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魔咒

作者簡介：梁鴻鷹，1962年6月生于內(nèi)蒙古。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文藝報社原總編輯。出版評論集《在場與審思》、散文集《歲月的顆?！?、詩集《對天真的結局嚴陣以待》、小說集《散裝時間》及譯作若干。

時間管轄你的手腳

也絕不放棄對你本領的丈量

——作者題記

1

每當晨暗微明之時，耳邊總會傳來幾種不明鳥類的鳴叫，忽遠忽近，相互呼應交織，提醒著我，一個被鳥開啟的早晨不可避免地再度到來。似乎大自然將一切都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而一切答案又是那么言不及義，無關乎時間，無關乎你昨天睡得是否好，以及今天會有什么樣的運氣降臨在頭上，你也不需要知道，鳥到底躲在哪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在晦暗未明之時亮出自己卑微而驕傲的歌喉，發(fā)聲，鳴叫，或傳遞人類無須理解的信號，因為一旦曦光微明，過渡到陽光普照，它們便要停止鳴叫，四散到同類聚集的地方接受各種挑戰(zhàn)，或到渺無人跡的地方覓食，或做我們?nèi)祟愲y以知曉的事情。

也就是在這個不具有什么決定性意義的變換中，人類每天都發(fā)動自己的本能，感知季節(jié)冷暖，告誡自己事先揭掉眼前的薄紗，將倦容換為面具，讓精神新鮮閃光，精力重新煥發(fā)，出發(fā)到目標明確的地方，讓目光達到可及之處，在一日三餐前夕，思考還有什么沒有兌換，還有什么沒有實現(xiàn)，還有應該駛往的軌道。

據(jù)說，在戰(zhàn)爭、瘟疫、干旱、高溫反復困擾的時節(jié)，鳥最早聽聞和捕捉到屬于自己的信息，鳥在同類之間答問，決定如何冒著炮火、氣候和人類的困擾，完成屬于自己的宿命，由北到南，由南到北，不懈尋找可靠的食物和庇護所。而我們?nèi)祟惸兀y道不是同樣如此嗎？聚居或遷徙，同樣為食物，為棲息地，為安全，我們終身無法擺脫這樣的宿命。但是，我們?nèi)祟悈s學不到鳥利用太陽和星辰位置替自己定向的本領，鳥的導航記憶能力太強大，足以讓人類慚愧，我們需要借助于外力才能完成定向，在覓食的道路上，我們不斷開發(fā)大腦，發(fā)現(xiàn)并指使一切，比如依賴科技的改進，讓自己更加疲于奔命。

如果說遷徙是候鳥的宿命，人的宿命是什么？人類在進化中獲得了很多能力，思考、書寫、指揮、駕馭、放棄，以林林總總的發(fā)明平復自己的焦慮。欲望烤干了嘴唇，不得不涂上油彩，跋涉消耗了體力，不得不補充給養(yǎng)，生怕自己被落下，或趕不上他人。我們使用各種器具，去主宰他人，驅趕鳥禽走獸，危及天、地下、水中的生靈。人類與動物的最大區(qū)別，也許不是為生存而競爭，而是再造與控制一切，在此過程中不自覺地加重了對外力的依賴?？哨ぺぶ?，在我們頭頂上，始終懸浮著一種力量、因素或什么——除了康德定義的星空、道德律，還有絕對的宿命。

在人類的大腦里，每時每刻都繁殖著萬千思緒，如泡沫般不停翻騰，無非在反復探究：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還能做什么？我們怕自己忘記，怕后人忘記，于是書寫、歌詠、祈禱、口述，詩人阿多尼斯在其《短章集錦》說，“書寫是正在興建卻不會竣工的房舍，/由那個流浪的家庭居?。何淖帧！被蛟S，寫作者正是要觀察宿命對人類興致勃勃的牽引和拉動，撿拾零落記憶，記錄對宿命的畏懼或試探，搭建文字構成的居所，幫助人們重返遺忘之地，穿越荒廢之徑，書寫出人類不知疲倦，既盲目又風雨兼程地朝著不可預知未來行進的蹣跚步履。

因為每個人永遠無法擺脫的，便是自己的宿命。

大概在三歲那一年，我首次與宿命的宣判不期而遇。時值深秋的某個下午，我被帶進縣醫(yī)院二層把邊的一個病房。姥姥后來告訴我，彼時屋外秋風猛烈，落葉紛飛，風沙毫不留情地吹打著一切，讓人心煩意亂。我長大后一遍遍地在腦海里重構這個情景，盡可能拼湊著當時的細節(jié)，不敢肯定姥姥說過的一切是真是假，因在見證白色鐵床上垂死老人掙扎著宣告他的宿命的時候，對外部世界，我還談不上擁有能夠算得上記憶的那種能力。

昏暗的光線，慘白的四壁，位于一側墻邊那張白色鐵床由于病人的瘦弱而顯得大而無當，床上掙扎著的老人就是我宿命的宣告者。這位家族中最為重要的人物，此時正在期盼長孫，也就是我的到來?！伴L孫”是用來“承重”的。在巴金小說《秋》里曾經(jīng)有這樣的描述：“我是個承重孫，長房的長孫， 高家需要我來撐場面?！比耸欠瘛皦撼印保芊駬蔚闷饒雒?，在中國文化中屬于至為神秘的符碼之一，“壓秤”可以很重要，也可以淪為微不足道的擺設。

我在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上被抱在身材矮小的姥姥懷里，現(xiàn)身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場景，便是因為我能“承重”！當時我的體重足以使六十三歲的小腳老太太疲憊。作為身陷病榻的老人此時最想看到的人，我此時出現(xiàn)讓整個場面別具意義，格外莊重甚至悲壯。或許空間太狹窄，我擠在姥姥懷里，倆人勉強可以和其他兩三個大人一起，俯視到病床上的老者。行將就木的爺爺躺在厚厚的被子里，顯得瘦小而無奈，床頭立著的吊瓶滴著無色的液體，顯示還有醫(yī)療手段在發(fā)揮著作用，我一眼便發(fā)現(xiàn)被子正中間印有三個大大的紅字，當時我并不認識，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那三個字是“縣醫(yī)院”。是我長大后時常光顧的地方。

面對即將到來的“宣判”，我這個“承重孫”像早有預感，進入病房之后，一旦眼睛適應了室內(nèi)光線，乖巧和沉默立刻喪失——蹬腿、揮手，又哭又叫，聲響巨大。病房里的人們很吃驚，以為我餓、想撒尿或有別的什么原因。在大人們眼里，我沒思想，像小動物，雖可“承重”，但意志、意愿、理性根本談不上。若干年后當我懂事了，連我都被自己的靈異能力折服了。我居然能預知老人的回光返照或已處于彌留之際。我揮舞雙手，眼睛亂看，就是不肯理會病床上的枯瘦老者，不管老人被虛弱、焦急和不安支配著，呼吸如何困難，面色如何焦黑，情緒如何不穩(wěn)。

老人的眼睛原本拼命搜索著期待已久的目標——自己唯一的孫子，家族血脈的延續(xù)者，特意前來的“承重孫”。哪料，尖厲刺耳、不管不顧的哭叫，使房間越發(fā)狹小擁擠，壓抑的空氣像一下子被點燃了，大家煩躁，老人惱怒。老人看見小瘦猴般的孫子身子上下亂動，拼命揮舞雙手，踢腳蹬腿，干巴腦袋一個勁往外扭，就是不肯面向自己，老人起初費勁找尋孫子的臉，想看清眉眼，但根本不可能，這太出他意料，他只用幾秒鐘便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是他自己最不愿意看到、最沒有想到的——小孫子死活就是不肯朝自己這個方向看上一眼，這讓老人憤怒、絕望、羞恥。他雖無力卻極富權威地揮揮手，堅定地說道：算了，算了，沒出息的窩囊廢！抱著我的姥姥窘得滿臉通紅，直沖我埋怨，哭什么，你倒是看看，這是爺爺，這是爺爺，他多親你呀！你怎么能這么不懂事，這么不懂事！

姥姥后來告訴我，幾乎哭啞了嗓子的我被帶出病房后沒幾天，祖父便撒手而去。她反復告訴我——爺爺閉眼前還念叨著你，他實在太喜歡你，沒有一天不想見到你，幾個月時間里，他日見消瘦，卻沒有一天不念叨你的。你是爺爺所有的盼頭、全家的盼頭，你的出生多讓他高興呀，他身體好的時候經(jīng)常騎自行車由北向南穿過小城到郊區(qū)奶媽家去看望你，他自己餓著肚子卻帶去麥乳精、藕粉、白面這些稀罕的東西，就是為了你能吃飽呀。

爺爺就是爺爺，他經(jīng)見了多少風風雨雨呀。姥姥和其他大人告訴我，爺爺年輕時曾經(jīng)是個好“秀才”，能寫會算能說會道，耿直剛毅，愛憎分明。爺爺同樣是隔輩親，他那句“沒出息的窩囊廢”，是經(jīng)由姥姥向我轉達的。姥姥和另外兩三個大人擁有一樣的記憶，想必事實與姥姥敘述的沒有什么不同——四白落地的病房，極端虛弱的老人，我的大聲哭叫，老人極端失望地揮手?？珊髞恚覅s成了唯一記憶者，姥姥成了唯一講述者。難道我和姥姥一同虛構了這個場景，難道我倆都記錯了？人的記憶本來最不牢靠，丁玲在小說《自殺日記》里說過：“誰能把誰記憶到好久！”時間往往會覆蓋記憶，人類也選擇記憶，篩選、過濾甚至毀滅記憶。但我始終相信，總有些記憶將刻骨銘心。

2

我無條件接受并認可了姥姥對那個致命場景講述的真實性，并很快當成了自己的記憶。我明白，自己在那個場景中被審判，在那個秋風蕭瑟的下午我沒有扮演好“承重孫”應該扮演的角色，因此被審判、被判決，實屬活該，我只能接受，不得推脫推諉推辭。在爺爺眼里，我將是窩囊廢，我會沒出息。他當時握有的證據(jù)就是我不愿意看向他，見了他大哭大叫，就這樣簡單嗎？是否還有別的什么把柄？想必爺爺當時是被氣昏了頭！他放出不管不顧的狠話，恨鐵不成鋼的詛咒，肯定有沖動成分。不幸，這句狠話自我懂事起就像咒語一樣，拖著長長的倒影，踩著匆匆的風火輪，不徐不疾地在背后追趕我，攆著我緊逼我壓迫我，代言我的宿命，試圖塑造我左右我。這咒語同樣像試金石，檢驗一舉一動，衡量我順從還是對抗，消沉還是奮起。

意大利作家莫拉維亞曾經(jīng)說他自己的腦袋挺奇怪，跟外套口袋極其相似，里面什么都有一些，什么都不夠，且裝了不少殘缺不全的東西。我明白，自己腦袋里同樣經(jīng)常浮動著萬千思緒，像散布于曠野的飛絮，飄忽不定的碎屑，浮泛于日常慵懶之中，分量、濃度和質地均不具暗示性，難以具備價值，無法發(fā)揮作用，那些微塵的所有進展只是無用地翻騰，不具備任何力量，不會導致任何結果。我一次次放過自己，在隨波逐流中輕松。直覺明確告訴我，行無不克，行無不果，一切結果均來自行動，行動的結果只在行動中確認，充實只在行進中成全。在搏斗與跋涉的途中，清醒者頭腦里風暴永不停歇，山石、百草、河流、鳥獸，一波又一波會變幻出全新的景色，思緒的浪潮，將重新注冊為痕跡，留下榮光，泯滅悔恨。

遙遠的過去已無法圓滿復盤，最初所發(fā)生的一切如秋風落葉般，被時光碾壓、注銷。我背負著先輩的咒語無恥地長大，沒有一天停止成長。我眼前延伸的一切，那么理所當然自然而然，似乎任何舉動都不顯得隨波逐流，萬事萬物均可被周遭人們和我自己接受。我身承親人的希冀，一直站在一條溫度、深淺、流量適宜的小溪里，以一個生物體應有的特長和本領，按照老天布置好的規(guī)律拔節(jié)、膨脹、生長，安之若素。我一度想清零魔咒給自己頭頂上帶來的壓抑，坦然接受爺爺?shù)陌才?，將被宿命認定視為惠顧或榮幸。我多次想如同羔羊般溫順地服帖于它、聽從于它，或大大方方地朝前一步，熱情地伸出手來，如接受善意一樣心懷感激，將之納入懷中。我多次想陶醉于享受于自己的被指認，像中彩的窮漢那樣，熱淚盈眶地等待兌現(xiàn)，索性與宿命共進退。既已陷于宿命的溫柔泥潭中，既然無意于甩掉、掙脫，那就沿著宿命設定、預制和臨時添加的路徑，將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收入囊中，與其共進退共榮辱共悲歡也罷。

3

無奈，上天無私、公平，正直如一枝蘆葦，它可以沉睡不醒，同樣可以清醒百年，上天同時賦予我順從和叛逆、乖巧和反抗、溫柔和粗暴、親切與猙獰、堅硬與柔軟、昏庸與聰慧。

變化是從少年時期疲憊夏日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開始的。那天，鳥雀聲響格外動人，我在被窩里就被甜美而雜亂無章的鳴叫誘惑，待我光腳走入晨露之中，鳥的鳴叫讓我抬起頭來，望向遙遠的天際——彼時天高云淡，直接在我眼中幻化為某種啟示，我大腦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讓我明白，不能眼看著魔咒帶來的宿命得寸進尺。宿命是不會選擇你進我退的。宿命向來盲目，它一旦出發(fā)，便像上了鋼筋發(fā)條一樣，只會發(fā)力，不懂退縮，其頑強、執(zhí)著、魯莽在于，不停地擁有武裝自己、解除他人的能力，它的狡猾超出想象，它不需要補充供給、給予鼓勵才重裝上陣，它不是紙老虎，它可以自我加壓，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豐滿自己、完善自己，甚至以頗具聲勢的休整、以笑顏如花的面孔，刻意麻痹他人。

宿命的詛咒不單單是在我身上劃開了一道傷口，它更不愿讓我在等待中慢慢合攏，如不應對、療救，便會在散漫的拖延中潰爛。宿命這個上天拋給我的遺腹子、假想敵、真密友，假如收養(yǎng)在暗夜床邊，耐心飼以食物、藥品和空氣，將之馴服，讓其不發(fā)一言，不動形色，絕對是不可能的。我必須作為逆反者、有為者、對抗者，作為相反的力量站出來，逼迫自己內(nèi)心慢慢生長出一種力量，去打破魔咒，驅除宣判，才能讓咒語不攻自破?？傊?，我不甘心。已然長大、懂事，上學、識字，我不能也不肯安分了。

此后，少年的我?guī)е鴮Ω郀柣⒈枴た虏旖?、朱赫來的崇拜，帶著對孫悟空、林沖和諸葛亮的一知半解，帶著從洋鐵桶、小兵張嘎、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雷鋒、向秀麗、草原英雄小姐妹、邢燕子、郭鳳蓮等人那里得到的勇氣，排斥碌碌無為，反抗等待、順從與茍且。我逼迫自己去有所作為，與宿命展開專屬于自己的抗爭，無論是否取得成效，不管掙扎后是否會頭破血流，也在所不辭。

我明白，順從命運的安排只能得一時安穩(wěn)，麻木無為注定無法帶來持久的愜意，必須主動和自己過不去，給自己多加壓強，用力培養(yǎng)自己的小心思小野心小主意，展開一廂情愿的抗爭，于寂寞中揮動長鞭，在想象中抽打自己的后背，逼迫自己對抗天性中的懶惰。為此，我愿把自己隱藏在蕓蕓眾生之中，暗地向著某些尚不明確的目標，一步步挪動，圖謀出其不意，脫穎而出，讓人刮目相看。

“沒出息”最具代表性的標志是無力遠離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有出息”就是能夠擺脫惡劣氣候、貧瘠土地和窮困寒酸的困擾。我出生的風沙漫天的塞北小城，是我的血地，是我味覺、口音、相貌和思維方式的出發(fā)地和養(yǎng)成地。高天厚土，情深意長，塞外風物，意短筆長。故鄉(xiāng)的一切讓我又愛又恨，又依戀又拒斥。這樣的故鄉(xiāng)，如果我無力將其甩在身后，無法從這里昂首出走，離棄、擺脫，我將身陷泥潭，靈魂必死無疑！

遠離故土的推動力何在？我得感謝昔日那些受局限的文化滋養(yǎng)——有限的書本、報刊、電影、廣播，它們帶來的歡樂憂傷，激發(fā)的目標理想，拓展的想象余地，令我能夠超拔于平庸現(xiàn)實之上。紅色電影里的慷慨悲壯，宣傳畫上的昂揚斗志，小人書里的英雄人物，墻壁上每年被替換的年畫，紀錄片《新聞簡報》里的領袖和戰(zhàn)友，他們慈祥紅潤、神采奕奕，登上天安門，會見各國外賓，北京的金水橋、大會堂、故宮、天壇、頤和園和北展廣場，白天花似海人如潮，夜里萬眾歡騰燈火輝煌，無不展現(xiàn)著斗志昂揚氣壯山河的氛圍，這些畫面連同鋼花飛濺、麥浪翻滾、儀仗隊手握鋼槍、小學生歡迎外賓等等等等，源源不斷向我注入盡快奔赴遠方的動力。

直接推動力和刺激還來自家中鏡框里有限的幾幅親人們的合影——1957年8月11日，尚處花樣年華的母親身穿裙裝與哥嫂在北京展覽館主樓前微笑著的合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某個秋季的一天，四叔和我父親在天安門前的合影；八十年代一個紅葉時節(jié)，我的二姑二姑夫與兒子在香山蒼松前的照片。這些標有“大北照相”“中國照相”“白雪照相”等字樣的黑白照，定格了親人們的穿著、站姿，他們高低不同的身形，身上款式不俗的衣裝，臉上或刻板或微笑的表情，都能有效激發(fā)我的聯(lián)想，帶動對抗現(xiàn)實的執(zhí)念，讓我陷于出走的念頭，更加無法自拔。我發(fā)現(xiàn)，凡在北京生活的人，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比我們周圍的人長得洋氣，這肯定與北京的水土和食物有關。我經(jīng)常盯著那些可愛的，甚至我尚未熟識的面容，風沙彌漫的現(xiàn)實世界便會逐漸退隱，我不再聽到屋外呼嘯的風聲，不再記得屋外泥濘的馬路，在對北京這個被姥姥反復描繪過的美好遠方的想象中，那幾條被單調(diào)稀疏樹木所裝點的街道似乎也可以被原諒或赦免了。姥姥曾在北京幫助我的四舅照顧下一代。在她嘴里，北京到處一塵不染潔凈明亮，天清氣朗綠樹成蔭，鶯歌燕舞馥郁芬芳——文明洋氣，惹人羨慕，高不可攀，所有這些無不激發(fā)我的想象與向往。

4

我很早就固執(zhí)地認為，“沒出息”或“窩囊廢”的另一個標志是一輩子只會用自己出生時習得的口音說話。自從能聽懂廣播、會看電影之后，我就認為自己老家的話不好聽——發(fā)音古怪，音調(diào)生硬，用詞別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認為，世上人們所說的話，聲音最好聽的就是北京人說的話。北京話等于普通話，等于天下最好聽的話。東北話接近普通話或北京話，也很好聽。世界上最難聽的話，就是我們“后套話”，侉、土、窄、愣。至少在離開家鄉(xiāng)之前，我每天和周圍的人一樣，說著這種發(fā)音古怪、聲調(diào)跑風漏氣、用詞土得掉渣的話。我很清楚，難聽的口音與生俱來，就像身上的胎記一樣無法消除，只有離開所在的“后套”地區(qū)，才能徹底脫離、甩掉、去除。我夜里常默默躺在炕上練習普通話，模仿廣播員腔調(diào)，一遍遍溫習，專心致志學北京腔，追求那種聲調(diào)所具有的“洋氣”。

沒料到，偷練普通話剛剛起步，就被一件事給打斷了。大概在八九歲的時候，口吃的小伙伴李二江很不講衛(wèi)生，他怕我不跟他玩，就送了一只小白兔巴結我。這只小白兔一下子就俘獲了我，使我立馬引他為好友。兔子到家后，媽媽、爸爸、姥姥、妹妹都很開心，我們之間的關系迅速升溫。二江趁熱打鐵，沒過多長時間就又送了一只。意料之外的是，兔子太能吃了，小嘴沒個停的時候，且特別能生，沒幾天就冒出一窩。養(yǎng)兔最初是把它們當寵物玩的，生得多了，就變成了餐桌上的美食。我問二江他家還有多少只兔子，他說：“不不不瞞你你說，我們家經(jīng)經(jīng)經(jīng)常送人人人，現(xiàn)在在在也有有有二二二十多只！”看他結巴得紅頭漲臉，我就問他這個毛病是怎么落下的。他磕巴了半天，歸納起來就是——在一個盛夏的下午（誰讓盛夏是我們這里最忙碌的季節(jié)呢，好事壞事總會一起找過來的），他偷偷回家喂兔子。太陽正在往西轉，但依然散發(fā)著灼熱的光芒。二江此時揮汗如雨、專心致志喂小兔子，忽聽到自行車推進來的聲音，咔嚓一聲停下。回頭再看，沒料到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想打聲招呼，卻嘴干舌燥喉嚨發(fā)緊，一絲聲響都發(fā)不出來。二江說自己像掉進了水里，眼看沒頂，渾身發(fā)抖，臉憋得通紅，脖子伸到最長，心就要蹦出來了，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活像懸崖峭壁上的兔子，明知有追兵，卻束手無策。他爸爸更沒料到上課時間兒子會在家喂兔子，于是雙目圓睜，使勁瞪著二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恨不能一口把對方吃下去。我想象，彼時太陽明鏡高懸，卸掉所有溫柔善意，如手拿一把利劍的惡魔，以兇狠的目光俯瞰大地，不過眾白兔們依然只顧吃草，紅紅的眼睛并不斜視。二江與父親幾秒鐘的對視，便讓他落下了個大毛病——舌頭從此不聽使喚，一說話就結巴。

先是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發(fā)現(xiàn)二江口吃，接著親戚朋友們也發(fā)現(xiàn)二江一說話就打磕巴，于是便善意地打斷他，讓他慢慢說，沒想到一被打斷，二江更緊張，干脆就說不出話了。據(jù)說，所有小孩子都有語言障礙，只是程度不同，又因為家長的強調(diào)、追查和確認，導致孩子的口吃越來越厲害。二江這個口吃的“毛病”，由于過于及時地被發(fā)現(xiàn)，過于及時地被制止，反而導致他更為緊張，直至經(jīng)常張口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二江說，每當口吃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那個可怕的下午，父親剛支起來的自行車、大火球般的太陽，以及只顧吃草的大白兔。

讓我沒想到的是，口吃居然能夠傳染。我和李二江接觸多，交談多，有時和他聊著聊著便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不利落，日復一日，便被我確認為口吃。更沒想到的是，口吃這個毛病居然得寸進尺，蔓延發(fā)展，程度不斷加深，直到難以控制。起初我是只與李二江在一起時才口吃，和別人說話問題不大，不會打磕巴，沒料到，也就不到半年的工夫，便演變?yōu)榕c別人說話也口吃，個別場合簡直說不出完整的話了。而且，場合越重要，陌生人越多，舌頭越不聽使喚，就像被下了套，舌頭本領高強，出奇制勝，有了自己的意志，怎么也馴服不了，我張口便結舌，根本就無法擺脫。我慢慢發(fā)覺，口吃往往就是因為有幾個字最難翻越，到底是哪些字也沒個準，有時是“精”“親”“經(jīng)”“新”“晶”“輕”，有時是“易”“記”“器”“蜜”“續(xù)”等，它們像是攔在舌邊的巨石，隨時使絆，讓我栽倒在地，翻不起身來，躺在地上迎接人們的嘲笑?？诔匀缣旖档亩蜻\，阻礙我的行動，打擊我的自信，讓我尚未示人的“野心”經(jīng)歷一次滅頂之災。

有段時間，在與別人交談時我被“絆住”，當對方說出一句話需要我接住的時候，我會失手，被直接撂倒在地，什么都接不??！越是擔心，就越是容易被“絆住”，越是難以擺脫。我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別緊張，大膽大膽再大膽，有時主動走到陌生人面前，主動與他們交談，設法說長一些的話，但試了一段，還難以奏效。特別是遇到漂亮的、自己看重的女性，最容易結巴，越是擔心，越是結巴。當時家住鐵路家屬院的漂亮小女生麗芳（化名）我很喜歡。她梳小辮兒，那張白里透紅，帶點嬰兒肥味道的小胖臉蛋兒，像沒有任何牽掛，她說話聲音好聽，會講普通話，當過學校廣播員。因為長得太漂亮，她就成了我的克星。她那張漂亮臉蛋兒，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令我望而卻步，輕易不敢接近，更不敢貿(mào)然上前交談。不過，越這樣，我越是要去嘗試。有次我打聽到她在廣播站，就主動要求班主任派我去送廣播稿，等我推開廣播室門，發(fā)現(xiàn)她正與一位長相平平的女生聊天，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臉紅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莫名其妙地繞過她，走到另外那位女生面前，稿子一扔，落荒而逃。

口吃這座大山嚴重阻礙著我去打破祖父設下的魔咒。我不知道該如何突圍。不過，因為口吃得厲害，我與別人的來往減少，自然轉向了家里的那些書。我家里屋早先有個帶抽屜的一頭沉寫字臺，它旁邊立著個小書架，被漆成與寫字臺顏色相同的淺黃色，大概五六層的樣子，每層有立著的雜志那樣高。我經(jīng)常關上這間屋的門，將一切聲響、紛擾擋在外面，暗暗給自己打氣，提示自己，多閱讀一定能長本事。我不斷翻閱書架上的書，《韜奮文集》《西游記故事集》《小兵張嘎》《荷花淀》《洋鐵桶的故事》《動物學》《植物學》《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帶魯迅側面浮雕頭像的《吶喊》《彷徨》《且介亭雜文》單行本等，不管看懂看不懂，取一本下來，坐在桌子旁，一看就是一上午，然后將書放回去，再取一本，再看一下午，以至于有段時間，不再與小伙伴們玩耍，沉迷于這些半懂不懂的書之中了。閱讀讓我安靜下來，腦子里愛想事情，慢慢添了傲氣，多了自信心。讀著讀著，我發(fā)現(xiàn)有些“心事”和“主意”找上了我?！靶氖隆毕駛€寶藏，“主意”喜愛安靜，牽掛孤獨的人。獨處使我放松，在腦袋里天馬行空的時候，既可以什么也放不下，也可以什么都放得下，聽任風從小窗吹進來，頭腦里是有主意的。其實自己日后到底能做什么，我并不清楚。我看一會兒書，觀察一會兒屋外動靜。摸摸這兒，翻翻那兒，抽屜打開，又關上，再打開，再關上。有時候我摸出一支筆，抓過一片紙，隨便寫幾個字，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腦子里經(jīng)常想的無非是：天、地、人、樹、石、河流、高山、大海。有的時候，我翻出抽屜里的溫度計，舉起來看，甩一甩，夾在胳肢窩里，抽出來，再舉起來，觀察水銀的變化，辨認上面的刻度。有時候，我拿起媽媽常用的蘸水筆，畫幾筆天上的云彩，勾勒出站在地上的小牛小羊小馬小豬輪廓，再往它們前面添一條小河，小河旁邊，畫幾棵歪歪扭扭的小樹，小牛小羊小馬小豬身后有了小房子，小動物們就有了依傍之所了。小房子后面再添幾筆波浪形線條，算是代表了小山丘，有了山丘，頓時有了生機——我在繪畫上的這一丁點兒努力，根本談不上愛好，也沒有什么創(chuàng)意可言，只是自己當時“心事”的無意識反映而已。我邊畫畫，邊想“心事”，一坐就是好長時間。我每天都與自己擁有的“心事”對話，告誡自己不要浪費時間，無論如何都要拿起書來讀。哪天沒讀書，沒在學習上花工夫，我就覺得空虛，像是處于飄浮狀態(tài)。在寂靜與沉默中，我一邊練習順暢說話，抗拒李二江口吃的影響，一邊練習普通話，試圖遠離家鄉(xiāng)水土所賜予的口音。記得上初中后，我曾經(jīng)將《韜奮文集》第二卷里“萍蹤寄語”那些我最感興趣的段落，讀了一遍又一遍，學著廣播電臺新聞節(jié)目里的聲音和腔調(diào)，反復朗讀，直到合上書也能流暢地加以表達。

5

對抗遙遠詛咒的強大力量得自內(nèi)心深處，只有內(nèi)心生發(fā)了動能，才會導致進一步的堅定和實踐。內(nèi)心屬于自我，能將自己得到的啟示化為力量。我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盯著擺在寫字臺上的父母合影，秘密享受著凝視帶來的慰藉，淪陷于短暫的沉思中。照片上的父母多么年輕，何等自信，他們穿著春秋季的衣服，母親上衣暗底淺格，父親上身則是淺色襯衫外面套著一件淺色毛衫，兩個希望滿滿的年輕人面對鏡頭露齒而笑。我多次對著照片找尋自己與他們倆人的相似與不同，結果發(fā)現(xiàn)，高興的時候嘴角微翹，這與多病的母親嘴角向上完全一樣；而鼻子棱角分明，則很像照片上快樂的父親。我對著鏡子做出各種表情，微笑、憤怒、嘆息、沉思、憂傷，鏡子都予以反應。鏡子像個順從的密友，一聲不吭，任由我反復練習快樂、憂郁或嗔怒。在鏡子面前，我千方百計設法覓得自己的身形、步態(tài)、發(fā)式及語調(diào)與父母的相似與相異之處。

找到什么了嗎？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嗎？我經(jīng)常在沉思時向自己發(fā)問：你的面孔、眉眼、唇齒，你的氣質、品性、長相是怎么形成的？何以成為這樣？你的稟賦，你的能耐，將來足以在這個世界上一展拳腳，打拼出屬于自己的天地嗎？我與父母的隱秘聯(lián)系，能夠賜予我力量，使我的優(yōu)異之處突顯，還是從某個方面看，給我以負擔，拖我的后腿？母親在的時候，我曾攤開自己的手掌，再翻過母親的手，將自己的手伸過去與她的相比。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倆的掌心紋路完全一樣，都是同樣的清晰、規(guī)整、流暢。命運、愛情、財富三條線各行其道，像往天空伸展的枝杈，各有秩序，互不相擾。重病在身的母親頑強、堅毅、脾氣大，不愿接受別人的同情與憐憫，連哀婉的目光或言語都會被她視為冒犯。與母親相似，我天然拒斥他人的過分關切，只愿埋下頭來，走自己的路，觀察別人，而不愿被他人觀察。

我從來沒有與父親比過手掌或探討過人生。因為命運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我輕易便永遠喪失了與他更多相處的時光。而且，我始終在抗拒他某些不良習慣的影響。我算是繼承了他對行政文書寫作的熱情，卻沒有學到一點點他呼朋喚友的本領。我始終在獨自探究，琢磨著能從父母那里掌握哪些生存本領，默默準備著，以便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擺脫家鄉(xiāng)彌漫的風沙。事實上，對這個執(zhí)念的堅守，我出發(fā)得非常早。

風沙、灰塵和泥濘，只是家鄉(xiāng)令人惱火的弊端之一，這里還有令人反感之二、之三、之四，比如我之前提到的口音、臟亂、荒涼。想要離開小城的決心如同不停燃燒的火焰，自我懂事起，就已經(jīng)被點燃，一刻沒有熄滅過?；疖嚮蚱囌疚摇Ｎ已芯窟^由家到火車站、汽車站的路途，日夜都想乘火車或長途汽車離開這個風沙彌漫的小城。火車站傳來的汽笛，長途汽車的馬達，站內(nèi)站外川流來往的人群，陌生男男女女們臉上的興奮，傳到我耳朵里的不同口音，那些新奇而興奮的目光，使我對遠方的遐想反復被喚醒。

五年級暑假，我曾與外號“小鴿子”的同學結伴，到火車站尋找遠游的機會，我倆騙過值班員和巡道員的監(jiān)視，溜進車站，在火車沒來的時候，把一枚兩分錢的硬幣塞進軌道接縫處，火車開走后查看硬幣，像我們早有預料的，硬幣已經(jīng)像蜻蜓翅膀一樣薄而透明。還有一天，我倆看到一列運送木材和糧食的貨車長久停留，木材被粗大的繩索捆綁著，糧食裝在麻袋里，接受太陽的暴曬，火車有兩節(jié)密閉車廂位于中部，我們明白，只有躲在這兩節(jié)車廂之間，才不會被司機和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的守車員發(fā)現(xiàn)。忘記自己與小鴿子是怎么躲過巡道員的眼睛，我們居然爬上了兩節(jié)密閉車廂連接處，試圖被火車帶著去往遠方。我們一同扶著突在外面的鐵物，卻無法鉆進任何一節(jié)密閉車廂的內(nèi)部，暴曬使我倆很快就感到，在這個威嚴的鋼鐵巨人之外，更有力量的是太陽，烈日俯視眾生，讓人像被剝光了衣服般，無以自衛(wèi)，無處躲藏，這輛火車像是被下了死刑判決書，不肯移動半步。在烈日的烘烤下，我倆乖乖地溜下列車，落荒而逃。不過，小鴿子在這次妄圖出逃的行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和沉著使我驚奇，烈日之下，他不再毛手毛腳，穩(wěn)重得有些不像他本人了，或許他內(nèi)心也有遠方，也想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吧，我不敢肯定。

大概初中一年級寒假期間，我曾與父親結伴出行過一次，乘坐的火車走走停停，用兩個多鐘頭時間把我們帶往只有八十多公里之遙的另外一座有同樣風沙同樣鹽堿地的小城，滿眼口音同樣難聽的人們，到處同樣破敗的蕭瑟與臟亂，讓我灰心喪氣，這樣的地方我愛不起來，身陷此處就是“沒出息”，停留此處就是“窩囊廢”！打破祖父的魔咒，通過自己的奮斗，去一個風和日麗、街道整潔、人們說著悅耳普通話的地方，才是屬于自己為之奮斗的理想，這是我再次被激發(fā)出的信念。

6

我從小身體瘦弱，卻總想走在別的小孩前面，當個一呼有應的“有用”之人，這算是我打破爺爺?shù)哪е涞膶嶋H行動，卻讓我活得很累。比如在一場“打仗”的游戲中，我總想做個發(fā)令者；有露天電影的時候，我要最先得到消息，親自通知小伙伴，帶領他們一同前往；夏天來了，我就想領著大家，到沙窩深處打沙棗、摘李子、游泳、砍柴；上學后，在班里當個小頭目，以便在人堆里顯出自己的不凡，吸引老師和大人的目光，得到小伙伴們的贊賞。過于渴求贊賞的目光、迷戀他人朝自己豎起大拇指，使我內(nèi)心十分焦渴。如此一來，只要老師和大人有所期待，我必定朝他們所指的方向努力。有段時間，我喜歡到同學家聊天，與他們一起寫作業(yè)，甚至幫人干家務活兒。大人們的夸獎，老師們的肯定，即使再浮泛空洞，也會讓我飄飄然，元氣充沛，攛掇我走得更遠。

人生沿岸的溪流不舍晝夜。如果說小學只是一場人生初級階段的演練，那是因為在這個注定留下模糊印象的人生階段，我們都還懵懂。這個階段的孩子們?nèi)缤永锏哪嗌场⑺娴牟y或泡沫一般，在嬉鬧中不斷變換隊形，自己是渾然不知的。如今我不知道別的同學當初是怎么想的，小學時代的我最先到學校，最先掌握消息，最先打掃教室，最先幫助人，最先交作業(yè)，最先得到大人夸獎，最先得到老師肯定，基本動因是為秘密飼養(yǎng)自己出人頭地所需要的本領，卻完全沒有主導一件事情的意識。當然，“主導”同樣是“有出息”的一種必備能力。

機遇有時不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而是突如其來地砸在頭上的，正當我感到自己缺乏“主導”“帶頭”或“領導”能力的時候，我上初中了，遇到的班主任胡老師，就是一位響當當?shù)慕叹毿徒處?。他曾在承德話劇團跑過龍?zhí)住Ｎ蚁耄^去他經(jīng)常被導演使喚，也就學會了使喚自己的學生。他訓練起學生來，既像演員又像導演，既極具煽動力，又極具權威性。他把學生看成自己所建構的舞臺上的演員，對他們恩威并用，樂于教正，孜孜扶助。他似乎天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不管多落后的學生，在他班里，都不敢調(diào)皮。學生像是他自留地里的幼苗，被他一絲不茍地施肥、剪枝、澆水、打藥。在他的激勵和敲打之下，我在課堂上大膽起立發(fā)言，平時主動承擔任務，以集體榮譽為重，把自己當成班里最重要的班干部來接受約束，更要緊的是，我慢慢改掉了口吃的毛病。每當自己得到集體或胡老師的重視，我就興奮異常，力量倍增。有次胡老師帶同學們一起到水利樞紐附近郊游，當我騎自行車慢慢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像導演一樣把手一揮，高聲對我喊：鴻鷹，沖啊，沖到最前面去！于是我猛踩腳蹬，很快騎到了隊伍的最前面?！皼_到最前面去”，是胡老師對學生們的最大期待。胡老師認為，改變一個學生，最好不過的方法是讓學生認識到自己的重要，將他融入集體之中，賦予責任或使命。我在胡老師手下成長為一位干部，但從來沒有當過“一、二把手”。他似乎不停地在考察我、激勵我、關注我，但最終沒有把最重要的擔子放在我身上，不知原因何在。初中階段正是一個人自我意識加速強化的時期，我在班集體里，不斷明白別人之于個人的重要性，也更加懂得了，一定要往別人前面走才能被看得起。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發(fā)現(xiàn)自己比他人強在哪里，看能不能找機會發(fā)揮特長，顯出潛能，匯聚到集體的力量中去，做些“有出息”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終，要想有出息、出人頭地，就要掌握局面，站在比別人更重要的位置上，以高出他人一大截的能見度去管理他人、掌控局面。上高中后我的擔當意識更強，認為自己不能不當班干部，一定要負責些事情，才能走到他人前面。在一個四五十人的集體里，如果僅僅做個“平頭百姓”，我斷然難以接受，這是胡老師給我打下的底子。進入高中后遇到了一個從善如流、彌勒佛般的班主任包老師。包老師很放手、很放心，他無意于當教練，主張最好啥也不管。高一第二學期我就開始擔任班干部，書記、班長輪流做，局面完全在我手上，由著自己的好惡選體育委員、勞動委員、學習委員，我的威信日益增長，班主任包老師樂得其成，對我的所有提議一律不予糾正或修改，只是笑瞇瞇地認可和鼓勵，這直接導致了我專斷蠻橫、固執(zhí)脾性的抬頭。比如，我愛“訓話”，幾乎每天早晨早鍛煉之后，正式上課之前，給全班同學“訓話”，要求遵守課堂紀律，按時交作業(yè)，講究衛(wèi)生，不往地上吐痰，等等，把那些個車轱轆話說得像煞有介事鏗鏘有力斬釘截鐵。班里“一把手”的頭銜令我陶醉，我樂此不疲盡職盡力地支配、掌控著一切，有幾分煩惱也在所不辭，成就感滿足感充溢內(nèi)心，在我看來，這是有出息、不窩囊，更是“出人頭地”的體現(xiàn)。

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痹谖疫@里，走得有多遠，記住的就有多少。我能夠記住的事情里，始終有一條隱秘的紅線，那就是去打破爺爺施與我的“沒出息的窩囊廢”這一魔咒，成長為干練和能“出人頭地”的人，最終打拼進大城市，到北京去生活和工作，這算是檢驗“出人頭地”的唯一尺度。

“出人頭地”的意識像火光一樣始終在我前面，為我照著亮，為此，我不肯放過任何一次比試、競賽與炫技的機會。每逢運動會我都摩拳擦掌，最大愿望就是在儀仗隊里當個打鼓或舉旗的人，不過不知為什么，從小學到中學，這個愿望一直沒有實現(xiàn)過。大概是我缺乏門路或本領吧，我將這件失意的事情歸為“天意”。凡是自己無法掌握、左右不了的，最好將之歸為“天意”。每年校運動會的田徑比賽都會使我熱血沸騰，彎曲的跑道、長方形的沙坑使我著迷，我癡迷于能夠在其間一展雄姿，可惜在這種硬碰硬的較量中，我一次次明白自己不是拿名次的料，肺部先天不足，氣捯不過來，腿腳瘦弱無力，體育競技沒有優(yōu)勢，田徑最高成績就是在初中跑了個八百米第三，這我不得不認了，不信命沒辦法。

不過我愿意成全他人的夢想，通過幫助小伙伴們在跑道上馳騁出好成績獲得自己的成就感。小學時班里的運動健將李小牙家里很窮，每逢參加運動會，最大苦惱是沒有白球鞋，而同班瘦猴張石樹是家里獨苗，白球鞋有好幾雙，我便自告奮勇出面向石樹借，沒想到石樹給我提了個交換條件——課后陪他連下幾天軍旗。我倒不怕和石樹下棋，早知道他是個臭棋簍子。讓我頭疼的是石樹家離學校遠，而且院里養(yǎng)著一只兇惡的大狼狗。石樹的牙永遠刷不干凈，話也太多，一說話就噴唾沫星子。他還愛悔棋，一盤棋下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為給小牙借到球鞋，我受了不少罪。當我每次遭到狼狗的咆哮、石樹唾沫星子的轟炸，我就會后悔。但為把好事做到底，我都忍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小牙拿到白球鞋后，我在夢里還聽到了那只大狼狗豎起耳朵的狂吠，看見石樹面對棋盤棋子口吐白沫的斤斤計較，“團長”“旅長”“師長”“司令”在他手里不斷拿上拿下……

我小時候擁有的一大本領是作文寫得好。因自幼喜歡觀察、閱讀、傾聽，記在腦子里的詞語多，對語言、文字和發(fā)音敏感，說話好咬文嚼字，愛揣摩字詞的不同組合效果，糾正別人的用詞是我的樂趣，小小年紀就給大人們以“出口成章”的印象，造句作文從來沒有費過多少勁。中學同學二三十年后見了我還夸我從小學到中學作文都寫得好，說起我寫的那篇《二叔的皮鞋》。這篇作文由我二叔總穿一雙破舊的皮鞋生發(fā)議論，贊揚大學教師如何樸素與忘我，把精力全部花在科研和教學上，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這篇作文是“矯情”的，卻有細節(jié)有情感有升華，詳略得當，止于當止，難怪給人深刻印象。我的作文經(jīng)常被老師在課堂上當作范文朗誦，連校外的大人們也夸我有文才，讓我更加起勁，語文成績越來越好。這方面得到的贊賞遠遠超過了數(shù)學、物理及體育成績拖后腿帶來的沮喪，點燃了我的文學夢想，照亮了我對遠方的向往。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正值我由初中到高中階段的過渡階段，接著新時期文學隆重登場，《未名湖》《文匯月刊》《當代》《十月》，這些雜志被我用積攢下的零錢從郵局匯款購得，貪婪的閱讀、熱切的追慕與作文中的模仿，極大地拉近了我與文學的距離，文學將精彩的世界栩栩如生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因文學而獲得了更多的力量，使我更加迫切地想離開家鄉(xiāng)，前往那個“花如海、歌如潮”的美好大都市。

7

隨年齡增長，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盡管所處小城距北京有千里之遙，但邊陲之地從來未被拋棄，北京這個大世界并非遙不可及。墻上的標語口號，每個新學期發(fā)到手頭的課本，大人帶回家里的宣傳畫冊，銀幕上活動的影像，讓首都所代表的美好世界像個寬容的長者，在無比開闊的陣線上，慷慨接納著所有人的仰慕——北京在仰慕者的眼里從來不偏不倚，對任何的偏僻、低微、貧賤均一視同仁。我曾久久凝視縣新華書店二樓墻壁上并排而掛的巨幅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在世界地圖上，我出生的邊陲之地不復可見。而在中國地圖上，首都北京與小城磴口縣巴彥高勒鎮(zhèn)的距離，近得甚至都不及一根食指的長度，在這幅發(fā)行量超乎想象的巨大印刷品上，兩地被同樣熟悉的漢字所標示，字號大小不一，卻接受著同一個太陽的照耀，在同一片藍天之下平等著、美好著。每當我在早上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開頭曲，我就想，那嘹亮寬厚、理直氣壯的樂曲，像是召喚，如廣譜的安撫、甜蜜的號令，讓小小的磴口縣巴彥高勒鎮(zhèn)上的人們與全國人民一樣，每天都能第一時間擁有北京十里長街的威嚴綿長、華燈初上的莊重威嚴、人民大會堂會場的澎湃雄奇。

在我內(nèi)心躁動不安的中學時代，《天安門詩抄》《揚眉劍出鞘》《哥德巴赫猜想》《班主任》及《愛，是不能忘記的》等等，接連進入我的視野，這些作品之洛陽紙貴，連同前門街邊返城知青賣的大碗茶、肯德基門口排到馬路上的長龍、王府井百貨大樓賣糖塊的勞模張秉貴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等信息，仿佛在有意消除地域遠近所造成的文化、語言和心理隔閡，讓所有像我這樣向往北京的人，時常感到自己可以與北京市民平等享有更為高級的思想、意念、觀點甚至品評權。

北京發(fā)生的每一件大事小情都時時提醒著、引導著我更熱切地向往著這塊高貴的熱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傳來的旋律，《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有關國家領導人的消息，讓我的想象力直沖云霄。北京的聲音越是清晰可聞，越引發(fā)我對居住地的不滿。對北京的神往，促使我精力充沛、想象力過人，讓我強烈意識到，家鄉(xiāng)必須逃離，過去一切的一切是場誤會，遠離得越快越好。冷酷的風沙、平板的街景、土氣的口音，要被徹底拋在身后，這是擺脫祖父那如同緊箍咒般詛咒的要求，是“出人頭地”的必然過程，這一目標日復一日地塑造我推動我指使我鼓舞著我。

“出人頭地”的夢想之地北京，是我十八歲第一次出遠門時才終于踏入的。1980年8月1日，高考失利的我懷揣著大姑給的一百元從內(nèi)蒙古出發(fā)獨自到北京游玩，時間長達二十天。讓我自己倍感驚異的是，我在北京站一下火車，口音立即變?yōu)榱吮本┚用裾f的普通話，就像無師自通，甚至比我的叔叔、姑姑說得還要標準。我到天安門廣場、故宮、頤和園、景山、北海、天壇、八達嶺、動物園、軍博等地游玩的時候，沒有把自己當成外地人。我迅速融入了這個熱鬧非凡的地方，如魚得水般，我?guī)е粡埍本┕辉缕?，大搖大擺一心一意地擁抱了這個時常令我熱淚盈眶的城市。

十九歲上大學，二十五歲讀研究生，直到二十八歲落戶北京，我告訴自己，這算是邁出了打破祖父魔咒的第一步。發(fā)展的時代讓我靠著自身努力，把根扎在了首都。1990年6月30日，我赴北京入職報到的那天下午，天熱得邪乎，像是《駱駝祥子》描寫過的那樣——干燥、嚴酷，厲害得讓人沒處躲藏。剛一走出那古香古色、人聲鼎沸的北京火車站，迎面一股熱浪，差點把我撞個跟頭。

在與出站口高舉紙牌子招攬乘車者住宿者和旅游者的人們反向而行的時候，我不忘在樹下的煙攤兒購買了一包“中南?！?。當時，“中南?！笔潜本┑淖詈孟笳?，最鮮亮的招牌。至今依舊記得，當時我擠過摩肩接踵的旅游者進入地鐵二號線的時候，北京站的時鐘敲出了兩聲悶響。彼時北京只有兩條地鐵線路，這兩條線路讓她具有了國際大都市的風范，被更多的人仰望和向往。我一路觀察著那些攜家?guī)Э趤砭┞糜蔚娜?，在這些既滿臉倦色、渾身疲憊，又興致勃勃、意氣風發(fā)的人們面前，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冷眼旁觀者。他們固然是懷揣著美好念想來到北京的，但他們是來游玩、看風景、嘗美食的，而我已從游客變?yōu)榱恕爸魅恕?，這里將是我的城市，一夜間我已變?yōu)楸本┦忻?。思緒使我身上有了更多的力量，在流動的大軍中，我腳下的步子穩(wěn)健、自信、喜悅，無論路多遠，都不再漫長，前面無論有多少個日夜，不管是否有人陪伴，我都會堅持下去。

就在這二號線的地鐵車廂里，手扶著冰冷不銹鋼立桿的我才更加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與命運、與爺爺?shù)摹靶小笨範?，與施于我的“魔咒”搏斗——這之前的所有日子里，我一直與“沒出息”“窩囊廢”的咒語進行著持續(xù)的、直奔主題的對抗。在北京這首善之地里，我更加震驚于她的博大壯麗，北京的生活已經(jīng)被我所擁有，其所有魔力與喧嘩都將化為我這個北京新市民的驕傲?！澳е洹崩淇釤o趣，卻又不堪一擊。不屈服于宿命，不斷翻越宿命，就能拋棄宿命。在時間的推移中，無數(shù)次的自我否定、自我懷疑，無數(shù)次的痛苦、失落、猶豫，都沒有改變我把離開家鄉(xiāng)與打破祖父施與的“魔咒”融為一體。面對“沒出息”“窩囊廢”等咒語，我將苛刻賦予自己，此路誠然艱難，但值得一次跋涉。為此，要感謝自己與時代的相遇，更要感謝那遙遠的“魔咒”，若非如此，我很可能難以找到方向、獲得力量。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