過車窗躍上了車頂,在火車的車頂上來回狂奔、跳躍,你在車頂看清了這里不僅僅是綠草如茵,還有死水、沼澤、赤鏈蛇?;疖囈宦废虮?,超現實的想象敘述中,又嵌入你父親陳步坦的故事以及你在父親墓碑上將自己的名字完完整整地書寫一遍的經歷。火車詭異的前行依然繼續(xù),火車車廂被冰封了幾近三分之二,你們不下車,火車就只能一直向北趔趄前行,直至完全脫軌,跌落山崖,石破天驚地破冰入水。而你則在海底的叢林和花園里看到了另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并最終被水母溫柔地從腳底板托舉出海面。小說的結尾,你舅舅雇用的兩個湖南人,一個左撇子,一個跛腿爬上岸后的第一句話是:“老天,我這是在哪里?”無疑,更是增添了小說亦真亦幻的超現實色彩。和前述無意識體驗與理性經驗的敘述呢喃一樣,“豐富”的想象性超現實的搭乘水上火車的經歷與體驗,究竟在文本中承擔怎樣的敘事功能?火車的傾覆具有隱喻意義嗎?垂死的母親對你的諄諄告誡,要你聽舅舅的話,是臨別遺言?火車駛向虎蘭礁,虎蘭礁究竟在哪?抑或僅是一個幻想的烏托邦,甚至是一個臆想的異托邦?敘事沒有朝向,邏輯關聯與因果鏈條被切斷,敘述中無意或故意留下了許多“空缺”,而這些“空缺”不是我們習見的潛隱的草蛇灰線、藝術的留白,而是關鍵邏輯連接點的缺失。這樣的敘述頗具先鋒性,而致命的缺陷導致文本意義整體性的空無。文本敘述只剩下一堆經驗、想象的碎片、語句、段落散落在文本的各處。
為了避免行文的過度枯燥單一,敘述只能在行進的過程中,不斷加大對主人公“你”的經驗感受的反復摹寫以及不厭其煩的修辭。撇開整篇總體立意看,單看一些粼光閃閃的句子與修辭,這個文本頗富一些文采。這里試舉幾例:“你的眼底陡然激蕩起無數魚鱗樣的燦爛光斑,你知道無數的云在你眼底咕嘟咕嘟冒泡泡?!薄盁o數纜繩如海的臍帶伸向陸地”“許多蒼老如版畫的漁民蹲在門邊,長久地凝視著來去繽紛的腿”“你流出的兩股眼淚好像兩道鐵軌直達天際”“車輪嘎吱嘎吱前行的時候,一種類似脊椎一節(jié)一節(jié)斷裂的聲音順著車輪就彌漫上來了,你的尾椎骨馬上響應起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形象的比喻、夸張的想象、神奇的通感讓小說的敘述充分感覺化。中國古典詩論者認為,中國有不少古典詩詞,“有句無篇”,單看句子,佳句頻出,然則整首詩詞,卻無“整篇”。王國維甚至認為:“五代詞有句無篇,南宋詞有篇無句,有篇有句唯后主之作?!边@種觀點對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適用。有一些作家過于注重字詞、語句、修辭甚至段落、章節(jié)的精彩紛呈,卻忽略了這些精彩的話語、修辭、句段與整部小說的布局謀篇、整體立意之間的深度關聯。部分先鋒小說極端到創(chuàng)作僅僅停留在話語狂歡的表層,徹底放逐了文本意義的指向,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意義鏈條被截斷,意義通道被阻塞,文本敘述悲哀地淪為能指的漂浮。
學者、評論家黃子平早在1980年代就說過:創(chuàng)新猶如一條瘋狗,追得我們連撒尿的時間都沒有。小說敘事的創(chuàng)新也莫能例外?!痘疖囻傁蚧⑻m礁》試圖在敘事方面有所創(chuàng)新,現實與超現實的交織、真實與夢幻的真假莫辨、無意識體驗/理性經驗以及想象性體驗的互嵌、小說敘述的充分感覺化、話語修辭的多樣性、海島碼頭人情物理的呈現以及后現代的敘事風貌等,確實給人帶來一種異質性的閱讀體驗。遺憾的是,表層經驗、想象的敘述給人以過剩的觀感,并沒有導向文本核心意義的有效生成。小說的書寫也許受到時下流行的網絡類型小說的影響,在玄幻、想象、純虛構的敘事背景下,部分延續(xù)了先鋒小說的余緒,由此形成了這篇小說的審美形態(tài)。而我想說的是,無論敘事形態(tài)如何花樣翻新,文本都需要一個核心意旨作為面向,需要一個整體性意義作為歸趨,讀完《火車駛向虎蘭礁》,無論從寫實、象征還是隱喻等層面都無法形成總體的意義建構,而這正是這篇小說的致命傷。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