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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橋上的第二圓舞曲

    2024-08-08 00:00:00潘向黎
    小說月報 2024年7期

    煙點(diǎn)著之后,他看到了那個女人。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米色風(fēng)衣,臉龐秀氣,一頭波紋細(xì)致的短發(fā),含蓄的淡妝,雖然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但還是比這個年紀(jì)的大多數(shù)女人顯得雅致。

    女人早就在橋上的石條長凳上坐著,所以其實是女人先看見他的,看著他心不在焉地走過來,坐下,拿出香煙,點(diǎn)上。他抽的是南京炫赫門。

    抽了幾口,他聽到那邊的女人對他說:“借個火?!彼杨^轉(zhuǎn)過去,扯了一下嘴角表示同意,想把打火機(jī)拋過去,但看了看橋板中間的縫隙,還是站起來,走了幾步,直接遞給了她。

    女人抽的是細(xì)枝的ESSE(愛喜)。女人點(diǎn)煙的動作很嫻熟,然后把打火機(jī)還給他,說“謝謝”,然后說:“抽南京炫赫門,你不是南京人吧?”男人說:“你這是韓國薄荷煙,我看你也不是韓國人?!迸诵α?,盯了他一眼,說:“你是演員吧?!?/p>

    男人黑漆漆的濃眉一抬:“你怎么知道?”

    很簡單。正是戲劇節(jié)的時候,整個烏鎮(zhèn)都泡在了戲劇的氛圍里,石橋、碼頭、廣場、坊市、巷陌,到處都在演戲。這幾天在烏鎮(zhèn)遇到人,要么是觀眾,要么是演員。眼前這個人,約莫三十歲的樣子,一副好身材,臉上有非日常的靈氣,眼角與嘴唇,透露著一種感性的脆弱。女人覺得,他不是觀眾,他是演員。

    “氣息,你的氣息像演員?!币娔腥藳]有做出肯定的回答,女人補(bǔ)了一句。

    男人噗地吐了一口煙:“算是吧。你呢,干什么的?”

    “我是作家。”

    “哦,作家。講故事的人?!?/p>

    她笑了。

    他們兩個相隔三四米坐著,但看的是兩個方向,女作家看著河流來的方向,男演員看著河流去的方向。

    “這座橋很有意思?!迸骷艺f。

    “我覺得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都差不多。不過,這樣坐著同一條石凳,看著完全反方向的風(fēng)景,讓我想起一個成語:同床異夢。”男演員說。說完,他說:“哦,我不是那個意思。”女作家說:“當(dāng)然。”兩個人笑了起來。

    女作家笑完了,說:“所謂的朋友、家人,經(jīng)常也是這樣,表面上站在同一個立場,似乎有著同一個判斷的根基,但其實各自看的是不一樣的方向,根本說不到一起去。”

    男演員說:“有點(diǎn)意思?!?/p>

    女作家說:“你是北京人?北京人經(jīng)常說這句話。認(rèn)可里透著幾分見多識廣的傲慢?!?/p>

    男演員說:“我要是北京人倒好了。”

    他們坐的石凳子,在這座橋的中間,順著橋的走向把橋一分為二,因為這條石頭長凳的存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上了橋以后,自然就被分成兩股人流。而橋中間的石凳,似乎把整座橋變成了一個帶風(fēng)景的客廳,雖然主人不出現(xiàn),但是主人的心意隨時都在:請坐請坐,看看風(fēng)景……

    現(xiàn)在,黃昏像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貴婦人,正提著雍容華貴的裙擺姍姍而來。橋上沒有行人,大片的天空,大片的水,只有兩個坐在同一條石凳上抽煙的人。兩個陌生人,一個臉向著水流過來的方向,一個臉朝著水流去的方向。這里的水綠沉沉的。

    女作家似乎有聊天的興致:“這次你演什么?”

    男演員將兩腿伸直,朝著天空吐出一口煙,然后說:“不演。這次沒機(jī)會上臺?!?/p>

    女作家說:“你是B角?”

    男演員說:“不是。你知道青賽嗎?就是戲劇節(jié)的青年競演,專門給還沒有出頭的年輕人機(jī)會的。我報名了,交作品了,沒入圍。沒入圍就沒機(jī)會上臺,所以這次,我是來當(dāng)觀眾的。”

    “報名的有多少人?能上臺演的是多少?”

    “聽說是五百七十三份作品,評委會選出十八份,進(jìn)入初賽。然后決出六個,進(jìn)入決賽?!?/p>

    女作家說:“百分之三。很難。”

    男演員說:“就兩個可能:要么我菜,要么我衰。說不定我又菜又衰?!彼f完,似乎要起身離開。

    “這個青賽是自由發(fā)揮還是命題作文?”女作家問。

    “一半一半,每年創(chuàng)辦戲劇節(jié)的三個老師都會提出三個元素,然后參賽者就用這三個元素進(jìn)行舞臺創(chuàng)作,各自發(fā)揮,時間不超過半小時。今年的元素命題是火車票、世界名畫和馬。我自編自導(dǎo)自演,還有兩個搭檔,我也覺得我們不夠好,可能到不了決賽,但沒想到根本沒入圍。他們兩個氣得不來了,我還是自費(fèi)來了,來看看。”

    女作家說:“這個比賽有年齡限制嗎?明年你還能再參加嗎?”

    “年齡限制……我不確定明年還想不想?yún)⒓印=裉煜挛缈戳巳思业难莩?,突然覺得人家都很有才華,真的。而且好多人比我年輕。本來我想,要是到三十歲還不行,我就算了,可沒想到這三年,什么都亂了,所以我覺得這三年應(yīng)該不算,我應(yīng)該再給自己三年機(jī)會??墒?,又……”

    女作家說:“這感覺難受。被懸空蕩著,飛不起來,又腳不沾地?!?/p>

    “嗯。差不多是這個感覺?!蹦醒輪T似乎不想走了,重新坐安穩(wěn),說:“當(dāng)作家,有意思嗎?”

    女作家說:“有意思。但是也不容易,一會兒有讀者,一會兒沒有;一會兒有錢,一會兒沒有;一會兒有自信,一會兒沒有。”

    男演員上半身微微向后仰,看了她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說:“人哪,要怎么才能活得好呢?就是有意思、有自信,還有錢。”女作家笑了,說:“你我這樣的行業(yè),還是有可能的,不過,要紅?!?/p>

    男演員說:“你紅了嗎?我讀國內(nèi)的文學(xué)少,但我知道你不是莫言?!迸骷倚α似饋恚骸拔也皇悄?,就像我不是韓國人?!蹦醒輪T也笑了,他一笑,整張臉云破月來般的顯出俊朗,但光線馬上又消失了,他說:“不過你肯定腦子好。這幾年,我腦子好像遲鈍了,一個問題翻來覆去想,想不明白,比如:我到底行不行?今天我第一次想,要不,就,承認(rèn)不行,放棄吧,嗯,放棄?!?/p>

    寂靜。看水。水是綠色的,挺干凈,但是也遠(yuǎn)非清澈見底。

    女作家說:“我突然想到巴黎有個左岸,可是,一條河流是怎么分左岸和右岸的?”男演員說:“你是作家,連這都不知道?背朝著山站,然后左手邊就是左岸,右手邊就是右岸?!迸骷艺f:“這里哪兒有山呢?”“不是你眼睛里非看到山不可,水來的方向就是山的方向,所以背朝著水來的方向站,像這樣,”男演員站起來,“這就是背朝著山站,左手邊的就是左岸,右手邊的就是右岸。”女作家說:“對,所有的河流都是從山上發(fā)源的,水來的方向就是山的方向,你解釋得很好?!蹦醒輪T笑了:“不是我解釋的,是我在一本書上看來的,是一本意大利的書。寫給小孩子看的,作者叫羅伯托·普密尼,因為這個作家也參與劇場演出,所以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女作家說:“哦,多才多藝。他那本書叫什么?”男演員說:“書名叫《馬提與祖父》。馬提是一個小男孩的名字。我就是因為這本書,記住了怎么區(qū)分河的兩岸的?!迸骷艺f:“嗯,你有讀書的習(xí)慣,真好?!蹦醒輪T說:“好什么?”女作家說:“寫書的人就希望天下像你這樣喜歡讀書的人越多越好。”

    男演員說:“唉,還是你們的職業(yè)好啊,寫什么、什么時候?qū)?、怎么寫,都自己說了算,一個人可以全部搞定。不像我們,沒有人給平臺,沒有人給機(jī)會,就什么也創(chuàng)作不了?!迸骷艺f:“我們也不完全自己說了算,當(dāng)然你們更不是。我覺得演員這個行業(yè),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一旦出名,就是光芒萬丈,勝者通吃,那些沒有出名的實在太難了?!蹦醒輪T說:“是啊?!迸骷矣终f:“不過我也沒資格同情你們,你們都是厲害角色,敢選這一行,廣東人有句話叫:吃得咸魚挨得渴。”男演員說:“你好像不怎么看得起我們?”女作家說:“不敢不敢,誰敢看不起演員?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成明星了,出門要戴口罩和大墨鏡。”男演員笑了:“家里日夜拉窗簾,面對記者采訪都要說標(biāo)準(zhǔn)答案?!?/p>

    兩個人朝著不同方向,一起嘆了一口氣,沉默了。

    這個時候,暮色突然降臨了。仔細(xì)一看,暮色并不濃,只是橋身周圍和橋底的景觀燈亮了起來,橋板的縫隙里也射出了燈光,這一亮反襯得夜色明確了。

    男演員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也許你可以寫到小說里?!?/p>

    女作家說:“好。今天我想聽?!?/p>

    “有一個人,他從小學(xué)開始就喜歡演戲。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家族沒有人演過戲。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算市民和小市民之間的那種,就希望他能好好地讀一所正規(guī)的大學(xué),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父母希望他的人生安穩(wěn),對,他們覺得最重要的是安穩(wěn)。然后這個人,在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在學(xué)校里學(xué)著演話劇。后來到高中,他想去參加藝考,但是父母反對,不給錢讓他去上培訓(xùn)班,他沒有辦法,就考了一所他根本不想去的二本大學(xué),學(xué)的是他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的理工科。大學(xué)四年,他是靠演話劇撐下來的。他是學(xué)校話劇團(tuán)的臺柱子,他主演過好幾部劇,在課余時間排練,在學(xué)校藝術(shù)節(jié)上演,演出很成功,可怕的是,他迷上了在臺上的感覺。有大量的光線集中在他身上,有無數(shù)閃亮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一舉手一投足都攪動得別人心里山呼海嘯,他大喊一聲世界盡頭的山谷都會傳來回響,甚至,他站在那里,沒有一句臺詞,但能感覺到萬里之外的大雨傾盆……太神奇了,太過癮了。畢業(yè)以后,他開始在各種和演出有關(guān)的場合里打工,他沒機(jī)會演哪怕一個龍?zhí)?,就是純打工。這沒什么不好,所有的打工,都是在為實現(xiàn)夢想做準(zhǔn)備。然后有個導(dǎo)演指點(diǎn)他到烏鎮(zhèn)戲劇節(jié)青賽上試一下,他和兩個朋友排了一部作品,結(jié)果那一年戲劇節(jié)停辦,后面兩年,一年他湊不齊團(tuán)隊,一年沒有地方排練。好不容易到了今年,他終于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戲,報了名,卻沒有入圍。這時,這個笨蛋發(fā)現(xiàn),畢業(yè)十年了,他沒有一個正式的工作,也沒有真正站在舞臺上,一次都沒有。他第一次認(rèn)真懷疑自己。對自己、對演戲這件事、對世界,他可能都理解錯了。但是沒有人能告訴他,錯了沒有,錯在哪里。更沒有人能告訴他,對的路在哪里。三十五歲之前,如果不回到常規(guī)的謀生道路,眼看后半生沒有保障;如果回到常規(guī)的路上去,又能不能順暢地走下去?即使能,又怎么處置心里對舞臺的渴望?凌遲處死嗎?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會不會像一堆碎玻璃,把人割得遍體鱗傷?不管怎么選,他都特別害怕。你覺得這個人是不是特別失敗、特別可笑?”

    女作家說:“我覺得這個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特別不容易?!?/p>

    男演員說:“‘不容易’這三個字,只有當(dāng)一個人混出了頭才可以說的。如果沒混出頭,說他不容易,就是說他是個窩囊廢。”

    女作家說:“這樣說我不同意,不公平?!?/p>

    “公平?”男演員苦笑了。

    女作家把煙在隨身帶的金屬迷你煙灰盒里滅掉,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講了一個故事。我也講一個吧?!蹦醒輪T說:“好。這樣公平?!?/p>

    女作家說:“我有一個朋友,她在頭疼一件事,就是她要參加一個不想?yún)⒓拥耐瑢W(xué)聚會。過去她是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的,二十年里,她從來不參加。別人以為她是已經(jīng)有了點(diǎn)名氣,搭架子,善良一點(diǎn)的同學(xué)覺得是因為她忙得昏天黑地,其實都不是。原因很無趣,是因為她在大學(xué)時代的男朋友,和她分手的時候,把她給嚇著了,她不想再見到他?!?/p>

    男演員說:“能給點(diǎn)細(xì)節(jié)嗎?”

    女作家說:“他罵這個女孩子,他還把他們兩個人一起養(yǎng)的一只校園流浪貓給弄死了。那只貓,叫小海盜。他為了泄憤,把小海盜給害死了。”

    “哦。過分了。”男演員第一次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女作家。

    “沒事,除了不能參加同學(xué)聚會這一個軟肋,她的生活一切正常,她靠自己過得還不錯,她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也從來不在乎大家說什么。這一次是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周年,很多同學(xué)從全國各地過來,其中還有從國外回來的人,其中有一個是她大學(xué)同寢室的閨密,從加拿大回來,這閨密一定要她參加這次聚會,否則聚會結(jié)束這個閨密從烏鎮(zhèn)到上海,也不和她見面,就直飛加拿大。而且這個閨密還替她打聽到那個前任的行蹤,說那個人正好出國,所以肯定不會來。于是她就破例來了。結(jié)果,她一到烏鎮(zhèn),就在微信群里看到有人在嚷嚷特大號外,說原來不能來的某某某也來了。那個前任,居然出國日程有變,又自己開著車就來了。所以,我這個朋友現(xiàn)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該打破自己的慣例,不該相信那個閨密的假情報。一把年紀(jì),把自己置于這樣的境地,莫名尷尬,進(jìn)退兩難?!?/p>

    男演員說:“也就兩條路:一條就是去,就好像人群中沒有那個人,當(dāng)他是透明的;第二條就是不去了。他可以本來說不來,結(jié)果臨時又來了,你也可以本來說來,結(jié)果臨時又不來了呀?!?/p>

    這個時候男演員已經(jīng)直接說“你”了,女作家意識到了,也不去無謂地遮掩,而是接著說:“聽說那個男人剛結(jié)完第二次婚,娶了一個比他小十八歲的女孩子,聽說把新婚小嬌妻帶來了?!?/p>

    “關(guān)你什么事?你介意?”

    “我不介意這件事情,但是不喜歡被拿來對比。我四十二歲,而且,我是單身。雖然我過得很好,但是被人對比,會不舒服,這個心理成本,我不想付,付了簡直像白癡一樣?!?/p>

    男演員想了一想,說:“這一點(diǎn)確實不太公平。女人四十二歲和男人四十二歲,完全不一樣。四十二歲的男人,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候——如果他混得不錯的話。”

    女作家說:“就是?!?/p>

    “好像確實沒有勝算,走為上策?!蹦醒輪T說。

    “可是我剛才已經(jīng)在群里報到了,同學(xué)們都知道我到了,然后我才知道這條壞消息,這時候要是走了,傻子也知道為什么,那我就是公開認(rèn)輸。我憑什么要認(rèn)輸?我不犯法不欠錢,我對自己挺滿意,我為什么要灰頭土臉地臨陣脫逃?可是,這時候不走,就要勉強(qiáng)自己去面對一個不想面對的人和一個注定開心不了的局面。唉,想想我,江湖行走幾十年,一直覺得能把自己保護(hù)得挺好,怎么就千防萬防沒防住,會讓自己遇上這么個局面呢?你說有兩條路,可不管怎么選,都會心里不舒服,這……簡直是立于必敗之地。”

    男演員說:“感情的事情真麻煩。我已經(jīng)拿定主意,要等自己達(dá)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我才會考慮感情。要不然自己沒活明白,自己都不喜歡自己,怎么去喜歡別人?我有時候想,我這輩子很難結(jié)婚,除非有一天,我對自己特別滿意,然后又遇到一個特別喜歡的人?!?/p>

    女作家說:“很多人都在不適合結(jié)婚的狀態(tài),就匆匆忙忙或者麻木不仁地結(jié)了婚,結(jié)完以后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對方是什么人。更可怕的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要的生活和對方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甲方看乙方不順眼,乙方看甲方也不順眼,然后搞得雞飛狗跳、一地雞毛。”

    男演員笑了:“甲方、乙方,還真是,婚姻是一份契約。人人見到我,都勸我早點(diǎn)結(jié)婚,你是唯一的一個,說不應(yīng)該隨便結(jié)婚的。”

    女作家說:“因為我是陌生人呀,我不用對你負(fù)責(zé),我當(dāng)然敢隨便說了。”

    “很多話,也許就是對陌生人才會說,才能說。因為那是真話,但是對熟悉的人說了就要負(fù)責(zé)任,對陌生人,事不關(guān)己,再刺耳也可以隨便扔過去幾句真理?!?/p>

    女作家說:“不過,你也不要以為只要事業(yè)成功了,就能過得順心。人生沒有那么簡單的。像我這樣,事業(yè)上算有點(diǎn)眉目了,但是怎么樣呢?你看我,在很多人眼里,不照樣是個嫁不掉的中年大媽嗎?面對老同學(xué),到底也還是會有一點(diǎn)壓力。”

    “你也不用太敏感,你的同學(xué)們肯定也有目前單身的,很可能事業(yè)還不如你?!?/p>

    女作家說:“可是他們不用面對一個討厭的前任,也不用讓全體老同學(xué)來見證這場尷尬啊。你不要誤會哦,我不是對他還放不下,我對他是避如蛇蝎,只是,本來不想打的這場戰(zhàn)爭,現(xiàn)在突然被迫應(yīng)戰(zhàn),而且感覺自己資源不足,一點(diǎn)勝算都沒有,就……心里堵得慌?!?/p>

    男演員說:“如果這個時候有個鎮(zhèn)得住場子的男朋友,和你一起去就好了。哪怕這個男朋友,你們只來往幾星期也好,幫你應(yīng)付過去,就好了?!?/p>

    女作家笑了起來:“照你的思路,我何不干脆花錢雇一個人?可惜也來不及了。再說了,這個其實是演戲呀,這個難度大的,不是隨便找一個人就可以演好的?!?/p>

    男演員把臉轉(zhuǎn)過來,淡淡地說:“有個演員就坐在這里?!?/p>

    女作家說:“你是專業(yè)的,我雇不起?!?/p>

    “我不是專業(yè)的,所以不要錢。今天下午剛看完我的那些競爭對手演的戲,覺得自己可能確實不行,可是我也不甘心,因為我沒有機(jī)會讓評委看看我的戲。現(xiàn)在我可以陪你去,就演你的男朋友,完全即興演一場。請你和你的同學(xué)們當(dāng)評委,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女作家頓了兩秒鐘,說:“好像是個好主意。反正整個烏鎮(zhèn)都在演戲看戲,我們就來一場即興表演,如果你演砸了,我們就哈哈大笑,把真相說出來,然后一起離開,另找地方喝酒?!?/p>

    男演員說:“不一定會演砸,說不定還有神來之筆?!?/p>

    女作家說:“好。如果演得好,我也請你喝酒?!?/p>

    男演員說:“不用。我不和女人單獨(dú)吃飯喝酒,牽扯不起。”

    女作家說:“好,不牽扯。純粹合作一把。”

    “給我提供一些你的背景。”

    “我是一九八一年出生,父母是上海人,我生在南京,然后回上海讀小學(xué),一直在上海讀完本科,二○○三年畢業(yè)的?!?/p>

    “確認(rèn)一下,這些都是你本科段的同學(xué),對嗎?”

    “對。”

    他們站起來,男演員跨過石凳,和女作家站在同一側(cè),打量了一下,說:“一米六六?”女作家說:“對,怎么啦?”男演員說:“我才一米七八,如果真的演對手戲,你太高了,不能穿高跟鞋。”女作家說:“我從來不穿高跟鞋。再說,一會兒我們是坐著的?!?/p>

    男演員說:“有點(diǎn)興奮。本來在橋上專心心情不好,突然就有機(jī)會演一場了,而且可能決定我的未來?!?/p>

    女作家說:“現(xiàn)在的人,遇到挫折,怎么可以專心心情不好?怎么能默默忍受命運(yùn)暴虐的毒箭?當(dāng)然要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了!”

    男演員說:“別背莎士比亞了,沒時間了。我們太陌生了,得想點(diǎn)辦法放松下來,進(jìn)入角色?!?/p>

    女作家說:“怎么放松?一起做套瑜伽?一起跳一支華爾茲?”

    “為什么是華爾茲?”

    “因為我只會跳華爾茲。街舞什么的,我都不會。”女作家說著,在手機(jī)的音樂軟件里選了一下,“我喜歡這個,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p>

    男演員做了一個邀舞的姿勢,女作家把手機(jī)放在石凳上,騰出手伸過去。雖說是平坦的橋面,但依然不適合跳舞,兩個人找到了一小塊平整的橋面以非??酥频男》纫苿恿似饋怼5魳返姆群艽?,感情濃度飽和,回旋著,蕩滌五臟六腑。

    “《第二圓舞曲》,真好聽?!蹦醒輪T說。

    “現(xiàn)在是A部反復(fù),弦樂全部加入,靈魂都飄起來了?!迸骷艺f。

    “這曲子前面有點(diǎn)憂傷,到這里好像爆發(fā)出力量,開始振作了。我喜歡這一段。”

    跳完了,女作家說:“熱身好了,情緒松開了。”

    男演員說:“對,我們的肢體隔閡消除了?!?/p>

    女作家看著手機(jī)上的共享定位,兩個人往聚會的餐廳走,走了一會兒,男演員說:“我還需要一點(diǎn)必殺技,請告訴我一個秘密?!?/p>

    女作家驚疑地反問:“身體上的秘密?胎記什么的?”“不,日常生活的,或者工作習(xí)慣上的,只要是獨(dú)特的秘密?!迸骷蚁肓讼?,說:“我有個小習(xí)慣,每次寫東西之前,我會把一個叫間隔號的符號放在頁面最上面,需要的時候,隨時去復(fù)制下來。你不知道間隔號?就是奧黛麗·赫本、愛新覺羅·溥儀,名和姓中間的那個實心圓點(diǎn),放在居中的地方?!薄版I盤上沒有嗎?”“有,但特別小,而且位置偏下,不好看,我不接受。我是在符號里專門找到這個符號,放在每篇文章的開頭,需要的時候,隨時用,比如你剛才說的那個意大利作家,叫什么來著?哦,羅伯托·普密尼,輸入‘羅伯托’之后,就來這么一個特別俊俏的間隔號,又大又圓,完全居中,再輸入‘普密尼’,就成了完美的‘羅伯托·普密尼’?!蹦醒輪T說:“這樣做了以后,你感覺到了什么?”女作家說:“覺得心里順暢,接下來也會寫得順。很奇怪吧?!蹦醒輪T說:“可能是心理暗示?!迸骷艺f:“這個算秘密吧,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蹦醒輪T說:“很好?!?/p>

    又過了一座橋,就到了聚會的地點(diǎn)了。不知道是誰選的這家餐廳,最大的包間也只能坐下二十個人,所有人不得不分兩個包間坐下。他們被安排在那個大的包間。正如女作家所料,那個她不想見的前任就在這張桌子旁。果然,大部分人都是想看戲的。

    從加拿大回來的閨密迎過來,尖叫一聲“儂只死人”熱烈擁抱了女作家。然后她看了一眼男演員,帶著一種愉快認(rèn)可的表情說:“這趟一鳴驚人了,居然帶男朋友來了喏。男朋友賣相靈得來,怪不得要帶出來?!?/p>

    女作家笑了笑說:“不是男朋友。就臨時找了個保鏢?!边@個開場白很好,避實就虛,似非而是。男演員在心里暗暗喝彩。

    大家都笑了起來:“好好,你是作家,你隨便編,這是你的特長?!?/p>

    男演員心里想:對,特長。她會編,我會演,我們是有特長的人。今天晚上的這場戲,正式開始了。他決定不給女作家掛衣服、拉椅子,戲不要過。恰如其分是最好的。尤其是一開始,不要滿,先找對感覺,慢慢拉上去。如果他們是相處了一段時間的男女朋友,就要在親近里面加入松弛,而不是剛建立關(guān)系的各種殷勤。

    女作家跟所有的人寒暄著,男演員則開始尋找那個前任,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對面一個中年男人,那個中年男人臉上的表情,讓他瞬間明白,這就是他今天表演的另一個重要評委。這個評委會特別苛刻,而自己沒有現(xiàn)成的劇本,沒有排練過,連搭檔都剛認(rèn)識。不過沒關(guān)系,他有沖動,只要有機(jī)會,他就愿意演。

    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聚會一樣,開頭大家都會以互相恭維來掩飾內(nèi)心的震驚。有人對女作家說:“二十年沒見了,你真的一點(diǎn)都沒變,簡直就像進(jìn)了冰箱一樣,保鮮程度一流。”女作家笑著說:“這種話要么不說,要說就要說一輩子,讓我一直高興下去。”閨密說:“對呀,對呀,你們這幫男人,都是有始無終的。”男演員看到那個前任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然后也笑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聽清楚了,這個男人姓萬,有幾個人叫他萬總,男演員在心里叫他萬前任。

    萬前任的小嬌妻沒有出現(xiàn)。有同學(xué)以那種起哄式的親熱口氣說:“聽說你那個新婚小嬌妻是顏值天花板啊,怎么沒有帶來?”萬前任說:“不至于,不至于。”同學(xué)追問:“啥叫不至于?沒有那么漂亮嗎?還是不至于這么離不開?”萬前任說:“是不至于到要帶來的地步。”大家的目光都微妙地轉(zhuǎn)向女作家,女作家不作聲,嘴角噙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這個時候有人說:“這種情況,一般是女孩子懂事,不跟來了,給男人一點(diǎn)空間。”萬前任馬上說:“是的是的,她不來,我比較自在。嗯,確實是這樣,比較懂事?!逼渌撕逄么笮Γf:“太肉麻了,太肉麻了,哪有這樣夸自己太太的?”萬前任也笑了,表情松弛了一些。

    菜陸續(xù)上來了,大家開始吃了。男演員坐在女作家右手邊,左手邊的男同學(xué)非常起勁地給她布菜,烏鎮(zhèn)醬鴨、筍尖、白水魚……女作家抵擋得辛苦,只好沒話找話說:“那邊的那個豆腐,怎么是灰白兩種顏色的?”男同學(xué)說:“那個叫太極豆腐?!币步o女作家舀過來:“一黑一白,帶點(diǎn)湯汁,來,趁熱吃?!?/p>

    男演員笑了,女作家問:“你笑什么?”“HazoHOinx1EIJ+Vr40SZMA==沒什么,就是每次聽到‘趁熱吃’,都覺得這句話才是國粹?!?/p>

    這一桌的久別重逢的人開始敬酒,每次女作家站,男演員都要陪她站,總是被她按住:“你吃你的。”華爾茲沒白跳,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很自然。

    萬前任走過來的時候,她沒有按,也不知道是全力迎敵顧不上,還是就想讓他陪著站起來,總之男演員就站起來了。萬前任說:“好久不見?!迸骷遗e杯碰了一下,代替說話。萬前任對男演員說:“還沒請教,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男演員說:“我在學(xué)演戲?!比f前任似乎恍然大悟:“哦哦,怪不得,怪不得?!蹦醒輪T心想:確實不討人喜歡,說話陰陽怪氣。這時候另一個女同學(xué)發(fā)問:“你們是姐弟戀吧?看帥哥比我們小不少?!遍|密出來幫忙:“現(xiàn)在的人,談不談戀愛成問題,年齡不是問題。”大家問男演員:“是這樣嗎?”男演員說:“說真的,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边@句話四兩撥千斤,留了無限余地。女作家心中暗暗叫好。

    坐下以后,他給女作家夾了一塊比較瘦的紅燒肉,放在她碟子里,說:“你最近有點(diǎn)累,接下來別再喝了。”這個動作和這句話,顯出了親熱,還有對女作家近況的了解。女作家像一個被溫柔管束的女孩子那樣,半喜半嗔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接住了她的眼神。感覺對了。

    酒過兩巡,都有了點(diǎn)酒意,有人借酒盤問女作家:“你是怎么和這位男朋友認(rèn)識的?演員,長這么帥,又比你小,你搞得定嗎?”女作家說:“哎呀,他是演員倒是真的,不過他不是男朋友,就是剛認(rèn)識?!彼f完,自己笑了起來,因為這幾句話是實話,但是放在這個場合里,絕對會被聽成假話,就會導(dǎo)致大家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而那個錯誤的結(jié)論是她和這個男演員希望大家得出的。

    “剛認(rèn)識,他就陪你來?”男演員不急不忙地說:“同學(xué)聚會常常像過堂,我怎么能讓她一個人來,對吧?”大家驚嘆道:“哇,忠心耿耿啊?!币灿腥苏f:“同學(xué)聚會經(jīng)常會舊情復(fù)燃,你是不是怕她遇到什么人,舊情復(fù)燃,所以一定要跟來?”閨密說:“你喝多了吧?舊情復(fù)燃個頭啊。”女作家根本不屑于回答,笑盈盈地對男演員說:“幫我倒點(diǎn)茶。”男演員起身倒茶,順便給所有人都倒了一圈,兩個女同學(xué)仰頭看他,一個說:“這么帥,看著真舒服。”另一個說:“身材真好,肩膀?qū)挘共恳稽c(diǎn)贅肉都沒有?!蹦型瑢W(xué)們說:“你們不能這樣吧?公開見色起意,讓我們這些老男人情何以堪?!遍|密說:“我警告你們,帥哥有主了,你們只能看,不能動手哦?!?/p>

    有人問男演員:“你怎么愛上我們作家的?”男演員說:“不知道。感情的事情,誰能說清楚?!眲e人又說:“覺得她順眼?光順眼也不夠吧?”男演員說:“那是當(dāng)然,男女之間,順眼只是開始。能不能一直走下去,要看順不順心。”別人說:“哦,那我們作家能讓你順心嗎?”男演員說:“我們兩個之間,是要看我能不能讓她順心。”萬前任這個時候忍不住了,插了一句:“你們是姐弟戀,為什么還是你需要讓她順心呢?”男演員說:“是這樣的,她如果順心,我就是她男朋友。若是不太順心,我就會是她的經(jīng)紀(jì)人、她的保鏢、她的司機(jī)。再不順心,她就隨時會說其實不認(rèn)識我?!迸骷殷@訝地轉(zhuǎn)過頭看了他兩眼,這幾句臺詞,非常好,好得出乎意料。大家說:“噢喲,不得了,你這么有地位的!這么年輕貌美的一個帥哥,被你吃得這么死。”女作家說:“沒有啊,沒有,我對他沒有什么要求的?!蹦醒輪T說:“最可怕的是沒有要求,我想努力都沒有方向?!贝蠹夜笮ζ饋?,女作家忍不住笑著看了他一眼,像一個女人看一個取悅自己的男人那樣。很多年沒有這種舒暢的感覺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呢?是哪一個男朋友呢?好像是一個律師。想不起來了。自己到底有沒有被人取悅過?也想不起來了。

    酒席過半,進(jìn)入觥籌交錯和各種起哄的階段。兩個人的這出戲居然很順暢,他們看上去完全是一對戀愛中的男女,而且是感情不錯、有了默契,但還沒有疲沓的那個階段。萬前任觀察了很久,這時候終于對女作家說:“寫作很辛苦吧,你的黑眼圈都出來了。”女作家心想:你滾開。但是面上笑著說:“干什么不辛苦?好在是自己喜歡的事情?!蹦醒輪T閑閑地對大家說:“她主要是太完美主義,連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要完美。”大家驚訝地說:“現(xiàn)在都是用電腦寫了,標(biāo)點(diǎn)符號,不是一模一樣的嗎?還有什么完美不完美呢?”

    男演員笑著說:“怎么一樣呢?比如那個間隔號,她從來不用鍵盤打出來的那個,嫌它太小,位置又偏下,她都是事先專門找出那個實心圓點(diǎn),放在每篇小說的開頭,需要的時候,就去復(fù)制一下。她說,這個專門準(zhǔn)備的間隔號,又大又圓,而且正正好好在中間,是俊俏的分隔號。”

    這下子所有人,包括閨密都相信了,這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情侶。萬前任站起來,他的臉紅著,顯得比一開始自然了,但個子卻似乎矮了一些,他說:“不說了,我,我敬你們兩個一杯?!蹦醒輪T說:“我敬大哥吧。她不能再喝了。”于是女作家端茶,兩個男人端酒,三個人碰了一杯。萬前任對男演員說:“你不知道,當(dāng)年,她可真是特別好,非常好?!迸骷倚南耄哼@是挑釁了?大家含義曖昧地笑了起來,說:“當(dāng)年她怎么個好法?”這是拱火了。萬前任說:“好看、單純?!迸骷宜菩Ψ切Φ胤畔铝瞬璞X得男演員不可能找出合適的臺詞來應(yīng)付,卻聽男演員說:“她現(xiàn)在成熟了,一點(diǎn)都不單純,但是現(xiàn)在的她,最好?!迸骷艺f:“我都這把年紀(jì)了,怎么能現(xiàn)在最好?”男演員說:“你沒聽說過這句話嗎?‘不是我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你,而是遇到你以后,開始了我最好的時候?!迸骷蚁耄哼@也太像臺詞了,太生硬了,你應(yīng)該生活化一點(diǎn)。大家笑了,有人說:“自從徐志摩死了以后,我們沒聽過這么肉麻的情話。”也有人說:“真是會說話,難怪能把女作家騙到手。她可不好騙的?!蹦醒輪T笑了,他朗聲說:“成年人,哪里用得上一個‘騙’字?誰都沒可能騙誰。我只是自然而然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看到她,她也自然而然地看到我?!眲e人又說:“一眼就看上了嗎?”男演員說:“沒有。只是借個火,點(diǎn)個煙,隨便聊聊,結(jié)果就聊得很投緣。然后聊啊聊啊,就聊到這里來了?!?/p>

    大家哄堂大笑,說:“這不還是一見鐘情嗎?這是來氣我們的嗎?過分,太過分了!”女作家看著男演員,覺得他這幾句臺詞好極了,像是不由自主地說心里話,而且他的表情也很到位,他的臉上再次云破月來般有了光彩,他的身姿格外挺拔,比在橋上時似乎高了幾厘米。

    真有意思。他自編自導(dǎo)自演,沒有劇本,沒有排練,完全是即興的。他扮演了一個癡情男友的角色,而他面前的所有觀眾,都被他騙過了。這個男人當(dāng)演員,怎么會沒飯吃?

    隔壁包房的同學(xué)們來敬酒了。他們已經(jīng)聽說了一些女作家和男朋友的新鮮八卦,這個時候自然又把火力對準(zhǔn)了他們:“哎,男演員這個行業(yè)可是高危職業(yè)啊,隨時隨地都有粉絲來投懷送抱?!蹦醒輪T說:“我不紅,所以沒有什么粉絲?!薄鞍眩倸w整天遇到美女,讓我們作家怎么放心呢?”男演員說:“在我們這個行業(yè)里面,美貌不是稀缺資源,談得來才是?!迸骷疫@個時候心里動了一下,覺得他說的可能是真的。不,他說的不是真的,但是,這臺詞讓人聽了心里一熱。這個男人不簡單,自己可能小看了這個男人。

    別人說:“那么你們兩個就知心話聊不完嗎?”男演員看了看作家,說:“不好意思,我們目前還有很多話沒聊。”別人又說:“說得這么高雅?男人跟女人之間太高雅也不是好事?!蹦醒輪T說:“多謝提醒。她確實高雅,但是有我在,我會幫她經(jīng)常從俗的?!边@話說到邊緣了,女作家嚇了一跳,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哎,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下一瓶不要開了好嗎?今天也差不多了?!眲e人就說:“你們一會兒還有兩個人的節(jié)目,是嗎?”女作家說:“他還有點(diǎn)工作要談?!蹦醒輪T就說:“看你方便好了,也不一定要今天見的?!迸骷艺f:“就今天去嘛。我陪你去,你們聊起專業(yè)來,有些話在旁邊聽聽也蠻有意思的。”男演員含著笑意看了她一眼,那個眼神,別人看起來是滿滿的恩愛,女作家看出來:這個處理好。

    這時候已經(jīng)是聚會后半程,很多人都醉了,有的人傻笑個不停,有的人拿筷子拄著下巴發(fā)呆,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捉對廝殺——兩個人頭頂著頭大聲說著重復(fù)的話。他們兩個人就起身,喧鬧之中對著眾人用手勢和笑容告了別,就離開了。

    再次走在老街上,店鋪都關(guān)門了,石板路顯得寬闊,整個古鎮(zhèn)顯得疏曠和濕冷。女作家豎起了風(fēng)衣的領(lǐng)子,男演員用手臂攬住了她的肩膀,說:“這樣會暖和一點(diǎn)?!迸骷倚α耍骸叭绻腥烁櫸覀?,會發(fā)現(xiàn)我們很恩愛。”男演員回頭看了一眼,說:“已經(jīng)沒有觀眾了。”說完就把手從女作家肩上移開了。

    女作家說:“你演得真好,毫無破綻。而且你的反應(yīng)、情緒、對臺詞的掌控、對生活的理解,都很棒?!?/p>

    “真的嗎?”

    “真的。要不是要配戲,我剛才都想為你鼓掌。”

    男演員說:“謝謝評委?!?/p>

    不知不覺,他們再次回到那座橋上,他們知道,他們必須再回到那座橋上,然后在那座橋上各自走出這場戲。橋上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

    女作家說:“謝謝你?!?/p>

    男演員說:“謝謝你。”

    “走了。”

    “走了。”

    女作家說:“擁抱一下?”

    “擁抱一下?!?/p>

    他們深深地?fù)肀Я?,像兩個久別重逢就又要分開的親人。

    “真好?!迸骷艺f。

    “擁抱其實很重要。”

    “演戲,你一定行的。別放棄?!?/p>

    “你應(yīng)該再談戀愛,不然可惜了,這么好一個女人?!?/p>

    “我要是真的談戀愛,你又會說,可惜了,這么好一個作家。”

    “真正的戀愛,其實很多人都不配,但是你配?!?/p>

    “不用擔(dān)心我。你自己一定要堅持,聽見沒有?”

    “一定。說不定哪天我會演大戲?!?/p>

    “你會的?!?/p>

    “要是獲獎了,我會在領(lǐng)獎的時候感謝你的?!?/p>

    “嗯,感謝一位在烏鎮(zhèn)邂逅的不知姓名的女作家,挺別致。”

    “我得出名,不然你沒法知道。”

    “其實,我不太喜歡‘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我更喜歡這一段——”女作家的聲音因為距離男演員前胸處薄羽絨服太近,顯得有點(diǎn)模糊,但是發(fā)出之后卻直接敲擊并滲進(jìn)男演員的胸膛,“你是否也這樣認(rèn)為,生命的內(nèi)容不是別的,而是那股有一天打動了我們的內(nèi)心和靈魂,之后永遠(yuǎn)燃燒到死的激情?不管其間發(fā)生了什么?如果我們經(jīng)歷了這個,或許我們就沒有白活?”

    “是你寫的?”男演員的聲音有點(diǎn)奇怪。

    “不是我,是一個匈牙利作家,他叫馬洛伊·山多爾?!?/p>

    “你覺得,我沒有白活嗎?”

    “當(dāng)然?!?/p>

    一陣突如其來的啜泣突然從男演員的身體深處爆發(fā)了出來,這種物理性質(zhì)的顫動馬上波及了女作家,她甚至來不及全部感知這一瞬間的情緒,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們就這樣擁抱著,不再說話。在輕微的啜泣徹底平息了以后,他們再用力抱了一下,就放開了彼此,朝著橋的兩頭,頭也不回地走開了。這兩個人從橋的兩頭下了橋,接著又在河的兩岸向不同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了。

    夜色中,流水聲隱約升起??偸沁@樣,流水說不清到來和離去,總是這樣,浪花和浪花之間,說不清相聚和分別。而橋站在那里,以人的短暫一生不可能實現(xiàn)的某種恒定,悠然地站在水上,在某個小鎮(zhèn),或者,在時間之外。

    原刊責(zé)編 蔣 在

    【作者簡介】潘向黎,文學(xué)博士,專業(yè)作家。生于福建泉州,十二歲起移居上海至今。出版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愛小丸子》《輕觸微溫》《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多種,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散文集《萬念》《如一》《無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散文作家等獎項。小說五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主辦的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被譯成英、德、法、俄、日、韓、希臘、蒙古等語種,出版英譯小說集《緬桂花》及俄譯隨筆集《茶可道》?,F(xiàn)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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