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達:記得二十多年前聽您談起長篇小說《去老萬玉家》的構(gòu)思,知道主人公“確有其人”。2013年,您把其中的片段和意象寫進了《去老萬玉家》和《老萬玉說》這兩首長詩中。如今讀完書稿,大感意外的是,它改變很大,甚至找不到當(dāng)年的輪廓了。
張煒:到了2013年,覺得這部書雛形已成,就動手寫出許多片段。我與你講的就是那時的一些想法。積下的文字大約有了七八萬字,很生動也很強烈。就是那個時期,我寫了你說的這兩首長詩,并收在兩部詩集中了。那個真實的“老萬玉”是我童年時代就知道的,她在我出生的那片林野、在周圍村落,人人皆知。我對她恐懼而又迷惑。我甚至想用巨量的文字,為她寫出類似“傳記”那樣的東西。這兩首詩,寫的只是她的“晚年”?,F(xiàn)在你看到的這部小說,舍棄了她“最后”的時光,只寫了她的鼎盛之期。這就變得更短也更集中了。當(dāng)然,那些片段大部分都用上了,有的難免要做改寫。
宮達:據(jù)我所知,您早年曾參與編纂一套大型歷史資料匯編,接觸了大量歷史資料。不知是否從那時開始構(gòu)思?后來的四十多年,您繼續(xù)收集和充實資料,去黃河入???、抱犢崮、馬陵山、昆崳山等地勘察。我想問,既然這是一部地道的虛構(gòu)作品,為什么還要做這樣細致周備的勘察?
張煒:我1980年參與那套大型匯編的工作,它最終出版了三十多卷。我1981年開始閱讀大量歷史資料,其中給予最大震撼的是關(guān)于土匪的部分。比如一個面容姣美的趙姓女匪,竟然將一個村落的男女老幼七百五十余口全部屠殺[1]。比如清末民初土匪的規(guī)模和形態(tài)發(fā)生的巨變,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政治訴求,域外元素,西方武器,等等。這與辛亥革命前后發(fā)生的東西文化交融有關(guān)。土匪不僅擁有從洋行等處購入的世界最新火器,而且有國外歸來的留學(xué)人士。以前的山寨“桿子”紛紛改稱“定國軍”“建國自治軍”,編制內(nèi)設(shè)“參謀”“秘書”“執(zhí)法處”等,匪酋則稱為“大帥”“督軍”“大人”“司令”,“莫不借口護國、護法等名詞實行殺人越貨之主義”。[2]“并非是毫無知識的惡棍,恰恰相反,他們中的不少人受過相當(dāng)良好的教育?!盵3]某些悍匪竊轄一方,于殘酷壓榨掠奪的同時,還試圖采用洋化建制,在文化上有所作為,竟然刻印古典和創(chuàng)立新式教育。如某匪出任督軍時,印制了“史上最好經(jīng)典”,還組建“大學(xué)”。虛構(gòu)的能力往往不及實際發(fā)生,所以深入考察是至為重要的。我在渤海西部地區(qū)沿岸看到的寨堡、貝殼古堤、沼澤水網(wǎng),在魯南探尋的馬陵山洞穴、抱犢崮大案舊址,都讓我深為震驚。
宮達:回到作品中來。從敘述方式看,它是第三人稱,但又以主人公舒莞屏的視角貫穿了整部作品。這讓我想起了電影中的長鏡頭。這是影視敘事中最有難度的。本書采用了令人驚嘆的“一鏡到底”,卻又不是第一人稱,這讓我倍感好奇。
張煒:我最初想過采用第一人稱,這會有較強的親歷感。但寫作中又覺得客觀性受到了削弱。親歷與目擊的視角,在這本書中異常重要,那么在使用第三人稱的同時,相對固定于個人視角,可以兼收并蓄兩種人稱之長。難度自然是大了些,也要消耗更長的寫作時間。鏡頭跟住了一個人,這個人的世界卻要足夠廣闊和細致、足夠豐富?!八毕瘛拔摇币粯泳R現(xiàn)場,見聞新鮮,但又不能過于“主觀”。二者兼具,對閱讀和呈現(xiàn)都會有益。這是我經(jīng)歷漫長的寫作之后,進行的一種嘗試。
宮達:其實,這部作品給我最深印象的是語言。在文學(xué)寫作中,語言的實現(xiàn)是基本的也是終極的。在您的中篇小說《橘頌》中,我領(lǐng)略了它詩一般的質(zhì)地,而《去老萬玉家》則更為精純。它有渾然天成的韻律、節(jié)奏和意境,字句之準(zhǔn)確、簡潔、密度,講究和完美,最大限度地釋放出語言的情境能量??梢哉f,單從語言的角度來看,此書無疑具有超越式的貢獻。
張煒:清末漢語,更有物事,與數(shù)字時代是大大不同了。時代的陌生感對作者和讀者都是既吸引又隔膜的。打通二者是沉重的任務(wù),需要付出極大努力才能稍稍穿鑿和抵達。語言上的淬煉和實驗,只為找到一個路徑和切口。我在2013年整整多半年時間集中發(fā)力于此,一些片段不知推翻重寫多少次。我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播下的“種子”,想不到萌發(fā)這么困難。新的語言方式,意味著一次真正的創(chuàng)作。離開語言的拓進和蛻變,一切皆不成立。當(dāng)然這種前進和改變一定是在個人語言的總韻之下。全書由四十一萬字壓縮為三十多萬字,最后減刪成二十六萬,去掉了一小半。初稿是一個字一個字填在格子中的,慎思下筆。刪削心疼,但只有痛心一刪。
宮達:書中有兩個重要人物,他們是革命黨人。這兩人著墨不多,給人的印象卻深極了。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這本書,是否可以說:在視死如歸的革命黨人的感召下,一位受過新學(xué)教育、富有理想的世家子弟歷盡千難萬險,最終戰(zhàn)勝迷茫,沖出虎穴,完成了一個人精神的成年禮?這樣說或有偏狹,形成某種遮蔽?
張煒:不,對于任何一本書,簡單概括總是需要的。不過用另一些話也可以概括。也就是說,一部書總有許多概括的方法、多種視角。說到革命黨人,這在半島地區(qū)清末民初時期是極為重要的存在,他們對一個民族的進步功勛卓著,甚至可以說是永不磨滅的。他們感人至深的事跡一直激勵著我。我以前曾大篇幅寫過,這次也就不再展開了。但他們實在太重要了。當(dāng)年同盟會的北方支部就設(shè)在煙臺,轄北京東北直隸新疆熱河等廣大地區(qū)。支部負責(zé)人為徐鏡心,就是素有“南宋(教仁)北徐”之稱的“徐”。我與徐的曾孫很熟,三十年往來甚多,并收集很多半島革命黨人的資料。
宮達:縱覽您目前所有的長篇創(chuàng)作,《去老萬玉家》可謂用時最長、用功最深的一部。也許在社會層面和渾然一體的原生性方面,《古船》和《九月寓言》稱得上您的代表作。如果綜合看,《去老萬玉家》所展示的生猛與華麗、語言的成就、思想的深邃、妙不可言的意象、全新的人物形象,都可能是您迄今為止最為杰出的一部長篇小說。
張煒:這是后話了。以前為了超越自己的《古船》《九月寓言》,已用去了幾十年的時間,耗費了上千萬字。不過我也深知,只有全力以赴的寫作才是重要的,因為每部書都有其不可比性。話雖如此,努力當(dāng)會依舊。我想應(yīng)該有一次所謂的“掄圓之作”了,這部書要足夠簡練、足夠好。我不知這次做到了沒有。以前我用《外省書》《丑行或浪漫》,后來又用《獨藥師》《河灣》等,一再嘗試。盡到全力,如此而已。
責(zé)任編輯:于文舲 徐晨亮
[1] 見張耀遠《山東盜賊如毛》,《道心報》1924年3月號。
[2] 見汪仁寶著《民國時期土匪組織內(nèi)幕》,《炎黃春秋》2002年第3期;徐有威,(英)貝思飛《洋票與綁匪——外國人眼中的民國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月。
[3] 見《莒縣知事請斥拿股匪》,1916年1月16日《大公報》;《山東土匪籍護法以搶劫》,1918年4月20日《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