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比誰更幸福
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這句話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時,我開始發(fā)呆。也或者說,之前,我的腦子也沒在游戲上。
這樣,就招惹得對方連續(xù)發(fā)上來了好幾把尖刀,帶著血滴的那種。
那朵枯萎了的花,特別是血滴,刺激了我。
去你媽的!
我是見不得血的,便敲了這五個字。
之前,我是從不在電腦上玩兒游戲的,也從不說粗話。我要求我的孩子以及學(xué)生們也是如此。那是我的本分,也是一個人的素質(zhì)所在??墒牵椰F(xiàn)在老了,就像對手發(fā)上來的那句刺激了我的話一樣,花兒,都要謝了,最后一滴血,也要耗盡了,我他媽的還顧忌什么?請原諒,我放縱了自己,又說粗話了。但有時候說說,心里還真是痛快。
電腦屏幕上卻沒出現(xiàn)那五個字,它們變成了“*****”。同時出現(xiàn)的是來自網(wǎng)管的警告:請注意文明用語。之后,我便被踢了出去。
我瞥了下電腦。
關(guān)掉。
在電腦椅上轉(zhuǎn)了兩圈兒。
再隨著轉(zhuǎn)動的身子瞅瞅窗外。
天氣霧沉沉的,我的屋子里就更是昏暗。用卯卯的話說,我住的這間西屋,是南移了的,壓低了的,冬日里那抹孱弱的太陽光難以惠顧的地方。卯卯是文人,總能對事物做出富有文采的形容和描述。
無聊。
時間變得冗長。
要不要開燈呢?
可又懶得走到開關(guān)那里去。
看看手機吧。伸手抄起來,可手機也死氣沉沉的。點開了微信,看看好友,也不見動靜,朋友圈兒也沒有。想找好友聊點兒什么,便找到了卯卯,還有木哥,可聊什么呢?想想,再想想,真尋不出話題來。又去翻兒子的信息。他收養(yǎng)的那只流浪貓怎么樣了?身上的傷可治好了?可是兒子也沒有動態(tài)。沒有關(guān)于貓的消息。這當(dāng)口問也是不行的。他在德國,時差七個小時,此刻正睡著。我便放下了手機。與此同時,倒是真希望好友們,有誰能找我聊點兒什么。手機的鈴聲,在眼下,總會讓我感到驚喜。但那鈴聲已然是之前的事了。之前我的手機總是響個不停。一會兒是電話,一會兒是短信,一會兒是微信。好友們會找我說孩子。孩子在成長階段有永遠聊不完的話題。他們需要我的建議,需要我的方法,需要我的分析、判斷和幫助??涩F(xiàn)在卻無須聊了。孩子們都大了,而我的那些方式方法似乎也過時了。不過,卯卯和木哥還會時常有語音撥打過來。但卯卯一般要到下午。他上午要寫作,只有到了下午才會放松,去僻靜的街道上散散步。那是大夫給他的建議。大夫說,不能總寫了,再愛好也不能總寫了,用腦時會造成血壓升高,而血壓升高會給心臟帶來負擔(dān),要呵護好自己的心臟。所以,他每天下午會停下來,離開電腦,去散步。散步時,會撥打微信語音??伤牧奶烀看味己軉握{(diào)枯燥,開頭都是“在家呢”“干嗎呢”,除此之外就是“嗯嗯嗯”了?;蛟S,他的好詞好句都在上午的寫作中用光了吧。木哥是我在股票群里認識的。他撥打語音沒什么規(guī)律。我是說,沒有固定時間。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兒子的語音會過來,那時候是德國的早晨。他語音的時候,或許是在早飯的飯桌上,也或許是在開車上班的路上。
屋子里閃亮了一下。
那是對面樓房窗子上的反射光。
隨著閃光,街道上傳來了一陣金屬發(fā)出的刺耳的摩擦聲。
街道上,開始喧鬧了。收廢品的來了,快遞和外賣小哥來了,架在一張破椅子上的棋盤周邊也圍攏了許多人。俄烏戰(zhàn)爭、以色列對哈馬斯的攻勢,讓他們各個都成為偉大的軍事家和預(yù)言家。他們劍拔弩張,怒斥著對手。擼胳膊挽袖子地要把不同的聲音壓制下去。與此同時,“臭棋”的罵聲和摔棋子的響聲又穿插在了戰(zhàn)爭走向的分析和研判之中。住在一樓,免去了爬樓的困苦,但也要接受車來人往以及各式各樣的吵鬧。
我決定離開這間昏暗的屋子。
穿衣。穿鞋。戴帽子。系好扣子之后,再摸摸口袋——里面揣著一張塑封的卡紙,上面寫著:若我摔倒了,求您伸出友愛之手扶我一把。我不會訛?zāi)炊卸鞑槐M!謝謝!
將卡別在衣領(lǐng)上,用絲巾蓋住。找鑰匙。照鏡子。開門。關(guān)門。上鎖。
咔的一聲響之后,再擰動門把手確認是否鎖牢。
其實,每次這么做的時候,我是說擰動門把手的時候,我都會笑笑。是笑自己,有必要嗎?一間被卯卯形容為“幽暗的陋室”的小屋子,會有盜賊光顧嗎?值得盜賊光顧嗎?但每次又都在那自嘲的笑中認真地去做確認。
門被鎖得很牢靠。說明我還沒糊涂,還沒癡呆。不過也有人說,那是強迫癥的表現(xiàn)。
街道上,是另一番景象。它并不像我在屋子里見到的霧氣蒙蒙,有陽光。太陽把頭從樓的縫隙里探出來,將樹木以及行走在路邊的人們打得很亮。他們牽著的狗,也打得很亮。
心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起來,腳步也輕快了。
可是,去哪兒呢?公園兒?哪一個公園兒呢?天天去,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無論哪一個都很乏味了。要么去打球?
可我已經(jīng)堅持著三天沒去打球了,并且決計無限期地延長下去。
原因是老堵。老堵比我小,但由于打球的時間比我長,又由于球臺子是她占下的,也可以說是她從別人手里搶過來的,所以大家都管她叫堵姐,我自然不能例外。是堵姐三天前的一個眼神,讓我開始對那張乒乓球臺子產(chǎn)生畏懼的。當(dāng)時她在臺下休息,我正在場上,而恰巧我的對手是郭隊?!敖o你一下!”他喊一聲,把球打過來?!皝戆桑 蔽覒?yīng)一聲把球給擋回去。“再給你一下!”“來吧!”
這時,堵姐的眼神便開始了異樣。她訕笑,撇嘴,擠眉弄眼。我在撿球的一瞬發(fā)現(xiàn)了她臉上表情的神秘,我忽然就猜到了她把嘴緊貼著王姐的耳朵在說什么,盡管她用手遮擋著。
我是一年前才走近這群人,開始和他們打乒乓球的。當(dāng)初卯卯曾經(jīng)提醒過我,別跟人什么都說,多說無益,尤其是單身的事。而木哥則非常介意地問過我,打球的人當(dāng)中有沒有同齡的男性。
堵姐跟王姐咬完了耳朵,郭隊的老伴兒虹姐,以及曾經(jīng)跟郭隊搭對子打過球的女人們,就開始跟我黑著臉了,我主動地跟她們搭訕,她們也故作不知,理也不理。
我決定不去公園兒,也不去打球。我忽然想起了馬教授,不久前在醫(yī)院輸液室認識的。她總是去醫(yī)院,總是要求大夫給她開輸液單。
“許老師,”忽然一個喊聲從側(cè)前方傳了過來,“早哇您吶!”
“還早哇,不早了!”是吳師傅。他的修車攤子就開在我屋子前邊的馬路邊上。我忙朝他走去,說,“吳師傅,您好了?出攤兒了?”
“好了,出攤兒了。”吳師傅手里拿著修車工具,朝我晃晃說,“不好也沒招兒。窮人窮命。在家待著沒人給銀子呀!沒有銀子,我跟我們那口子就沒嚼谷呀!”
“您別那么說,”我忙說,“您還有兒子呢。他們個兒頂個兒的都那么孝順?!?/p>
“孩子們是不錯?!眳菐煾嫡f罷,忽然換了話題,問,“您,這是去哪兒啊?”
“去趟……去趟醫(yī)院?!蔽疫@才想起來,去醫(yī)院干什么這個問題,幸虧反應(yīng)快,回道,“去開點兒感冒藥,天涼了,預(yù)防著!”
“是得預(yù)防著!”吳師傅說,“要是感冒真上來了,千兒八百的看不下來,這醫(yī)院的刀,比屠夫的刀磨得都快,像您這有醫(yī)保的還好,我這沒有的,可就……那什么,有工夫您家里坐吧,回見您吶許老師。”
其實,在這一片兒,是沒人知道我是老師的,我也根本就沒有熟人??刹恢獮槭裁?,吳師傅自從和我相識了之后,總是管我叫老師?;蛟S是老師身上都帶著氣場吧,都說老師看人的眼神不一樣,尤其是看孩子的眼神不一樣。
我趕緊回復(fù)吳師傅:“一定去看您和大姐!回見您!”
馬教授果真在醫(yī)院,我一進輸液室的門就看見了她。跟那天一樣,她只是在最中心的那張皮沙發(fā)上坐著,大夫并沒有給她開輸液單。
我走進輸液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跟馬教授的目光觸碰到一起的那一刻,我們都有些尷尬,以至于我的眼神立即就飄移開了,而她則迅即止住了和旁邊人的聊天,擺動著的雙手也放了下來。
還是我晃晃手里提著的塑料袋子,率先緩解了尷尬。我說:“馬教授好,我開藥來了,順便到這兒問護士點兒事情?!?/p>
“快過來,快過來。”她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似的朝我招手說,“坐這兒!”待我走近了,在舞蹈學(xué)院教授表演的她,臉上立即又變換出了關(guān)切的表情。
“心臟怎么樣?”她表情有些夸張地問。
“沒事。心臟沒事。”我說,“這次是來開感冒藥的,預(yù)防著。”
“家里是要備著些的?!彼s緊站起身,并伸手示意,讓我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待我坐下了,又立即攥住了我的手,“呀,這么涼啊。”
馬教授的雙手很熱。在她的捏搓下,我的雙手,全身,乃至心里,感到了說不出的溫暖。
這溫暖,就讓我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我在睡夢中被憋醒了,繼而是心區(qū)和后背難忍的疼痛,再之后開始渾身冒汗。我感覺不好?;炭种?,連滾帶爬地下地去翻找速效救心丸。找到,沒顧上數(shù)粒數(shù),倒在手心里一堆就囫圇著吞了。接下來,我哆里哆嗦地拿起電話來,撥打了120。急救車派出了,可久等不到,我又叫了滴滴。
醫(yī)院急診室的大夫接診之后,就開始朝我身后喊:“家屬呢?家屬快過來!”
我有氣無力地朝大夫說:“沒,沒有家屬。”
“怎么……”我猜他是要喊,“怎么會沒有家屬!”不過,他立即就把話戛然止住了。
大夫給我做了檢查,并無大礙。他說:“心臟病往往有一過性疼痛這一難以捕捉的特點,絕不能掉以輕心,先觀察一夜?!?/p>
大夫給我開了輸液單。
大夫攙扶著我去做了多項檢查,又一趟一趟給我取回了各種化驗單。
最后,他又把我推進了輸液室。
我感激地說:“大夫,不能再麻煩您了,讓我自己走吧?!?/p>
“你不能動,最起碼今天晚上不能動。”他強調(diào)說,“記住了,最起碼今天晚上不能動。上廁所也要有人跟著。我會囑咐輸液室的護士的?!?/p>
我輸液的時候,就被安排在了馬教授旁邊。她很善談,并且她的聲音也很好聽,再加上姣好的容貌,修長的身材,很快就取得了我的好感。沒出兩分鐘,我們便無話不說了。
“你一個人?”馬教授問。
我說:“一個人。他,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沒了?!?/p>
“我也一個人,”馬教授說,“他,也是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庇衷囂街鴨枺昂⒆?,離您,很……遠嗎?”
我說:“遠,在國外?!庇衷囂街鴨査?,“您的孩子,也……”
“也在國外。”馬教授嘆了口氣,又問,“您孩子在哪國?”
說實話,我此時并不怎么想把這個話題展開了,但又只能回答:“德國?!?/p>
馬教授聽罷,不問自答,說:“我兒子在加拿大,在一家公司……”
馬教授正要繼續(xù)說下去,可是,我心區(qū)又一陣絞痛,趕緊用手捂在了心口上。她見了,立即示意我閉眼休息。我照做??晌覄傞]上眼睛,輸液室里便混亂了起來。
先是一陣風(fēng)卷了過來,之后是嘈雜的人聲。
伴隨著混亂,一輛輪椅被推了過來。
“慢點兒!”
“找個好地方!”
“護士,大夫,你們趕緊過來呀!”
“爸爸,輸液的時候您可別怕疼??!”
“爺爺,您要是暈針,就讓大夫先把針扎在我身上,讓我先給您挨一下,做個示范,您就不怕了!”
……
輪椅周邊,最起碼圍了六個人。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把原本寧靜的輸液室給攪亂了。
有人就喊:“太吵了!”
護士趕緊跑過來,把手指豎在嘴唇上,朝他們示意:“你們小聲點兒!”
“他們真把這兒當(dāng)自己家了?!瘪R教授很輕蔑地用眼角乜斜了他們一下。
我也在心里說:“這一家人,真沒素質(zhì)?!蔽疫€在心里揣測,這應(yīng)該是一個典型的工人家庭。
果然是。我認出來了,坐在輪椅上的,是在我窗前擺攤修車的吳師傅。他身邊圍著的,是兒子和孫子。他們個個都是滿頭大汗?;蛟S,他們是一路跑來的。其中的一個蹬著平板兒車,而其他人則緊張地在后邊幫襯著。
我以為他們會耍橫,市面上常見的,動不動就膀子一橫胳膊一伸動用武力。他們?nèi)硕鄤荼?,又都五大三粗?/p>
可是沒有,那幾個人立即給護士和輸液的病人們作揖,表示了歉意。
輸液室里頓時安靜下來,他們的腳步都變得很輕,也盡量壓抑著喘息聲。
吳師傅要想從輪椅上下來很艱難。他年紀(jì)最小的兒子見狀立即上前,摟住了他的腰,臉貼著臉,把他從輪椅上抱了起來。之后,眾人又一起上手,托著、摟著,小心地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放在沙發(fā)上。坐穩(wěn)了,有人趕緊去給他脫外衣,有人給他把右胳膊上的袖子卷起來,待護士把藥液輸上,又有人把他胳膊上的袖子朝下放放,害怕他涼,拿著衣服的那位又把外衣給他披在了身上。
接下來兒孫們就站在了吳師傅的身旁,看著那藥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
“爸爸,這個姿勢行不行?累不累?”一個兒子關(guān)切地問。
吳師傅搖搖頭。
“爸爸,您的手麻不麻?”另一個兒子關(guān)切地問。
吳師傅搖搖頭。
孫子問:“爺爺想不想撒尿?有尿了您朝我眨眨眼就行?!?/p>
再之后,或許是吳師傅的胳膊抽動了一下,兒子孫子們立即就分散在了他的前后。他們捶腿的捶腿,捏胳膊的捏胳膊,揉肩膀的揉肩膀。再看吳師傅,他很享受地瞇著眼睛,臉上一副幸福的表情。
那一幕,那一家人,讓我羨慕不已,也讓我心里發(fā)酸。我估計馬教授也是這樣想的。
或許是藥力的作用,我開始有些犯困了,可是卻不敢閉眼睛。頭頂上的藥液不多了,之后還要換藥液,我害怕出問題。另外,我還想上廁所。我很想請旁邊的馬教授幫幫忙??墒强紤]到她的身份,幾次欲言又止。就在我被憋得幾乎無法再忍受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
“阿姨,您是不是要上廁所?”是修車師傅的兒子,他俯身跟我說道,“讓我兒子帶您去吧。醫(yī)院里,咱們就別講究那么些了。您就把我當(dāng)成您的兒子,把他當(dāng)您的親孫子就全齊了!”說罷,他伸出黑皴的手,攙起我來,和他兒子一起送我到了廁所門口,再讓他兒子將廁位的門打開,將輸液瓶子掛好,再把門關(guān)上。等護送著我從廁所回來,他又說:“阿姨,您睡會兒吧,這點兒液,我?guī)湍⒅!?/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就又躥升上來一股熱浪。因為在他們爺兒倆攙扶我的時候,我的眼圈兒就已然濕潤了。
我不由自主地抽了幾下鼻子。
輸液到一半的時候,吳師傅的床位落實了,就要挪到病房去。大概是坐的時間長了,他一時沒能移動到輪椅里去。一個兒子見了,便蹲在了他跟前。
“老頭兒,趴到我身上來!”
吳師傅起先不肯。后來,兒子的話,把他給逗樂了。
“爸爸,小時候您是怎么背我來著,這回讓我背您一回,這叫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來吧,爺們兒!”
修車的吳師傅趴在兒子身上,被背出輸液室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說了同樣的話:“這老爺子,真幸福?!卑ㄎ液婉R教授。
卯卯和木哥
卯卯一周都沒有撥打語音過來了,也沒有發(fā)微信。
我知道他是生氣了。
那天他原本是要陪我一整天的,可一個小時之后就匆匆離開了。
我那天也非常高興。一個人的日子很寂寞,難得有人能來陪我說話解悶兒,于是我就準(zhǔn)備了胡蘿卜餡兒。兩個人一起包餃子對于別人來說或許司空見慣,可對我而言則是再溫馨不過的事情了。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那個瞬間,屋子里很安靜。我剛剛從床上起身,準(zhǔn)備洗完了就去和面,而卯卯正在床上躺著。
手機就在床頭柜上。
閃亮的屏幕上赫然顯示著”木哥“倆字。
我便慌張了起來,趕緊把手機捧在手里,想遮住,又無法遮住,能做的,只能是遠離卯卯。于是,我趕緊下地,一邊走,一邊伸出一根手指頭去對準(zhǔn)了手機屏幕。
不過,我遲疑著沒敢將手指觸摸在屏幕上。我捧著手機,如同捧著一顆炸彈。我無目的地在屋子里行走,一忽兒想走進廚房,一忽兒又朝向了廁所。
木哥很執(zhí)著,也或許他猜到了什么,于是,手機就一直響著。木哥的名字一直在屏幕上閃亮著。
我心慌得厲害,我的那根手指依然伸著,它抖動著。
所有的一切,卯卯都看到了。我的心,他也看到了。他是作家,他很細心,觀察是他的必修課。
他默不作聲地從床上起來,沒洗,直接去穿衣服。
他的速度很快?;蛟S跟我一樣,心里也緊張著,他系扣子的動作便不是那么連貫,也忘記把內(nèi)衣的領(lǐng)子翻起來。
不過,他很平和地說:“先掛掉,等我走了你再撥過去?!彪S后,他戴好帽子,朝我走過來,擁抱了一下我光著的身子,意味深長地說了四個字,“再見!保重!”
我腦子里一下子就空白了,一時不知該做什么。不過我本能地想起了一句話,就在他即將轉(zhuǎn)身的時候,很有些可憐地說:“別不理我了,行嗎?”
我和卯卯是六七年前相識的。那時候人們大體上還玩兒QQ。他的空間里有很多文章,他的文字吸引了我。后來,我們就相約著在公園見了面。相約那天恰好是三八節(jié),那天我打算自己送給自己一份禮物。我果然就收到了禮物。他那天隔著手套攥住了我手的瞬間,就把我固守在心里幾十年的高傲以及孤僻,全都蕩滌得無影無蹤了。
我感到了無盡的溫暖,久違了的溫暖。
不過,卯卯是要趕著回家伺候老娘的。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在分別之際提出了請求:“跟我吃頓晚飯好嗎?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又補充道,“回去時,給老娘打包一個她愛吃的菜?!?/p>
我開始給卯卯的朋友圈點贊。
又給他發(fā)去了咖啡和笑臉的圖案。
這在以往是沒有過的。我從不給他發(fā)信息,我不想打擾他寫作和照顧老娘。
我的心思,卯卯一定是懂得的。
果然,他懂了。
他回復(fù)了兩字:“明天?!?/p>
喜憂參半
兒子三十大幾了,可婚姻大事一直沒能解決,這是我最糟心的事。
但,在國外,并不是我兒子一個人存在婚姻難以解決的問題。身在異國他鄉(xiāng),人地生疏,加之歐洲女孩子并不喜歡亞洲男孩子,覺得他們的身材不夠威猛彪悍,再加之華人的圈子很小,而華人女孩子們又大都向往嫁給歐洲的男性,這就注定了他們尋找配偶的難度。
而我兒子所能選擇的范圍較之其他的亞洲男孩子要更小。
他沒有高學(xué)歷,更沒有高收入,僅有一套尚有貸款的房子,并不足以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兒子在德國的這十幾年,曾經(jīng)交往過幾個女孩子,也曾經(jīng)把一個德國女孩子給我?guī)Щ貋磉^,可毫無例外,她們都是花了他或者應(yīng)該說花了我好幾大把錢之后,揮揮手,和他告別了,沒留下一絲痕跡。
前不久,兒子又交往了一個空姐??战愫芷粒聿暮芨咛?,兒子發(fā)照片來給我看。我沒看照片,我對空姐漂不漂亮根本就不感興趣。
我用三個字告訴他最好放棄:“不可能!”
兒子說:“可能,她說不嫌棄我掙錢少?!庇终f,“她都搬來和我一起住了?!?/p>
我仍然堅持著那三個字:“不可能!”我說,“你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她買兩支口紅的呢,可能個屁!”——或許,我說粗話,就是這么開始的。
果然,那空姐跟他住了沒多久就走了,在他上班之后搬走的,沒給他留下一點信息。后來,通過其他渠道才知道,那空姐是為了解決一下住處才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正在辦理德國的綠卡,她需要一個居住地。
卯卯第二天果然來了。
不過,他并沒有和從前一樣,在出發(fā)之前給我發(fā)一個OK的圖片過來,到門口再發(fā)來一朵鮮花,而是撥打了微信語音,待鈴聲響過三下立即掛掉。我知道,他是在給我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我就撥打了回去。待他進門后,我們就像沒發(fā)生任何不快似的,迅即開始了之前的程序。洗澡,上床,起床,聊天,再繼續(xù)包之前沒能包成的餃子。
在整個過程中,尤其是在床上的時候,我一直擔(dān)心著我的手機,生怕它忽然響起來。之前,我對它進行了細致的研究,能不能把木哥還有其他敏感人微信語音的鈴聲關(guān)掉,結(jié)論是不能,除非是靜音或?qū)⑹謾C關(guān)掉??赡菢觾鹤訐艽虻奈⑿耪Z音,就收聽不到了。
因此,我就只能祈盼著木哥手別那么勤快,祈盼著他有事情做,無暇顧及我。
所以,我雖然依偎在卯卯懷里,但無時無刻不在留心著電話。
我的耳朵始終支棱著,心就那么一直提著。
因此,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來的那一瞬,簡直就把我給嚇了一個靈魂出竅。我慌忙撲向了床頭柜,就像撲向炸藥包一樣迅速。
我相信,卯卯也被嚇了一跳。我枕著他的那條胳膊上的肌肉,驀地就聳了起來。
好在是兒子打過來的。
手機上顯示著他的名字。
謝天謝地!
我開始釋然,并有些小激動。
而兒子接下來說的事情,更讓我激動。
他說,近期要休假,要帶著女朋友來看我。
我自然是興奮不已。
不過,當(dāng)我聽見了小夏的名字之后,我心里的那股激動便止住了。
小夏是四川成都的女孩子,兒子前幾年和她交往過一段時間,當(dāng)然是在網(wǎng)上,是小夏一位在北市工作的表姐給牽的線。倆人在視頻上見了面,之后便熱聊了起來。據(jù)兒子說,沒幾天,他們便以老婆老公相稱了??晌乙琅f給了他那三個字:不可能!兒子問我怎么不可能?我說我費盡千辛萬苦,把家里的儲蓄都花光了,好不容易把你弄出國去,之后又拼了老命在德國給你買上房子,難道就是為了讓你找一個國內(nèi)的,再回國來生活嗎?兒子說,我可以把她帶到德國來。我入德國籍了,可以給配偶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了。我說屁!你現(xiàn)實點兒好不好?你在德國還需要我每個月給你還房貸呢,她去了,將來再添了孩子,你們一家人張著大嘴喝他媽的西北風(fēng)?。?/p>
或許是我的話起到了作用,也或許是他和小夏都冷靜了下來,考慮了距離和國籍的問題,兩個人便不再來往了。
可不知何緣何故,倆人再續(xù)前緣,又聯(lián)絡(luò)在了一起。
兒子在微信上說:“我有十天的年假。我和小夏約好了,在北市會合,先去看您,之后再去成都看望她父母?!?/p>
因為有卯卯在身邊,我不好說更多的,我只說了”好吧“兩個字。
卯卯不知道我的心思。他說兒子有了女朋友這是好事呀,我請客,到飯館慶祝一下。
我則問他:“帶身份證了嗎?”
他點頭。
我說:“求你件事,陪我去趟工行?!?/p>
本年度,我的外匯額度用光了,我要借用卯卯的,給兒子匯款過去。
那樣他才能有錢買回國的機票。
小夏懷孕了
靜下心來想,我也挺理解兒子的。
他的婚姻實在是太難了。德國法蘭克福就那么大點兒的城市,華人有限,看起來,也就只能小夏了。而小夏呢,作為女人我更加理解,再不抓緊時間,最佳生育年齡行將結(jié)束,生育后代的事情,將和她擦肩而過。
兒子回來之前,我們又通了話,我依然為他選擇小夏感到遺憾。我說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還不如不折騰呢,在北市找個工作,在北市找個媳婦,我早就抱上孫子了,多省心??烧f了,又后悔了,難道這番折騰,是孩子造成的嗎?
另外,還有其他的問題。
小夏家的地位比較高。她父母做生意,有自己的企業(yè),在成都住的是別墅。而兒子從小就沒有了爸爸,我又只是個退休的教師,每個月數(shù)著有數(shù)的幾千塊錢過日子。都說要門當(dāng)戶對,兩家這么大的差距,將來他們能過到一起嗎?
兒子想的簡單,他說能,他說這次是她主動的,她說她不嫌棄咱們是普通家庭。
可我還是不放心。當(dāng)媽的自然想的要多。生活是漫長的,會遇到方方面面的問題。經(jīng)濟只是一方面,接下來最現(xiàn)實的是,將來有了孩子如何安排呢?戶口是個大問題,北市已然不能入了,兒子早已入了外國籍。戶口上在成都還是德國呢?如果上在成都,人家干嗎要找你這個“外國人”呢?如果上在德國,那么小夏就必須先把戶籍辦過去,那樣,就又回到了老問題上。說實話,我真的,真的沒能力再多養(yǎng)一個人了。
我跟兒子說,結(jié)婚,不像你收留一只流浪貓那么簡單。你會面臨許多問題,所有的,你都要考慮好了。從現(xiàn)實上講,婚后兩地分居是必然的,長此以往你們雙方能不能忍受得???現(xiàn)如今各種誘惑如此之大,僅靠網(wǎng)絡(luò),兩個人的愛情能否經(jīng)受得住考驗?還有就是經(jīng)濟。雖然說人家不嫌棄,但畢竟門不當(dāng)戶不對。倆人婚后長期不在一起,你又不能按月給小夏生活費,這樣的婚姻又能走多遠呢?
兒子不說話。他雖然年近不惑,可肩膀還稚嫩,在生活中,他還沒擔(dān)過任何責(zé)任和義務(wù)。
沉默期間,我聽他那邊傳來了打游戲的聲音。
我很想說句粗話。可是,又忍住了。
接到錢后,兒子很快就訂好了機票。
小夏也如期等在了北市。
知道小夏要到北市,我遲疑了很久,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按照禮節(jié),我應(yīng)該把她請到家里來??墒俏矣陌档奈伨?,讓我難以啟齒。我只能裝聾作啞,任其住在賓館。
兒子的飛機落地之后,我沒去接。他和小夏直接去了他身份證上的那個地點。我明白,那是小夏要去證實一下。那里有我的一套房子。說起那房子,卻是我的一塊心病。房子屬于我丈夫家的家產(chǎn),他去世后,因為財產(chǎn)分割問題,我和他的兄弟姐妹鬧得不可開交,因此,它至今被擱置著,我只有居住權(quán)。而且為了躲開他的家人,更為了能給兒子提供盡可能多的資助,我把位于繁華地帶的房子租了出去,在外租房住。
沒能安排小夏的住宿,也總該見見面的。都說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這次是丑婆婆終究要會媳婦了。
我準(zhǔn)備在北市有名氣的飯店宴請小夏,這樣,能讓兒子臉上光彩些??墒切∠膮s提出要到家里來拜訪,并跟兒子說,要親自下廚,給我這個未來的婆婆做一頓四川風(fēng)味的飯菜。
這下,我可就為難了。幽暗的陋室,一張房東給租戶準(zhǔn)備的二手甚至是三手床,一張同樣是二手甚至是三手的簡易沙發(fā),一臺老式的電視機,一張布滿了裂紋的餐桌,能接待小夏嗎?窄小的時常有蟑螂現(xiàn)身的只夠一個人勉強轉(zhuǎn)身的小廚房,幾樣簡單的廚具,能讓她施展身手嗎?況且,把小夏領(lǐng)到這里來,兒子臉上能有光彩嗎?
我讓兒子設(shè)法把小夏攔住,就說到家里不方便??墒切∠囊欢ㄒ獊怼:⒆拥男氖呛玫?,一心想給我做頓飯表示敬意。
不過,我這幽暗的陋室或許實在是出乎了小夏的意料。盡管我請來了木工,將衛(wèi)生間那扇早已不成樣子的門進行了修復(fù),但三個人在屋子里著實有些轉(zhuǎn)不開,幽暗的環(huán)境也缺乏情調(diào)。坐了陣子,她便順從了我的提議,到飯店去了。
小夏很懂事,她沒進那家高檔的海鮮店。
不過,這之后,發(fā)生了出乎意料的事。
小夏懷孕了。
騙騙我好嗎
我已然習(xí)慣去醫(yī)院的輸液室了,在我悶得無聊的時候。就像馬教授所說,那里走馬燈似的人流,白天黑夜從不間斷,既可以結(jié)識新朋友,又能見到老朋友。在那里,每天都能接觸到新鮮事,又可以銜續(xù)上過往的話題。馬教授幾乎每天都在那里。馬教授在舞蹈學(xué)院擁有一套150平方米的大房子,可是她不愿意回家。她說家里太空,空得讓她心里發(fā)慌。她若在家,要把所有房間的燈全部打開,音響也打開,無論白天黑夜。只有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音響鬧出動靜來,屋子里才能有點兒生氣。她說偌大的房子里,她其實就只需要一張床。她便把床擺放在廚房里,吃飯睡覺簡單自如。其他的四個房間鎖起來,里面的家具都用白布蓋著。
馬教授問我:“小許,你知道什么才用白布單蓋著嗎?”問的時候,眼睛里閃著的光令人發(fā)瘆。
我不敢回答,渾身抖了一下。
我猜想,馬教授也時常會那樣抖一下吧。
我們之間,還聊過私密的話題。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靶≡S,你那個問題怎么解決?”問的時候,絲毫沒有難以啟齒的意思。
我遲疑了一下,就如實相告了——不過,我隱瞞了木哥——說有個伙伴兒,并強調(diào)了他是個作家。
她像家長似的點頭說,嗯,有品位。就得和有品位的人在一起。又說,就得這樣,別苦著自己。她還說,伙伴兒關(guān)系最好,清清爽爽,要結(jié)婚可就麻煩了,財產(chǎn)呢,孩子呀,一大堆的,扯不斷,理還亂,弄不好還要去法庭。
“我有那么大的房子,有那么多的退休金,干嗎要去給人家當(dāng)保姆哇!”她總結(jié)性地說,“小許,咱這樣的女人呢,不能做再婚那樣的傻事!”
小夏的妊娠不是很順利,有點兒出血,又是高齡,不敢掉以輕心。她爸爸媽媽每隔一兩天,就開車帶著她去醫(yī)院做一次檢查。
其實,照顧小夏及跑醫(yī)院應(yīng)該是我兒子的事,可怎奈他遠在德國。我怕人家嗔怨,就私下里囑咐他:“咱們財力上支持不了,人力上也支持不了,你就嘴甜著點兒?!?/p>
兒子并不是那種能說會道的人,就在群里干巴巴地說了句話:“叔叔、阿姨,辛苦你們了。”
我趕緊又私信他說:“叫什么叔叔、阿姨,叫爸爸、媽媽呀!”
馬教授十分關(guān)心小夏的事。她說既然兒子照顧不了小夏,小許你就應(yīng)該去。
卯卯也說我應(yīng)該去。
馬教授的話,我不敢反駁,可是卯卯的話我敢。我說:“我憑什么要去?”
卯卯說:“小夏懷的是你們家的孩子呀!”
其實,我也就是跟卯卯那么說說,我何嘗不知道小夏懷的是我們家的孩子呢?可是,我怎么去?沒錢能去嗎?另外,去了住哪兒?
卯卯說錢沒多有少,心意到了就行。住的問題,他讓我把北市的房子退掉,在成都租一間。反正到哪兒都是租房住,他說成都的房子比北市要便宜,你可以不再住那間幽暗的陋室了。
我查了一下,成都房子的租金,果然比北市便宜,但我還是不情愿去。北市是我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我適應(yīng)這里的空氣,適應(yīng)這里的風(fēng)和水。我在這里有朋友和親人。再說,將來看病怎么辦?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將做出多大的犧牲呢?于是,我跟卯卯說,事情沒輪到你頭上,你說得可真輕巧!
不過,這之后不輕巧的事情來了。
為了安胎,小夏的爸爸媽媽給她請了兩個保姆。一個照顧起居,一個專事保健。
現(xiàn)如今,誰都知道保姆的價格。
兒子來電話跟我商量,怎么辦?咱們是不是要給保姆出一半的費用?
緊接著,小夏的爸爸媽媽又開始籌備著下一件事情。他們一定要讓小夏去月子中心。
兒子趕緊又跟我商量。月子中心要價十六萬。咱們怎么辦?要么也出一半?
馬教授說,怎么能出一半?應(yīng)該全包才對。
卯卯覺得,從理論上說,確實應(yīng)該是這樣。
我的肩胛骨和鎖骨開始陣痛,像尖刀在剜。大夫說,那是身體給你發(fā)出的警告,你的心臟在往不好的方向發(fā)展。我問他有多不好?他說那要看蟻穴,千里之堤毀于蟻穴,要看螞蟻挖掘的速度和阻塞的速度。他給我開了住院單,讓我排隊等待床位,還建議我去備一點兒金丹再造丸。
那是一種很緊俏的中藥,自費。
在醫(yī)院輸液室里待著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信息多。大夫說讓我備一些金丹再造丸之后,病友們立即就給我提供了一家有藥、并且可以走醫(yī)保的醫(yī)院。
馬教授陪著我去了,并說自己也要備一些。
很幸運,我們搶到了幾盒。為了感謝卯卯給我外匯額度,我打算送給他一盒。“一粒八百五!”我把藥遞到他眼前,“自費部分二百!”
卯卯看著藥默默地搖頭。
“不跟你要錢!”我說。
“不是錢?!彼麌@了口氣說,“而是,是——”他欲言又止。
“是什么?”我追問。
他沒回答,卻說回了上一個問題。他勸我盡力而為,別去跟富人比拼。他說小夏的爸爸媽媽給小夏請保姆,安排讓她去月子中心生產(chǎn),那屬于他們的生活方式。有錢人必然有他們的消費方式和消費習(xí)慣,保姆和月子中心那點兒錢,作為他們根本不值一提,而你則不然,在這件事上,無論費用全包還是出一半,你付出的卻幾乎是積蓄的全部。他說,在錢上,你和人家沒有可比性,即便是你出再多的錢,人家也不覺得多。他還勸我實事求是,跟親家“坦白”了,人家會理解你的。
卯卯勸我留好養(yǎng)老錢。他說:“人越來越老了,病越來越多了,到了關(guān)鍵時刻,你身邊沒人,手里再沒錢,那可就悲慘了?!?/p>
我看著他,沒再說話。
幽暗的陋室里,繼續(xù)著它的幽暗。
窗外傳來了猜拳的聲音?!鞍糇影糇与u!”那是吳師傅的兒子們來看望他了。上次住院,大夫給了他嚴(yán)重警告——戒酒!一滴也不能再沾!于是,老伴兒就對他做了嚴(yán)格的監(jiān)督。故此,孩子們來看他,就偷偷地揣著二鍋頭到修車攤子上來。吳師傅喝酒很豪爽,一口一杯,喝得臉紅脖子粗了,就開始一件一件地扒衣裳,之后赤膊上陣,繼續(xù)和兒子們猜拳、撞杯。醉倒如泥是他人生的最大享受。
衛(wèi)生間里的熱水器一直燒著,可是我和卯卯都沒走進去洗澡。我們認識幾年來,這是第一次不準(zhǔn)備去做每次都急切地要做的那件事情。
卯卯雙手合十,放在鼻尖上。
我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邊。
卯卯說的,我想過,留好養(yǎng)老錢,千遍萬遍地想過,甚至比他想的還要多。我排隊等待著的床位或許就要有了,可到時候,誰送我去醫(yī)院呢?若需要手術(shù),誰給我簽字呢?大夫給我開了住院單之后,我就感到了嚴(yán)重性,我寫好了遺囑,我把我的銀行卡、幾張大額存單、幾件首飾以及那套有爭議房子的房產(chǎn)證連同遺囑,都放在了柜子里,壓在了一件白色的羽絨大衣下。那是兒子知道的地方。他休假回來的時候,我跟他說過,媽媽若是不行了,會把貴重的東西放在這件你小時候穿過的白色羽絨服下,房門鑰匙會壓在防盜門的腳墊底下。我還千遍萬遍地想象過更嚴(yán)重的事情,更可怕的事情。不,不,不能去想。每當(dāng)醫(yī)院的監(jiān)護儀器、導(dǎo)線、管子出現(xiàn)的時候,我都用最強烈的意念,將它們壓制下去。我不會那樣的,我不許我那樣,我沒條件那樣,如果生命到了盡頭,我希望我能用最體面的方式,最短暫的時間和這個世界告別。
我心里驀地就涌上來一股潮熱。
眼睛濕潤了。
“卯卯——”我靠在了卯卯身上,我需要有一個人依靠。
“我知道你剛才說‘不是錢,而是……’,‘而是’的后面要說的是什么了?!蔽艺f。
卯卯的身子晃動了一下,把手從鼻尖上放下了,默默地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我知道,你是想說,‘而是有沒有人把那救命的藥丸給你剝開,再遞上一杯水’,對吧?”
卯卯的身子又晃動了一下。
“問你件事,”我抬頭望著他,“你能,你會是那個人,對嗎?”
卯卯的身子這次沒晃動。
“對嗎?”我再問。
他沉默著。
“你不能嗎?”我又說,“那求求你,求求你就說句謊話,欺騙一下我,讓我心里有點兒安慰可以嗎?”
他依舊沉默著。
我抬頭看看他的臉。
沒有表情。
但我的兩只手,依舊被他攥著。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