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東黎,哈爾濱人,東北師范大學畢業(yè),資深出版人、編審。著有《北京的紅塵舊夢》《月涌大江流》《印象玫瑰》《江河在上》《黃花落 黃花開》等多部作品。
最后的簪纓士族,翰墨書香,詩酒酬唱,天下斯文尊北斗
百余年高華門第,名節(jié)未改,國士無雙,家國心事付殘陽
——作者題記
說到同光已惘然
1
烏衣巷口,夕陽已斜。
1964年,陳寅恪先生在完成《柳如是別傳》后,生命已進入垂暮之年。雙目失明的老人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回想父親陳三立那些錯落疊加的故事?;仡^遙望義寧陳氏的蒼茫來路,時光的流水已經(jīng)模糊了很多興衰故事,散原老人帶著縈繞于懷的生死歌哭,走過幾個時代的匆匆場景,逐漸消失在歲月的深處。
在多重歷史敘事的覆蓋之下,陳三立的蕭然背影,在后世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但有一個“舊巢痕”的意象,卻在陳寅恪的心中始終揮之不去。《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便以一個“舊巢痕”的意象起興,這個詞見于散原老人1901年所作《書感》一詩,其中有“飄零舊日巢堂燕,猶盼花時啄蕊回”之句,顯見脫胎于劉禹錫《烏衣巷》中“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寓意著中古士族的沒落,其“物是人非”之寓意,一再觸發(fā)寅恪先生的家國舊情與興亡之感。水流花謝,山河蒼老,一代大師感懷身世,不能自已。
和許多出身舊日士族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一樣,寅恪先生確曾有過一個“幼承庭訓”“誦詠之聲不絕”的溫暖“舊巢”。故園鄉(xiāng)關難見,僅有“舊巢夢痕”存于血脈之中,遠望可以當歸,長歌唯有當哭,松門松菊是哪年的夢囈?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吧。以義寧陳氏之清門雅望,陳寅恪從小接觸的那些老派人物傲岸雅健、文采風流,確實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優(yōu)美的精粹?;貞浭且环N文化慰藉,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重祖訓重傳承重文脈重詩教,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那些流連觴詠、暢敘終朝的雅致時光仍依稀可見,父祖輩的家學傳承、子弟志行,便是從中涵泳孕育。
家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具有本體論地位,自東漢以后的學術文化,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于是“公立學校淪廢,學術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學博士之傳授變?yōu)榧胰烁缸又罉I(yè)”;形成了“所謂南北朝之家學者”,地方士族成為學術重心,成為學術文化重要傳承單位,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家族不再僅僅被看作是社會組織的概念,而是文明的一種基本機制。
是以學術文化與大族盛衰不可分離。在翰墨書香的陶冶中,也必然會形成相對安寧封閉的文化空間,花晨月夕,雍雍如也,洋溢著高雅的藝術氣息,以及某種與市井情貌宗風迥異的價值尺度,如世胄氣息、才學倜儻、義氣清標、傲岸風骨、特立獨行等。
在家族文化鏈的延伸中,家族女性也在教育、培養(yǎng)后代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帶來家族之間家學傳承的互補與強化,又講求門當戶對,于是又形成了文化世家之間龐大的姻婭網(wǎng)絡,于無形間又實現(xiàn)了婚姻的文化衍生功能。
“寅恪幼時讀《中庸》至‘衣錦尚l(wèi)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4年當代\絅.epsgt;,惡其文之著也’一節(jié),即銘刻于胸臆。父執(zhí)姻親多為當時勝流,但不敢冒昧謁見。偶以機緣,得接其豐采,聆其言論,默而識之,但終有限度……”(《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父子兩代感受生活和時代的風格都是史家的“以古證今”,就是使某一事件通過類比于之前的歷史闡釋而生發(fā)出新意義。作為陳三立之子,連在寫作風格上“喜用冷僻故實”和“寄托遙深”兩個側面,陳寅恪也完全是一脈承之?!凹覈f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亂離之悲、家國興亡之感,同樣為陳寅恪在詩歌中反復詠嘆。
陳三立在民國時代以氣節(jié)學識、道德文章著稱,在后世卻被打上“遺老”之名,正是由于其對封建家族制與宗法制的認同與留戀。但卻少有人能夠洞察,中國家族文化自屈原、司馬遷以來,一直存在一種“家國一體”的風骨流韻,千年以降,這種文化精神早已擴展為中國士人的執(zhí)拗情懷。所謂家齊而后國治,中國文化全部都是從家族觀念上筑起。章太炎也有過類似的看法,認為要維護民族血統(tǒng)之綿延,關鍵就在于修譜牒,作氏族志,只要譜牒不墜,姓氏可辨,族人和睦,家風整肅,民族就不會滅亡。士族之特點在于其門風之優(yōu)美,不同于凡庶之于高官厚祿的想象,而優(yōu)美之門風實基于志行、學業(yè)之因襲,兩晉、南北朝之士族盛門,考其原始,幾無不如是。此與陳三立“保種保國”的思考不謀而合。
寅恪先生自1945年起雙目失明,不能再看史料,所以對其擅長的魏晉隋唐史領域無法再繼續(xù)研究。而在此之前,當有研究生提出想研究晚清史時,陳寅恪也坦誠相告:“我可以指導你,其實我對晚清歷史還是熟悉的;不過,我自己不能做這方面的研究。認真做,就要動感情。那樣,看問題就不客觀了,所以我不能做。”老輩儀型,流風余韻,如孤鴻落照,無語愴然,陳寅恪從政治史和制度史的前沿無可奈何地一退再退,學術生涯一再放棄,都在無聲地表達著“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也與《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的“舊巢痕”有著某種對應性。
“大幕”已落,世情已薄。然而,歷史不是照亮了過去而是照亮了現(xiàn)在?!皡簿諆砷_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家族的道德理想與人格要求,為陳三立提供了塵世罕有的圣賢君子之風教、人生之教益。陳家不是富可敵國的豪族,但顯宦望族的榮耀繁華可以終結,陳三立的超逸才華、高雅風度、孤獨心曲與傳世詩文,影響了同光時代的文人生態(tài),而且使帶有濃重親情化、世襲化色彩的家學世業(yè)綿延傳衍,同時形成一種恒定、綿延的深沉情感,一種在孤絕與沉默中堅守的精神氣息,穿透時間的屏障,一直綿延至今。
2
國有史,州有志,家有譜。家譜記錄了家族的歷史淵源、遷徙軌跡和世系脈絡,修譜對家族來說意義重大。如果將陳三立家族的根系淵源、遷徙過程、聚落空間、婚姻關系、興衰緣由,按一條既定的時空線索細細道來,會發(fā)現(xiàn)一條清晰的傳承脈絡,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
江州“義門陳氏”從宋代開始就以人才輩出、孝悌仁義、和睦鄉(xiāng)里的敦厚家風聞名。他們恭敬隱忍,和諧相處,人口最多時聚族三千九百余口,有田三百余處,歷世三百余年尚未分家,可謂淵源有自、傳承有序、后繼有人、興廢有證。
《漢書》有云:“遺子黃金滿籝,不如一經(jīng)。”東漢以后,世代讀經(jīng)、做官的名士世家,逐漸演變?yōu)槭孔濉J孔逯攸c正在其門風之優(yōu)美,不同于凡庶,而優(yōu)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yè)之因襲。陳氏義門于唐末創(chuàng)立的“東佳書堂”,為當時全國最大的書院之一。流風之下,陳氏家學得以迅速而有效地發(fā)育與成長。不僅為本族子弟提供受教育的機會,亦招納四方英俊,一時出現(xiàn)了“江南名士,皆肄業(yè)于其家”之盛況。后代子孫也無不注重經(jīng)學、史學、文學、藝術的累積傳承,蓄厚發(fā)遠,不乏聲名遠揚者。家族成員自幼就奠定了較好的品位修養(yǎng),熔鑄了獨到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
“義門陳氏”后來奉旨分莊,其中一支遷入福建上杭。1730年,一個叫陳騰遠的人,在客家人回遷浪潮的裹挾之下,攜妻兒子女,離別了生存空間越來越窄的閩西,來到了地處幕阜山深處的江西義寧州。循流而知始,這就是“義寧陳”的發(fā)端。
從一定程度上說,世家就是世代相承的家規(guī)、家風。作為一家之行為準則、一家之法度精神,能于一家之私地,養(yǎng)成處世之公心,家風不可等閑視之。在漫長的歷史中,義寧陳氏形成了以孝治家、德化鄉(xiāng)里、興學重教、兼濟天下的良好家風??图胰丝饲诳藘€、重視文教,謹守源自“義門陳”的家風,制定了“孝父母”“睦宗親”“篤友恭”“忠君上”“端士習”“勤本業(yè)”“別男女”“戒溺女”等十二條家訓?!爸液駛骷摇弊鳛橐环N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念,成為這個家族處世待人的家規(guī)家訓。一代代子弟努力實踐其謹嚴家教,恪守不逾,終于造就了陳家人才輩出的局面。
陳克繩是陳騰遠長子。他為生計遷徙他鄉(xiāng),臨行把父親與自己所有書籍放在行李之中,耕讀傳家,據(jù)其墓志銘記載:“公年逾七十始循例入太學,以繼先世科甲家聲?!钡疥惪死K這一輩,雖無功名,但已經(jīng)是在地方上獲得相當尊重的士紳之家了。陳克繩把生活重心移向興教興學,以及“以詩書立門戶”的家風培養(yǎng),同時“用孝義化服鄉(xiāng)里”,分立田租為膏火,修祠堂,出資架橋鋪路,鄉(xiāng)人無不敬仰,尊稱其為“韶亭先生”,是十里八鄉(xiāng)修身齊家的典范?!读x門陳氏宗譜》謂其“治理家政肅內(nèi)嚴外,合義門之規(guī)”,并記載了他舉全家之力,創(chuàng)建“義寧陳氏”的第一所家學仙源書屋的事跡。
仙源書屋的創(chuàng)辦,使陳氏家族的子孫揚眉吐氣地走進了自己的家學,使地處僻壤的仙源傳出了瑯瑯書聲。為了保證仙源書屋的辦學經(jīng)費,陳克繩親撥良田給書屋,以田租收入維系書屋的正常開支。每遇試期,陳克繩還會親自帶領子弟赴州及省城應試。這一切,無不印證著陳家先祖的不凡胸襟。
陳克繩生四子,其三皆早歿,幼子偉琳從小讀書,“六七歲授章句,已能通曉圣賢大旨”,“及長得陽明王氏書讀之,開發(fā)警敏,窮探默證”,在義寧陳氏的家族史上,陳偉琳是一個承先啟后的關鍵人物。秉承義門遺風與父祖二代之學養(yǎng)熏陶,陳偉琳完成了義寧陳氏以農(nóng)為生向以儒為業(yè)的轉型。
“世家文化”非常重視基礎教育,遵從勤儉、禮義、耕讀的學風,陳偉琳對愛子陳寶箴的讀書仕達關注有加,領頭倡導捐建梯云書院,得到眾士紳響應,遂在義寧州城購置田地,開工修建,“越數(shù)年而工竣”,第一個在義寧州城設立的客籍書院就此誕生,他不遺余力地引導懷遠子弟求學,在地方上很受紳民敬重。
陳偉琳飽讀詩書,化服鄉(xiāng)里,樂善好施。其母體弱多病,為更好地照顧母親,陳偉琳潛心學醫(yī),“窮極《靈柩》《素問》之精蘊”,后來施治四鄰,疾者踵門求治,陳偉琳不問遠近貧富,望色切脈,略無倦怠。
作為一地新興家族,“義寧陳氏”舉家遷居,既無祖上恩蔭,更無顯宦親友,數(shù)代坎坷,終于落地生根,子嗣后裔日漸壯大,最后以名德重于鄉(xiāng)里,歷時世翻覆,不墜家聲,光宗耀祖,誠屬不易。1851年,陳偉琳的三公子陳寶箴參加恩科鄉(xiāng)試中舉,成為陳家第一個入州學的書生。如果說,陳家以陳偉琳為第一代精英的話,那么到了陳寶箴,就如同崛起一座高峰,成為家族中興的一個標志。他是這個家族走出山鄉(xiāng)的關鍵人物和重要節(jié)點,三代承風的文化世家由此誕生。
人才成長與家族文化關系密切,有什么樣的家學門風就會造就什么樣的人才。文化的薪承火繼并不靠物質的奢靡,士大夫之志趣學術,真有不同于人之處,則為樹立一種風范于家庭,必將有流風余韻,傳之子孫。陳三立家族的魅力,自然不在于宅第豪華、軒堂大院、玉盤珍饈、輕車暖裘這些排場。這是一個以自身的文化品質自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華家族,安居于尋常巷陌、斜陽草樹之中,家族成員皆能以慎行事、以謙待人、以德為鄰。
官宦人家子孫,最忌諱就是染上官宦人家的習氣。陳家身處亂世,更是懂得居家之道應以戒奢侈為要義。家仆、三餐、衣飾、婚儀并不突出其清貴與雍容,《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就稱:“吾家素寒賤”;“只是勤于耕讀,崇德尚廉,以求生存發(fā)展,并非人言‘富貴人家’”。奢侈其精神而澹泊其物質,學術才是文化家族安身立命取榮保泰的不動產(chǎn)。
修身首先是從家庭教育開始的,并最終影響到社會。從陳三立家族的教育理念來看,他們將“詩書繼世”作為一種名山事業(yè)和文化標識,這樣的家族一旦突破地域階層的限制,進入家國天下的層面,必然不會“汲汲于當時之名”,而是追求名節(jié)無疵,若為官一任,必勸農(nóng)桑,興教化,賑孤獨,獎節(jié)孝。所謂“藍鳳非竹實而不食,非梧桐而不棲,鳳有仁德之征,竹有君子之節(jié)”(《義寧陳氏宗譜》之《鳳竹堂記》);就是勉其子孫以節(jié)為貴,涵養(yǎng)高潔的品行與有所持守的精神。
如此這般,家族成員的眼光、視野與做派,也必然是天下性的。例如與前期義門陳氏創(chuàng)立的東佳書院主要面對族中子弟不同,陳偉琳創(chuàng)辦的書院,已然是出于為國培養(yǎng)賢才的目的。而在之后的時代變遷中,在國家興衰的關鍵時刻,這個家族的憂患意識愈顯強烈,如在陳三立的詩作里常于風光霽月之時,忽有悲憤生民流離、憫亂傷懷之心,足見其民胞物與之情懷。即使處江湖之遠,位卑未敢忘國憂,每有非常之舉。
經(jīng)過幾代人的繁衍和艱辛創(chuàng)業(yè),從陳克繩到陳三立,四代人都創(chuàng)辦學堂,延請名師,注重孝道,構筑了清醇悠遠的家族歷史之基石,承前啟后,繼絕扶衰,從而家傳絕學得以傳承不輟并發(fā)揚光大。
陳家兄弟均關系融洽,兄友弟恭,互為扶助,情深誼摯,家中成員也深諳守成之難,承襲先祖遺風,各代重視孝悌門風,飽含醇厚的親族之愛。陳三立六歲時就與伯父陳樹年的長女德齡入鄰塾讀書,當時“傭者左右肩負入塾,及夕又共負以歸”;其后又與弟三畏同學于四覺草堂,打下幼學基礎。陳三立與三畏手足情深,對于幼時一同讀書更是印象深刻。二十多年后,三畏不幸早逝,陳三立在《弟繹年義述》中記載了兄弟二人當時在四覺草堂讀書的情形:
方春夏時,風霧合雷雨飄震樓壁,危動群山沉沉然,余則持君,瑟栗呼:“弟無恐?!本柛咭?,雜以笑語,欲以亂吾意。此俱為兒子尋常耳,自今思之,天穹地遼,何可忘也?
1915年秋,陳三立來到西湖,遇到陳曾壽,看到這位詩友奉母隱居西湖十余年,覺得既可養(yǎng)親,又可全性,內(nèi)心無比地贊許和羨慕。在《南湖壽母圖記》中陳三立寫道:“今日之變矣,政沸于上,民掊于下……求偷為一日之樂而不可必得。當是時,如仁先兄弟者,尚能娛親于蕭遠寂寞之濱,優(yōu)游回翔,寤寐交適,沖然與造物者俱,不復知有世變?nèi)徽?,不可謂非幸也?!碑敃r散原老人命如飄蓬,如同避秦的桃源隱士一般,最羨慕的,還是無憂無慮、不知世變的娛親之趣、孝悌之心,因為那是家的全部含義。
流連于陳三立家族史中,常會有一些知名人物與我們意外相遇,他們或是政界精英,或是詩界名流,或為書畫大師,或為梨園泰斗,但他們此時的角色卻是很親和性的,有的是陳家的朋友,有的是陳家的親戚,有的是陳家某人的同僚,有的是某人童年時的同窗??傊鞘切┡c正史所載迥然不同的側面,無疑給我們平添幾分意外的驚喜,同時也為我們對這些歷史人物的認知,提供了新的視角。
“世家”主要指父系宗族,但因聯(lián)姻的緣故,也涵蓋了母系妻系等在內(nèi)的廣義家族體系。武寧人士羅享奎與陳寶箴一同中舉,羅享奎授官四川雅州知府,他將女兒嫁給陳三立為妻,是陳三立的原配夫人,羅家遂與陳家結為兒女親家。陳三立是陳寅恪的父親,羅氏夫人所生為陳寅恪的長兄衡恪,不久即逝世。陳三立續(xù)配湖南知府俞文保的女兒俞明詩為妻,陳寅恪為俞夫人所生。陳家與浙江的文化名門:俞家的姻親關系這時已定下。后來,俞文保的孫子俞大維又以陳三立女兒陳新午為妻,其子俞揚和與蔣經(jīng)國女兒蔣孝章相戀成婚。俞文保之子俞明頤迎娶曾國藩的孫女曾廣珊為妻,俞文保孫女俞大彩則嫁給了學者傅斯年。
陳三立家族家風的形成,與姻親們的參與和影響分不開。單就子女教育而言,作為母系一方的言傳身教,就其影響力而言,并不遜于父系一方。更重要的是,這個家族的姻親關系,把頗有影響的幾大世家聯(lián)系在一起,名門相望,這是近代家族繁衍昌盛壯大發(fā)展的特色,也使得陳家醇厚的家族風氣更加澤被深遠。
每個文化世家多有自己的文化個性,如果將這些個性組織起來,又構成了一個強有力的文化共同體。如果再加上師友、交游,就幾乎是一部以陳三立家族為中心節(jié)點的精英文化網(wǎng)絡,幾乎囊括了中國大半個世紀各個時期文化精英的人文生態(tài)圈。當更多這樣的圈層組合起來,那正是華夏民族的文化故土。
在同光年間,范當世與陳三立并為詩壇領袖,范、陳兩大家族又同為近代知名之詩文世家,可謂雙峰并峙,而兩位大詩人互相敬慕、引為同懷,不僅詩路接近,更是好友兼兒女親家,范當世之女孝嫦適陳三立之子陳衡恪,兩家遂結成通家之好。
范當世與陳三立的心曲相通、聲氣相投,前人亦有過記載,掌故專家徐一士曾云:“綜覽《散原精舍詩》,所最推許者,當屬通州范當世肯堂,集中投贈獨繁而摯。一作云:‘公知吾意亦何有,道在人群更不喧?!衷唬骸f古酒杯猶照世,兩人鬢影自搖天?!恕咕c操’之勝概也。”(見《一士類稿·談陳三立》)意指陳三立對范當世的詩藝極其嘆服,引為知己對手之意。陳寶箴辭世后,陳三立約請范當世撰寫墓志銘,《故湖南巡撫義寧陳公墓志銘》備述陳寶箴一生風云,意蘊高古清健,頗具桐城文風之華彩,讀之令人擊節(jié)。
成德起自困窮,敗身多因得志。陳三立家族一代代接踵前修,涵養(yǎng)浩氣,較高的家庭素質與家庭幸福感,促其子弟立志重德而安其身,廉潔自愛而主其行,構筑了勤奮節(jié)儉、安土重遷、低調(diào)中庸、善于妥協(xié)的傳統(tǒng),具有了“以天下為己任”之胸懷,涵養(yǎng)了卓犖群倫之識見、汪洋恣肆之才華,形成了價值不假外求、不尚內(nèi)部爭斗、遠離宗教狂熱之學人習性。即使生于憂患之期,長于動亂之世,家道中落時也并不必然走向衰亡,而是如草蛇灰線、地下伏流般地繼續(xù)流衍,蘊含著一種處變不驚、健行不已的精神力量。
3
陳三立少年博學,嗜書如命,才識通敏,倜儻有大志。年才二十,文已斐然。成年以后,慷慨任氣,磊落使才。自弱冠而隨家人僑居湘中開始,陳三立在其后十余年的時間里,基本上過著從湖湘諸老問道,以及和朋侶詩酒唱和、優(yōu)游卒歲的安逸生活。
從其早年之行跡來看,他考中進士之后旋即離職,“未嘗一日居官”,在湖南新政期間也甘于僅在幕后參贊籌劃,可以看出他似乎無心仕途,甚至厭棄功名利祿。
在朝為官,難以真正獲得優(yōu)裕閑適的心境。明清時代,士大夫階層易遭摧折,比起父親陳寶箴,陳三立似乎更有些與君統(tǒng)疏離的價值取向,幾乎是全然不以功業(yè)為重。不過觀察其后來在湖南的作為,會發(fā)現(xiàn)他這樣相對邊緣的身份,反倒可以獲得有限度地推行德政、變革社會的權力,得以在小范圍內(nèi)踐行“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相融合的人生理想。這樣理想的生活模式是既能有所作為,又可以保持精神的相對自由和人格尊嚴。其實這正是中國士人“兼濟”與“獨善”理想的融合貫通。
然而甲午變局,給陳三立等中國士人造成了至為沉痛的心理創(chuàng)傷,整個知識階層都感受到了這一場浩劫所引發(fā)的思想沖擊,甚至成為刻在血脈里的深深烙痕。陳寶箴變法圖強的迫切心理、梁啟超此后激進的政治立場、幾代士林學人的學術進路、經(jīng)世心愿……那種家國孤憤,縱然滄海變異,再也無法改變。而陳三立也再不是那個從容于涵泳藝文、流連詩酒的官宦子弟,而是完成了他與國家現(xiàn)實的一次深入證悟,從此雖廁身末世,但仍充滿用世精神。
在這一點上,有一事可資佐證。在摯友易順鼎奔赴臺灣抗倭之時,陳三立奉母留寓武昌,成為易與內(nèi)地主要的聯(lián)絡人。在易順鼎的《盾墨拾余》卷四《電信》當中,保存著十余條陳三立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六月至九月間的發(fā)給他的電函。電函的內(nèi)容表明,當時身居武漢的陳三立滿懷憂心,奔走在張之洞、譚繼洵等重臣之間:
“源豐潤棧易道臺:望相機進止,餉難濟?!保ㄆ咴露模耙延忻苤剂钅涎蠼訚?。”(八月十一)“次申有餉五萬金可借解,頃懇敬帥即籌,妥再告?!保ò嗽率模跋銕浉搽姛o奉旨接濟事,京電系訛傳。敬帥困司道阻撓,次申憚不具撥??珊??!保ò嗽率熬磶浭苤疲瑹o可望……偕恪士速還?!保ò嗽率耍芭_事如此,萬無救法,猶呼兩帥。痛極……”(九月初三)
細觀以上電文,字字包含腥風血雨。陳三立雖未如易順鼎之親臨戰(zhàn)場,但是他同樣憂心忡忡,感同身受。事不可為,他內(nèi)心的痛苦焦灼,躍然紙上。
家長對后代子弟的取名其實也富有深意,體現(xiàn)了家學家風,體現(xiàn)著家族對晚輩的期待和教誨。和陳三立關系最親密的小孫女名為“流求”,二字正是臺灣的古稱;另一個孫女取名“小彭”,隱喻澎湖列島(古時“彭”“澎”可以通用)。由是觀之,這個名字亦與乙未割臺有關。為家族中兩個女子取名,依稀折射著陳三立父子潛意識里的家國舊夢。甲午年激蕩的風雷,早已潛移默化于陳三立的血脈中,縱使事過境遷,那血與火構成的歷史因緣如何能忘?
甲午之后,陳三立便以一片忠勇血忱輔佐父親刷新吏治,不擇毀譽禍福,指引最保守省份率先破冰,最先領略新文明的曙光,留下了令后人嘆服的足跡。
在晚清政要譜系中,陳三立的父親陳寶箴,算不上是最上層的核心人物,未曾飛黃騰達,也未膺寄中樞要津。但他出自客家人“棚民”之家,崛起于阡陌之中,憑借組織地方團練,維護一方平安的感召力在晚清危局中崛起,殊為難得。他由作幕入仕,從候補知縣、候補知府、候補道員到實職道臺、按察使、布政使,六十五歲官拜巡撫,從此成為獨當一面地位顯赫的封疆大吏。
在民族危難之際,他曾平定叛亂、抵御外敵、整頓吏治,也曾興修水利、拯救饑民、創(chuàng)辦實業(yè)、興辦教育。他追求的是“經(jīng)世致用”,不愿意做一個坐地論道的書生。他與張之洞聯(lián)名向光緒帝奏呈《請飭妥議科學新章兼酌改考試詩賦小楷之法》一折,經(jīng)光緒皇帝親自諭示,在全國推行,嗣后一切考試均以講求實學實政為主,不能憑借楷法優(yōu)劣為高下,以勵碩學而黜浮華。陳寶箴與張之洞這個奏折,不僅是對科舉制度的改革,而且是中國百年文化突圍的開始。
在湖南任上,躊躇滿志的陳寶箴濟時代風云,大刀闊斧,整飭吏治,招納賢才,推行新政,計劃以湖南一隅為天下先,創(chuàng)立富強根基,使國家有所憑恃。三年的湖南新政為他身后贏得皇皇大名,使他成為清王朝兩千多個督撫大員中為數(shù)不多的干才,其政治抱負更屬鳳毛麟角,其作為足以影響一時風氣。
1897年的冬天,南學會、礦務局、航運局、蠶桑局、工商局、水利公司、龍舟公司、武備學堂、算學館、昭信股票……放眼湖南全是新鮮事。新政運動中新興企業(yè)的代表們齊聚又一村撫衙,大家歡聲笑語,感慨三年來的變化。
湘報館外,張燈結彩,一份現(xiàn)代意義上的日報誕生了,這是中國新聞史上舉足輕重的日子。街市上各色各樣的公司、廠礦、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繚亂,商店里貨物充塞。陳三立動員起湖南鄉(xiāng)紳,成為寶善成機器公司的股東,鼓勵從事湘繡女紅的胡蓮仙母子開設繡坊,接受訂單,走向市場。湖南五十名優(yōu)秀學生整裝待發(fā),即將踏上留洋之路。每一天都有令人目不暇接的新事發(fā)生。
這的確是一場扎扎實實的全面社會變革;客家人敢闖肯干的特點,在湖南這方舞臺上被陳寶箴演繹成了革故國舊氣、維一方之新的宏偉藍圖。特別是經(jīng)濟、教育等方面的新政措施,成效明顯,令人矚目。陳三立一方面積極致力于順應歷史潮流的社會改革,另一方面堅決反對將社會引入干戈四起當中去,也不追求革命道路,唯愿以地方實驗、文明教化和新政推行而實現(xiàn)社會轉型。日后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的關鍵人物多有出自湖南者,飲水思源,湖南新政當是繞不過去的一章。
義寧父子的幕僚班底,羅致了包括譚嗣同、梁啟超、黃遵憲在內(nèi)的維新志士,皆一時俊彥,陣容強大且又能敷實用,無論為官為民,居長居幼,皆平等共事,以新學相砥礪,以義氣相激蕩,使得湖南風氣為之一變,成為全國維新運動的中心之一。天津《國聞報》就發(fā)現(xiàn),湖南“素稱守舊,而近日丕變之急,冠于行省”。當時放眼全國,各省官員敢為人先、真正效力變法改革的,也只有義寧陳氏一家而已。他們以其無與倫比的儒者之勇,在繁管急弦的一百天里,發(fā)出了驚世駭俗的光亮,千百年之后,依然在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激蕩人心。
但陳氏父子的苦心孤詣,無人能懂,甚至遭受雙重誤解:保守者視之為激進,維新者視之為頑固。他們的憂苦和憤懣都顯得孤苦無援。光緒二十四年(1898),戊戌政變失敗,陳寶箴以“濫保匪人”被罷免湖南巡撫職,陳三立同被革職,永不敘用,一生政治抱負遂盡于此。無限酸辛,一言難盡。陳氏父子“累年所腐心焦思廢眠忘餐艱苦締造”的湖南新政,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1898年風雷激蕩的一百天,最后以一幅悲苦黯淡的畫面,定格在陳氏父子枯干的淚眼里?!瓣懗翈讟牳无o,剩有人間徹骨悲?!痹诳纯腿缭?、人心似冰的史書里,我們依稀還可見陳氏父子悲愴沉重的身影,式今鑒古,昭告方來。
4
陳寶箴苦心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到最后一切都化為烏有。這使他有了透徹的領悟;陳家人的儒生心性,與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政治生活實在格格不入。子子孫孫從此不得再問政——這成了義寧陳氏的家訓;而陳家從此果真也再無人登科入仕。這個中國近代歷史上的顯赫門庭,從此也走向了與傳統(tǒng)仕宦人家截然不同的結局;陳家從此薪火相繼,人才蔚起,成為古今中外皆罕見的文化世家。
陳三立這個百日維新的當事人,更是從此心寒如冰,一生遠離宦海和官場,從充滿刀光血影的世界里徹底隱退。
光緒二十四年(1898)正月,有十五人被江蘇學政推薦入經(jīng)濟特科,陳三立榜上有名。之后榮祿等人也向清廷極力推薦陳三立。誠如陳寅恪后來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所說,倘若不是陳三立是時正丁母憂而依例不列保薦,則或即已入都,恐“當與四章京同及于難,可謂不幸中的大幸矣”。
崝廬為陳氏戊戌政變后的隱居之所,“取青山字相并屬之義”。后來的“散原”二字,即從南昌散原山而來,選辭命意,似有接續(xù)崝廬的意味。陳三立居留崝廬期間,寫有大量詩作,論者標其為崝廬詩。崝廬諸詩,多由一己之悲歡,推廣而至華土萬民,嚙墨咽淚,悲苦不堪。
變法結束,國事蜩螗,離亂無數(shù)。那段時間,也是陳三立漫長人生中最為艱難冷酷的時期,天下家國的痛苦沉沉積壓在他的身心。其《崝廬記》有云:“今天下禍變既大矣,烈矣,海國兵猶據(jù)京師,兩宮久蒙塵,九州四萬萬之人民皆危蹙,莫必其命,益慟彼,轉幸吾父之無所睹聞于茲世也?!狈叛劭嚯y世路,陳三立淚眼已枯。
迭遭家國之變、以病軀殘年落拓江湖,一個家族由盛轉衰竟能如此迅速,其所給予家族成員的影響不言而喻。兩年多的時間里,陳三立先后失去了四位親人:母親黃氏、大姊德齡、長媳范孝嫦和1900年7月在抑郁中死去的父親。經(jīng)歷著常人難以承受的深哀大痛,陳三立自己也重病幾死。他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彷徨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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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烈烈的湖南新政,實際上是陳氏父子二人合作的結果,“一省政事,隱然握諸三立之手,其父固信之堅也”,這已為世人所公認。也正因如此,陳三立內(nèi)心深處,認定自己在維新運動中過于激進,對父親之死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句粗鄙無識的“江西人好聽兒子話”,在當時廣為流傳,像扎入陳三立內(nèi)心里一根永難移除的毒刺。“平生報國心,只以來訾毀……兒今迫禍變,茍活蒙愧恥?!彼哉J無法贖清自己的罪愆;無法平復的創(chuàng)痛如鮮血般浸潤了他的《崝廬述哀詩》。
在陳寶箴寫給俞明震的一封信里,也談到陳三立維新變法失敗后欲自殺的經(jīng)歷。由此可以看出,陳三立性格的剛直峻烈以及變法失敗給其帶來的嚴重精神挫傷?!叭松裘掣杩蕖保ā度仑チ斩山胛魃阶鳌罚嵌螘r間,黃遵憲曾從粵北梅州來西山“崝廬”,專程探望陳寶箴全家,后來有“人竟以死祈,世事可知矣”之詩句,陳氏父子的心境可知矣。
《崝廬述哀詩》中,那呼天泣血般的情緒表達,表明陳三立心里已沉重不堪:
昏昏取舊途,惘惘穿荒徑。
扶服崝廬中,氣結淚已凝。
歲時辟踴地,空棺了不剩。
猶疑夢恍惚,父臥辭視聽。
兒來撼父床,萬喚不一應。
起視讀書帷,蛛網(wǎng)燈相映。
庭除跡近荒,顛側盆與甑。
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獍。
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
俯仰之間,君父家國事無可復問,陳三立的身體里隱藏著痛楚不堪的家國痛史,有如千鈞巨石,疊加積壓在心里,均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這讓他的詩作有一種毀滅性的悲劇力量?!督駛魇菢窃娫挕分杏性疲骸吧⒃校采鎹攺]諸作,皆真摯沉痛,字字如迸血淚,蒼茫家國之感,悉寓于詩,洵宇宙之至文也”;王賡謂三立的《崝廬述哀詩》“上承《詩經(jīng)》、《離騷》、杜甫、韓愈的詩學傳統(tǒng),能將個人際遇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吟誦出詩史般的佳作”,持論均頗為貼切。
“得志則改革致太平,不得志則抑郁發(fā)憤而一寄于詩”,陳三立的詩用字奇警,沉郁冷寂,荒寒蕭索,善用“殘陽”“饑雁”“劫灰”“哀蟬”“疏燈”“啼鵑”等意象,紛繁怪譎,無一不顯出物象生機之衰。對于庚子國難,陳三立也有多首詩涉及,《十月十四日夜飲秦淮酒樓,聞陳梅生侍御、袁叔輿戶部述出都遇亂事感賦》是其中一首:
狼嗥豕突哭千門,濺血車茵處處村。
敢幸生還攜客共,不辭爛漫聽歌喧。
九州人物燈前淚,一舸風波劫外魂。
霜月闌干照頭白,天涯為念舊恩存。
“九州人物燈前淚,一舸風波劫外魂”之句,凄涼入骨,讀后令人覺其哀苦無限。故國淪喪的時代賦予他們大痛苦、大悲憫,字字如迸血淚,真正體現(xiàn)了中國士人文化托命的品格。
滿腔激憤的詩人乘舟由南昌至九江,夜不能寐,寫下了他的名作《曉抵九江作》:“合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啼雁萬峰巔?!憋L濤四起,國難家痛萃于一身,那是至死未變的憂患之心。陰冷晦澀的文字世界里,充盈著疏離和孤絕,詭異的烏啼和無邊的寒意觸目驚心,似乎都映照著他整個的生命經(jīng)驗。大廈將傾,暗夜來臨,詩人滿眼都是黃昏和暮色。陪伴艱難行旅的,只有凄婉迷離的夕陽和昏鴉。吟誦這沉痛的詩句,真讓人感覺百憂千哀在家國,河山之痛有如暗潮洶涌,深深的國仇家恨在心底滋長,令人禁不住悲從中來。
同光體是晚清最為時人稱道的詩歌流派,堅守舊詩營壘,執(zhí)著于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不過以南社為代表的革命詩派對陳三立詩歌持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如柳亞子批評以陳三立為代表的同光體“貌飾清流,中懷貪鄙”;后來胡適也曾批判舊體詩,認為“五七言八句的律詩決不能委婉達出高深的理想與復雜的情感”。在大多數(shù)文學史家看來,舊體文學是古典的、前現(xiàn)代的,而白話文學則是現(xiàn)代的。他們有意無意地將“現(xiàn)代文學”等同于“新文學”,從而抹殺了舊體文學的現(xiàn)代性。
陳三立的文言文詩作,以史入詩,隱喻時局,民生之凋敝、圖強之艱險,多有描繪,國運與家事榮辱相伴,著意鋪陳凌厲肅殺的秋意,甚至幽森凄厲,陰沉鬼趣映襯兵燹頻仍的現(xiàn)實,“沉質蒼遒,低回不盡,足當少陵詩史?!蔽淖指星檎\摯,略為艱澀難懂,其實并無過多用典,也無佶屈聱牙之病。文言文是存在于中國文化典籍中最簡約、凝練、雅致的文字,含納了我們民族最初最基本的精神品質。它并非一個簡單的戳記,而是一個難以言說的符號世界,是經(jīng)過千百年層層積淀而凝結的一個民族的“潛意識冰川”,是國人生命體驗與文學長期的累積與互動,是人心與自然大化的水乳交融。在陳三立看來,“西學”乃急務,不可不講;但華夏民族的倫理辭章,比之歐風美雨,歷劫不磨,環(huán)球無二。但很有意味的是,陳三立很少在公開場合為舊體詩歌辯護,同時也從不向新詩陣營進行反擊。當然,這也未妨礙散原在詩壇的地位聲望。
陳三立的詩作血脈鼓動,氣息幽咽,多發(fā)之于孤絕幽深之境,其境寄旨遙深,景物不作常態(tài),詩語不落窠臼,其幽深、隱秘、晦澀的整體氛圍,頗具騷賦之奇觀。而艱深、極端、悖謬與沖突的審美取向,對“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傳統(tǒng)形成了偏離,又昭示了一種建立在傳統(tǒng)之上的現(xiàn)代性文風。
1945年,柳亞子終于承認:“辛亥革命總算成功了,但詩界革命是失敗的。梁任公、譚復生、黃公度、丘滄海、蔣觀云……的新派詩,終于打不倒鄭孝胥、陳三立的舊派詩,同光體依然成為詩壇的正統(tǒng)?!?/p>
憑欄細認舊煙霞
1
陳三立本來打算晚年定居南京,1910年清明赴南昌掃墓后,于南京城東青溪上游西岸西華門頭條巷筑新宅,名之曰“散原精舍”,沒想到“居數(shù)月而亂作”,只好避兵亂挈家遷滬,暫居俞明頤寓所。
避居上海,從歷史的潮頭退下來,滬上于是就多了以陳散原為中心的詩酒雅集。從政界風口浪尖的弄潮兒,到執(zhí)詩壇之牛耳的“同光體”詩人,陳三立聲名依舊,但他的心事無比寂寥。經(jīng)歷了清末民初的國事乖違、變亂驟起與時艱勢危,他已從舊王朝中的先鋒者,變成了新時代的“待死”之人。飄搖時光里,陳三立所經(jīng)歷的武漢士人圈、湘中士人圈、京師士人圈里的師友,大多風流云散,命運升沉各異。靜思往事時,唯有一聲長嘆。
陳三立一生行跡,與清末士夫之有名位者,交游殆遍,他筆下的人物,如盛宣懷、劉銘傳、張勛、吳昌碩、朱祖謀等,時間的塵埃亦難掩其光芒。在《席寶田行狀》文末,陳三立自述作文的目的在于“上諸史館,甄錄本末,并以俟當代雅故聞人,頌述勛績,垂詔來葉,以折衷焉”,可以讀出一個中國文化積薪傳火者的隱隱心曲。張舜徽謂散原傳狀之文“足以裨翼史傳,聞見親切,翔實不蕪,亦一代得失之林”,“究心清季史事者,多可參稽”,是那一代士林風尚的踏實記敘。
陳三立的詩歌,令“天下靡然向風,稱為陳鄭(孝胥)體”,為中國同光體詩派中碩果僅存的“皤然一老”,一直有盛名于東南。汪辟疆《展庵醉后論詩》有“鑿開鴻蒙,手洗日月,杜陵而后,僅有散原”之說。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亦謂:“五十年內(nèi),惟吾友陳三立,稱雄海內(nèi)”。類似的推崇之語,在陳三立生前身后,可謂屢見不鮮,足以印證他在同光一代詩壇的領袖地位。
世風日益衰頹之際,他的學術研究和創(chuàng)作隱然有感傷時事、標舉風氣的意味,將對傳統(tǒng)文化的依戀態(tài)度投射到前朝之上。在陳三立自我的心理鏡像中,在因朝代鼎革等因素導致民族盛衰、學術興廢、文化價值被凌逼時,尤其易代之際的一代士人已風云渙散,總歸要有幾個堅守的人,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詩人的微妙立場,顯然不取決于民國年間光怪陸離的歷史,而是取決于文化觀念本身。
在滬上,一個叫“超社”的文學組織(后更名為逸社),給了陳三立不少安慰。他們以人脈、交游、學術淵源以及身世習慣等因素聚合,平日里蒔花種樹,或寫字鬻畫,于春秋佳日相聚,讀經(jīng)課史,詩酒流連,一年之中約有十余集,場所多選擇在樊園(樊增祥寓所)、泊園(周樹模寓所)。
在民初,外界大環(huán)境對陳三立和他的詩友其實并不友好,彼此相看兩厭是當時的普遍情緒?!捌寰忠褮?,吾人將老”,陳三立有一段話形容包括他在內(nèi)的朋輩詩人,“吾輩保余年,履劫運,遂比叢燕集葦苕之表,姑及未墜折飄浮,啁啾相訴而已”。他們在抱團取暖之中消解自身的孤苦愁悶,尋求集體認同、聊表隱逸之心。
不過,詩社其實是一個對身份要求很高的群體,由昔日名臣大吏至儒林藝苑之俊彥組成,他們當中不少人曾經(jīng)親自參與維新變法運動,主張改良主義,反對激進革命,興辦民生實業(yè),革新教育系統(tǒng)。這一群體充斥著清王朝末期的士大夫精英,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晚清的改革時代不但不“老舊”,反而是得風氣之先者,他們最終與辛亥革命分道揚鑣,與具體歷史事件的偶然性以及個人的情感因素等不無關聯(lián),當然歸根結底,還是自身的文化保守主義氣息與士大夫文化積習使然。
和陳三立一樣,滬上遺民詩人在政治上多并非遺老。他們與清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少是清朝舊臣。盡管他們不一定是舊有王朝的受惠者,也未必以清室之覆、民國之興為天維人紀壞滅之巨變,還有些人對過去政權也是持批判的立場。然而亡國之恨、黍離之悲,依然在他們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歷史悲涼感。
亂世之中,流寓滬上,氣類相慕,訪友晤談,可能是獲取慰藉的特別重要的渠道。他們失去或放棄了舊有的官僚身份,“文人”“學人”的身份更為凸顯。每次雅集,分韻賦詩,賓主盡歡,至暮方歸。晚則集于酒樓或某人寓宅,開懷暢飲,賦詩紀游。下次雅集另選一地,匯交前集之詩,互相品評,顯然意欲在王謝蘭亭故事之外別開一文學傳統(tǒng),一個感慨時艱、憂國憂世的傳統(tǒng)。詩社幾乎重現(xiàn)了當年武漢張之洞幕下文酒之盛的勢頭——在武昌期間,陳三立曾擔任張之洞所創(chuàng)辦的兩湖書院的文學教習,并與張之洞幕府中的一些重要人物如梁鼎芬、沈瑜慶、楊銳等過從甚密,至少參與了二十四次雅集。
他們研學、談詩、聽雨、望月,流露出遺世獨立的遺民氣息。身處大動蕩、大嬗變的時代,他們沒有也不愿追趕革命者大刀闊斧、披荊斬棘的步調(diào),相反以不仕新朝相標榜,以恢復舊文化為旨歸,自愿進入頑固保守之列,保守自己認同的文化價值——而那正是他們獲得價值和尊嚴的源頭。在延續(xù)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被遺棄的年代,他們向著一個更古遠的中國遙遙致意,也是對老式知識分子風骨意氣的重新張揚。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民國肇興,人民所期待的河清海晏的社會并沒有如約而至。相反社會陷入軍閥亂戰(zhàn)、國勢衰頹、政令不達的動蕩之中。后世人說起民國,常常將其比擬為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思想自由,令人神往。然而以當時人的感受看,實在是活脫脫的亂世。在陳三立的詩歌中,就大量出現(xiàn)“流人”意象。他最為恐懼痛苦的,便是“道術將為天下裂”的失序靡常。
陳三立當時最憂慮的,就是五代驕兵之禍,或將重見于民國世界。他眼見原本質樸良善的百姓在戰(zhàn)爭之后變得粗悍殘忍,整個社會風氣也明顯轉向尚武與浮華,在學術領域,功利化、世俗化及求新求異的傾向日趨嚴重。從此不參與民國事,成了他最基本的立場。
1913年春,教育部致函陳三立等人,商請編撰國歌,并附送世界各國國歌譯意及原文各一冊,以資參考。最終未得散原回復。選擇不與當權合作,自我放逐于“當世”或“當事”之外,總比如嚴復之于籌安會、鄭孝胥之于偽滿政權之那樣委身逢迎來得自在,起碼能葆其素心。在民初新文化如火如荼、狂飆突進之時,陳三立固執(zhí)地活在過去傳統(tǒng)夢境里的“舊巢痕”中;獨懷的一腔孤憤,完全是出于他對時事不可為與歷史之荒謬的深刻認知。
陳三立在晚清是典型的新人物,在守舊派看來不合時宜。他在民國卻成了遺老,給人的感覺依然是不合時宜。這種貌似沖突的立場和氣質,就像一場勝負難分的殘局。不能泛泛地說陳三立是清王朝的遺老,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他的內(nèi)心世界,遠比人們想象的要復雜微妙。
誠如陳寅恪所言:“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綜錯之情態(tài)?!泵駠鴮W界唯新是求,而陳三立自外于一般社會人群,猶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這種孤絕的堅守,給人以蕭然物外之感。然而“來作神州袖手人”的詩句,“乃是一種憤極的沉默、恨余的冷眼”;陳三立的內(nèi)心絕非麻木不仁。站在人類文化的立場上看,“那些永遠活在過去的人”是千古傷心之人,而非太上忘情者。
在漸入老境之時,面對一個他難以接受的新時代,禮樂崩壞,世道澆漓,陳三立學會了緘默隱忍,他知道如何平息自己飄零的命運。辛丑之后,在袁世凱稱帝、護國戰(zhàn)爭、張勛復辟、軍閥混戰(zhàn)這一系列混亂喧囂的政治旋渦中,陳三立“不求聞達于遜清之世,不樂依附于洪憲之朝,不預機謀于復辟之變,不欲指摘于軍閥之秋”,恪守著自己的價值理想、刻意生活于傳統(tǒng)世界中,始終獨立事外,落落寡合。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尤其在這樣一個王綱解紐的時代,游宴唱酬背后是每個人難以言說的沉郁心事,畢竟還有更關鍵的現(xiàn)實問題在等待著他們。經(jīng)過了易代的陣痛以后,遺民們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人生出路。幾年后,各種熱鬧非凡的滬上雅集紛紛宣告終結。
變局已定,大勢已改,任是誰的堅持也難做到從一而終,遺民現(xiàn)象說到底是一個時間現(xiàn)象,時間是不可逆轉的,“時間”消磨和侵蝕了滬上詩人群體的意志,其中有人重新踏入仕途,成為民國的高官,當然也背上了沉重的心靈包袱,昔日同道認為其大節(jié)有虧,割席斷交,不一而足。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人與事,也就隨著時間,隨一代人一起消散,就像一縷縷的殘夢,飄散著前朝的遺韻,訴說著無盡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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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易代之際,清兵攻陷江西之時,戰(zhàn)禍慘烈,魏禧和他的家人與朋友,在寧都翠微峰上“避秦”,并開始了長達六年的聚居生活。陳寅恪在《贈蔣秉南序》中,談到他讀《易堂九子集》時,深羨其詩朋親友相聚一地從容講文論學的情景。先輩的業(yè)績以及晚清義寧父子在近代的遭遇,使得陳家人更加相信文化教育、思想啟蒙對歷史所起的積極作用。
維新時期,陳三立在湖南創(chuàng)辦時務學堂,以熊希齡為總理,以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以李維格為西文總教習,意圖將義寧陳氏的辦學理想由“齊家”轉為“治國”,使文化得以輾轉灌輸,弦歌不輟,不絕如縷。
1900年春,陳三立挈家從南昌遷居南京,從此和后輩先后在此寄寓達二十余年之久。陳門的俞明詩、陳衡恪、陳康晦、陳方恪以及孔紫萸也先后故于此,其中后三位還長眠在南郊的望江磯。
“獨曾文正公在江南時……往往招攜賓客,泛舟秦淮,徜徉玄武、莫愁之間,登眺鐘阜、石頭,流連景物,飲酒賦詩,以相娛娭?!痹谀暇┻@一學術發(fā)蒙的文教圣地,在與碩彥鴻儒交往的詩詞文章中,鐘山踏青、長江泛舟、后湖雅集、秦淮看燈的場景隨處可見。游人只合江南老,陳三立決心在煙雨江南度過余生了。“改革天下”的政治理想,也隨之讓位于發(fā)揚中國文化與學術德教的文化理想。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陳三立心中埋著巨大難言的家國隱痛,開始投身全新的生活,雖然頂著外界送與他的遺老之名,但實際上他頗能趕上時代潮流,身雖廢退而匡時濟世之心曾不稍減。他對社會政治與思想文化的變化很敏感,并不排斥新事物。
南京本就是“人文薈萃、士林淵藪”的教育名城,這里不僅保存著清代的科舉考場江西貢院,還有明代的最高學府國子監(jiān)。在舉家遷居金陵的第二年,陳三立就開辦了新式私塾,教育方恪、隆恪、寅恪、康晦、新午等子女;愿世代子孫都成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在三立老人清癯的背影后,立即響起了瑯瑯書聲。
這位當年的維新派人士,家塾自然也辦得極有特色。這個耕讀之家如何一步步走出閉塞,變成世代書香、賢杰滿門的文化型大家族,陳三立更曾親身經(jīng)歷。據(jù)陳寅恪侄子陳封懷《回憶錄》載:“自祖父挈家寄寓金陵,延聘西席外,在家里又辦了一所學堂。四書五經(jīng)外還開有數(shù)學、英文、音樂繪畫等課程。以及文、體設備。這所學堂除了方便自己家中子弟外,親戚朋友家子弟也附學。六叔和幾位叔叔都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打下他們對國學的基礎?!?/p>
陳三立心憂天下,淡薄功名,幾十年來歷盡滄桑,飽經(jīng)世變,胸襟眼光氣量都不同凡響,教育方式也有異流俗。湖南新政時期,黃遵憲曾向陳寶箴建議,本擬請康有為任中文總教習,但陳三立則認為梁啟超的思想早已超過乃師,“不如舍康而聘梁”。事實證明,梁啟超到時務學堂講學,對湖南影響很深。無論是請先生,還是選學生,都顯示了陳三立的見識。1922年,他和梁啟超在南京重逢,談及蔡鍔,陳三立告訴梁,當年蔡鍔來考時務學堂,只有十四歲,文章不通,已經(jīng)被排除在錄取名單外了,是他一眼看中蔡鍔特別錄取的,果然后來有大成。
“安得神州興女學,文明世紀汝先聲?!标惾⑾M佣寄芙邮墁F(xiàn)代新式教育。移居南京后,其家族諸女皆在家塾中讀書。在陳三立看來,女學的興盛,是國家和民族文明的標志。其所思所想,無不與時代的脈搏絲絲入扣。衡恪、隆恪、寅恪諸子皆見識廣博、學貫中西,在民國里各成一家,與陳三立的教育思路密切相關。
在教學安排上,四書五經(jīng)仍占了很大的比重,但并不排斥國學以外的其他知識,家塾同時又設立數(shù)學、外文、音樂、繪畫和文體等新興課程;男女學童同室執(zhí)經(jīng)問業(yè),從小就閱讀經(jīng)典著作,并接觸了外語和自然學科。在薪火相傳中,家學給予陶冶,又有新文化風氣的若干積極影響,好風借力,新舊兩面都得以潛移默化,這正是陳三立高出前輩人和同輩人的地方。
在一種我們熟悉和親切的歷史場面中,展現(xiàn)的正是文化源流的薪火相傳。陳氏家塾“往來無白丁,談笑盡鴻儒”,陳三立聘請柳詒徵、王景沂、陶遜、顧實、周印昆、周大烈等南京當?shù)匾粫r名流為教師。若非義寧陳氏之清門雅望,如何能聘來這么多學界大儒?同時他聘請塾師的禮節(jié)也周到隆重,令這些名師無法拒絕。
“兩三間屋小如舟,喚取諸雛誦九流?!标惣易拥茉趯捤勺杂傻氖谧x氛圍里渡過了啟蒙這一關,以讀書為人生之樂。幼承庭訓,拜師續(xù)學,飽讀詩書,放眼天下。一種有別于常規(guī)的異質性思維與教育理念,在其所處的時代艱難生長。學藝肯下功夫而又不枉氣力,又加宗風清正,潔來潔往,子弟多有能早成。
這種新式學校引起江寧教育界注目,甚至連張之洞也贊賞有加,士紳戚友之家有子弟者,紛紛前來商求附學,執(zhí)經(jīng)問業(yè)。在這樣的情況下,陳三立于1903年舉家遷居江寧內(nèi)橋灣(今南京建鄴路口),而把他原先位于白下路馬府街(今南京太平南路至長白街)的寓所讓了出來,與陶遜、茅謙等人一起,將私塾改辦成“思益學堂”,是為江寧新制小學之始。末代狀元公張謇特意發(fā)來賀信,譽之為“中國第一文明事業(yè)”;晚清大吏端方也親自到學校來視察,贈學生每人一套“文房四寶”;學生們穿制服列隊操演答謝,行舉手禮。
精于經(jīng)史詩詞的王伯沆、精于史學目錄的柳詒徵、精于書畫藝術的蕭俊賢等名家,都先后被聘為教師,令蒙童們從小沉潛涵泳于藝文之間。他們深厚的學術素養(yǎng)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傾情呵護,加之相關的家族門風與學術成就,都使年幼的陳家子弟初窺新學、舊學宏妙精深的門徑,進而受到?jīng)阉铚S膚的影響,從此欲罷不能,潛心向學。
陳寅恪很早就接受了比較系統(tǒng)的國學教育,當然也包括散原老人文人氣質的熏染;之后他遠赴歐美,涉獵了大量的西方文化書籍,但推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卻從未動搖。對中西文化的兼收并蓄,使他永遠不會在蒙昧的環(huán)境中故步自封,而是逐步構造了自己融匯中西的開放心理和廣博的知識結構。陳氏家學所確立的思想根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陳寅恪日后“以文化自肩,河汾自承”的立身之本。
陳三立“既竺于舊,亦諳于新”;他心態(tài)健康,目光長遠。這些孩子都屬于新的時代,而自己是舊時代的人,他們的時代已過去了,往后一切都是新的。
他要孩子們既要像先祖一樣,堂堂正正地處身立世,又能去做這一代做不到的事。他因材施教,使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各自發(fā)展自己的天性和愛好。他真是一位洞明世事富有智慧的老人。在可塑性最強的少年時期,思益學堂前所未有的中西結合的教學理念和教育模式,為他們將來的脫穎而出打下了堅實基礎。
作為名家后代,陳家沒有人變成盛氣凌人、驕奢淫逸的“衙內(nèi)”和大少爺。這得力于家庭在個性和品德方面的嚴格培養(yǎng)。陳三立是一個有心的父親,他親手繪制了一幅“家脈綿延圖”,也得到了令他欣慰的回報。
在思益學堂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百年之后依然熠熠發(fā)光的名字:他們的友誼從孩提時代始,此后終生不渝。陳寅恪成日后為融匯古今、打通中西的大學者,茅以升和宗白華后來都成為各自領域內(nèi)頂尖的人物,從舊學里開出新規(guī)模,顯出眼光和方法上的意義,這與他們在思益學堂的教學環(huán)境下發(fā)蒙,有很大關系。
當日就讀于其中的學生,除了陳三立的兒女,還有姻親俞明震家的俞大維、俞大綱兩位世家子弟、晚清重臣周馥之孫周叔弢、候補道朱子涵之子朱伯房。
王伯沆、柳詒徵這些碩學通儒構成的師資基礎,本身又是一個文化氣息濃厚的交際圈。1905年秋,陳三立更得湖南商紳資助,在西華門頭條蒼巷俞明震宅“俞園”之側營建有回廊、花徑、栽植花木的新居,仍榜曰“散原精舍”,亦稱“金陵別墅”?!吧⒃帷背蔀榻瓕幬膲鹘?jīng)常雅集的場所。自居住江寧以來,來家中雅集唱和的梁鼎芬、文廷式、陳伯弢、夏敬觀等。以“散原精舍”為中心的南京文人圈,超出了一般新知舊雨的友情,而形成了一種精神共同體,他們在鄉(xiāng)土中國社會劇變的中國社會,相互鼓勵,共同保持固有文化不因時代嬗變而衰敗。
“劫后留遺墨,香火證前因?!苯逃嗍且粋€重大因緣,家族成員思想融通,眼界開闊,因命運遭際、時代思潮、師友淵源、天賦個性等影響,雖人生道路各有不同,但多度量寬和,聲氣相孚,厥傳不絕,人格上的修養(yǎng)也臻于日新月滿,絕少小家氣象。作為一個以詩文學問傳家樹譽的文化世家,家世流脈由此歷劫不墮,有了百年長新的生命力。
3
1929年舊歷十月,陳三立在兒子隆恪的陪同下,乘江輪離開上海,行至九江,再自蓮花洞租滑竿登好漢坡上廬山牯嶺。1930年春,經(jīng)德國僑民李博德中介,陳家購下廬山牯嶺河南部1129號挪威人出售的別墅。此宅地處萬松嶺,建筑面積一百七十平方米。全家搬入后,散原老人在屋前巨石上書“虎守松門”,還在門前石柱上題刻“松門別墅”作為屋名。
從那時起,陳氏家族成員時常會聚廬山。廬山的林壑之美,不僅在于幽靜僻遠,有閑云繚繞、林鳥相親之趣,更有“山靜似太古”的出世意味,詩人與魚鳥相親、與松云為侶,是人與自然風月無邊的大自由。聽松濤,觀云海,送夕陽,迎素月。顧盼俯仰,怡然自樂,塵襟滌而遐想生,情景觸而歌詠成,正是中國文人自古以來的文雅之夢。
每到盛夏,到廬山旅行、避暑之人絡繹于途,但秋風一起,游客漸稀,及至寒冬,更難覓人跡。但陳三立卻堅持做全天候的“山民”,其對廬山的依戀可見一斑。在陳小從的《圖說義寧陳氏》一書里,有一張陳家大大小小二十余人的合影,都是“留在牯嶺過冬之長住戶”;人皆畏其嚴寒,而陳家人卻不改其樂,如果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如何堅持得下來?圖片中人看上去散淡清閑,和和美美,是那個時代的好故事,如今已難尋覓了。
松門別墅周邊以廬山松和秋海棠居多,廬山松長在巖石的罅隙里,參云翳日,虬根盤旋,很是蒼勁。每當月色灑落,漫山銀輝,其自然流韻,令人低回。陳三立枕石濯足,拾松煮酒,盡享天倫之樂,那是他們一家人記憶中最富色彩的幾年。
早在1870年,陳三立的父親陳寶箴第一次游廬山,在山南三峽澗一帶,流連于曲徑通幽的松林之中,目送明月朝霞,吟出“匡廬五老繞鄉(xiāng)思,真面何人寫照來”之句。后來,陳寶箴還曾計劃在栗里購置地產(chǎn),準備終老廬山。
年近八十的陳三立,完全是一副“雅望清標,耆年宿學,蕭然物外,不染塵氛”的樣子;世人已經(jīng)逐漸忘記了他前半生運籌帷幄、處事果決的維新派形象。然而“吏部詩名滿海內(nèi)”的美譽,卻使他仍免不了廣受關注,新朋故友噓寒問暖,文人政要討教切磋,松門別墅終日高朋滿座,勝友云集。陳三立亦和新知故交披襟雄談,交游唱和幾乎不斷,有時是兩人促膝,有時是數(shù)人唱和,有時則是高朋滿座。此亦排遣胸中郁積塊壘的一大途徑。登門求詩問學者也絡繹不絕,“少年后生,得其一言褒贊為榮,弘獎風流,詩家水鏡”。
兩廣總督袁樹勛之子袁伯夔、李鴻章從孫李國松、清文宗八大臣之一陳孚恩之孫陳病樹,相約拜陳三立為師,稱弟子,時人號“義門三杰”。陳三立居廬山時,三弟子每年也一定同上廬山拜望,從不爽約;散原老也總是襟納萬流,傾誠相待。陳三立為人寬厚,汪辟疆譽陳三立為“天魁星及時雨宋江”正是此義,所謂“見一善,常掛口”正是出于其獎掖后進、扶植新人的無私心地。
在廬山,陳三立臨峰觀雨,汲泉烹茶,與山僧野士、販夫走卒相得無間,寫下了許多寄情詠物的詩篇,名為《匡廬山居詩》,印成冊后,贈送親友。“劫余避亂之山中人,娛目騁懷,寫幽憂忘世變”;他于松林月色間獨步歌吟,寄跡湖山、嘯傲自適,與山、風、水、月生命相契,與猿鳥鼠雀相親,“斷云脫岫騎鴉背,宿草污泥展鹿程。摘葉立橋隨婦孺,一時天物滿余情”之句,與偏于事功的詩作絕不相同,令人頗感山水襟抱,那個在陰郁的初春獨懷孤憤的先朝遺老已成往事,令人“浩然有遺世之意”。
作為在詩壇吟社中長期主持壇站的老宿,雖是一位清疏蕭散的隱士詩人,有時也難免會為眾人裹挾,勉強出席一些士紳名流、民國新貴的雅集詩會。此時戰(zhàn)爭陰云正沉沉壓來,他對此類綴飾風雅之舉很是反感,萬松林詩會上他沒有作詩,卻留下了《詩序》,其文透露了其幽微心曲:“廬山牯嶺為海內(nèi)外人士避暑之所,今歲爭趨者逾眾……此數(shù)十人者期集萬松林別館,咸責賦詩紀遇……余以荒老久廢篇什,顧不棄其如喑蟬,要遮接踵,遂強一至而贅其列焉……今諸子把臂入林,群鳥在枝,殆有感于求其友聲,效嚶鳴之相樂歟?抑國勢岌岌,無所控訴,故假以寫憂而忘世變歟?”意味深長的勸諭之意不言而明。當眾人紛紛贊頌廬山之石蔚為奇巧大觀,散原老人又借題發(fā)揮,謂“廬山任何矮石皆高于新貴一首,非新貴皆矮于石也,新貴之首常低而廬山石之首不低也”,其孤梗心氣絲毫未變。
1930年,歷史學家、方志專家吳宗慈上廬山去拜望陳三立,交談中二人萌發(fā)重修《廬山志》的想法。陳三立將吳宗慈收集到的資料逐條逐段地進行整理,并且主張注重科學與文體,志文因時代不同,允許文體有別,舊從其舊,新從其新。為了使志書更為完善一些,他還特別約請了李四光等人撰寫有關條目。如其在《廬山志》“序”中說:“牯牛嶺一隅為海客賃為避暑地,屋宇駢列,萬眾輻輳,浸成一都會,尤廬山系世變沿革之大者,不可不綜始末,備掌故也。”
《廬山志》這本山志一直沿用至今。無論是建設鐵路、創(chuàng)辦新式學校、振興佛學還是重修《廬山志》,可以看出陳三立身雖廢退而匡時濟世之心不曾稍減,且不邀時譽,這樣的處世風格一直維系到終老,與其父祖如出一轍。
為了讓老人調(diào)適身體,怡心養(yǎng)性,陳隆恪曾在別墅院內(nèi)種數(shù)棵枇杷。此花學名“羊躑躅”,陳三立見此花似錦如霞,便取名“云錦花”。1932年胡先骕在撰寫《廬山志·植物卷》時,為“云錦杜鵑”立一條目,下注:“牯嶺附近溪澗常見此花,陳三立老人名之曰‘云錦花’,取其形狀美麗之意。”
1931年夏,散原老人與在廬山避暑的歐陽竟無以及時任中央大學藝術系主任的徐悲鴻等人相晤,同游黃龍觀雙樹。徐悲鴻為散原老人作油畫全身像,現(xiàn)藏北京徐悲鴻紀念館。畫中的老人安詳清瘦。
1932年秋天,陳三立迎來了他生命中的第八十個年頭,也迎來了他憂患余生中最溫馨的一次大活動。八十高齡的老人安坐在松門別墅里,看著晚輩后生們小鳥一般地先后歸巢。時在清華大學任教的陳寅恪,也專門請假上廬山為父親賀壽,并與從全國趕來的兄弟姐妹及親友團聚。陳寅恪、陳封懷叔侄倆曾在廬山相見,在散原老人八十壽慶的宴席上言歡。其時兼有為靜生生物研究所建植物園探勘園址使命的陳封懷,在風景秀麗的含鄱口遠眺碧波蕩漾白帆點點的浩渺鄱陽湖時,心情大好,陪著六叔久久地在一片片崇山峻嶺、幽川平湖之間陶醉和流連。
在隆恪及家人的服侍下,陳三立日常起居均在松門別墅,平日詩書酬唱,打算就此終老林泉了。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戰(zhàn)爭的陰影已經(jīng)悄然飄來。1930年陳三立短暫離開別墅時,在籠罩松門別墅的朦朦月色中,他在門前巨石上題刻了“虎守松門”四個字,寄寓家平安,國長存。但是,當他第二年重返別墅的時候,雖然松門依舊,但國門已開。
“侵夜山風喧,興亡跡俱掃。呼吸換人世,寄命千劫表?!标惾㈦m已耄耋,但其內(nèi)心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地“息影松林徑”,這個自稱要“袖手神州”的老人,顯然也做不到超然事外?!昂涎埏L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他筆下總不自覺地要意寄存亡,深寓秋風禾黍之悲,縱使萬事已成浮云,唯一不能撒手丟開的,是他對家國命運的擔憂和眷念?!熬乓话恕笔伦儼l(fā)生后,他每日報紙必看,在廬山漸漸襲來的陰云下,這位看似只以詩文自娛的詩翁,性情大變,再也不能舒心地閑看云起、醉臥松濤了。松門別墅里少了閑情逸致,多了壓抑悲憤。
故國喬木,不忍重看
1
民國初年,陳寶琛曾為陳三立題寫過“生世相憐騷雅近,賦才獨得杜韓遺”這樣的詩句,謂散原之一片騷心有如屈原,更有杜甫、韓愈獨懷孤憤的士人風骨;可謂是山高水長的百年知音。
陳寶琛為晚清“清流黨”領袖,當年趙爾巽被袁世凱任命為清史館館長,陳寶琛就視之為貳臣。他是散原老人江西鄉(xiāng)試時的座師,敢于破例將不以八股文應試的陳三立錄取為舉人,其識人之量由是可見。其《滄趣樓詩集》出版時,也是由陳三立撰的序,“歲寒松柏”是在民國文壇長久流傳的佳話。
陳三立與陳寶琛暮年重聚京華,當時陳三立已是八十二歲高齡,仍對老師行叩拜之禮,感謝陳寶琛的知遇之恩。兩位相交半個世紀之久的耄耋老人相互攙扶,觀者都為這“白首師生”感人的一幕唏噓不已。當時在場的人中,就有曾經(jīng)私誼甚篤的鄭孝胥。
亂世之中,讀書人難免會有歧路彷徨的時刻。因為政治立場、思想觀點各有不同,彼此甚至有對立責難之處,但他們畢竟曾浸淫于共同的政教文化體系,他們在思想與情感上有著相當?shù)哪跖c共鳴。鼎革之后,昔風舊雨之間,種種升沉窮達,事關大義,必然面臨歷輾轉艱難的出路抉擇。在這其中,陳三立與鄭孝胥這一對昔日詩友的分道揚鑣就尤為典型。
鄭孝胥于年輕時曾任清政府的駐日領事,以“熟諳洋務”先后被李鴻章、張之洞延入幕府,是洋務派倚重的新型人才。維新失敗后,鄭孝胥也受到重挫,心灰意冷之下請假出京,重歸張之洞幕府。但在晚清最后十年里,深諳洋務的鄭孝胥仍負海內(nèi)之重望,不僅在國內(nèi)名動公卿,就連英國《泰晤士報》也曾撰文,認為中國的直省大員里,能夠以政治家的高度辦事或建言者,幾乎已經(jīng)絕跡,能達到此標準的,唯有時任湘藩的鄭孝胥。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鄭孝胥身為清廷官員,處此驚濤駭浪之中,自然會感到惶苦難言。他當時被破格實授為湖南布政使,實際并未履任,又被中央畀以改革官制重任而赴北京,清帝下詔遜位的那天晚上,鄭孝胥在詩中將那個時刻稱為“天傾地維絕”。他在日記中寫了自己百折千回、絕望欲狂的心跡:“冥想萬端,有極樂者,有至苦者,行將揭幕以驗之矣……今日猶是改革行政之時代,未遽為覆滅宗祀之時代……魄之將狂,魂來救之;魂魄俱狂,孰能救之?又舉遠鏡,見玉皇頂峰巒千迭小,皆積恨耳……”他一次次深夜起床,抄寫《伯夷列傳》。其時,窗外一派凄風苦雨。滄海橫流,神州陸沉,看起來鄭孝胥是要以遺民自居了。在上海南陽路上的海藏樓里,鄭孝胥從此蟄居十二年,以鬻書為生計。當然日子過得并不拮據(jù),據(jù)說潤資年入可達萬金。
而這一次在北京與陳三立的相聚,應當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了。陳三立長鄭孝胥七歲,兩人同為光緒八年(1882)舉人,光緒十一年(1885),鄭孝胥在北京文廷式發(fā)起的宴會上認識了陳三立,光緒十五年(1889),兩人同赴殿試,陳三立中進士,鄭孝胥更一舉考取內(nèi)閣中書。
鄭孝胥一直自認白鶴轉世,顯見是一個心氣極高之人。他擅長縱橫捭闔,時有“諸葛”“臥龍”之譽。他詩歌、書法造詣極深,被視為“同光體”詩人領袖之一,同時代人對其書法亦多贊譽。陳衍論鄭孝胥之詩“以精思銳筆,清鑠而出,故其廉悍沈摯處,較勝于蘇(軾)陸(游)”;錢基博則謂鄭詩“沉摯之思,廉悍之筆,一時殆無抗手”。在同光詩人中,歷來以陳三立、鄭孝胥二家為并峙雙峰。而二人的友情,首先也是從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惺惺相惜開始的。
陳三立對鄭孝胥的詩作相當推崇,每次刊行詩稿,多會請鄭孝胥為之作序。而鄭孝胥對陳三立亦有知己之感,如《散原精舍詩序》中云:“伯嚴詩余讀至數(shù)過,嘗有越世高談、自開戶牖之嘆……”雖然詩風大不相同,二人的相互服膺與推重世所共見。而說到鄭孝胥任才使性的個性,“所行皆負氣之事,所作亦皆負氣之詩”,也確實和陳三立很是相近。
“滄海橫流事可傷,陸沉何地得深藏?廿年詩卷收江水,一角危樓待夕陽?!编嵭Ⅰ氵@首《海藏樓試筆》作于1898年,一首即可窺其雄奇蒼莽、氣勢逼人的心境。鄭自號“海藏”,是取蘇東坡“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之意。海藏樓在滬西南陽路,地約三畝左右,門前有大柳數(shù)株,樓為三層,花木環(huán)繞,臺閣儼然,春櫻秋菊發(fā)榮之時,主客常游賞期間,別有一番境界。
早在1915年2月,陳三立和陳蒼虬就曾冒雪造訪過海藏樓。三人仰首長天,但見霜天萬里,空蕩蕩的天地之間有無數(shù)烏鴉在四處翻飛,回首蒼茫來路,種種末世之悲失群之苦,一起涌上心頭?!吧倌昴媳毙腥f里,銷盡雄心最可悲。今日滄桑千萬恨,高樓淙雨夜談詩”(陳三立《四月十日夜示中照》);一生最好的時光,都已盡付于前朝舊夢;巨大的歷史時差令他們內(nèi)心凄苦難言。“棲遲零落尋朝士,更憶風波有戮民”,他們畢竟是與家國命運、歷史文脈息息相關的士子,很難像一般百姓那樣談笑面對歷史巨變。
“話興亡之陳跡,撫喪亂之靡屆,悼人紀之壞散”,“落落吊影,仰天唏噓,死生離合幾何時,魂魄所依不能忘也。”他們心境的頹唐和故作的放達已無可遮掩,只有愴然舉杯痛飲,感慨辛亥以來的世事變遷。鄭孝胥在日記里有記:“雪甚大,使大七、小七宴重藩、鑄夫于悅賓樓。伯嚴、任先冒雪來訪,共飲勃蘭地,至暮乃去?!?/p>
其時他們在維新時期的好友嚴復以及王闿運等剛剛成了袁世凱的座上客,鄭孝胥對此大為不屑,寫出“湘水才人老失身,桐城學者拜車塵”這樣尖刻的詩句,想來一定讓生性不愿降志辱身的陳三立更加贊許。而鄭孝胥對陳三立也心有靈犀,如《答陳伯嚴同登海藏樓之作》:“恐是人間干凈土,偶留二老對夕陽……危樓輕命能同倚,北望相看便斷腸?!彼麄儾粌H同為同光體詩的代表人物,在維新運動期間也共同投身其中,雖然對一些世事看法不盡一致,但救亡圖存的思想?yún)s相差無二。此刻,他們更有一種高樓獨倚、風雪末路之感。他們相互以氣節(jié)標榜,“文化遺民”的情結在詩里詩外愈顯執(zhí)著。
民元后,段祺瑞曾召鄭孝胥入閣執(zhí)掌交通,但被鄭孝胥斷然拒絕。他昭告世人,要如伯夷叔齊那般不食周粟。這一切,陳三立都看在眼里,其惺惺相惜之感恐怕更為強烈。但陳三立不知道,鄭孝胥一直試圖待價而沽,并一舉登上一個更大的舞臺。他只不過是在改朝換代之際暫時收斂了其“不可一世之概”。詩賦文章不是他最終的寄托與歸宿,所謂“斷簡殘編銷熱血,秋風斜日付黃昏”;不過是暫時藏身人海、待時而動的一種文學修辭和精神療傷罷了。
清帝退位之后,眾多遺老心懷故國,常有復辟之愿,卻無復辟之力,多將希望寄托在曾入清廷中樞的鄭孝胥身上。1923年8月,鄭孝胥真的走入了紫禁城幽暗深邃、玄機重重的宮門。
那天,靜謐宮城里長久回蕩著鄭孝胥悲慟的抽泣之聲。情緒稍為平復,昔日君臣沿著紫禁城漫長的城墻散步,鄭孝胥為溥儀描述了自己心目中大清復國后夢幻般的景象:“帝國的版圖,將超越圣祖皇帝一朝的規(guī)模,那時京都將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爾高原之上……”在遜帝溥儀悠長的記憶里,鄭孝胥從盤古開天辟地一直談到未來的大清中興,說到激昂慷慨處,聲淚俱下,讓溥儀深為動容。
鄭孝胥是個注重事功的人,在君主制的框架之下,他能夠接受并最大限度地推動改革的進程,但君主制卻是他的底線,所謂“禮樂征伐須自天子出”;他本人也確有“攬轡澄清”之志。張勛復辟失敗后,鄭孝胥就曾自負地認為,如果當時由他來操控全局,結局不致如此。對清廷的感恩和對民國的厭惡,使鄭孝胥終于走上了背叛國族之路。1925年,他曾提出過“列強共管”的復辟夢想,認為要復辟成功,唯有“列強”幫助“共管中國”;只要有國家愿意幫其復辟,自然會投桃報李,出讓大量利益,比如出賣東北的鐵路、礦產(chǎn)等,允其開發(fā)經(jīng)營、共同管理。通過羅振玉,他了解到日本“黑龍會”和日本軍部系統(tǒng)的強大力量,由“共管”設想,轉而又期望日本軍國主義加速對中國的干涉。
1931年11月,溥儀在夜色中匆匆離開天津張園,乘日本人的郵輪秘密奔赴東北,正式走上復辟之路。而鄭孝胥正是積極的幕后策劃者。之后這位大名流開始公然鼓動溥儀投靠日本,建立偽滿洲國。接下來的幾年里,他與日本政要往來頻繁,暗通款曲,把宣統(tǒng)和自己的政治命運完全押給日本人來操縱,成了一個唯日本人馬首是瞻的政客?!逗2貥窃姟防?,也越來越多地有了奉寄日本人的詩作。
1931年的4月鄭孝胥回到上海,在一個天光黯淡的午后,他將海藏樓賣掉了。接下來將去向何方?“七十何所求,哀歌氣填胸。友朋稍見知,來往成奇蹤。春秋歸斯樓,八年更雨風。置子魯陽戈,行看日再中!”賣掉自己的精神領地海藏樓,鄭孝胥顯然是在與自己的過去訣別,要專心去為日本人經(jīng)營那片“偽滿殖民地”去了。在他晚年的記憶里,猩紅的落日總是在海藏樓一角斜斜地懸掛著,追隨其后的,是彌天的大夜。
1932年3月,日本操縱廢帝溥儀為首的偽滿洲國在長春粉墨登場,鄭孝胥依附敵寇,充任國務總理,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后清理想”。這時他已經(jīng)七十二歲,生命只剩下最后六年。這一年9月,他代表偽滿洲國,與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兼駐偽滿洲國特命全權大使武藤信義簽訂《日滿議定書》。他對歐洲記者說,自己要幫助溥儀,營建一個理想中的“王道”樂土。
顯然,鄭孝胥已經(jīng)比后來的汪精衛(wèi)走得更遠。他晚年有一首《和水越成章韻》:“驚回舊夢悵離群,久別應知過所聞。忠孝勞生終有愧,何如白首臥松云”;似乎透露出一種不如歸去的悔恨,但畢竟已是無法回頭了。1938年,七十八歲的鄭孝胥于長春暴卒,其墳塋位于沈陽東郊努爾哈赤陵旁的一片荒地里。其早年的報國意氣、經(jīng)世文章、書法藝術,都頗有可圈可點之處,但在千秋罵名之下,都徹底被其政治污點所抹殺。
陳三立早年一直將鄭孝胥當作摯友,雖然鄭有時會顯出對仕途的過分熱心,但無礙他們成為至交。民元后鄭躲進小樓,藏身人海,厭倦世事,以托命詩書的孤傲姿態(tài),與自己是何等的相似。1920年,陳三立還有意將女兒許配給鄭孝胥之子。衡恪、隆恪、方恪都和鄭孝胥有過交往。
1924年3月,鄭孝胥被溥儀任命為總理內(nèi)務府大臣,7月,即向前清遜帝溥儀奏請召見陳三立,“上許之”。鄭孝胥立即讓兒子打電話給三立之子隆恪,可見鄭孝胥對于與陳三立一起共事的急迫心情。
按鄭之本意,是打算引薦與其私交不錯而又于文壇久負盛名,并且是“帝師”陳寶琛之門生的陳三立,到溥儀的小朝廷來共事,同時也借陳三立之名望來提升一下自己在溥儀心中的地位??上磥聿⒉徽嬲私怅惾ⅰkS著鄭孝胥追隨溥儀復辟的行跡越來越彰顯,兩位詩友一步步拉開了距離。
對紫禁城內(nèi)的皇帝,陳三立顯然并無親近之意。以至于大半個月之后,鄭孝胥只好面露尷尬地去向溥儀“奏陳三立俟稍涼來京”。然而漫說“稍涼”,直到初冬,直到溥儀本人都被迫離開紫禁城,陳三立也始終未來“陛見”。其實,早在陳寶琛教讀溥儀時,就有意引薦陳三立相佐以為溥儀講授古文,結果,陳三立“辭以不能操京語”,婉言謝絕了老師的邀請。陳寶琛失望之余,只得改薦三立同鄉(xiāng)朱益藩。
陳三立不贊成借助日本力量復辟,也反對借助日本力量建立偽滿洲國。他始料未及,曾經(jīng)的詩友竟然汲汲于一己功名,喪心病狂,俯首讎仇,一至如此。每每談及,輒為深嘆,謂鄭孝胥所為并非忠于清,而是自圖功利。愛國是忠誠于國,且出于本心,是內(nèi)心修養(yǎng)的自然外化,而不是借“忠清”之名行釣譽謀利之實。在再版《散原精舍詩》時陳三立刪去鄭序,陳氏全家至此與其徹底疏遠。
酒酣不忍嘆家國,但說同輩多飄零。陳三立的師友圈里,頗多為時人推重的一時俊彥,其中有不少在民國年間混亂的政治旋渦中看不清方向,甚至晚節(jié)不保,淪為歷史丑角,令人感嘆命運的不可捉摸。然而陳三立一生不曾辱節(jié)降志,尤其晚節(jié)風烈,在日軍攻陷北平后憂憤而死,終全家國大義;一生長袖善舞、野心勃勃的鄭孝胥,卻走上了萬劫不復的叛國之路。
1940年,柳亞子遇見陳寅恪,曾作有《贈陳寅恪先生伉儷》一詩,詩中有云:“少愧猖狂薄老成,晚驚正氣殉嚴城”,并悔愧道:“散原老人與海藏齊名四十余年,晚節(jié)乃有薰蕕之異。余少日論詩,目鄭、陳為一例,至是大愧。”更有時人評曰:“此老當艱危之際不漓所操,不惟鄭孝胥輩泉下相見無地可自容,即陳庵、陳石遺等對之亦有愧色?!贝搜宰鳛閷﹃?、鄭交往蓋棺論定之語,可謂公允精到之至。
2
曾稱自己終生“不入帝京”的散原老人,在隱居廬山的那些年里,開始持續(xù)不斷地懷念故都北平。那里富有人情味,衣食住可心,而且歷史文化舊跡又多。1933年秋,陳封懷受陳寅恪囑托,自北平到廬山,迎接年過八旬的散原老人北上。在兒子的反復敦請下,老人終于啟程。陳隆恪全家也從廬山一直陪送到南京。陳三立在南京住了約一個月,家人為老人八十一歲生日做壽后,再次準備上路。陳寅恪因為上課不能耽誤,讓唐筼代表衡恪和寅恪兩家,帶著尚未上小學的流求,乘火車至南京,恭迎散原老人北上。到了時任國民政府兵工署長的俞大維家,小流求先磕頭叩見祖父散原老人、俞大維姑父的雙親三舅公(俞明頤)、三舅婆(心杏老人曾廣珊,曾國藩孫女)三位祖輩,接著鞠躬拜見姑父母等長輩。啟程的日子到了,陳新午、陳康晦、陳隆恪等多人去火車站送散原老人遠行。一路順利,最后終于平安到京。
花木扶疏,風清人靜,院子里隱約浮動陳年紙張的味道,婉約清麗的春明秋景在深遠的歲月里低回,北平敦厚的文化氣息給散原老人的生活帶來幾分蕭散的慰藉。
1915年,在一次雅集中,陳三立回憶帝京,感慨不已,有“承平故事過者迷”之句。如今明月依舊,城郭如故,北京成了一座安靜的文化古城、平民的樂園。肝腸寸斷的前世,和令人莫名悵惘的今生都已放下,陳三立回歸了一個古老的中國,一個被稱作文化古城的老北京。
在北京西城西四白塔寺往西,歷代帝王廟旁,有個胡同叫姚家胡同。據(jù)陳寅恪的三個女兒后來回憶,他們所住的三號院是座中西合璧的住宅,兩扇黑色大門,堂屋坐北朝南,有一排采光很好的玻璃窗,宅內(nèi)一個小菜園,菜園里種些時令菜蔬,那時能見到紫色的玉米棒子,很稀罕,想是學植物的陳封懷引回來的種子。這里沒有過去官宦人家深宅大院的煊赫景象。陳三立看著家中子侄房前栽花,屋后種菜;或憑欄小憩,細數(shù)落花。能終老京華,靜觀天高云淡,精神超脫自由,已是非常知足了。
陳三立住在堂屋東側主臥室起居,陳寅恪一家住在東側跨院兩間坐北朝南的屋內(nèi)。秋陽穿過院里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從到北平一直到1937年逝世,陳三立一共在這里住了四年。作為陳三立的第三子,在兄長陳衡恪突然去世之后,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陳寅恪肩上,也增加了侍奉老人的責任。
三立老人的日常生活由衡恪遺孀黃國巽率諸孫等隨侍。黃國巽的姐姐黃國厚也值得一提,1905年,她與妹妹黃國巽曾是湖南首批20名留日女學生中的“姊妹花”,八年東瀛生活相濡以沫的經(jīng)歷,使得親情之外更多一分同窗之誼;回國后,黃國厚曾在任湖南衡粹女校任校長,為照應女兒生產(chǎn)而來北平。她的女兒張夢莊1928年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1932年與陳封懷結婚。張夢莊中英文俱佳,能繪畫,愛好音樂體育,會拉小提琴,是清華大學女籃、女排隊隊員,曾代表北平市參加全國運動會,是那個時代難得的多才多藝的現(xiàn)代女性。加之品性端莊嫻雅,尤得長輩交口稱贊。但陳封懷1934年去英倫留學后,1935年3月,張夢莊在姚家胡同西跨院里生第一個孩子,在家里生產(chǎn)未入醫(yī)院,豈料難產(chǎn),男嬰不幸夭折。莊姐自此一直臥床,給姚家胡同這個大家庭增加了幾分悲傷的色彩。
盡管陳家人所受的大部分教育都是“洋”的,然而他們對家庭的態(tài)度卻完全合乎中國傳統(tǒng)的孝悌之道。
在兒孫的奉養(yǎng)下,陳三立獲得了最后幾年的安寧。他喜歡看小說消遣時光,據(jù)陳小從回憶,印象較深的是張恨水的章回小說,其次為平江不肖生寫的武俠小說,再有如《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也不過幾天工夫就看完了。
雖然不再寫詩,可是“吏部詩句滿海內(nèi)”的早年聲譽,仍然令時人仰慕陳三立的詩文,以至于后來末學,遠近向風,以得其指點、評價為榮;來到姚家胡同求其墨寶者也很多。前來拜謁者,既有多年舊雨,也不泛久懷仰慕之忱而一欲親尊長顏色者。姚家胡同里的陳家很快就成了一個名流沙龍,來此拜訪的名人可以排成一長串名單。
熊希齡和毛彥文也用小汽車接陳三立去參觀香山慈幼院,流求也有幸跟隨同往。那時毛彥文任北平香山慈幼院院長。流求回來以后告訴陳寅恪,長大后要到那里當“阿姨”。這是她最早的志愿。
燕趙一帶的群山層林盡染,在北京的香山,滿山紅葉與浩瀚藍天交相輝映,這是北京最令人神清氣爽的大觀。陳三立性喜游覽,又喜熱鬧,每次出游,都是一家老少全體出陣,隨侍老人左右。1934年秋到1936年初夏,凡遇春秋佳日,一定會驅車于名園勝跡,盡興游覽。在寓居北平的約四年時間,出游最多的地方要數(shù)中山公園。這座昔日之御花園,位處城市中心,交通便利,而且園內(nèi)設有各種花卉的園囿,如社稷壇之芍藥花圃就很具特色。而“來今雨軒”茶座,位處古柏森森的林影之間,為游人提供了一個品茗、歇腳、會友的良好去處,是陳三立最喜逗留的“打尖”驛站。
在一幅題為“北平中山公園水榭名雅集”照片里,大體可以看到陳三立的北平交游圈,如陳寶琛、朱益藩、林開謩、趙椿年、夏孫桐、夏仁虎、孫雄、李宣龔、楊鐘羲、江庸等人。這次名流雅集,以年輩德望論,當首推兩位遜清帝師——陳寶琛、朱益藩。朱益藩與陳三立是同鄉(xiāng),亦有姻親關系,系同寓北平的好友之一。
烽煙驚天,鼙鼓動地,溫馨美好的故都時光,終結于1937年。鐵蹄之聲也已逼近耳畔,華北危急已達極點。
此時,陳三立在北平已經(jīng)住了三年。送走了陶然亭的荷花和玉泉山的秋月,不知不覺間,四下煙塵密布,干戈又起。是年1月6日,為粉飾日寇侵略我國東北、華北之罪惡行徑,一些無良文人假北平的中央公園舉行蘇東坡誕辰九百年紀念會,欲延陳三立主祭,最喜游園的散原老人,從那時開始峻拒不至。
當然親友故交的聚會散原老人還是愿意參加的。1937年春季,袁伯夔由上海來北平,履踐他一年一叩師門之諾,并邀同陳祖壬及二三知交,陪侍陳三立前往京郊極樂寺觀賞杏花,陳寅恪也隨往照應父親。這次春游,很可能是陳三立一生中最后一次走出家門。因為從時間上看,距離“七七事變”僅余一季。從《圖說義寧陳氏》一書照片中陳三立之形象來看,堪稱愉悅硬朗。但大家絕不會料到,這次竟成了與老人的“餞別之宴”。
“極樂寺前桃杏妍,拈花圍侍各欣然。神州正釀無邊劫,惜取剎那凈土緣?!鄙钤趧邮帟r代的人們,正如陷入風暴之眼,外面地動山搖,內(nèi)部卻最為平靜,雖然在老人面前隱藏著隱憂,勉強維系著和暖的家庭氣息,然而所有人內(nèi)心都已明白,文化古城的醉人春夢已到盡頭,醒來后將山河有異,物是人非。
盧溝橋變作,胡先骕曾親謁陳三立于北平寓廬,謂先生對于中國抗戰(zhàn)具莫大信心。蓋先生平生負豪氣,其忠于國家之忱,至死不衰,有如此者。但中國軍隊在前線迅速失利的消息,更使老人憂憤不已,舊病驟發(fā)。
“倭陷北平,欲招致先生,游說百端皆不許。”偵探日伺其門,陳三立怒,呼傭拿掃帚將其逐出。
起初他還心存幻想,以為某一天早晨醒來,或許還會聽到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當他聽到家人告之打勝仗的喜訊,精神有所恢復。
但事情沒有按照他所設想的方向發(fā)展。后來發(fā)現(xiàn)家人是在哄他,陳三立便不肯再進食服藥。他的孫女曾目睹家人幾次捧著一碗流質食物進入祖父臥室,最后又原樣端了出來。家人苦勸無用,也無計可施,他們無法為老人略分憂勞,全家被愁云冷霧久久籠罩,連無言的花鳥也仿佛感時濺淚,恨別驚心。
“牢愁抑郁”沉沉壓迫于散原老人身心之上,他再也沒有服藥進餐。9月14日臨終之際,他還發(fā)出這樣悲憤的疑問——中國人豈能豬狗不若,“終將帖然任人屠割耶?”
1937年10月,張元濟有唁電至陳宅:“戊戌黨人盡矣!愴痛何極?!边@十個字令人憶起陳三立一生行藏,眾多身份之變遷。義寧公子陳三立,曾經(jīng)有過經(jīng)世治國的豪情,最終以一種灑脫不羈、意氣風發(fā)的形象留在我們的記憶里;而散原老人陳三立,更在社稷危難、祖國陸沉之際,以其氣節(jié)留名青史。
他的生命歷程跨越甲午、戊戌、庚子、辛亥,一生憂患,歡樂無多,在政治主流中逐步走向邊緣。但他更珍視自己遺世獨立的名士風范,期望“凡托命于文字,其中必有不死之處,則雖歷萬變、萬劫,終亦莫得而死之?!笨梢哉f,陳三立是晚近中國時代變局之下,儒家人格最完美、最標準的一種體現(xiàn),其崇尚理性、信奉仁道、不媚權貴、不同流俗的特性,我們可以從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朱熹等士大夫的身上,依稀可見。
3
1937年,散原老人靈柩暫厝兵臨城下的北平,無法歸葬,這成為陳家兄弟姐妹的一塊心病。國事蜩螗,世路紛擾,直到1948年年初,陳家兄妹才有心力張羅遷葬杭州牌坊山之事,俞大維幫忙安排了南運的路線和車船。到端午節(jié)前后,陳新午來到北平,落實祖父靈柩南運的各項具體事宜。靈柩由她和陳封雄護送,由北平經(jīng)天津海運至滬,隆恪、登恪、俞大維等親屬在此奉迎;張元濟、陳仁先、陳詒先、陳病樹、陳叔通、夏劍丞、李拔可、沈昆山、袁榮法、葉蒲孫、吳孟復等滬上文壇名流在江邊碼頭致祭。靈柩經(jīng)滬甬鐵路再轉杭州,方恪與隆恪夫婦、新午、登恪及俞大維等會葬散原老人于九溪十八澗的牌坊山。其地面向錢塘江,地勢平緩開闊,一道山梁將公路隔離,四周為當?shù)夭柁r(nóng)植茶山地。俞明詩1923年去世時,陳三立曾撰聯(lián)挽之,中有“誓將同穴保湖山”句,至此始償遺愿。陳家兄弟姐妹及親屬們到此才算了卻十年來的一件心頭大事。世事變幻如同白云蒼狗,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家,總是具有溫暖個體的記憶功用,是人類感情的歸宿、尊嚴的源頭、價值的寄托。
父親陳三立憂憤絕食離世后,陳寅恪身心疲瘁,病骨支離,又處在右眼視網(wǎng)膜脫落而急需治療的關口。因不愿被日本人利用,他放棄治療,斷然攜家人南下,流徙邊徼,曾暫時任教于長沙臨時大學及其遷昆明后成立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在西南聯(lián)大開設有“魏晉南北朝史”“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佛教翻譯文學”三門課,自謂“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間”。
國事蜩螗,世路紛擾之際,陳寅恪偶得一粒某人早年在常熟錢氏舊園拾得的紅豆。原來江蘇常熟城外有個地方叫芙蓉莊,芙蓉莊里有一棵紅豆樹,數(shù)十年才開一次花,有時候上百年才開花?;ㄉ祝Y實如皂莢,結籽赤如櫻桃,只結實一顆。凡遇江山易代等災異之事,此花必開,結出紅豆。
三百年前的甲申年,這株紅豆樹就曾抽枝發(fā)芽,中挺出一莖,辛烈如丁香,香徹數(shù)里,未到秋天就結出這顆紅豆來。原來三百年前,在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忽遭逢天崩地裂,九州震蕩,一朝繁華消磨殆盡,均歸于塵土。這顆紅豆凝聚了懷湘復楚之志,《九章·哀郢》之詞,歷經(jīng)幻化,內(nèi)涵機緣,待時而發(fā)。
柳如是以蒲柳之姿而具松柏之質,為“儒士而兼?zhèn)b女”;“平生雅好談兵,以梁紅玉自比”。因此一粒紅豆,“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將生命本原歸結于植物,將興亡史事托付于草木,興懷感慨與品鑒人事,于詩文中抉隱發(fā)微、借以溫舊夢,寄遐思;這一心愿也終于在二十年后的1964年完成。陳寅恪晚年傾八十萬言寫《柳如是別傳》,掘發(fā)歷史諸多隱蔽,詩史互證,其中蘊含之情感幽微曲折,與其父散原老人的詩作一樣具有“史識”之品格。
在陳寅恪的筆下,柳如是不僅是一代紅妝,更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暗喻,代表著中國一代代傳統(tǒng)士人的文化情感。陳寅恪在自己的文字里傾注的情感,讓人深信他與柳如是幾乎達到某種默契和相通,幾乎就是同呼吸共命運。字里行間,涌動著獨立自由的民族精魂。他以淚濡墨,將山河板蕩之際的那一段夢想傳承下去。他期盼世易時移,總會有來者從舊夢中聞弦辨音,了解到作者的“孤懷遺恨”,并能承續(xù)中國傳統(tǒng)文化獨立自由的精神血脈,這正是陳先生“頌紅妝”的深情所在。
由于意識到舊日士族精神乃中國文化的靈魂和命脈之所在,更特別地由于這個命脈在風雨如晦的二十世紀中已一再衰退,因而寅恪先生晚年對自己早年形成的文化信念愈加堅定不移。如何復興中華民族的文化,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在人心的險山大壑和政治的跌宕風云中,在中國文化面臨毀滅的歷史過程中,陳寅恪仍然懷有信心,寄希望于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浴火重生。
“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缺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尤應珍惜引申……”陳寅恪自嘲“著述唯剩頌紅妝”,其實是以“含茹到不能再含茹、曲折到不能再曲折”的方式,反復地歌詠著家國舊情、興亡遺恨與文化憂患,那種四顧蒼茫的孤憤、欲說還休的隱衷,盡付于《柳于是別傳》。他想以此樹立一種文化尊嚴,同時也安頓自己的生命情懷。
1961年陳先生的好友吳宓自重慶到廣州去看望他,稱陳先生在中山大學十二年,“以病盲,得免與一切周旋,安居自守,樂其所樂,不降志,不辱身,堪誠人所難及”。如此立世姿態(tài),與其父散原老人何其相似。
所以陳三立的故事延至第三代,到寅恪先生這里,也能又一次迸發(fā)出灼人的光亮。寅恪先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楷模,也是散原老人永恒的驕傲。我們可以看到,文化世家與中國文化之傳承發(fā)展具有息息相關的關系。因為卓然出眾的家學與家風,文化世族的門祚命運顯然與官宦世家和豪門貴族有所不同,它不會因為改朝換代和某些突發(fā)性事變的原因,或因其后裔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求進取而一敗涂地。它表現(xiàn)出了“民胞物與”的美好境界,也應當成為世界理解中國的基本路徑。
1964年5月,陳寅恪清華時期的學生、時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的蔣天樞(秉南)到廣州謁師,當許多昔日弟子紛紛遠離之后,蔣天樞的造訪給年邁的陳寅恪以巨大的慰藉。他把編輯出版文集的重任,托付給蔣天樞,并按照古人臨別贈言的傳統(tǒng),寫了《贈蔣秉南序》,讓夫人唐筼用工楷謄錄后作為紀念品,贈給蔣天樞。
“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陳寅恪把自己晚年最隱秘的心跡,數(shù)十年的寄寓身世之感、現(xiàn)實之慨、興亡之嘆,都濃縮在此文之中。文中一再闡述守先哲之遺范,文化續(xù)命;每當學宮頹塌,黃鐘毀棄,經(jīng)師星散,典籍無存之際,更寄望托契于后生,開啟未來。
陳三立晚年,對于當時所謂全盤西化、毀滅中國文化的文化思潮至為痛憤。他認為中國文化自有其顛撲不破的真理性存在,例如儒家“仁者愛人”的核心價值對于人類社會就具有永恒意義。全盤西化毀滅中國文化,將禍患中國巨烈長久,莫可究極。
歷史是各代文化的累積,每一代傳承的都是前代具體的物質力量、典章制度和文化工具,這個過程便是抽象精神的凝聚和傳承。簡單地拋棄文化傳統(tǒng),傷害的絕不只是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更新始終無法離開自身的歷史累積。守護文化傳統(tǒng)同時也是學術文化的演進,絕不是簡單地重溫昨日文化的舊夢,更不是為陳腐的文化資源提供辯護。
興會所在,榮悴炎涼,一個讀書人總會存有一份“慨故宮離黍”之遺恨,在當時那個急速西化的時代里,他們成為“不合時宜”的文化守護者,幾乎是必然的宿命?!妒酚洝斨龠B鄒陽列傳》最早出現(xiàn)“保守”一詞,“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后“保衛(wèi)、堅守”引申為“保持、使不失去”之義。陳三立的“保守主義”是超越一家恩怨、一姓興亡的情感自設,他要為自己身處的社會,尋求失落的文化精神和道德價值,進而維系中國固有的文化秩序。與炎武、船山諸賢一般,那是于人心丕變之際,對傳統(tǒng)文化合理價值的體認與堅守。
更具體一點說,他的保守與堅持,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對傳統(tǒng)學問、舊輩士人的擁重與懷念,他不是舊王朝的守墓人,而是舊文化的守望者??梢哉f,陳三立正是中國舊文化最后一縷落日余暉,他堅韌而沉默的背影,象征著中國古典文學最終的體面落幕。
招魂楚澤心雖在,續(xù)命河汾夢亦休。這種自度度人的情感救贖,使陳三立父子兩代的文章勛業(yè)流風不泯,變成砥礪名節(jié)的價值觀念,更是活生生的人格示范,有如一部千秋書簡,終臻圓滿。陳三立的流風遺緒,他所歷經(jīng)的歷史因緣,為他們的后代所自覺地繼承與發(fā)揚,而“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絕不“侮食自矜,曲學阿世”的士子襟懷,盡管一再沉落到時光的河床里,也永遠不會消逝。
責任編輯: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