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日常肖像

韓家英設計辭典的底色

韓家英的笑容有兩種，一種是發(fā)自內心的，很燦爛；一種是職業(yè)性的，很短暫。韓家英的工作有兩類：一個是職業(yè)的，商業(yè)設計；一個是生命中的，藝術創(chuàng)作。

策展人崔燦燦發(fā)現了韓家英的設計有個“設計辭典”，這是他在深圳何香凝美術館“韓家英的設計辭典”的策展文中提出的。一個詞語，抓住了韓家英三十年設計的魂。

韓家英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們有過許多次愉快的合作，還一起在深圳、北京、上海，跟隨他看畫廊、望風景，聽他談創(chuàng)作趣聞，實地觀賞他的公共設計成果。

可第一次知道崔燦燦其人，是在疫情期間，當代唐人藝術中心舉辦的藝術家王慶松的個展上。那次個展的策展文是被用粉筆書寫在展廳迎頭的整面墻上，工整、俊秀。我被粉筆字吸引，它讓我回憶起兒時的課堂和黑板報，后來發(fā)現竟饒有興致地讀完整篇文章。孤陋寡聞，以為自己發(fā)現了人才，問當代唐人藝術中心的創(chuàng)始人鄭林先生，崔燦燦是男的女的？很棒的。鄭林說，哎呦呦，他可是當前中國風頭最盛的策展人。

崔燦燦發(fā)現了韓家英的設計辭典，可是我，知道這辭典的底色，就是身為設計師的韓家英，能當之無愧地被稱為藝術家的底色。

其實，每次見到韓家英，我都要跟他套近乎。我們都是天津人，他是從天津去了西安，我父母則是從西安來到天津。他還跟我父親是校友，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只是我父親上學時的院長是賀龍，學院叫西北軍政大學藝術學院，他出生的前一年才改名叫了西安美術學院。

韓家英私下里會有點自嘲地說，朋友見面，大家最感興趣的不是他的設計和藝術，是怎么接的活。其實我同樣好奇。

一次，韓家英請客吃牛排，那時他已經非常成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設計界的翹楚了。大家吃好飯后，酒還剩點根，他就說再要個奶酪拼盤配酒，多聊幾句。那天的餐桌是個長案子，坐在韓家英旁邊的熱心朋友，再次一一強調著他帶來的那些坐在餐桌對面的朋友，其中每一位的專長優(yōu)勢。正好奶酪拼盤上來了，韓家英猶豫著這么長的桌子，拼盤應該放在什么位置，熱心朋友介紹到誰，他就把奶酪盤子往對方的方向推一推，方便對方也表達敬意，隨著一位位的介紹，奶酪盤子在長案子上晃來晃去……直白謙卑的表達，不掩飾自己的求賢若渴，刻在骨子里的坦誠，這么可愛謙遜的人，誰會不把活交給他呢？

我愛聽韓家英聊他的具體創(chuàng)作，設計創(chuàng)作，常常聽得“羨慕嫉妒恨”，躍躍欲試手發(fā)癢，直想蹚蹚廣告設計這塘水。

一個大商品樓盤，每棟樓里有幾套房子是各方面最優(yōu)的，好像這棟樓宇藏品般珍貴。商家請韓家英為這樣的套房門口做個標志性的logo。韓家英就設計了個“藏”字，在門口的地面上。接到韓家英的這個設計，商家竟然非常滿意。我吃驚，這么簡單就把這個字規(guī)整了一下，這么直白，就成了你的設計？你都不稍微變一下形嗎？或者弄成篆書、狂草什么的？言外之意，商家滿意是有什么另外的貓膩。韓家英笑笑，每棟樓里就那么幾套，家門口有這樣的標志，那是身份、地位和財富的象征，誰都看不懂就沒意義了。我說，那干脆就弄到窗戶上好了，所有過往的人都能看到。韓家英又笑了，那還是不好，因為太過張揚會惹起不必要的麻煩，放在樓里門口，只是走進樓道里的人才知道，甚至是走進家門的客人才知道。他私語一樣笑笑，這就夠了。

我盯著韓家英，好像他就是那購買了大套藏品房的買家。設計怎么能這么討巧？

另一個用漢字做出logo的設計，讓我心生略微的佩服，因為變化了，而且有智慧在其中。

客戶的名字中有“合眾”字樣，面對這樣一個在《周禮》《孫子兵法》等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經典文獻中就出現的古老詞語，韓家英把重點放到了“眾”字上。他把上面那個“人”字巧妙地往左移動，擺到下面第一個“人”字上方，中國象形字的優(yōu)勢就顯現出來了，好像一匹馳騁之馬，合力匯聚，三生萬物，三人勢不可擋。

我記起韓家英說他大學時就對漢字比較迷戀，喜歡畫漢字的草圖，琢磨那些象形的拆分、組合和各種筆體，嘗試著各種可能，覺得很有意思。咳，我也喜歡亂畫漢字呀，怎么就沒弄出他這樣的好運氣？

在韓家英身上，討巧的事情還有呢。

2024年年初的時候，我去韓家英在深圳的辦公室串門，一面墻的柜子上，并排掛著幾幅色調統一的廣告畫。我看著上面的標題，問“KORERO”宣傳的是什么？韓家英介紹說，設計師行業(yè)每年在全球有個例行活動，確定會議地址，選定一個主題，然后全球每個地區(qū)選出一名設計師，根據這個主題自由創(chuàng)作，最后做個展覽，全世界的設計師都可以去看展。這是我的參展作品。我問，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他說，這次地點在新西蘭，是毛利族人的一種呼喊聲。哦，是毛利戰(zhàn)舞的吶喊，我說，可是你畫冊里不是已經有這幅畫嗎？他說，對呀，之前就是隨便畫的，后來有這個活動，覺得合適，就拿出來了，反響還不錯。

我一屁股坐到韓家英辦公室茶幾旁的大臭腳丫子里。辦公室的這個區(qū)域，沙發(fā)、座椅、茶幾各異，是韓家英從世界各地“淘”來的藝術設計品。“大臭腳丫子”是韓家英的說法，實際是個法國設計師用一雙腳丫的造型設計的軟椅。

我陷在應該是聞不到臭味的腳心窩里，環(huán)顧四望，角落里，一塊亞克力板的廣告設計的紅色部分，在窗外陽光斜射下，很扎眼。韓家英說，那是他2009年，給愛馬仕櫥窗做的一個設計。我走近細看，是個有兩只耳朵，長脖子，類似馬頭的四不像頭，其中有不規(guī)則的怪異紋路，因為纖細，呈現著輕盈，可濃濃的紅色，其中深淺不一，并夾雜灰綠、灰黃的斑塊，凝結出不知是幾個維度的厚重，滿滿的時尚感。

我信步環(huán)游著韓家英的辦公室：一個天然的大樹根，掛在柱子上的京劇臉譜面具，擺滿窗臺和一個圓形茶幾的各式各樣的塑料礦泉水瓶及飲料瓶子，各種卷、紙、軸，各種奇形怪狀不知何用的天然物件，案子上還有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茶壺像是古代糧倉的小模型，茶杯竟然是古代稱糧食用的“木斗”造型，只是大口沖上。

要離開辦公室時，我瞥見地上一塊一立方公尺的太湖石，上面的天然紋路觸動了我。我問，你愛馬仕設計的靈感是來自這塊太湖石？韓家英笑了，對呀，我很喜歡太湖石的紋路。

之后他帶我去到他的工作室，看到順著畫板墻一溜四張大幅繪畫，都是太湖石的紋路演變的各種組合和圖形，非常靈動，而且透著一種生命尖利的生動。韓家英說他根據太湖石的紋路，把它們變形再重新組合，還要做更多的嘗試，色彩、材質、調性。我問，你還是為愛馬仕？他說，不是，就是喜歡。我說，你這不是創(chuàng)作了嗎？主動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作？當代藝術？韓家英說，對，以后有合適的設計也可以用。

我怎么就沒能擁有這么一塊太湖石呢？

在“韓家英的設計辭典”的展覽中，有一個作品，是一塊塊手機大小的膠木塊，像是太湖石被鑿成一個個扁平狀拼貼而成的，長長的，不規(guī)整，遠看像是個正蠕動的巨型毛毛蟲，近看擱楞擱楞的，不明所以卻很有味道。韓家英說，這是他剛完成的創(chuàng)作。早年在市場地攤上看到的，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可能是盆景的小墊子，覺得像太湖石一樣的形態(tài)，肯定是機器做的，很便宜，一大堆就全給買回來了。當時沒想好做什么，放在家里就忘了。這次整理資料翻到，覺得有意思，弄出這么個造型。他感慨道，太湖石是太湖里的一種石頭，經過上千年湖水的沖刷，自然形成各種紋路。這種石頭就只在太湖里有，很少，所以價值比較大。曲阜孔廟就有兩塊特別好的，皇上賜的。

韓家英繼續(xù)陶醉在對古人感慨的抒發(fā)中：中國古人其實走不了太多地方，總是待在一個很小的地方，就想象給自己造個盆景，然后就感覺在其中看到他想象的大千世界了。太湖石擁有無限的變化，就延續(xù)下來一個傳統習俗，一般有條件的家庭，都會在院落的中天位置擺塊太湖石，寓意你可以看到身處的完整世界。

我隨著韓家英笑。太湖石的美在于發(fā)現它的無窮盡。

韓家英的笑容分兩種：一種是發(fā)自內心的笑，很燦爛；一種是被規(guī)定的，整理好坐姿或站姿，擺出的職業(yè)性微笑，一般很快就會被思考的表情替換掉。

韓家英不是很愛說話，經常會沉默，表情落寞，甚至有微微的傷感，不知是思考還是在想心事。我喜歡跟韓家英套近乎，是希望看到他笑，更是想看到他每每被套近乎后那種些許的傷感，因為提到了天津。

聽人談傷心事，能更好地發(fā)現對方。而且我喜歡聽韓家英說天津，那個我出生便離開的城市，陌生的故鄉(xiāng)。

我一直覺得，父母從千年古城西安，到了海河邊的天津，天津是陰濕的。韓家英卻覺得，他從繁華洋氣的天津，到了塵土飛揚的西安，西安是荒涼的。第一次聽他這樣說時，我吃了一驚，懷疑地看著他，怎么可能？你是想你姥姥吧？西安有大雁塔、鐘鼓樓、霍去病墓、回民街和各種小吃，很熱鬧?？晌页赡旰蟮谝淮位靥旖颍瑔柭穼Ψ铰牪欢?，就讓我選直的路走。天津哪兒有直的路呀，都是沿著海河七拐八拐的，不及古長安、新北京，東西南北大路朝天。韓家英幽幽地說，我五歲離開天津，當時特別想回去，天津有勸業(yè)場、百貨大樓，有漂亮的高樓和洋房。在天津時，姥姥每個周末都會帶我去那些地方逛，樂趣無窮?？僧敃r的西安，還幾乎沒有現代化建筑，上大學前，我住在離西安五十公里的興平，四下里都是黃土和麥田，望不到邊。

一次在上海，偶遇韓家英跟幾個西安人談工作，對方知道我老家在蒲城后，立即用陜西話呼“鄉(xiāng)黨”，我忙回應“鄉(xiāng)黨、鄉(xiāng)黨”，卻發(fā)現旁邊的韓家英毫無感覺地尷尬著，好像我們把他隔離在外一樣。怎么你在陜西那么多年，出來后見老鄉(xiāng)都沒說過“鄉(xiāng)黨”嗎？

韓家英說，他是1966年隨父母工作的工廠遷到陜西興平的。整個工廠孤零零的，好像是被甩在了那個黃土高原空曠的麥地里一樣，四周有圍墻，圍墻外是望不見邊際的麥田，很遠才隱約見村落。他們整個廠區(qū)就是個小城市，有小學、中學，有小賣部、醫(yī)務室、大禮堂，而且在這道圍墻里，大家都說天津話。上學時，他天天就盼著放假，放假就可以回天津，見姥姥。大概，童年時的韓家英，就能對賈樟柯導演那句名言有切身感受：“我真正獲得了故鄉(xiāng)，其實是因為離開了她?！彼麑μ旖虻那楦泻退寄睿窃谶@樣反復的相見與相別中加深。直到上大學，考進西安美術學院，他才走出那圍墻，遷入西安，接觸陜西人。他是看著西安從一座古城慢慢建設起來，漸漸開始日新月異的現代化?？芍两?，已經一把年紀的韓家英，說起五歲的往事，依舊是一臉的不舍與遺憾。

我問他，現在還?；靥旖騿?？他沉下聲音，盡可能平靜著語調說，很少回去了，姥姥已經去世了。他試圖掩飾內心無窮的涌動。

少小的經歷，在韓家英的性格中注入了眷戀不舍與頻繁游歷的特征。

韓家英喜歡漢字，完全無意識地癡迷于對漢字筆畫做拆分、組合，研究每個漢字的演變，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甚至后來在日本看到《蘭亭序》的殘片，都拍照下來，回國后整理出殘片的圖形，把這種圖形變換材質用于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他喜歡圖形，對最基礎的圓角方線列出不同的組合銜接，甚至是《易經》的六十四卦象圖……中國博大的文化寶藏，都是他設計的根基和源泉。他是在用設計，傳達他心中永遠脫舍不掉的文化身份和自覺。

高中畢業(yè)后，韓家英報考西安美術學院是因為對油畫感興趣，油畫系的考試競爭激烈，為了盡快上大學，他就改報了當時剛設立的裝潢專業(yè)。入學后，他一直按照繪畫的方式訓練自己，寫生、素描、看展覽，不舍初衷。

大學畢業(yè)后，韓家英當了幾年老師，發(fā)現深圳的設計工作特別多，毅然辭職遷居南下，不久就在深圳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第一個設計工作室，然后發(fā)現了北京的美好，在北京建立第二個，之后在上海開第三個。因為工作需要，每個城市各有其優(yōu)勢，都不能舍棄。

韓家英沒有像中國古人一樣，只滿足于坐在家里看盆景、賞太湖石。他離開了出生地，又離開了西安，工作、生活、往返于深圳、北京、上海。在設計創(chuàng)作中，表達出設計師自己的身份獨特性、語言獨特性，使得韓家英的設計創(chuàng)作不斷走向世界。隨著其在國際廣告競賽中的頻頻獲獎，業(yè)務范圍擴大，他更是頻繁地走出國門。

不舍，讓他的設計具有了獨特的人文氣質。游歷，拓寬了他的設計和藝術視野。

韓家英游走世界，每到一處，反復去博物館、美術館參觀、欣賞和研究，始終保持著學習繪畫時的訓練習慣。他有兩個iPad，里面全是他游歷中拍攝的照片，有空就翻看。他發(fā)現，有的東西，他每次去都要重新拍攝一遍。他還發(fā)現，古希臘時期的男性頭像雕塑，臉部輪廓、線條最漂亮。一次在希臘，整個長廊，幾乎沒有完整的雕像，大部分是殘破的，可他終究掩飾不住那些男人頭部造型的出奇魅力。回國后，純粹是出于喜愛和創(chuàng)作的沖動，他去絲網版畫工作坊研習，把古希臘男子雕塑的頭型經過手繪，用手工涂抹上各種色彩，做出一系列不同材質、不同色彩的絲網版畫。這次展出的系列作品有二三十幅，其實還不及他這個系列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

韓家英在文化底蘊的積累中，不停吸收，不斷深挖、研究并創(chuàng)作。設計，成了他藝術創(chuàng)作的副產品。

崔燦燦在策展文的結尾提出了設計哲學的三大基本問題：怎么設計？為誰設計？為什么設計？韓家英以他的文化身份，以他對中國文化淵源的不斷追溯，作出了回答。甚或是用他展出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品，回答了藝術創(chuàng)作中同樣的命題：怎么？為誰？為什么？

設計師是為眾人而做，藝術家是為自己創(chuàng)作。韓家英合二為一，為人就是為己，為己亦能達人。無功利、無目的，由心而生發(fā)，采中外人文精華，凝結出的創(chuàng)作，不僅底蘊厚重，更讓韓家英的設計具有了藝術的魅力和感染力。

對藝術、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這份執(zhí)著與真誠，來自于韓家英基因中那種對無論是古今中外博大的文化淵源，還是個人曾經濃烈的眷戀、依戀、不舍的情感底色。這份獨有的底色會永遠溫潤他的創(chuàng)作。

當代藝術，流派、風格、題材，瞬間盛世怒放，轉眼衰敗離散，從如日中天到鮮少被問津，總是猝不及防。在巨變的時代，急欲在藝術上成功的人，會深陷于周圍光鮮明亮的路徑參照，焦灼于尋找自己的突破口，斷離和不舍，蟄伏固守，亦有破繭成蝶，付出自己的藝術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卻遺失了自己曾希冀的出發(fā)點。

韓家英展覽的結尾，是他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人生履歷，以及一幅對應的行程線路圖。他以藝術為起點，以設計師為職業(yè)，三十多年，終究呈現出藝術家的本色。由心而發(fā)，縱情而感，兜兜轉轉，起步、出發(fā)、修整，再出發(fā)。

天高地迥，宇宙無窮，韓家英依仗豐厚人文底蘊的加持，盡興虛盈。

少年劉小東

大概我是較少人之一，對藝術家劉小東的個展“你的朋友”，既去新開館的上海尤倫斯欣賞過，還回到北京重溫精彩。

原本期盼上海的開幕，一幫老友相約去新藝術館捧場并聚會，結果被疫情攪了。聽說有些近十幾年的作品精選是特為新館展出，不會來北京，我就趕在閉館前專程前往上海。后來發(fā)現這個決定絕對英明。

上海這座城，彎曲的黃浦江加上同樣不直的蘇州河，讓我這個習慣東西南北定方位的北京人，總搞不清能做參照坐標的市中心。小東干脆告訴我個方法，把上海地圖對角折，交叉點就是市中心。真?zhèn)€藝術大家的視野，好像他總能高懸空中俯瞰。可我是陷在地面上的，浦東浦西就已經把我弄得滿處打轉了，蘇州河還跟著起哄，岔出個北與南。

上海尤倫斯確實離小東的折疊交叉點不遠，從機場下來很方便?？捎^展沒幾分鐘，我就被一個沉穩(wěn)磁性的中音攪動了，追過去，是位女士在為參觀者解說，稱“導覽”?，F在的語言詞匯越來越精細，玩命起哄著社會發(fā)展的方方面面。后來才知道，女導覽竟然就是展覽的策展人方言，武漢人，法國留學、工作歸來。怪不得張口閉口“導覽”，內容如聲音般殷實。

跟方言聊天才知道，布展是整個策展中很講究的一道工序。這次的展覽有繪畫、創(chuàng)作札記、手稿和紀錄片。它們是小東不同時期、不同材質的創(chuàng)作，每件作品的位置，每個展廳中作品與作品間的對應關系，甚至隔斷墻的邊緣是弧形還是直角，都要深思熟慮。

我望著方言指向的隔墻弧形斷面，生發(fā)出想象。它在小東表現故鄉(xiāng)的《金城小子》展廳與表現意大利華人的《唐人街》展廳之間。兩個空間因為這弧形，像是藕節(jié)般段段相連。唐人街的華人出國前就是金城小子。故鄉(xiāng)的變遷，讓他們找不到生活準星，遷徙遠方，卻又融不進新的環(huán)境，只能在藕棒狹小隔層空間內，卑微努力地活著。

在北京尤倫斯，我得益于受教過方言，更多體會到布展的講究，增加了藝術現場的樂趣。一排排創(chuàng)作札記用小鏡框鑲嵌布滿正式觀展的第一面墻，不光方便閱讀觀賞，還因為剛剛在這面墻上欣賞過縱橫交錯的安迪·沃霍爾，有種少時翻動連續(xù)畫片的感覺，翻著看著，越來越快，不知不覺畫中人動了起來，完成了打滾翻跟頭、挺立的連續(xù)動作。是我抬舉了小東，還是方言？

接下來的更精彩，是把紀錄片導演楊波與展覽同名的紀錄片，放在人們進入繪畫作品展廳的必經路徑中，為剛剛看完創(chuàng)作札記，馬上要進入繪畫的人們，提前做了更深入的、影像視覺化的預導覽。紀錄片是如此生動，讓人頻頻地淚中帶笑，笑中含淚，厚重了隱藏在繪畫作品之外的主題。紀錄片自己的主題，向死而生。我們該如何度過我們的生，迎接我們的死？讓每個參觀者帶著這樣的預設，去撞見之后一幅幅肖像。

一般畫展上的每幅作品，繪畫和標題或者注釋文字，對我來說同樣重要。不像小東，喜歡恨鐵不成鋼的調侃：“你們這些搞文字的人……”齜牙咧嘴像是恨你不懂夜的黑。我說，你們這些搞畫面的人，不知道畫面在頭腦中是有聲音的嗎？

聲音是什么？語言……文字呀。

大概小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繪畫作品有個特點，自帶聲音。這聲音，會讓觀賞者立足于畫前靜等，源自人物本身，源自人物所處之環(huán)境。當然，它肯定是我們的幻聽，卻不似精神分裂癥的幻聽，是畫面刺激感官，調動聯想所產生的共鳴。

第一次看小東的作品有對聲音的聯想，還是他大學時期的一幅人物肖像創(chuàng)作《打哈欠》。畫中一裸身丑男，鉚足勁嗆繃著脖。豈止是打個哈欠，簡直是五臟六腑都要噴吼出來。那時王小帥、張元和我在北京電影學院上學，常去中央美院，找小東、喻紅、呂樾玩，有時還有王浩、韋蓉、劉麗萍。聚會熱鬧中，小東、小帥、張元，喜歡反復模仿畫中人的動作，更像是嘶吼。張元贊不絕口人物蘊藉的爆發(fā)力。那丑男動態(tài)真實可感，卻讓我有種觀看時無處發(fā)泄的郁悶。感覺小東噴不出、吼不動那般嘶啞竭力的哈欠，小帥、張元更沒有，找不到聲源做對應。

后來的《違章》，就能很輕松地覺察到聲音的存在了。每個經歷過那個巨變年代的人都會有同感。一卡車剛干完苦力活、裸露上身的農民工，來到大城市，有掙錢機會，收工后還有卡車代步，沒有疲憊，只有興奮和新奇?？ㄜ嚢l(fā)動機嗡嗡聲和著路邊生機勃發(fā)的嘈雜聲。當然，還有趕不及彌漫上來的揚塵和尾氣……

這次展覽作品中的聲音，更加生動了畫面。小帥身后露臺窗口外，樹叢中火車沉重的哐當哐當的喘息聲，配合著面前火盆中，木柴被燒焚掙扎的噼啪聲，營造出郁悶哀傷的氛圍；阿城家院中，葉子隨風的聲音，綠色輕緩微動，黃色靜靜飄落，提醒著秋寒的降臨。

《旭子在家》見過好多次，畫冊和網上，都不是如此這般的面對面。在展館欣賞繪畫原作的魅力，不僅僅是你能湊近了細看它的筆觸、油彩薄厚和層次，還有作品的尺幅，周圍的環(huán)境，都讓你冷靜下來，上下左右轉動眼球以至脖頸，甚或還要邁開雙腿，遠近調整距離位置，是一種肢體運動伴隨的視覺沖擊。

旭子家中，明明已經有了家電電氣化之后的電飯鍋、飲水機，可因為旭子的表情、年齡和動態(tài)，家中的雜亂，聲音格外豐富。他是在等待什么？內心有壓抑和無奈。母親或妻子？廚房的飯菜鍋碗？或是盡管有了飲水機，家中老人依舊舍不得丟棄的那種真空玻璃內膽暖水瓶，竹編或鐵皮的外殼，因為瓶塞沒塞正，發(fā)出滋滋聲響，攪亂著旭子本就不平的心緒。是否該懷念暖水瓶時代？

記起曾在一個這樣雜亂的環(huán)境中，那種暖瓶倒了，燙傷過我四歲女兒嫩嫩的腳面。正好我買烤鴨進來，見到時她竟興奮地沖我舉起傷腳，媽媽烤鴨在這！烤丫！

觀賞小東的作品，因為是同時代人，能喚起更多相同歲月的情愫。

小東近年來喜歡在作品畫面中部分留白，僅做勾線。不明白為什么。問他不會不回答，但會應付，說最后再畫，或者累了、煩了。我就像他說過的他的學生時代，得意提出個問題，老師很不屑，即便回答也是避重就輕，掩飾著對他學識粗淺的憐憫或可憐。當然僅是可憐，達不到悲憫。

小東繪畫中的留白勾線，表現力不遜于濃墨重彩。

在《唐人街4》中，場景是華人服裝廠車間里。畫面中有兩部分，前景和后景。前景是一組八人在打麻將或圍觀。他們的目光或低垂躲避，或徘徊于這個窄小圈子里的他人臉上。這是他們在意大利唐人街的全部天地人和，掙錢、勞作、娛樂休閑，大概還共同居住于車間附近的某地下或半地下，或將就在搭建于荒地的鐵皮棚子里，就像藕段內，層層隔擋狹窄的空間。

這樣的廠房與廠房內人的狀態(tài)，在江浙一帶的家族私營工廠能看到，可因為題目是《唐人街》，規(guī)定了我們更多內涵的感知和聯想。對比前景中人物有服飾、有面孔、有休閑，后面的勾線留白便讓我們躲避不掉目光。同樣的華人，沒有色彩，沒有面孔，只有計件工作。他們有朋友親人在身邊嗎？他們有休息、娛樂的時間嗎？掙夠了要還的高昂的偷渡費用嗎？他們是不是憋屈在這里，晝夜不停地勞作，只為熬到意大利四年一次的大赦，盼著獲得正式身份，光明正大地走出廠房，見識天堂般美麗的意大利風光呢？或者那天果真到來，他們僅僅是穿上色彩豐富的衣服，描眉涂臉，累了便在車間小圈中打打麻將，依舊是努力勞作，掙錢支付更多家眷擠進來藕段天堂的費用。

不同層面的人處境不同，能休閑打麻將的人中有家庭，有情侶，有調情，有孤身；勞作的人，有披衣不露臉的，有完整或半截人影的。遷徙歐洲的意大利，在中國之外的世界環(huán)境下，華人已經是個小群體了，可在這小群體的圈圈中，依舊等級九六三。

還有兩幅人物肖像有勾線留白，《大元子》和《喻紅和紅孩兒》，都在腳上。

張元是小東多年的朋友，還有小帥。三人有共同點，都是為求學只身來北京。小東和張元畢業(yè)后因為愛情和工作定居北京。倆人喜歡和朋友聚會，熱鬧不停嘴，動作幽默不協調，用自己娛樂他人。張元的攝影作業(yè)拍攝過小東畫喻紅，小東繪畫過張元的電影人物，甚至擔任過電影美術師。這次展覽叫“你的朋友”，是因為靈通幾乎所有朋友與他人關系的張元，喜歡聊天向對方提及某人前，只要對方偶遇過那人，都會被掛上前綴“你的朋友”。當然不光我經常會被張元這樣的說法弄得一愣，小東聽張元說，頭天晚上喝大酒不能準時起床配合做小東的模特，陪酒人是你小東的朋友時，也愣了片刻。像是有人意欲給他的創(chuàng)作拆臺。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小東稱呼張元為大元子。稱呼沒問題，確實對應。可我總覺得，稱呼不能改變某些的漸行漸遠。

小東原來喜歡喝白酒，尤其是二鍋頭，跟張元對飲，后來適可而止，可張元卻越喝越兇。小東不會勸阻張元，卻會借他人別事做敲打。內心真實的想法，我沒聽小東說過。他不會說有損朋友的話?？墒钱嫴忌纤霾坏教搨坞[瞞、眼中揉沙。

已經有了歲月痕跡的男人，還整天泡在酒中，像是少掉一只能緊緊抓踩大地的腳，如何能在世間沉穩(wěn)地“雙”足鼎立。

《喻紅和紅孩兒》，是小東疫情期間滯留紐約時的創(chuàng)作。畫面中，妻子喻紅貼著女兒后背，兩人一起擁擠側臥在一張窄窄的木頭沙發(fā)長椅上。我忍不住問，為什么沒畫喻紅的腳？小東隨便一句，不想畫了。為什么沒背景？做個試驗。我沒懟他。哪有不想畫和做試驗呀，肖像的背景一直是被你小東拿來出彩和炫技的。

整個展覽中，只有這幅作品沒有背景。依托人物的就是那張再容不下其他的窄木沙發(fā)椅。是小東有意舍棄掉背景，不額外渲染，更不要陪襯，只專注于眼前這兩個生命。她們是小東當下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人，小東生命的全部。

畫面非常干凈。不是干凈，是人物色彩映襯出的，全球疫情前景未卜恐慌下的寒怯陰冷。面對生命重中之重，小東內心深處沒有浪漫到只愿做只溫順的小羊，跟在她倆身旁。他是托住她倆的那張木沙發(fā)，立木千斤。

女兒目光堅定地注視著前方，已經長大成人。喻紅的眼神漂移，望向遠方，那是她曾經為自己設定的人生夢想，可身體卻緊緊地擁著唯一骨肉。

女人，成為母親，她的身和心永遠被孩子牽扯，要腳干嗎？！

小東繪畫人物肖像有個特別突出的特點，不管是熟悉的朋友還是隨處尋見的模特，不論相識時間長短，力求畫出對方的魂，用規(guī)整點的說法就是精神層面。當你認識、熟悉肖像對象時，就能從小東的作品中發(fā)現，在現實生活中對畫中人缺少的覺察。

聽說小東這次展覽要展出畫朋友的作品，沒覺得意外，只是對他僅選了阿城、張元、王小帥三個朋友，但還是稍感突兀。感覺小東的生活一直是在大合唱，一開始總跑調，讓人挑剔，找準音后一躍成領唱，讓人妒忌。畫朋友、畫聚會，到少之又少的三個人，如何平衡篩選之艱難。

三個朋友與小東相識都超過三十年，還有過工作上的合作和相互幫助。從札記到繪畫再到紀錄片，小東用他一貫看似游刃有余的“圓滑”，周旋于朋友與創(chuàng)作之間，盡可能肖像且不傷害肖像對象。真實繪畫眼睛所見，內心所感。三十年的交往，讓他有足夠的積淀。

小東說，阿城是他精神上的引領者。少年時我受教過阿城的父親，慈眉善目的鐘惦棐先生，成年后聽過阿城的電影課，寒言冷語犀利世間。父子兩代都學識寬厚且智慧甚多。

非常好奇小東會如何肖像阿城。依舊如他每次肖像人物那樣，畫完第一步勾輪廓，做出欣賞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卻情不自禁地贊美，太像了。以此逼迫肖像對方認同？

阿城清瘦如驚嘆號般的體形，倒立著。身體幾乎都快支撐不住那滿塞智慧的碩大腦袋，可還依舊盡可能地抻長，哪怕是干枯掉，錚錚佼佼，俯瞰人間蕓蕓眾生。

身后，他播種的小院已滿載濃綠，卻依舊要挺直雙腿，無懼迎面的秋盡冬寒。

小帥是小東認識最久的朋友，他是個心懷憂慮憤懣、恐懼之人。大學時年輕才俊的他是學院風景，隨后愛情隨事業(yè)，都高開低走。

很多年沒見小帥，前年在泰國偶遇，感覺他活得算計不真實，言行舉止頻頻讓我驚詫。后來發(fā)現，他是用表演生活的歡快、幸福、奢華、酒肉，來掩飾內心的抑郁和對未來的絕望。直到回國后，一次，他激昂論道別國政治，才仿佛重見他大學時的真性情。

盡管露天陽光，墻外綠色與他何干，只感受到墻內灼熱熏烤，深深絕望于椅中，悲劇內心與虛幻人生。

小東說，本來想把你畫得快樂一點，卻突然發(fā)現你咋那么憂傷。

小帥在世間大概只有面對小東，才能真正敞開心扉：人生真的是一個苦難接著一個苦難。冒出的那一點點快樂都是浮皮，沉在生活底下的全是煩事。這就是人生基本的格局。

所有人都說，小東這組人物肖像中，《大元子》這張畫得最好。因為在這張作品中，小東以多年老友的赤誠，對張元表達出纏繞不清、撕扯不斷的情感、失望與期待。

曾經多少日子相互陪伴，無數夜晚傾心長談，共同的快樂，一樣的傷感，不論多遠距離、多大分歧，只要相聚就即刻粘合，歡聲笑語、把酒言歡……

可小東就是小東，不背叛朋友，不虛偽自己。他記得那背景墻面曾經的潔白，要繪出年久色褪紋裂卻依稀可見的底色。他希望老友收回被酒精浸泡的腳，不要踏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雙眼依舊靈動，內心尚有火焰，拳頭意欲握緊，囚困不肯言敗。肖像朋友更為點醒未來。

小東以摯友之心為小帥和張元鳴鐘。

我們的生活總有缺失，不能圓滿。阿城的身體，小帥的精神，張元的意志。精神和意志充足的人虧欠的是身體，疲憊支撐職場的佼佼者缺少精神，渾渾噩噩、酒精度日是喪失意志。

在《寧岱同學親自笑了》中，當我們一群曾經年輕的老友，一起邁向人生歲月新階段時，小東保持著他一貫的警覺、警惕和思考。小帥陷入越來越成為常態(tài)的哀傷、哀怨中，烏迪維持著一貫無情緒的松弛，張元口吐蓮花，喻紅索性背過身去，每個人臉上都沒有發(fā)自內心的笑容，而我，笑得如此諂媚和違心。兩個年輕人，或謹小慎微的窺視，或心無芥蒂的輕松，這是我們這代邁向老年的人生境遇，現實社會后繼來人的真實現狀嗎？

軀體終將老去，如何保持心靈上的純潔，保持少年青春？

最后是小東長久的肖像主題，妻子、母親，至親家人。

認識喻紅，是通過小東的介紹。見面之前，她已被小東極盡渲染，才貌雙全，十八歲時憑借《大衛(wèi)》一舉成名，大二時畫的《自畫像》被美院收藏。喻紅說到小東只三個字，像梵高。

當年小東進京報考美院附中時，旅途食宿窘困，因低血糖而暈倒在考場上?？烧锌祭蠋焻s從那張未完成的考卷上，洞見才華，打報告特批錄取了他。小東的運氣，托福于學校和老師的敬業(yè)。純學校，真老師，鮮少再現。

小東說自己會武術，少小跟大哥學的，我不相信。張元說千真萬確，因為小帥親眼所見。后來一次逛王府井大街，遠遠看到有人飛起落地同時腳踹雙男。起哄不嫌事多，我馬上跑過去，武打高人竟是小東。小東喘著粗氣說：仨，調戲喻紅。我扭頭尋找，喻紅正站在圍觀眾人中，隔山觀火般淡定悠然。我這才信了小東有武功。

相識相愛四十年，威武的小東一直在肖像喻紅。成熟后就一直是固定發(fā)型的喻紅，在朋友們眼中，容顏幾乎經久不變。只是在這次小東的筆下，才突然有了歲月的痕跡。為什么要讓她拿著修剪花草樹木的剪刀？纖細的手指不亞于刀鋒銳利，身后是被淘汰的電腦，墻頭懸著監(jiān)視器，眼前是早春的玉蘭樹，玉蘭花含苞待放，還有我們看不見的“藝術劉”。呵呵，修理什么？修理誰？一生心甘情愿。

是小東善用真實場景及實物嗎？

黑袍紅墻，肖像喻紅，卻抒情自己到達新高境界。

從繪畫人物的靈魂來說，《老媽》堪稱杰作。那是小東母親的肖像。

雖然很早就聽小東說過他母親很苦，幼年喪母，賣冰棍、撿垃圾，獨自拉扯三個弟弟，婚后又辛苦養(yǎng)育四個孩子。我和她見過面，卻是在小東工作后北京的家，不如這次紀錄片的影像生活生動。

肖像時，小東不斷畫草稿，苦惱畫不出作為母親應有的那種柔軟、親和。媽媽的一生太苦了。

對媽媽厚重的情感，沒讓小東在創(chuàng)作中摻進絲毫虛偽和虛榮，卻依舊完成了對母親慈愛的真實再現。

畫面中，母親坐在豐收的農產品中，身后地里還有生長旺盛、郁郁蔥蔥的蔬菜，已經成熟的農作物。耳邊回響的是記錄片中，母親把從地里撿來的大半簸箕花生倒向晾臺的噼噼啪啪聲，以及底氣十足的 “我們自己吃”。

小院外的荒涼貧瘠，更襯出小院內的物產充實，母親臉上的光彩，是驕傲，是心滿意足。

小東愛說努力地活著，英雄般努力地活著，應該就源自母親的一生。

我第一次見到小東是在熒幕上，導演系的學生作業(yè)中。上學時我喜歡蹭聽導演系鄭洞天老師講課。當時的學院和老師都不缺錢，教室的門敞開著，歡迎隨便蹭聽。現在，非本專業(yè)學生串教室聽課絕無可能，會被當眾轟出去。

那次是小帥的短片，故事是個案件，扮演罪犯的演員太棒了。黑暗中，干巴瘦的身體因為緊張而僵硬著，神經質的眼珠子像要瞪出來一樣。我問小帥，演員哪兒找的？小帥說是他美院附中的同學。

見到小東本人有點失落，戴眼鏡，文氣許多，大學里常態(tài)的苦學蟲，完全不見了罪犯那種極端相貌，最多有點像畢加索?？墒邱R上，小東的幽默詼諧就贏得了大家的歡喜。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東北人，新奇北京人聽東北話竟無障礙，只是“人”“銀”不分。后來小東可以說清“人”了，還會有意識地把口音再往之前的“銀”靠一靠，歡快大家。

現在細想有點傷感，一個十七歲家里的老疙瘩，孤身一人遠離故土，闖蕩完全陌生的地方，歡愉他人，是想極力被接納。

那時小東喜歡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他很隨意，很愛開玩笑。交往一段時間后才明白，他來北京上學時，父母還沒完全從意外失去大兒子的傷痛中走出來，從小體弱黏人的小兒子又要獨自遠行，擔心不舍讓位于兒子的前程，只能千叮嚀萬囑咐，今后父母遠了，夠不到你，幫不上了，靠朋友吧。

有人說，熱愛視覺藝術的人，是老天賞飯吃，讓他們對造型和色彩敏感。不如說，他們都是熱愛生活，重感情，敏感又善于觀察生活的人，希望把親人、朋友和經歷的事情繪制出來，留在記憶中。

小東總能先一步感受生活和社會的變化，把這些捕捉到他的畫布上。從畫同學、朋友，畫北京的外來人，到畫故鄉(xiāng)，畫三峽移民，再到走向世界，畫歐洲難民和美國的墨西哥墻……

小東在確定創(chuàng)作題材上不投機，畫興致所在。他的頭上永遠長著兩個觸角：一個向內，審視自己的情感；一個向外，關注社會激蕩。他把對自我的評判和對社會時代的憂患，結合起來，滲透在創(chuàng)作中。用上海星美術館創(chuàng)始人何炬星先生精煉的評價來說，一個詞，“干預”。時代和人生經歷給了小東干預的機會，他也接住了這個機會。

《你的城之一》中，我們看不見艱難地扛著床墊過天橋人的臉，他的雙眼同樣看不清路，只能靠摸索。寫著“?！弊值拇蠡ㄏ瘔羲即矇|給人美好夢想，卻不知哪里能安放?！侗緛硎虑闀恪分校泼駛兙奂诨疖囌鹃T口，每個人的臉上沒有太多顯露的表情，只是麻木地等待、無奈或郁悶，他們無路可走、無處安身、到處被拒絕，他們是在郁積就要爆發(fā)的憤怒。

這時，我才突然明白了小東早年的《打哈欠》，那聲嘶力竭，要噴出五臟六腑的吼，就源自小東自己，源自對人世間的生而不平。

在展館撞見小東時，他正對著自己過往的作品，像個迷妹敬仰大師作品一樣，頻頻拍攝精彩局部，興致來了還會細說兩句如何好，創(chuàng)作時的想法，技巧上的嘗試和努力，讓人露出嫉妒羨慕恨的表情。類似表情我曾在藝術家張恩利臉上看到過，那是他第一次三十年回望展布展，見到自己早期作品時。張恩利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可卻忍不住小聲嘀咕：“怎么畫得那么好呢?！?/p>

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大概都這樣，走過了，回望早前值得驕傲的作品，內心得意的同時，更多是一份惶恐，不知還會不會再有這樣的幸運，能讓自己把所有體驗過的人間境遇和情感，在那樣時刻用那樣一筆，駐留在永恒的作品中。

紀錄片《你的朋友》中，開篇是小東誠惶誠恐請教阿城，關于自己的焦慮。其實，創(chuàng)作上的這種惶恐，追逐著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者。豈止是小東獨在精神上依舊懵懂如少年。

上海的展覽，進門第一幅作品是小東的自畫像。十年前，臉上貼著紗布，小幅，墻后展廳墻突出的位置，是大出自畫像十幾倍的，小東在故鄉(xiāng)金城的兒時伙伴旭子的肖像。小東時時提醒自己：金城小子。

北京的展廳里，《黑土坑自畫像》，畫中的祖墳邊，荒枯凄雪，小東似乎要掙脫冷峭寒凍，赤條條，蓄勢起跑。

小東，再出發(fā)，永遠少年。

申玲背后的王玉平

看過很多次王玉平的畫展，個展、群展，到今年的三連展“鹽烤銀杏”“我在馬路邊”“虛歲六十”，可我沒有記得跟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不知道別人的感覺，我是很習慣的。在他的畫展現場，看到有人圍著他，就感覺很省心，不需要我再去招呼打擾。其實，那些圍著他的人并沒跟他對話。那些人好像他完全不存在一樣，只全神貫注于相互間的面對墻上畫作的探討和賞析。王玉平僅僅是在旁觀，旁觀這些人和這些人對他的評判。

王玉平是個即便身在自己個展的現場，卻依舊讓人感覺是在旁觀的藝術家。去他的畫展，只要跟他忙里忙外的妻子，同樣著名的畫家申玲招呼，拉一群尋常難見面的女友歡喜聚會拍照后，看他的畫就足夠滿足。好像常說的那句話，吃蛋就得了，還非要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嗎？

一直想當然地以為王玉平是東北人，大概因為申玲是東北人。與我一起觀展的策展人周穎提醒我，他畫了很多紅墻、城門樓子呀，當然是北京人。

難道我錯了？看他畫北京的紅墻，紅墻周圍的街景、紅綠燈、路標、行人、車輛和武警，甚至是雪，那么尋常的景色，卻總覺得是懷著巨大的欣喜、好奇和發(fā)現，感覺作畫者的垂涎都要隨油彩滴落下來，想當然地以為是第一次踏足北京，被紅墻渲染。

后來再想，也對，只有生長在北京的人，才能深諳這景色于故土的意義。

不記得是如何認識王玉平和申玲的了。印象中第一次看他的有紅墻和紅路燈的街景畫作，畫幅不大，展廳在古城門樓上。那是我第一次見識那么有意境的藝術展廳，見識稀松隨意的街景小幅被懸掛于富含歷史幽暗深邃的空間中，那被歲月夯實的高墻上。當時的情景和畫作，只要見過就不會忘記。

肯定還有私下里聚會，記得跟他倆閑聊的畫面，卻沒背景，一定是喜歡他倆的小東、喻紅夫婦引薦的。

后來很多年，一直忙亂，沒關注美術界軼事。一次在朋友家，餐桌邊墻上，敞亮地掛著兩幅大畫，上面各有一條色彩形狀都異于尋常的干豆腐或咸魚干。那是個非常豪華新潮的家，拆除所有隔斷，不規(guī)則錯落出二百多平方米的超大空間。說它錯落不光是因為空間形狀不規(guī)整，還因為地面高低亦有起伏。進門掛好衣帽，站定后向深處望去，一整面墻是無遮擋的落地窗，陽光溢滿整個空間，腦海中立即閃過的念頭是金水橋邊的燦爛和富麗堂皇。不是幻覺魚的游弋，是超大不規(guī)整空間中，有一道橫貫地平面的凸起，還有助上下行走的扶桿。豐盛美味的正餐，在記憶中永遠是水漫著金水橋與色彩咸干魚共同游曳的夢幻美景。后來才知道，那是王玉平2013年引起轟動的《水晶魚》系列作品的后代或前世，或者同胞兄弟。

當時，朋友驕傲地說，這是王玉平的畫，在香港拍下的。前兩年，因疫情滯留泰國，在鄭林先生位于曼谷的唐人藝術中心展廳，突然瞥見里面私人聚會廳墻上掛了條“咸干魚”。走近了細細品味這來自金水橋邊的“晚輩”，像是異國遇鄉(xiāng)音。盡管畫幅四周涌入的紅色對咸魚干有所壓迫，可整幅畫依舊有稀松的感覺。不是魚本身，大概是泰國的水域不及北京的凌冽，魚身中段有些腐。魚不腐的地方是緊致得不能再緊致了，怎么還稀松呢？是魚的周邊，距離紅色的壓迫勢頭，尚有寬大的空間。好像魚本身的自在，逼停了向它圍攏的紅色，又好像紅色要用侵染的橘紅把魚孤立起來，平添出一份魚的孤傲或孤獨。

實際上，用文字描繪繪畫，表達個人觀看時刻的觀感，只能隨心所欲。每次看到王玉平的畫，腦海中就會因為第一次觀看的是他雪后尋常的紅墻街景，而蹦出“稀松隨意”這個詞。沒有主題，不為任何意義，只是用自己希望的色彩，宣泄沉浸于這景色時的濃厚情感，甚至充滿童趣地把自己罩個紅襖也融入其中。

王玉平畫作中這種稀松隨意間透露出的濃情實感，表現出他的某些滿足。對故土，對生活，對事業(yè)，對親情，對周遭的一切……

記得有一次朋友對我驚呼，你難道不知道王玉平和申玲那么轟動的愛情嗎？對方大概知道我喜歡聽八卦。

說是王玉平當年以印刷廠工人的身份，考進了堂堂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系，入學兩個月就提出退學，重新報考中央美術學院。原因是偶遇中央美院油畫系第四畫室大一的申玲，一見傾心。為了能夠與申玲朝夕相處，他立即改攻油畫，只報考中央美院油畫第四畫室，竟有志事成。之后，倆人比翼雙飛，還沒大學畢業(yè)，就以在校大學生的身份，在中國美術館辦了雙人畫展。之后再看申玲、王玉平，總覺得他中有她，她中有他。

他們的愛情，不是那種尋常校園版的老鼠愛大米。

當即求證申玲，說有一點不符，她認識王玉平，是在他考進中央美院后?？龋琅f是老鼠和大米。

兩人的繪畫有所粘黏，大概是色彩隨意，內容卻又各自獨立分明。王玉平更多的是沉浸靜觀，申玲偏向涌動；王玉平呈現，申玲敘事。本就性格活潑外向的申玲，情愿對隨性不招搖的夫君活動事無巨細，大包大攬。申玲的閃爍更襯托出王玉平的平靜與內心的燦爛。

看王玉平的畫，稀松隨意的景色和物件，抓人眼球的是它的色彩。這色彩不是用類似鮮艷、濃厚這類現有詞語能直接囊括的，應該更似是而非些?；蛟S是創(chuàng)作者對繪畫對象濃烈的情感，這種情感讓它的色彩精準地跨越了時間，為世人觀看時制造出的屏障。古廟的柱子，老北京城門樓頂、紅墻以及周邊的天空。有的只是瞬間的碎片閃現或相互反襯，卻被夸大到整體，依舊能被我們的感官所認定。雪后純凈洗練的黑色路面，下黃土一樣的天空，雨天的翠綠和紅墻上空的奶粉，甚至雪，白顏色的雪。那些能喚起我們記憶的打字機和縫紉機，戲曲色彩的服裝和番外畫冊，路牌和公交車，沙發(fā)、茶具、煙灰缸，許多過往和現今的物件，還有人物、貓、鳥和墻上的標語。王玉平畫中的市井氣，傳達出的戀物心態(tài)和細膩情感，說它們色彩艷美不如說作畫人的情感豐富。

在最近一次的畫展上，王玉平終于被我們拍進了女眾集體照中。因為拍照時刻，他恰好處在離我們兩米的距離里，躲避不及被我們起哄一樣硬拽到“C位”。不管他是否知曉這個時髦詞，反正我們對他的禮數是做到了。

面對有點手足無措的王玉平，會忍不住瞥墻上掛著的他的畫，筆鋒簡潔到幾乎透明。感覺他很知足，肆意揮灑。咸魚干也好，臺燈也罷，紅墻，老棉襖，包括搔首弄姿非要綻放在紅墻上的玉蘭花，物品與物品之間隨意地相互越界、延伸交織，卻互不妨礙，像是他的透明自畫像，若隱若現在我們與紅墻之間。是要訴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嗎？

如果倒退幾十年或百年，估計王玉平就是那種生無別戀它求地手里攥著兩顆核桃，獨自悠悠地哼著“常把我的老娘掛在兒心懷”，頻繁光顧戲園子的主。孤單單、傲然然、欣喜喜窩在戲園角落里，閉目一場，排除周遭所有喧嘩，只沉浸在自己的“西皮”和“二黃”中，聽完一出出家鄉(xiāng)山水分外清，格外光。滿足意足，優(yōu)哉游哉。

寧岱，編劇，現居北京。主要編劇作品有電影《找樂》《過年回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