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論語·子張》
印象中,能讓子貢喜怒形于色,發(fā)而為言語的,常常是人們對孔子的不理解和詆毀??鬃拥摹俺壝缘堋崩?,如果說顏回排第一,子貢則是當(dāng)仁不讓的第二。子貢在維護和宣揚老師上,不遺余力。司馬遷認為,“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大概可以說,沒有子貢的盡心盡力,在世人的心中,孔子的豐姿,未必如今日這般高大。
除了在維護老師的形象、聲譽上,作為一個外交家和生意人,子貢還是比較平和的,至少,他很能藏得住自己的情緒,鮮能看見他的憤怒??勺x到上面這一句話時,我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一個劍眉橫豎的子貢,又或者是一個心憂懼、色凄然的子貢。不,只可能是前者,定是某人某事讓他拍案而起了。
周潤發(fā)主演的電影《孔子》,我?guī)е鴶?shù)屆學(xué)生看過許多遍。電影不錯,但每次看完又都有些如鯁在喉,原因是子貢。很想扒開導(dǎo)演的腦袋問問,那怎么可能是子貢,子貢怎么可能是那個形象?
子貢是明朗的,更是分明的,無論如何,都不會淹沒在人堆里。
我對子貢的情感里,第一重要的成分是敬佩。一個敢于,甚而憤然為被歷史和國人貼了“暴君”“惡人”等標(biāo)簽的歷史人物發(fā)聲的人,不僅有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勇氣,更有不人云亦云的清醒、洞徹世事的見識和無畏無懼的擔(dān)當(dāng)。魯迅先生說“中國將來的脊梁”是“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是“敢撫哭叛徒的吊客”,我認為子路和子貢可以對號入座。
商紂王在我們的歷史中,是和夏桀同一類型的人物。他們差不多成了一個文化符號,殘暴無情、荒淫無度是他們的代名詞?!渡袝分须m列舉了商紂王的六大罪名,他卻實在稱不上“壞得不可救藥”。歷史學(xué)家顧頡剛有一個“古史層累說”,犯罪學(xué)上有一個“破窗理論”,不管哪個說法,都在告訴我們,每一個歷史人物都在歷史的長河里滾過雪球,有的越滾越大越光滑晶瑩;有的也越滾越大卻是越沾染上了各種雜質(zhì),直至面目全非。前者如孔子、屈原,后者以商紂王為代表。
我無力,也無意探討商朝滅亡的原因,我的狹隘的歷史見識告訴我,歷史總是勝利者的歷史。朝代的更迭當(dāng)然和末代君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湯武革命的正當(dāng)性與合法性更是一定要建立在商紂王的“殘暴無道”等品性上。輿論總是從眾的,你說我說大家說,說到后來,真相到底如何已經(jīng)變得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言說的目的。我不知道子貢是在何種情況下為商紂王慷慨陳詞的,歷史的云山霧罩、撲朔迷離很多時候都因為記錄的不完全。話又說回來,即便親臨現(xiàn)場,誰又能保證自己看到的是全部,是真正的“真相”?
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子貢是以紂王為例,警告當(dāng)權(quán)者或君子,要一直行好事,一直向上走,切莫“居下流”。李零卻猜測,“孔子死后,不知怎么回事,有一股潮流,貶孔子而抬子貢。子貢是有感于此吧”。前者符合一貫的積極向上的正能量和“勸人行善”的社會主流,李教授的說法則有幾分牽強。雖說孔子顛沛流離十?dāng)?shù)年,但說他“居下流”,說“天下之惡皆歸焉”,到底是有些過了。他人如何抬子貢,也沒把孔子往泥地里踩,不過是說了些“子貢賢于仲尼”之類的話。
我很遺憾我不能得知子貢情緒激昂的原因,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子貢的由衷敬佩。說真話,往往是要付出代價的。子貢的地位,并沒有到任何人都不可撼動的地步;他的財富,也并不能保證他的人身安全。但他還是說了,說得理直氣壯?!疤煜轮異航詺w焉”,這所歸之處,所承受之人,是多大的一個背鍋俠啊?這樣的鍋,會不會把人壓扁、燙熟?口誅筆伐者、擲爛菜葉臭雞蛋者是不大會去追究真相的,他們站在某個制高點上,群情激昂、同仇敵愾。當(dāng)今,這類人有一個新名字,叫“吃瓜群眾”,叫“鍵盤俠”;這種情緒,叫群體情緒,在萬物互聯(lián)的今天,因為傳播途徑的便捷,它們更容易演化成較為穩(wěn)固的社會性群體情緒。
社會是復(fù)雜的,人是立體的,哪有壞就黑皮黑心黑肝,好則“高大全”的平面人呢?至圣先師孔子,不也差點去到叛軍的陣營?“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佛肸召,子欲往”。若不是子路極力阻攔,孔子的人生,是不是也就因為急于實現(xiàn)“理想”而染上污點?一竿子把人打死不是明智的舉動。
子貢的憤怒是一個未被裹挾者的憤怒,是一個正確認識和理解群體情緒者的憤怒,是對群體不良情緒的清醒認識和對抗。這種憤怒未必源于自身遭遇,卻和身處的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子貢還有一些憤怒,應(yīng)該是他的切身體會。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
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p>
曰:“賜也,亦有惡乎?”
“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p>
(《論語·陽貨》)
此時的子貢,恐怕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憤然。子貢是個追求上進的好學(xué)生,他一直希望能得到老師的承認,成為“孔子學(xué)院”的優(yōu)秀學(xué)員——君子。子貢深諳老師的主張,他知道,在老師的眼中和心里,君子是堅強勇敢、忠誠正直、平和文雅、不憂不懼……一切言行都符合禮,都踐行中庸之道的人。而憎惡,是一種強烈且略顯極端的情感。但此時的子貢,怒火中燒,他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問孔子:“君子也有憎惡、討厭的人嗎?”
孔子說,他討厭喜歡傳播別人缺點的人。端方君子,當(dāng)“道人之善”,無聊小人,才整天“稱人之惡”。孔子說這話似有敲打子貢的意味,因為子貢好像就有點這方面的毛病,他不但聰明善辯,而且“喜揚人之美,不能匿人之過”。老子曾經(jīng)告誡孔子,“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老子認為聰明深刻的人有死亡的危險,因為他喜歡議論別人;學(xué)問淵博、口齒伶俐的人容易危及自身,因為他喜歡揭發(fā)別人的短處。老子洞徹人性,孔子也一樣,他對聰慧過人的子貢,和對莽撞剛毅的子路一樣,都有些許擔(dān)心吧。
孔子討厭的第二種人是“居下流而訕上者”。君子坦蕩蕩,領(lǐng)導(dǎo)有不當(dāng)之處,當(dāng)面指出;小人常戚戚,貌似憂國憂民,實則唯恐天下不亂,造謠中傷,無所不用其極。這話好像也有幾分內(nèi)涵子貢的嫌疑,《左傳·定公十五年》中有這樣一段記錄:
十五年春,邾隱公來朝。子貢觀焉。邾子執(zhí)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曰:“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禮,死生存亡之體也。將左右周旋,進退俯仰,于是乎取之;朝祀喪戎,于是乎觀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體,何以能久?高仰,驕也;卑俯,替也。驕近亂,替近疾。君為主,其先亡乎!”
……
夏五月壬申,公薨。仲尼曰:“賜不幸言而中,是使賜多言者也?!?/p>
魯定公十五年的春天,邾隱公前來魯國朝見。子貢作為孔子的高徒,得到了一個觀禮的機會。機會難得,所以子貢觀察得很仔細。他清楚地看到,邾子臉向上仰著,把玉高高地舉起,遞給魯定公,一副傲慢的樣子。而魯定公接受玉的時候則臉朝地下,謙卑不已?;厝ズ?,師兄們在一起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子貢認為兩位國君都快差不多了。子貢如此判斷的依據(jù)是周禮。他說:“禮,是死生存亡的主體,一舉一動、或左或右,以及揖讓、進退、俯仰,就從這里來選取它。朝會、祭禮、喪事、征戰(zhàn),也從這里來觀察它?,F(xiàn)在在正月互相朝見,而且舉動都不合法度,兩位國君的心里已經(jīng)不存在禮了。朝會不符合禮儀,哪里能夠長久?高和仰,是驕傲;低和俯,是衰頹。驕傲接近動亂,衰頹接近疾病。君王是國家的主人,恐怕會先死去吧!”
子貢的分析,可謂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而且切中要害。他依據(jù)的禮,是孔子窮其一生都在倡導(dǎo)的周禮,也是社會得以正常運行的保障,國君不循禮,國將何國?過于驕傲和過于低聲下氣,都不是為君之道??鬃诱f子貢喜歡“方人”。好議論別人,是長舌婦所為。但就事論事、依事察人,觀察細致、分析有理、訴說有節(jié),一語中的,不正是智慧的表現(xiàn)么?孔子素來是不喜善于言辭之人的,他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對子貢,他的要求似乎更高。
第三種是勇敢而無禮的人。這種人比較可怕,他們一向認為,拳頭比嘴巴管用。而當(dāng)人們“用拳頭說話”時eab4bed8ac1254ba038c1007d1793c3b0d939102ee20e26fe358713ed0f5e633,腦子多半不在線。任何事情都該有個限定,否則容易泛濫。勇敢的前提是“義”,勇敢的邊界是“禮”。這里,孔子似是在暗指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孔子喜歡的是有勇有謀的人。
一意孤行、頑固不化的人也讓人頭痛,誰說真理就一定掌握在你的手里呢?偏偏生活中到處是這種人,尤其是那些自詡“我走的路比你過的橋多,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的人,認為天下事盡在眼中,早已看透一切;更有甚者,會狂妄地認為,真理掌握在我手中,我就是真理本身,又怎可能聽得進他人意見?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很難說服的,他們叫油膩中年人。
不得不說孔子很高明,既表明了態(tài)度,又趁機教育了學(xué)生。他討厭的這四種人,都是道德上有明顯不足,或者說道德不夠完善的人。
子貢到底是帶著強烈的情緒來的,孔子不可能沒覺察到,所以,他要提供機會讓子貢紓解,表達完自己的意見之后,他順著子貢的話問:“賜啊,你也有憎惡的人嗎?”子貢的回答非常干脆,因為他就是想來老師這里求一個認同的,他不想運用他一向擅長而嫻熟的語言技巧去拐彎抹角。
“徼以為知者”“不孫以為勇者”“訐以為直者”,子貢厭惡的,是剽竊別人成績卻認為自己特別聰明的人,是把不謙虛當(dāng)做勇敢的人,是揭發(fā)別人的隱私而自以為直率的人。這三種人都有一定的欺騙性,表面上看起來有學(xué)問、自信、直率,實際上卻是偽君子,不學(xué)無術(shù)、莽撞蠻干、蠅營狗茍、小肚雞腸。可惜,今天我們已無法得知子貢所指何人、所懟何事,但這樣的人,在哪樣的社會里應(yīng)該都不少見。這種人,為人處世均有明顯的道德缺陷,卻偏偏自以為高明,是智慧的化身,正義的代表。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子貢的憤然讓我們窺視到一種真相,關(guān)于君子和小人的真相。面對強大的秦國和強悍的秦王,唐雎挺劍而起,說:“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碧砌碌挠赂液蛻嵟瓰榘擦陣H送恋丶邦伱?。子貢的憤然雖沒那么有威懾力,卻讓我尤為動容,他讓我們重新知道了一些常識。
孔子說,“自吾得賜也,遠方之士日至”??磥?,子貢不僅打動了我,也打動了當(dāng)時的諸多士人。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痹唬骸昂纹饕??”曰:“瑚璉也?!?/p>
——《論語·公冶長》
子貢姓端木,名賜。端木源于姬姓,是黃帝的后裔。子貢的父親叫端木巨。端木巨雖為生意人(一說為衛(wèi)國重臣),卻深得衛(wèi)靈公信任。子貢出生第九天的宴席上,衛(wèi)靈公遣人送來賀禮——鳳麟玉佩,所以端木家給這個孩子取名為“賜”,字子貢(贛)。這是“端木子貢年譜”中記錄的事情,我分辨不出它的真假,只是覺得它頗有點“孔鯉”的味道。
孔鯉姓名的來歷,見于《孔子家語》:“魚之生也,魯昭公以鯉賜孔子。榮君之貺,故因以名鯉,而字伯魚?!?/p>
大約,子貢出生時孔子的影響已遍及周邊國家,端木巨有意向其學(xué)習(xí)??鬃拥摹皞€人簡歷”中,第二句就是“三十而立”。我曾經(jīng)笑談:“三十而立,意思是三十歲了,兒子應(yīng)該站立起來,會走路了。”這當(dāng)然當(dāng)不得真,但里面還是包含了我的一點認識,我們常說成家立業(yè),意思是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事業(yè)也開始步入正軌。我所理解的“立”,是立足于社會,即憑借自己的才能、修養(yǎng)得到社會的認可。三十歲的孔子有一大創(chuàng)舉,即創(chuàng)辦私學(xué),不拘一格,廣收門徒。此舉可謂空前。當(dāng)時辦私學(xué)的,雖不止孔子一人,如鄧析就在鄭國辦了一所“法律培訓(xùn)學(xué)校”。但鄧析“操兩可之說,設(shè)無窮之辭”,把學(xué)生教成了玩弄法律的“訟棍”,不僅名聲極差,還讓自己因此而喪命??鬃觿t不然,孔子學(xué)院的辦學(xué)理念是培養(yǎng)君子。不論學(xué)生的出身和財富,只要有一顆虔誠向?qū)W之心,均可入學(xué)??鬃右惨虼顺闪私逃_人,備受人們推崇。在相同的境遇中,端木巨仿效一二,既可表達對衛(wèi)靈公的感激與衷心,又可寄托對兒子的殷殷期望,何樂不為?
子貢小孔子三十一歲,屬于孔子的“第二期”學(xué)生。有資料說子貢是在十七歲那年在外公蘧伯玉的推薦下開始師從孔子的,也有資料說是二十四歲,此種官司,不打也罷。我們只需知道,子貢追隨孔子時,孔子已近中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有了事業(yè)和聲望,有了學(xué)術(shù)成就,更有了涵養(yǎng),進退有度,是享譽天下的老師。
子貢是少年天才,蘧伯玉的謀士冉宏也算是個學(xué)富五車之人,卻滿足不了十多歲的子貢的學(xué)問需求。于是子貢出國求學(xué),拜在孔氏門下。恃才難免傲物,更何況又年輕氣盛。此時的子貢是驕傲的,他很想得到老師的認可,尤其是在老師頻頻夸獎僅大自己一歲的師兄顏回的情況下。人對自我的認知有一個過程,王充的《論衡·講瑞》上記載:“子貢事孔子,一年,自謂過孔子;二年,自謂與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這與傅盛說的人的認知狀態(tài)四境界“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知道自己不知道,知道自己知道,不知道自己知道”的前二者很吻合。這個時候的子貢,還太年輕,尚不能給自己一個準(zhǔn)確的定位,還需要從別人,尤其是老師那里得到肯定和鼓勵?!叭欢谖铱磥?,所有財富和權(quán)勢累加在一起,也抵不過老師對我的一句肯定和夸獎。我努力修養(yǎng)自己的心性,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只是為了老師的一句話呢?!薄犊自弧分械倪@段話,當(dāng)是對子貢心理的高度還原。
孔子給過學(xué)生許多評價,對子貢,有“賜也達”“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賜也方人”等等正面負面的評價?!芭?,器也”“瑚璉也”算是一個較高的評價。
瑚璉是重器,是古代國家舉行大典(如祭祀)時用來盛放黍稷的一種貴重而華美的玉制祭器,夏朝叫“瑚”,殷朝叫“璉”,平常供在廟堂,精美、潔凈、莊嚴(yán)??稍僭趺词羌漓胫鳎僭趺淳蕾F重,也還只是一個器?!兑住は缔o傳》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笨鬃幼约阂灿幸痪湓?,“君子不器”。朱熹對此有詳細的解釋,“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也就是說,君子不能拘于一才一藝,而要通于藝,游于藝??鬃哟苏f,大約磨礪和激勵子貢的成分居多。只是不知道聽在子貢年輕、急切的耳朵和心里,會產(chǎn)生怎樣的物理甚或化學(xué)反應(yīng)。
孔子對學(xué)生,盡心盡力,不求回報,交不起學(xué)費的,僅僅用十條干肉表示一二即可??鬃舆€對學(xué)生因材施教,為學(xué)生制定符合其個性發(fā)展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也為學(xué)生提供符合其性格特征的職業(yè)規(guī)劃。對子路,他常常打壓,“先生于子路每下毒手”(李贄)。因為子路過于莽撞,有時候還顯得有勇無謀。子貢也是挨批評的時候多?!墩撜Z·憲問》中提到,子貢好議論人,孔子批評他說:“賜啊,你很賢德嗎?我就沒有那么多閑工夫?!卞X穆先生發(fā)問:“一部《論語》,孔子方人之言多矣,何以曰夫我則不暇?”“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興許是子貢太過顯山露水,不懂藏拙吧。再者,有時間盯著別人的不足,為何不多多自省呢?子貢的性格和行事,確實有一些不足之處。對顏回,孔子則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夸贊,沒辦法,夫子就是喜歡顏家小子。這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又不事運作的好學(xué)生,孔子只好自己出馬為他代言了。
但我們又不得不說孔子的因材施教,有時候也難免任性,多少帶上了一些個人喜好。人和人的交往,眼緣很重要,首先是看得順眼,其次是氣味相投,聊得來,如此才可能互相欣賞,進而深交。這是人之常情,師生之間也不例外。師生關(guān)系是一種道德上的關(guān)系,我們經(jīng)常說,教書是良心活大概就是從這個意義上去說的。當(dāng)然,師生關(guān)系有時候又像契約關(guān)系,你交學(xué)費給學(xué)校,學(xué)校發(fā)我工資,我傳授你知識。就像前文提到的鄧析,他的目的就是收受學(xué)費、獲取錢財,至于他所教授的知識是否真能幫助學(xué)生謀生,是否對國家社稷有益,不在他的考慮之列??鬃邮侵潦ハ葞?,鄧析之流自然不可與他同日而語,但我們又不得不說,孔子的“任性”,孔子對子貢的多維度批評,對子貢造成了一些不良影響。
西漢韓嬰在《韓詩外傳》中記錄了這么一段對話:
子路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不善之?!弊迂曉唬骸叭松莆?,我亦gdDojKnb6YChg0FwVaWEsQ==善之。人不善我,我則引之進退而已耳?!鳖伝卦唬骸叭松莆?,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比铀指鳟?,問于夫子。夫子曰:“由之所持,蠻貊之言也。賜之所言,朋友之言也?;刂裕H屬之言也。”
從三子的發(fā)言可以看到,處理人際關(guān)系時,子路的原則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子貢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顏回則是以德報德,以德報怨。按孔子的主張——“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子貢所言,恰恰是遵循孔子之道的。但我們來看孔子的評價:子路講的是野蠻人的話,子貢說的是朋友之道,顏回說的是親戚之道。子路總是很直率,不懂得隱藏自己,說話做事都很直接,不喜歡彎彎繞;處理事情時,快刀斬亂麻,所謂“片言可以折獄”。他的主張,其實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鬃诱f他野蠻,也沒有錯。但從現(xiàn)實生活來看,此法雖簡單粗暴,未必全無道理,甚至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我倒是認為,子路的簡單直接,是他最天然最可愛的地方。
表面上看,子貢和顏回在孔子的心目中沒有高下,如果我們聯(lián)系他的另一主張,“泛愛眾而親仁”,即把天下人都看做自己的親人,對他們的不足之處寬容以待,就會知道,孔子的真實看法是:顏回比子貢更博愛、更寬容,境界更高。我們能輕易想到這一點,和孔子朝夕相處,且深諳孔子心理的子貢更是了然。子貢會不會很郁悶?zāi)兀?/p>
馬未都有一句話我甚是贊同,他說:“親人要生,生人要熟,熟人要親?!瘪R先生的意思是,對親人要親而有度,不能毫無原則,一味包容乃至縱容;對陌生人要保有善意,人和人總是從陌生到熟悉的,不能冷冰冰拒之千里之外;對熟人要多一份信任,不要因為一些細枝末節(jié)而全盤否定一個人。此種處世之道,說白了,就是要有原則性,更要靈活變通。子貢所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是兼具原則和權(quán)變,是人際和諧的不二法門。但他卻不被原本持同樣觀點的孔子認同。
《孔子家語·三恕》中還有這樣一段記錄:
子路見于孔子,孔子曰:“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路出,子貢入,問亦如之。子貢對曰:“智者知人,仁者愛人?!弊釉唬骸翱芍^士矣?!弊迂暢觯伝厝?,問亦如之。對曰:“智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士君子矣。”
這不是隨堂測驗,更像是畢業(yè)考試。關(guān)于“智”和“仁”,在平時的授課中,孔子屢屢涉及,這是貫穿他教學(xué)始終的一個問題,是他學(xué)說的根本性問題。子路的回答,強調(diào)的是智和仁的實用價值,即讓他人了解自己,愛戴自己?!熬葡阋才孪镒由睢?,現(xiàn)代人講包裝,古代其實也講,陳子昂就曾經(jīng)有過特別精彩的自我營銷,買古琴摔古琴的神操作讓他一舉成名。陳子昂之舉雖有些嘩眾取寵,但要想有一番作為,就必須讓人們,尤其是當(dāng)權(quán)者知道并且欣賞自己。子貢的回答又和孔子的思想如出一轍?!爸恕薄皭廴恕?,是孔子一向耳提面命的,其著眼點是如何待人,體現(xiàn)君子仁愛的一面。顏回說的是自我要求,“自知”“自愛”是君子的自我修養(yǎng)準(zhǔn)則。
孔子評價子路和子貢為“士”,說顏回是“士君子”,此三子的境界,在孔子的眼里,高下頗為分明。顏回確實很謙虛、很低調(diào),但學(xué)習(xí)的目的何在,修身的目的又何在?不還是更好地與人交往,更好地服務(wù)社稷與人民嗎?獨善其身當(dāng)然也是一種很不錯的人生態(tài)度,但若有兼濟天下的本領(lǐng),為何又只是做好自己呢?既如此,自己一個人獨居一隅,不給他人、社會添亂不就行了嗎,干嗎還要占據(jù)孔子學(xué)院中最好的學(xué)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只是起點。我倒是認為,子路很坦率,子貢很豁達,他們都是真實的,而顏回,太謹小慎微了。但孔子對子路、子貢,卻總有百般不滿意,或者說,他們師兄弟總是達不到孔子的要求。
子貢其實是個通才,他內(nèi)外兼修,外交、政務(wù)、經(jīng)濟,哪個方面都成績斐然。更為重要的是,他能言善辯,卻不以此作為武器攻擊他人;他面面俱到,卻不把它當(dāng)作資本謀取利益;他堅定地陪在孔子身邊,解危濟困,給他送終,執(zhí)子禮為他辦喪事。
我不應(yīng)是一個國際間游走的外交家,不應(yīng)是一個買賣東西運輸南北的商賈,也不應(yīng)去謀求公卿大夫的俸祿。我不想成為外交家、政治家、經(jīng)濟學(xué)家、工商巨子或?qū)W問家。我只想成為老師的一名學(xué)生,受老師的教誨,學(xué)老師的言行,追隨老師一起周游列國,然后陪伴老師歸隱山林。
《孔曰》中的這一段話,大概真的就是子貢的內(nèi)心獨白吧!孔子對子貢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子貢的成長,他成全了子貢。公元前498年,季康子問孔子:“子貢這個人怎么樣啊,可以讓他做官管理政事嗎?”孔子回答說:“子貢通曉事理,管理政事有什么困難呢?”不久,子貢被魯國聘為大夫,這一年,他才二十三歲。
孔子在子貢的心中,是師,亦為父。在孔子墓地結(jié)廬七年的,是子貢;在陳蔡被困時,找來糧食、搬來救兵的,是子貢;魯國有難時,奔走列國、攪動局勢的,是子貢;子貢交代回國的冉求,告訴他老師渴求回家的心愿;子貢向老師問友、問仁、問君子、問政、問士、問喪……他的問題五花八門,他提問又獨具技巧,催生出孔子很多精彩的言論;他還不惜貶低自己以維護孔子的聲譽,他用許多精彩的比喻來形容孔子,以消除世人對孔子的誤解,重塑孔子的高大形象。
《韓詩外傳·卷八》載:
子貢答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jié)M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景公曰:“先生之譽,得無太甚乎?”
子貢曰:“臣賜何敢甚言,qR0DpivAa5srCDE8mdytIA==尚慮不及耳。臣譽仲尼,譬猶兩手捧土而附泰山,其無益于明矣。臣不譽仲尼,譬猶兩手把泰山,無損亦明矣?!?/p>
孔子在子貢的心里,是泰山,像江河,如日月。錢穆說,子貢善言圣人?!吧啤币馕吨珳?zhǔn)、到位,這需要智慧,還得敏銳。子貢何止善言圣人呢?他評價人與事,總能一針見血。他那么明媚,那么鮮活,那么真實,那么靈動。但這樣一個人才,卻未能得到老師最真心的喜歡、最真誠的欣賞,也沒能在我們洋洋浩浩的歷史簿冊上留下多少業(yè)績。除了《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的兩千多字外,在其他典籍上,我們只能看到關(guān)于他的只言片語。
這不能說不是一個莫大的遺憾。
如果說孔子的學(xué)生中,最有可能繼承孔子衣缽的是顏回,那么,最有可能超越孔子的,我認為是子貢。只是,很可惜,子貢做得最好、最有價值的一件事是為老師造勢。幸乎?不幸乎?我們自古就重文輕武,重文輕理,重仕途輕產(chǎn)業(yè)。學(xué)而優(yōu)則仕,歷朝歷代的中國文人士大夫,是學(xué)者,更是官員,他們機會不同,目標(biāo)一致。我常常不著邊際地設(shè)想,如果子貢能把商業(yè)當(dāng)成自己的事業(yè),不僅是賤買貴賣,而是建立集實業(yè)、銷售于一體的商業(yè)帝國,讓商品在各國有序流通,當(dāng)會如何呢?這個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商業(yè)奇才,這位儒商鼻祖,應(yīng)該會改變傳統(tǒng)中國的經(jīng)濟進程吧。又或者,就放開手腳去做個外交家,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的時代,是不是會更早到來?是的,子貢原本該是光芒四射的,惜乎結(jié)局“泯然眾人”。
我們一向太講規(guī)矩,太喜歡拿一個既定的標(biāo)準(zhǔn)去“框”人。只是,標(biāo)準(zhǔn)是怎么來的呢?孰是孰非,由誰說了算呢?是子貢內(nèi)省、對自身的批判不夠嗎?是他沒能完全戰(zhàn)勝自己的文化的惰性嗎?我想,原因定然是多樣的。太過宏大的東西我無力探討,我也沒辦法還原子貢的生平和心理,但我很榮幸,我有一個和孔子相同的身份——老師,并且,我已從教二十六年。基于對教師這一職業(yè)和群體的了解,我想從老師這個維度來思考一二。我想試著揣摩孔子的心理,分析他對子貢的影響,多半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無傷大雅,我不過是想給自己、給一兩位同行以警惕。
每位老師應(yīng)該都在腦子里描摹過自己理想的學(xué)生的樣子。在孔子的設(shè)想中,他最好的學(xué)生首先應(yīng)該是好學(xué)的。好學(xué)是孔子對自己和學(xué)生的基本要求,他認為人的一生應(yīng)該“學(xué)而不厭”;他自信且驕傲地宣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xué)也”。宰予在課堂上打瞌睡,孔子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子貢雖也好學(xué),但努力程度不夠,不像顏回,“語之而不惰”,學(xué)習(xí)起來“未見其止”,把學(xué)習(xí)當(dāng)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無可替代的生活方式?!耙缓勈?,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他人憂慮條件的艱苦,顏回只享受學(xué)習(xí)的快樂。汲汲以求,雖也能助人達成目標(biāo),但功利心太重,容易讓人因外物而迷惑心魂,忘記為何出發(fā)。所謂“無招勝有招”“無用之用”“無心之心”均是這個意思。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學(xué)生,他熱愛和迷戀的是學(xué)習(xí)本身,而不是學(xué)習(xí)所能帶來的各種名或利。
回愿得明王圣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dǎo)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nóng)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zhàn)斗之患。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
(《孔子家語·致思》)
僅僅從這一段話,我們就不難看到,顏回的品行操守、境界思想,都長在孔子的心坎上。孔子由衷稱頌他,“美哉!德也”;評價他,“不傷財,不害民,不繁詞,則顏氏之子有矣”;為他痛哭出聲,痛心疾首,“天喪予!天喪予”;他甚至愿意做顏回的管家,“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因為,孔子打心眼里認為,顏回的志向、境界都高于自己。而子貢,顯然不足,他實在太能說,“侃侃如”,還有些咄咄逼人,“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憑你是誰,憑你再大度,你敢說,當(dāng)你掉到學(xué)生為你特設(shè)的陷阱里時,你能沒有一絲絲的惱火?
子貢個性中的許多特質(zhì)和他行事的大多章法是與孔子的意愿背道而馳的。在陳蔡被圍,彈盡糧絕,怨憤的情緒在學(xué)生們中間彌漫,但孔子堅信自己方向無誤、信仰正確,不論在怎樣的情況下,道都不容褻瀆。子貢卻試圖勸說老師不妨適時而動,稍稍降格以求:“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很是失望,他說:“賜,良農(nóng)能稼,不必能穡;良工能巧,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jì)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不修其道而求其容。賜,爾志不廣矣,思不遠矣!”孔子數(shù)次說子貢的志向不夠遠大,他有點恨鐵不成鋼。
孔子提倡安貧樂道,子貢卻看重財富,“好廢舉,與時轉(zhuǎn)貨貲”“家累千金”“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平心而論,除卻遺傳基因,焉知子貢不是在為老師和師兄弟們的“組團跨境游”提供財力的支持?孔子提倡節(jié)儉、低調(diào);子貢卻講排場,有體面,“結(jié)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能讓楚王勾踐到郊外迎接,能讓四國君王言聽計從的,寰宇之內(nèi),除卻子貢,恐難找出第二人。相比之下,孔子在衛(wèi)國時,雖受衛(wèi)靈公禮遇,卻只能和宦官同乘。周游的那些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人追著跑,米淘好了都只能和水帶走,“累累若喪家之犬”。
子貢還不太聽話,喜歡自作主張、自由發(fā)揮。他外交史上最牛的一次經(jīng)歷莫過于“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鬃訉ψ迂曔@一壯舉的評價是:“夫其亂齊存魯,吾之始愿,若能強晉以弊吳,使吳亡而越霸者,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他老人家有所埋怨,也不大舒服,端木小子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就攪得天下風(fēng)云變幻。要知道,孔子周游列國十四年,到處兜售自己的主張,卻一直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啊。再者而言,社會運行的正常規(guī)則豈可如此隨意就被打破?孔子對子貢,會不會有一種愛恨交加的感情成分呢?孔子在成全子貢的同時,是不是也從某種程度上阻礙了子貢的成長呢?
晏鈮,作家,現(xiàn)居杭州。已發(fā)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