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莫華杰,1984年生于廣西鐘山,現(xiàn)居廣東東莞。出版有《賒佛》《春潮》《世界微塵里》等,作品散見《花城》《作家》《山花》《天涯》《芙蓉》等刊。曾獲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獎、首屆漓江文學(xué)獎等獎項。系首次在本刊發(fā)表作品。
發(fā)現(xiàn)
一九九三年冬天,堂姐從外地打工回來,她的身后跟著一個身材矮小、面相清癯的皮衣男子。
傍晚,天色烏蒙蒙的,看樣子要下凍雨。冬至剛過,正是桂北地區(qū)最寒冷的時節(jié),北風(fēng)打在臉上看不見傷口,卻讓人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村里人都在家里窩著,堂姐和皮衣男子進村時,只是驚動了幾聲狗叫。
伯母正在做晚飯,蘿卜燉大骨。骨頭湯把蘿卜濃郁的清甜味熬出來,從廚房窗戶往外溢,被北風(fēng)吹得四處飄散,仿佛整個村莊都能聞到這股香味。伯父就著灶頭抽水煙,他的支氣管炎犯了,抽一口水煙要咳嗽好幾聲。伯母一邊用鐵勺攪動大鍋里的蘿卜,一邊罵伯父要抽死才罷休。
被北風(fēng)吹得哐啷作響的木門突然打開,冷風(fēng)灌進來,把廚房好不容易積攢的暖氣全都沖散??吹教媒銉龅猛t的俏臉,伯父和伯母一時恍惚,愣了一會兒才露出驚喜的笑容。不久前收到堂姐的信,說要到臘月底才回家,眼下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呢。
堂姐身后跟著的男子引起了伯母的疑惑。此人皮衣皮褲,戴著皮手套,一條灰色的針織圍巾把短小的脖子裹得嚴實,腳下一雙大頭皮靴,皮靴兩邊吊著手指粗的銀色鏈子。他消瘦的臉頰被北風(fēng)吹得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額頭因為禿頂而顯得特別寬大,如果不是穿扮時尚,不會有人朝他看第二眼。
男子朝伯母和伯父點頭哈腰,臉上堆著笑,眼角露出很深的魚尾紋,眼袋也像癩蛤蟆的聲囊一樣鼓起來,顯然是經(jīng)常熬夜的人。他用非常標(biāo)準的普通話打招呼,讓伯父和伯母一時不知怎么接話,只是胡亂點頭,臉上驚疑的神色愈加凝重。山里人思想保守,姑娘帶外地男人回家,一般都是對象,否則說不清道不明,很容易把名聲搞壞。
堂姐向伯母解釋,說她從江蘇回來迷了路,差點走丟,這位張大哥好心送她回家。伯母皺起眉頭,堂姐讀過小學(xué),識得了字算得了數(shù),又不是三歲小孩,也不是頭一次出遠門,讓一個陌生男人千里迢迢送回來,這算什么名堂?
堂姐自小伶俐,伯母知道她不會做出糊涂事。礙于客人在場,不好發(fā)問,伯母便拿出鄉(xiāng)下人迎客的架勢,搬了矮凳過來,熱情地請客人到灶頭烤火。
伯父一邊咳嗽一邊將柴火拔出來一些,好讓火苗躥出灶口,把暖意帶給客人。男子欠了欠身子,將帆布袋往地上一放,皮手套扯下來塞到口袋里,落落大方地坐到伯父身邊。
伯父將水煙遞給客人,問他要不要來兩口??腿肆嗥鹱灾频闹駸熗?,饒有興趣地打量,但看到煙嘴黑乎乎的,隨即搖頭說抽不慣。他從口袋掏出一包紅雙喜,遞了一根給伯父。
趁著這個空兒,堂姐把母親扯到正屋。堂姐吸著鼻子,警惕地左右張望。在自家的廂房里,不可能有多余的人。她松了一口氣,對母親說那人是個爛仔。
爛仔?伯母驚得嘴巴洞開,一副要打噴嚏的樣子。這完全超出了她的意料,女兒怎么跟爛仔混在一起,這可是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再說大老遠帶個壞人回家,傳出去以后還怎么見人。
堂姐抓著母親的手,楚楚可憐地講述自己的遭遇。
她原本在溫州一家鞋廠打工,廠里有個女工跟她是上下床關(guān)系,時間一久就跟姐妹般親密。有一天女工說江蘇徐州有家新開的鞋廠,正在招熟手,工資比溫州要高兩倍,問她愿不愿一起去。堂姐抵不住誘惑,就跟女工跑了。下火車,女工帶堂姐轉(zhuǎn)了幾趟班車,來到一個偏僻處,住進一間小房里面。后來女工再也沒出現(xiàn)過,倒是來了兩個男人,守在門口將房門從外面反鎖。堂姐這才意識到上當(dāng)受騙,落入壞人手中。
其中一個盯梢的爛仔就是跟她回家的男子,她聽到另一個喊他“張柱子”,也不知道是真名還是花名。后來另一個爛仔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張柱子一人看守房門。隔著鐵窗,堂姐向張柱子哭訴,她編了一套凄涼的謊話,說家中只有她一個女兒,父母年紀大,又患病,她只好外出打工賺錢,給父母治病,要是她不能回家,父母肯定會病死的。又說父母不愿意她外嫁,一直想招個上門女婿,如果他肯送她回去,她就嫁給他,只要以后他對她的父母好就行。
堂姐長得漂亮,自小唱山歌練出了一副好嗓音,情歌唱得讓男人如癡如醉,甘愿為她投河跳崖。她先是用凄婉的聲音訴說,隨后掩面痛哭,那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任何人看到了都會心動的。張柱子隔著鐵窗盯著堂姐,沉默地抽著煙。堂姐知道爛仔心腸硬,又狡猾,不會輕易上當(dāng)。她原本只是演戲,但想到家中父母,還有立下山盟海誓的未婚夫,說不定只能下輩子相見,情緒一下子控制不住,哭聲愈發(fā)凄涼憂傷。
張柱子一連抽了好幾根煙,突然問堂姐,是否真的愿意嫁給他。堂姐大喜,抹著眼淚發(fā)誓,只要送她回家,她就嫁給他,不過他必須要留下來當(dāng)上門女婿。張柱子猶豫了一會兒,眼神始終透著疑慮,并不相信堂姐的話。但不知為何,他最終還是打開鐵門,帶著堂姐直奔徐州火車站,搭上了前往桂林的夜火車。
堂姐的遭遇驚得伯母直打哆嗦,趕緊摟住女兒,仿佛一松手女兒就要消失在冰冷的空氣中。要是堂姐被人拐賣,一輩子不能相見,她這個做母親的肯定要哭瞎眼睛。
回想起被關(guān)在小房間那一幕,堂姐心有余悸。在外面打工,她也曾聽人說起過,人販子利用高薪工作的誘惑,把姑娘拐賣到窮鄉(xiāng)僻壤,用鐵鏈拴起來,成為生孩子的工具。沒想到自己居然會中招,以為在劫難逃,卻又毫發(fā)無損地回到家鄉(xiāng),簡直就是個奇跡。此刻聞著熟悉的家鄉(xiāng)氣息,隱藏在骨子里的山野姑娘的倔強與潑辣全都被點燃了。她推開母親,眼中透出一股火光,恨恨地說,叫村長帶幾個人過來,把爛仔打一頓,將他趕出村子。
伯母當(dāng)即制止女兒這個荒誕的想法。伯母說,雖然這是個爛仔,但千里迢迢送她回來,一路上不曾傷害她,也算有功德?,F(xiàn)在把他打一頓,趕出村子,萬一爛仔耍起潑來,說些不中聽的話,那還不鬧成天大的新聞。
堂姐雖然不情愿,但山里的風(fēng)氣她是知道的,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有可能演變成漫天流言。她只能咽下這口氣,說那就趁著天黑,把爛仔趕跑,不能讓他留在村里。伯母看了一眼窗外,天冷夜幕落得快,此刻外面已經(jīng)罩上了黑布。伯母說,天寒地凍把人趕跑,人家也不傻,肯定會去投宿,山里人好客,事情終究還是捂不住。
沒得辦法,伯母只能留張柱子過夜,明天一早讓伯父親自將他押出山,送到縣城車站。這鬼冷的天氣,早上村里沒什么人影,誰也不知道家里來過這么一位客人。即便有人看到也無妨,就說是個牛販子或遠房親戚,誰也不當(dāng)一回事。
堂姐拗不過母親,只好提出要求,張柱子晚上不能睡正屋,只能睡到后院的平房。
山里人的房子都不寬裕,伯母家是常見的一廳兩廂,外加一個廚房。伯父和伯母睡一間廂房,堂姐和堂哥睡一間廂房,中間用簾子隔開。有客人過夜,就在客廳里搭個臨時的木板床。堂姐害怕張柱子夜里搞事,絕不能讓他睡正屋。后院有豬欄和牛棚,還有一間小瓦房,以前是大爺住的,大爺過世后變成了柴房,堂姐打算將張柱子趕到那里將就一晚。
山里人好客,哪怕是陌生人投宿,也要像對待親戚那樣,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雖說張柱子來路不正,但上門是客,讓他睡柴房有些說不過去。伯母一時躊躇,在堂姐的堅決要求下,只得作罷。
當(dāng)務(wù)之急,先要把客人壓制住,好讓他知道利害。伯母將伯父叫到廂房,跟他說起堂姐的遭遇。伯父天生沒有主見,愣愣地搓著手,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伯母一邊罵伯父死不中用,一邊塞了把柴刀給他,自己則拿了一把鐮刀。堂姐本想操一把斬豬草的鋼刀,伯母怕她潑辣發(fā)作,趕緊搶下來,遞上了一根扁擔(dān)。
張柱子坐在灶前烤火,火苗把他的皮衣烤得熱烘烘的,驅(qū)除了體內(nèi)的寒氣。他站起來,舒坦地伸了一個懶腰。聽到大火把鐵鍋燒得嗞嗞作響,他忍不住拿起鐵勺,攪拌鍋里的蘿卜和大骨。嗆鼻的香味引得客人的肚子咕嚕亂叫。
廚房門突然打開,寒風(fēng)帶著殺氣撲進來,讓客人打了個哆嗦。
堂姐把不幸的遭遇扣到了張柱子頭上。她若是在溫州鞋廠做到過年,要多出好幾百塊錢,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喪氣,被人騙了錢財又丟了工作,還差點被賣豬崽。堂姐滿臉怒火,揚起手中的扁擔(dān)說,看在你送我回家的分上,留你一條狗命,明天一早你就要離開。
張柱子頓時明白了,手中抓著鐵勺,有些手腳無措。灶頭舔出來的火光在他蒼白的臉上跳動,他的身子卻不時發(fā)抖,仿佛門口涌入的寒風(fēng)全都擠進了他的體內(nèi)。他看著堂姐,眼神中透出哀傷,足足有半根煙的時間,才訥訥地說,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想娶你做老婆。我可以當(dāng)上門女婿,一輩子待在你家里。
堂姐冷笑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早就有情郎了,過年就要嫁給他。伯母揚了揚手中的鐮刀,露出刻薄的嘴臉,你這個矮矬子,挑個簸箕都能撞到腳跟,我女兒怎會嫁給你!看你還算老實,今晚留你過夜,不想死的話明天一大早走人。我們山里荒地多得很,哪個地方都可以埋人。
張柱子仍是盯著堂姐,喃喃地說,我真傻,明知道你是騙我的,我還是忍不住相信你。我是真心喜歡你,對你一見鐘情啊……隨即丟下鐵勺,頹廢地坐回矮凳,抱住腦袋,把臉埋在膝蓋上,身子抖動,像發(fā)瘟的公雞。
這讓堂姐和伯母有些不知所措,嘴邊那些傷人的話到底沒有說出來。伯父不合時宜地咳嗽起來,咳得身子打擺,好似站不穩(wěn)。伯母破口大罵,說肺都熏成臘肉了,還要抽水煙,遲早要死在煙筒上。她一邊罵一邊將鐮刀塞到伯父手中,隨即走到灶頭邊上,拿起鐵勺往鐵鍋里攪拌,說蘿卜燉爛了,該吃晚飯了。
這鍋蘿卜燉大骨原本要吃兩天的。天寒地凍,一鍋燉菜管幾頓,是鄉(xiāng)下人的一貫做法。要是有客人上門,一個菜不成禮,無論如何也要添幾個。但伯母并不拿張柱子當(dāng)客人看,準備用一盆蘿卜打發(fā)過去。
天黑北風(fēng)緊,尖銳的呼嘯聲在山谷中回蕩,仿佛夜鬼哭泣。廚房木門簡陋,哐啷作響,像有人不停地敲門。伯母將靠在角落的小桌子移出來,擺上碗筷,準備端菜上桌。
一陣狂風(fēng)突然將廚房的門吹開,把一個人吹了進來。
這人是狗叔,負責(zé)收電費的。那時還沒有全國電力聯(lián)網(wǎng),每個村子都要自己集資購買變壓器和拉電線,才能用得上電,并且還要自行安排人員收電費,統(tǒng)一交到供電局。收電費的人沒有工資,一般都是村干部兼職。狗叔主動攬了這個活兒。他以前是大隊的會計,能說會道,打得一手好算盤,就是嘴巴太碎,喜歡說三道四,招人嫌惡。每到收電費的日子,狗叔專挑吃飯的時間上門,看到誰家有好吃的,就在誰家蹭一頓。都是村里人,看在他收電費辛苦的分上,誰也不會多說什么。
狗叔夾著賬本,在村里轉(zhuǎn)悠,或是聞到了伯父家蘿卜燉大骨的香味,因此闖了進來。狗叔是村里的萬事通,到處串門,村里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看到堂姐,狗叔驚奇不已,說你不是在溫州鞋廠打工嗎,這么早就回來了?又看了一眼張柱子,說家里來客人了。
狗叔對堂姐的歸來并不上心,把目光全都押在了張柱子身上。此人的穿著打扮,一看便是城里人的派頭。對于外地人,山里人本能的便會多看幾眼。
張柱子忙起身用普通話打招呼,又從口袋掏出紅雙喜,遞了一根給狗叔,并掏出火機點煙。農(nóng)村鄉(xiāng)下,煙民用的都是火柴,這種充氣的電子打火機是罕見之物,足以證明一個人的身份。而紅雙喜比紅塔山賣得還要貴,兩斤五花肉的價錢,可不是一般人能抽的。
狗叔一邊抽煙一邊打聽客人的來路。我們家鄉(xiāng)以桂柳話為主,聽到講普通話的,不用猜想也知道是幾百里外的客人。張柱子說徐州的。狗叔“哦”了一聲,梧州,我去過,那里講白話的,我也會說幾句白話。
伯父抓住難得的機會,嘲笑這個自以為萬事通的人。不是梧州,是徐州。徐州?狗叔一時茫然,顯然沒有聽過這地方。在江蘇,有幾千里地呢!伯父愈發(fā)地神氣起來。
哦,江蘇啊,我知道。我以前還抽過大南京,那是在桂林搞大串聯(lián)的時候,一位首長給我的。狗叔興奮地說,仿佛自己去過江蘇一樣。其實對他而言,對我們山里人而言,“江蘇”只是一個遙遠的地名。
你不是在溫州打工嗎,怎么跑到了徐州?狗叔把夾在腋下的賬本往飯桌上一丟,坐下來時瞥了堂姐一眼。堂姐不喜歡這老油棍,但又不敢得罪他,只說徐州工資比較高,就從溫州轉(zhuǎn)到徐州。狗叔便說,你出去快一年了,賺了不少嫁妝吧,什么時候出嫁?
村里人都知道,堂姐外出打工是給自己掙嫁妝的。堂姐談了對象,隔壁村一個叫阿牛的后生,長得高大英俊,山歌唱得跟電影《劉三姐》里面的阿牛有得一拼。堂姐和阿牛就是三月三唱山歌對上眼的。可惜阿牛家里窮,住的還是木頭茅草蓋的吊腳樓,一片瓦都沒有。但堂姐相中了他的人,發(fā)下誓言,非他不嫁。
堂姐是山里有名的俏美人,多少好人家上門提親,不乏吃公家飯的政府干事、學(xué)校老師和農(nóng)機站職工??商媒憔退勒J阿牛。氣得伯母放出狠話,堂姐若敢嫁給阿牛,家里一分嫁妝都不出,也不辦酒,讓她去喝西北風(fēng)。堂姐一賭氣便跑出去打工,說要給自己賺嫁妝。她最早在縣城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后來找到門路,跟人去了溫州鞋廠。
不久前,堂姐寄信回家。伯父和伯母不識字,都是請狗叔幫忙念信。狗叔嘴巴大,信上的內(nèi)容不消多時全村人便要知道。出門在外都是報喜不報憂,堂姐寫信一般都挑好話,并沒有什么隱秘之事。伯母喜歡找狗叔念信,那時家里有人在外面打工還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伯母當(dāng)然不會放過把持門面的機會。
堂姐信上說臘月底工廠才放年假,可眼下突然回來,還把外鄉(xiāng)男子拎進門,這是何道理?伯母怕狗叔亂嚼舌頭,便說堂姐從徐州回來,那地方太大,一時迷了路,這位大哥是她的工友,好心送她回家。末了,伯母特意盯著張柱子,讓他別亂說話。張柱子恍若未見,一臉認真地說,我送青柳回來,是想上門當(dāng)女婿的,沒想到她有心上人了。
青柳是堂姐的名字。她恨恨地剜了張柱子一眼,卻不好發(fā)作。狗叔嘿嘿一笑,拍著張柱子的肩膀說,你不知道這棵柳樹底下拴了一頭犟牛?。∮终f,誰不想給青柳當(dāng)上門女婿,你能進入她的家門,已是頂好的福氣了。
伯母怕場面收不住,趕緊撈出蘿卜燉大骨,熱氣騰騰地擺到飯桌上,說狗叔來得正是時候,替我陪客人喝幾盅。
狗叔盯著那盆蘿卜,上面壓著兩根大骨。要是平時,半斤酒也就下去了。狗叔此刻卻無動于衷,毫不客氣地質(zhì)問,家里來了這么重要的客人,就整這么一個菜?
伯母只能訕訕解釋,說飯菜做好了,青柳也才剛進門,怕客人餓了,先端上桌墊肚子。狗叔仍板著臉,如同德高望重的老輩,責(zé)怪伯母不懂事。這怎么成,人家是江蘇來的貴客,千里之外,你端一盤蘿卜上來,把我們整個山頭的臉都丟光了。說罷指著吊在灶頭上的熏肉,趕緊割肉吧,我先陪著客人說會話。
張柱子忙打圓場,說不用張羅了。狗叔親熱地挽著他的肩膀,說這是山里的規(guī)矩,絕不能敗壞。伯母眼中已經(jīng)有火光冒出,卻也只能堆著笑臉,說那我再整兩個下酒菜。
灶頭柴火旺,又是大鐵鍋,菜很快就炒熟了。
筍干燜土雞,白菜薹炒五花臘肉,水煮血腸,都是用大盤子端上桌的。伯母擺出米酒,卻又被狗叔叫停,說把藏著的三花酒拿出來吧,這么重要的客人,怎么能用水酒招待。
堂哥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隔壁鎮(zhèn)上的農(nóng)機站上班,因為隔了幾十里山地,幾個月才回來一趟。有一回堂哥帶了瓶三花酒回來,孝敬伯父。伯父平日喝的是自家釀的山泉米酒,三花酒舍不得開,藏到柜子里面。不知道是哪回吹牛說漏了嘴,竟被狗叔惦記。
伯母的臉色像抹了鍋灰,很不好看??伤植桓疫`拗,只得到廂房的柜子里面把三花酒摸出來。
上了酒桌,如同諸神歸位,狗叔是個通天的貨色,三杯酒下肚,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放出來。張柱子也是來事的人,酒量跟狗叔不相上下,說起話來水里火里都能兼容。伯父雖然性情木訥,但拿著酒盅從中攛掇,一時間氣氛熱辣起來。
張柱子夸伯母的飯菜做得好,說熏過的土雞紅燜入味,比他家鄉(xiāng)的地鍋雞還要香。伯母怕他喝酒亂說,不時朝他甩來眼神。張柱子意會,果然沒有提起與堂姐相關(guān)的話題,只是隨口說起徐州的新聞,還有一些離奇古怪的事件。
城里的事情如同天上的神話,狗叔平日口水多過茶水,這時卻不插話,津津有味地聽張柱子講。伯父伯母也不曾聽過城里的故事,一時入了迷。只有堂姐漠然地扒著飯,似乎不屑一顧。
天寒夜長,吃罷晚飯也就七點多鐘。廚房雖然暖和,但煙氣重,不是待客之地。狗叔讓伯父燒一爐炭火放到客廳,和客人抽煙聊天,他待會兒收完電費,還要過來和客人喝茶,聽他講城里的新聞。
伯父言聽計從,用簸箕取了木炭,塞到灶頭里面借火。狗叔夾著賬本,心滿意足地打著酒嗝走了。
張柱子幫忙收拾碗筷,趁機澄清自己,說他不是壞人,只是被人騙去當(dāng)保安,要賺幾個過年錢。真正的壞人心腸硬,根本不吃堂姐這一套。算起來他還是堂姐的救命恩人,冒著在徐州混不下去的風(fēng)險,千里迢迢送她回家,足以證明他對她是真心的。
堂姐只是冷笑,不作聲。伯母有些過意不去,讓張柱子歇著,不用他幫著收拾。但張柱子卻執(zhí)意要幫忙,直到碗筷洗干凈,擺放到柜子里,他才跟著伯父去客廳烤火。
伯母扯著堂姐到后院收拾柴房,要給客人鋪床。
不久后,村里人陸續(xù)到伯父家串門。堂哥在鄰鎮(zhèn)上班,堂姐外出打工,平日就伯父和伯母老兩口在家,村人很少過來。狗叔借著酒勁,挨家挨戶收電費,添油加醋說起自己的最新見聞——青柳打工回來,屁股跟著個江蘇仔。
山里人喜歡把外地人冠以省名,例如“廣東妹”“湖南佬”“貴州販”。張柱子來自江蘇徐州,不能叫“徐州仔”,因為沒幾個人知道那地方,叫“江蘇仔”更為貼切。大山里面,外省來客難得一見,以省冠名,其實是對客人的尊敬,讓人一聽便知此人來自大地方。
事情很快就炸開,偏僻的山村平日里來個縣城人,都是罕見的事情,何況江蘇來的,那是山里的頭一例。山里民風(fēng)淳樸,通常一戶人家來了外客,便相當(dāng)于全村的客人,大家都會過來陪客,以顯示出山里人的好客之情。
伯母和堂姐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將小瓦房的柴火搬出來,堆放到豬圈邊上。柴房久無人居,四處都是蜘蛛網(wǎng)和灰塵,收拾起來真是夠嗆。好不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母女倆在寒風(fēng)中哆哆嗦嗦地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準備回正屋拿兩張長凳和幾塊木板,搭一張簡易的木板床。
回到家中嚇了一跳,只見客廳塞滿了人。那場景如同廟里打醮,張柱子被圍在中間,像是被供奉起來的神靈。
串門的大多是男人,卻也混了幾個姑娘家,借著上門找堂姐玩耍的由頭,要看看傳說中的江蘇仔。家里很久沒有這般熱鬧了,凳子根本不夠坐,很多人都貼著墻壁站立。
伯母和堂姐面面相覷,她們本想明早悄悄地把張柱子送走,免得夜長夢多,沒想到轉(zhuǎn)眼之間便驚動了整個山村。
張柱子很會來事,宛如主人般,殷勤地散煙,臉上堆滿了熱切的笑容。他把自己的椅子讓出來給老人家坐,扎堆站在一群年輕人當(dāng)中,跟他們勾肩搭背,好似一幫哥們兒。
人們見外來客這么親切,也都興奮起來。年輕人起哄,必須要打油茶待客。原本沒有主見的伯父頓時成了司令官,當(dāng)即指派幾個后生下廚房,說灶頭正燒著熱水,茶葉就在廚房的茶簍里。
打油茶是我們地方待客的禮儀。當(dāng)?shù)厣L的高山綠茶用熱水泡開,濾出茶葉,在鐵鍋里熱油爆炒,加入生姜和蒜頭,用木槌不停地在鍋中捶打與翻炒,將茶葉和生姜蒜頭搗成粉末,一同炒出味道,再加入泉水大火猛煮,使其味道圓融。煮熟的油茶過濾出來,倒入碗中,依個人口味加入鹽末、蔥花、香菜、花生、炒米,香味四溢,喝起來能暖身祛寒,是冬天里上等的飲品。
客人上門,沒有奉上油茶,就像結(jié)婚不擺酒,會被人說三道四的。若是客貴,除了喝油茶聊天,還要殺雞放到茶油里面做成火鍋消夜,喝酒唱山歌,折騰到凌晨才肯罷休。
后生們早就按捺不住,紛紛擁到廚房里打油茶。伯母見大勢起來,只得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和堂姐去閣樓搬碗筷。串門的人多,平日里用的幾副碗筷肯定不夠,要掏箱底把辦酒席的碗筷拿出來。最讓伯母為難的是,要是村里人聽說她收拾柴房給客人過夜,那還得了,簡直把山里的聲譽都給毀了。
堂姐知道張柱子不可能住柴房了,也不會睡客廳,客廳擠滿了人,根本沒有鋪床的機會。她無可奈何地收拾了衣服,要去跟村里的姐妹睡在一起,這樣客人就可以直接睡到堂哥的床上。
我的父親和爺爺也聽到了風(fēng)聲。爺爺因為風(fēng)濕病發(fā)作,膝蓋骨疼痛,幾乎夜不出門,但他還是拄著拐杖,和扛著板凳的父親,冒著寒風(fēng)去伯父家串門。
伯父家就像辦酒席,有人去村口小賣部稱了夾心餅、五香瓜子和咸花生;也有人從家里拿來油炸果酥、麻卷等小食;還有人回家切了咸蛋片和熏腸,一盤盤地擺放在幾張臨時拼湊成的長桌上。長桌周邊早就挨挨擠擠坐滿了人。
一鍋熱騰騰的油茶抬出來,早有人殷勤地給坐在主位的張柱子盛了一碗,并給他添炒米、蔥花、香菜等作料。張柱子第一次喝油茶,贊不絕口,說比城里的咖啡、可樂、珍珠奶茶要好喝一百倍。這些奇怪又陌生的名字唬住了山里人。張柱子說咖啡和可樂是從美國進口的,珍珠奶茶從臺灣島進來的,是大城市最時尚的飲品,一杯咖啡的價錢相當(dāng)于兩包紅雙喜。人們嚇了一跳,然而聽說油茶居然把這些昂貴的飲料都比下去了,一時又自豪不已。
人們一邊喝油茶一邊爭著跟張柱子聊天。就連我那七十多歲的爺爺也來搭話,說徐州我知道,那真是好地方,《三國演義》有三讓徐州的故事,你們曉得吧,徐州太守喜歡劉備,硬是要把徐州送給人家,送了三次才送成功。
爺爺壯年時曾在掃盲班學(xué)習(xí),老先生教學(xué),沒事便講三國和梁山好漢的故事,吸引群眾來識字。爺爺沒學(xué)到幾個字,卻聽了一肚子的故事。張柱子聽爺爺講古,很是高興,徐州是歷史文化名城,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和商賈云集中心,沉淀了大量的民間故事和歷史傳說,不愁沒有話題。加之改革開放發(fā)展經(jīng)濟,徐州城冒出了許多新鮮的事物,那是山里人聞所未聞的。當(dāng)然,很多故事或許發(fā)生在別的城市,但張柱子套在徐州頭上,人們也不知道真假,聽得如同天方夜譚,個個為之著迷。
村里的姑娘也陸續(xù)來串門,雖然她們穿著不洋氣,但山里的空氣浸潤,一個比一個長得水靈。張柱子?xùn)|看西看,嘖嘖夸贊,說山里姑娘真漂亮,比徐州城的姑娘要好看得多。又說起今年上半年,徐州城模仿香港選美大賽,舉辦了首屆“徐州小姐”評選活動,幾千名姑娘參賽,搞得轟轟烈烈。要是山里姑娘能去參加,肯定能奪得前三名。他還說起自己表妹也去參賽了,為拉攏人氣,擴大影響力,表妹跑到火車站去唱歌跳舞,結(jié)果搞得火車站人滿為患,差點造成踩踏事故。
我們縣城沒有火車,要到幾百里外的桂林或梧州才能看到火車,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有見過火車長得什么樣子。就連拖拉機也都少見,村里通常只能看到牛車和人力獨輪車,張柱子隨便說一些城市邊角料,都能引起來村里人的驚嘆。
到了十點多鐘,有人從家里捉來閹雞,現(xiàn)場宰殺,剁了放到油茶鍋里煮;有人抬了大缸的米酒,嚷著不醉不歸;也有人把家里的泡菜壇子抱過來,說用來解酒;還有人煮了一鍋新的米飯過來,怕客人餓肚子。
酒足飯飽,人們唱起了山歌,夜晚的風(fēng)聲被喧囂的歌聲和歡笑掩蓋,整個山村都沉浸在快樂之中,仿佛天氣也沒那么冷了。父親喝得七八分醉,摟著張柱子的肩膀反復(fù)叨念,明天中午你一定來我家喝酒,一定要來啊!
大伯家的客人也算是我家的客人,父親當(dāng)然想沾點光。張柱子醉眼迷離,和父親勾肩搭背,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去的,不去你家喝酒我就是王八蛋。
第二天氣溫更低,天剛放亮下起了凍雨。雨不大,不多時便停歇了,屋檐下很快就掛起了冰凌,像魔鬼的獠牙。天色愈發(fā)黯淡,夜幕仿佛被凍住了,遲遲不肯散去。
伯母打算早飯后把客人送走。伯父在廚房燒水,給客人準備洗臉?biāo)KR粯泳椭罨鸪樗疅?,抽了幾口便不停地咳嗽??人院孟褡尣搁_竅了,他提出異議,說昨晚村里人都涌到家里唱山歌,把江蘇仔當(dāng)成了貴客,眼下突然把他送走,村里人怎么想?大伯又說,二佬還要請他吃飯,把人送走了怎么好交代?
伯父雖然沒有主見,但村里的人情世故他還是曉得的。伯母也意識到把客人突然送走是一件極不妥當(dāng)?shù)氖虑?,村里人肯定會紛紛議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否則絕不可能如此對待遠方來客。伯母猶豫著說,這是個爛仔,留在家里也不好。伯父又咳嗽起來,把藏在肺里的煙氣都咳了出來,才伸著腰說,他哪里壞了?要真是個爛仔還會把青柳送回來?伯母一時無話,只是長嘆一口氣。
晌午時分,父親宰了一只大閹雞,坐在天井里哼著山歌拔雞毛。他讓母親把吊在灶頭的半邊麂子用熱水泡上,還有掛在屋檐下風(fēng)干的山鼠也取下來。這些好東西城里不可能有,一定要讓這位遠方來客吃得盡興。
爺爺特意穿上了狼皮大衣,那是七十大壽姑丈送的賀禮,爺爺將其視若生命,只有過年和接待貴客時才會穿上。爺爺還把一瓶壓箱珍藏了十幾年的董公酒拿出來,怕被我這個調(diào)皮鬼打壞,爺爺把酒瓶抱在懷中,仿佛抱著一個嬰兒。
備好酒菜,父親親自上門請伯父和張柱子。我才九歲,讀小學(xué)二年級,天氣冷,加上學(xué)校離村子有十幾里山地,我賴在被窩不愿意起床。家人也不管我。山村就這樣,娃兒能讀書就讀,不能讀書就回家放牛,從來不勉強。聽說家里有江蘇的貴客來,我也為之激動,這將成為我向小伙伴炫耀的資本。只是家里來客,在客廳大擺宴席,小孩和女人不得上桌,只能窩在廚房的小矮桌吃飯。
我耐不住性子,端著飯碗跑到客廳門口觀望。八仙桌底下放了一盆炭火,四人正好各坐一邊。張柱子背靠神臺,在農(nóng)村那叫大位,逢年過節(jié),爺爺便坐在那個位上。張柱子見到我,招呼我坐到他身邊。父親堅決不同意,說別理這些狗崽子,怕是破壞喝酒的氣氛。張柱子便往我碗里夾了幾塊雞肉,我吃得異常地香,似乎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肉。
大人們邊喝酒邊聊天。張柱子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帶著中原的音調(diào),很是好聽,不像我們山里人講普通話,磕磕巴巴的,夾混著桂柳音,好似烏鴉叫聲。尤其爺爺和父親、伯父,竟然不會說普通話,仍用桂柳話交流,顯得異常土氣,格格不入,這讓我打心底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把整座大山的臉都丟光了。
我下午原本也不想去上學(xué),但為了炫耀家里的貴客,午飯后便背著書包往學(xué)校跑,興奮地跟同學(xué)們說起家里來了江蘇客人,離我們有幾千里遠,坐火車都要幾天幾夜。同學(xué)們羨慕不已,語文老師的房中掛著一張中國地圖,大家一窩蜂跑去看,想知道江蘇究竟在哪個地方。鬧得語文老師也知道了,他本要批評我上午無故曠課的,但聽說家里有貴客,而我要負責(zé)煮飯,因此原諒了我,還夸我是個懂事的孩子。
傍晚,村里的捕蛇高手二毛跑到伯父家,請張柱子吃飯。張柱子很客氣地說,中午喝得有點多,希望能改成明天。可二毛太過熱情了,一把抓住張柱子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條蛇。張柱子掙脫不掉,只好乖乖地跟著走。
二毛娶的老婆也像蛇一樣,又高又瘦,一張細長的瓜子臉,笑起來很嫵媚。村里人都說恐怕是蛇精托生,只有二毛才能壓得住,因此叫她蛇嫂。蛇嫂身懷六甲,吃了不少土雞野味,仍是一臉的菜色。二毛特意養(yǎng)了幾只鴿子,曬了幾條蛇干。蛇干和鴿子燉湯,不僅味道鮮美,而且特別發(fā)奶,是山里女人坐月子的偏方。
為了招待貴客,二毛顧不上那么多,用蛇干和鴿子熬成了龍鳳湯,加入曬干的雞樅菌,那清甜的香味仿佛是從夏天飄過來的。二毛要偷偷打一碗給蛇嫂先喝,但被蛇嫂拒絕了,說不能敗壞山里的規(guī)矩,客人還沒有吃,怎么能輪到我,等客人吃剩了再打一碗給我。
老實巴交的伯父在村里一向不被人高看,這時也享受同等禮遇,成為座上賓。二毛把泡了幾年的蛇王酒拿出來,三個男人用大碗喝,最后只剩下了空壇子,也把那鍋龍鳳湯吃了底朝天。
接下來的日子,村里人仿佛約定成俗,挨家挨戶請張柱子吃飯,都拿出了壓桌的好酒菜。冬至過后,山里人清閑,進入一年中最愜意的時節(jié)。年豬已經(jīng)殺好,掛在灶頭上煙熏;閹雞養(yǎng)肥了,關(guān)在籠子里不讓它們跑來跑去,以免跑掉了肉;山羊也壯實了,等著過年挨刀子。雖然山里人不富裕,但自家釀的山泉酒和放養(yǎng)的禽畜,足夠讓這位江蘇客人吃得開懷大笑。
張柱子能說會道,又懂得把控氛圍,無論去誰家里吃飯,都能給主家?guī)須g聲笑語。他滔滔不絕地說起城里的新聞,還有各種離奇詭異的事件,以及人們從未聽過的潮流笑話;有時也會說一些時政,例如鄧小平南方談話,改革開放對中國經(jīng)濟的影響和未來的走勢,還有中國和美國、日本之間的差距,以及什么時候收復(fù)臺灣,等等。這些事情對山里人無異于天方夜譚,人們聽得津津有味,對張柱子都欽佩不已,覺得能請這樣一個無所不通無所不曉的人物到家里吃飯,真是莫大的榮幸。
村里有四十多戶人家,這么吃下去正好到臘月底。大伯跟著張柱子吃了東家吃西家,吃了上家吃下家,有時一天要喝兩頓大酒,比神仙還快活。伯父一輩子沒有如此受人尊敬過,無疑是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因此把張柱子當(dāng)成了菩薩,小心供奉著。
伯母對張柱子起初懷有警惕,但這么些天過去了,看到張柱子行事得體,說話也切當(dāng),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而且張柱子也不拿自己當(dāng)客人,經(jīng)常幫伯母干活,喂豬養(yǎng)雞,燒水煮飯,甚至還幫伯母修好了因為針桿竄動而老是跳線的縫紉機。這是一臺二手縫紉機,堂哥從農(nóng)機站的職工手中購買的,買回來便有些問題,一直用得不順手。張柱子居然將它修好了,伯母立馬對他另眼相看。
只有堂姐對張柱子滿懷戒備,并多次詢問伯父和伯母,什么時候?qū)堉铀妥摺?墒菑堉拥娜ヅc留,早就不由伯父伯母做主了,已經(jīng)升級為村里的公事,人們正輪流排隊請他吃飯,除非張柱子主動提出回家,否則誰也不能將他趕走。
一天下午,堂姐正在剁豬草,張柱子回來了。他走路有點輕飄,顯然喝了酒。眼見四下無人,堂姐操著鋼刀,警告張柱子,讓他主動離開山村,不要在這里討便宜了。
張柱子深呼吸一口氣,壓下了酒意,盯著堂姐那張俊美的臉蛋,一臉認真地說,我喜歡這個山村,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舍不得離開。隨后又說,青柳,我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才拼命把你救出來。雖然你不愛我,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改這份感情。我住在你家,每天都能見到你,就算得不到也是快樂的。只有等你哪天出嫁了,我才會徹底死心,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他說得深情款款,眼中充滿了柔情。堂姐卻不吃這一套,揚起沾滿青菜汁的鋼刀,惱羞成怒地說,別想蒙騙我,要是你敢用這一套騙我們村里的姑娘,我就把你剁了!
張柱子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居然有些淚眼迷離。他向前走了兩步,任由堂姐的刀子抵住他的胸口。他憂傷地說,這些心里話我只對你一人講,不會跟別人說,因為別人不配。青柳,我恨不得死在你手上,這樣做鬼也能纏著你,等你老了我們一起去投胎,下輩子肯定能在一起。
堂姐頓時滿臉通紅,丟下鋼刀,頭也不回地跑出村子。
那天晚上,堂姐沒有回家。直到第二天晌午,隔壁村傳來了風(fēng)聲,伯母才知道,堂姐跟阿牛睡在一起了。
臘八節(jié),堂姐出嫁。
生米煮成熟飯,事情不辦也不行。伯母雖然心不甘情不愿,卻也不再反對。堂姐差點被人賣豬崽,這件事情讓伯母也看開了,雖然阿牛家窮了些,畢竟就在隔壁村,想見就見,總比遠嫁他鄉(xiāng)要好。
進入臘月,北風(fēng)突然消失了,天氣陡然變暖和起來,久違的太陽每天準時出山,把山坳曬得暖洋洋的,樹木發(fā)出異常的清香味,仿佛做好了迎接新春的準備。
這樣的好天氣,最適合擺喜酒了。堂姐的婚事簡陋,沒辦什么嫁妝,那時山里人都窮,嫁妝乏善可陳,一般都是打幾口柜子和做幾床新棉被,像電視機、縫紉機、自行車這種昂貴的物品幾乎不可能有,一是山里人買不起,二是這些奢侈品需要提前去縣城供銷社預(yù)訂,甚至要托關(guān)系才能買得到。堂姐不在乎有沒有嫁妝,阿牛更加不會在乎,這對情投意合的情侶只想著在鋪滿月光的床前給對方唱情歌。
伯母家里養(yǎng)了兩頭豬,準備開春時賣掉,用來買化肥農(nóng)藥和水稻種子。堂姐的婚禮就在兩頭肥豬上做道場,伯母賣一頭給堂姐當(dāng)壓箱錢,殺一頭請村里人吃酒席。
在農(nóng)機站上班的堂哥工資也不高,他是村里第一個靠讀書改變命運的人,但讀書時借了不少錢,每個月工資都要還債。堂哥預(yù)支了一個月的工資,給堂姐買了熱水瓶、臉盆、水桶、紅被子等日用品當(dāng)嫁妝。伯母將家里最值錢的家當(dāng)——二手縫紉機抹干凈,貼上“囍”字,蒙上了紅布。伯母說,多虧江蘇仔把它修好了,否則也當(dāng)不了嫁妝。
堂姐卻不領(lǐng)情,拉著伯母的手說,我出嫁后,想辦法把張柱子趕走,不要讓他留在村里。伯母嗔怪道,你都是別人老婆了,還操這個閑心。
吃罷午飯,男方派了兩輛拖拉機來接親。拖拉機的車廂墊滿了稻草,一輛裝嫁妝,一輛坐新娘和伴娘。嫁女最隆重的環(huán)節(jié),是女兒出閣時要從門口唱哭嫁歌,一直唱到村口。堂姐山歌唱得無比動聽,人們都說她唱哭嫁歌一定令人心神俱碎。
山里姑娘都會唱哭嫁歌,歌詞自古流傳,有感恩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有罵媒人的,有怨婆家的,都是固定的路數(shù)。當(dāng)然也有新娘不愿意走老路,事先編好歌詞,唱出了新意,一時成為本地佳話。
堂姐出閣,邁著碎步,灑下了一路的柔情。她先是唱幾段老歌鋪路,浸潤了情緒,后來唱起她跟阿牛相識的過程,希望家人原諒她對感情的執(zhí)著。堂姐還唱起了家人從最初反對婚事,變成慢慢支持,這是一輩子也還不起的恩情,她一定不會辜負家人期盼,要跟阿牛勤勞做事,過上幸福的生活。
堂姐的歌聲悠揚動聽,有喜有悲,既有難舍的感情,又有對新生活的向往,唱到深情處如清風(fēng)吹過松林,清麗柔婉;唱到悲傷處卻似溪水流過山縫,如訴如怨,充盈著一股回腸蕩氣。人們聽得如癡如醉,都說好多年沒有聽到這么好聽的哭嫁歌了。
沒想到堂姐的哭嫁歌并不是壓軸大戲,真正引起轟動的是張柱子的哭聲。張柱子在村里待了半個多月,早就跟村民打成一片,人們也知道他是堂姐的工友,因為仰慕堂姐千里迢迢從徐州將她送回來,想當(dāng)上門女婿。然而回到山村,堂姐才說出有心上人,害得張柱子只能單相思。
有時喝多了酒,張柱子便會說起他迷戀堂姐的事情,語氣充滿了傷感。后生們安慰他,要介紹村里其他姑娘給他當(dāng)老婆,若他愿意當(dāng)上門女婿那就更好了,可以天天在一起喝酒。張柱子卻說只喜歡青柳,哪怕她嫁人了也不會移情別戀。這讓后生們自愧不如,他們追女孩子都是有度的,唱山歌若是沒有對上眼,就不會再惦記,絕不會為一個姑娘死心塌地。
堂姐出嫁這天,張柱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步履踉蹌地跟在伯父伯母和堂哥身后。我當(dāng)時也在送親隊伍,看著張柱子那搖搖晃晃的身子,如同打擺子,覺得好笑?;蛟S是堂姐的哭嫁歌唱得太動人了,張柱子聽得如癡如醉,有人找他搭話,他恍若未見,只是一直盯著堂姐的背影看。
快到村口時,張柱子突然哭了起來,哭聲無比凄切,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后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由哭泣變成了號啕,那架勢就像死了至親。
山里的男人向來硬氣,又死要面子,就算摔斷手腳也絕不會哭的,因為那是孬種的表現(xiàn)。甚至死了父母,再難過也得忍著,把感情克制住,要哭也要躲到角落不讓人看到??藜蘅迒适桥说氖虑椋斕炝⒌氐哪腥私^不能當(dāng)眾流淚。就連我這樣的小屁孩,從小便知男人不能哭鼻子,哪怕跟同伴打架,被打得頭破血流,也要憋著委屈。
張柱子的號哭讓村里人驚詫不已。這是人們第一次看到大男人搶天哭地,那哭聲聽起來真是肝腸寸斷,好像快要活不下去了。我看得臉上火辣辣的,替他感到丟人現(xiàn)眼,并暗自高興,原來城里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也有不如山里人的地方。
幸好有幾個勸哭婆在一邊跟著。勸哭婆是專門用來對付出嫁女的,怕新娘子出閣時哭不出來,丟了娘家的臉;但又怕新娘子哭得太狠,不愿意出嫁,勸哭婆便從中周旋。堂姐落落大方,該唱時唱,該哭時哭,行云流水,根本沒勸哭婆啥事。勸哭婆受到了冷落,直到張柱子號啕起來,她們才意識到有事情做。
張柱子一邊號哭一邊呼喚,像叫魂一樣:我的夢中情人喲,我最愛的人哪,我拼了性命把你送回來,就是想娶你做老婆的,愿意當(dāng)上門女婿,一輩子不離開你??墒悄泸_了我,當(dāng)著我的面嫁給了別人……嗚嗚……你真是傷透了我的心,我這輩子該怎么辦??!我恨不得死在你手上算了……
伯母趕緊上前勸導(dǎo),怕張柱子收不住情緒,捅出堂姐差點被拐賣的事情。勸哭婆也好言寬慰,圍著張柱子打轉(zhuǎn)。村里人都湊過來圍觀,這是電影里面才有的場景,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當(dāng)然要看個新鮮。
堂姐因此受到了冷落。按照規(guī)矩,她走到村口,便會有人放鞭炮,隔斷她和伯父伯母之間的依依不舍。她在鞭炮聲中登上拖拉機,離開村莊。張柱子的哭聲打破了這個儀式,放鞭炮的小伙子也只顧著圍觀,忘記了自身的責(zé)任。
堂姐沒有理會張柱子,也不管有沒有鞭炮,在一群伴娘擁護下登上拖拉機。拖拉機發(fā)出巨大的咆哮聲,順著顛簸不平的山路,無情地開走了。
在伯母和勸哭婆的疏導(dǎo)下,張柱子收住了哭聲。人們沒有笑話張柱子的失態(tài),反而說他為了一個姑娘,哭得如此悲切,如此動情,真是千金難買的有情郎。
幾個年輕人攙扶張柱子,回去繼續(xù)吃酒席。張柱子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主人,一桌挨一桌敬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依舊談笑風(fēng)生,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想借酒澆愁。
很快張柱子就喝醉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被抬回床上。進村這么多天來,這是張柱子第一次喝醉,像死去一樣,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醒來的張柱子若無其事,好像忘了號啕大哭的事情。村里人怕他尷尬,也都不當(dāng)面提起這件事情,只是私下談?wù)摿T了。
接下來的日子照常,每天都有人請張柱子喝酒吃飯。后生們相約來找張柱子玩,白天帶他到山里亂竄,晚上打油茶下酒,并叫村里的姑娘們來唱山歌,一直折騰到半夜。張柱子唱歌天賦很高,不僅學(xué)會用桂柳話唱山歌,還敢跟姑娘對唱。有時喝多了酒,他即興編一些搞怪的歌詞,能把大家逗得笑彎了腰。
山里娛樂匱乏,整天喝酒唱歌也容易乏味,沒有新鮮勁兒。雖然通了電,但整個山村只有兩戶人家有電視機。大山信號差,根本收不到臺,電視機于是成為有錢人家的擺設(shè),并沒有實質(zhì)性作用?!缎掳啄镒觽髌妗肥沁@年最火爆的電視劇,然而我們居然連《千年等一回》都沒聽過,后來還是張柱子教會了后生們唱這首歌。
在山里人眼中,只有盛大的全民娛樂活動,像三月三、端午、中秋和大年初一這樣的日子,全村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才能讓客人享受到最高禮遇。一幫后生商量,要舉行全村聚會,讓遠方來客感受到整個村莊顫抖起來的快活。雖然眼下沒有重要節(jié)日,但只要有契機,便能促成盛事,例如全村人一起去趕野豬。
大山獵物多,野豬、麂子、山雞、狗獾、果子貍,等等。人們扛著火銃上山,通常都是單獨行動。為了打到更多的獵物,有時也會相約幾個人一起去圍獵,打到的獵物大家平分。遇上大的野豬群,全村男人都會出動,稱之為趕野豬,這時獵到的野豬見者有份,全村人聚在一起吃野豬宴。
天氣轉(zhuǎn)暖,野豬群會跑到山下糟蹋人們的菜園子。野豬十分精明,下山偷吃農(nóng)作物一般都是夜間或凌晨出動,而且它們只是不時出來,并沒有規(guī)律性,需要有人去守夜才能摸到野豬的行蹤。
臘月天氣古怪,就算白天陽光普照,但夜晚寒氣凝聚,也冷得要命,守夜是極其辛苦的事情。后生們火氣旺,又有心志,為了招待貴客,他們于是分成幾組,輪流去守夜。
一連蹲了好幾天,終于在臘月十五這天凌晨,發(fā)現(xiàn)野豬群下山偷菜。野豬群有十幾只,大豬在前面帶路直奔菜地,小豬跟在屁股后面哼哼叫著。幾個年輕人盯住野豬行蹤,兩個腳腿利索的后生仔飛快地跑回村里通風(fēng)報信。
壯丁們帶上火銃,還有浸了煤油的火把,在夜色中悄然出動。野豬聽覺敏銳,一有風(fēng)吹草動它們就會飛快逃跑。獵人們事先埋伏在野豬來時的山道,幾個年輕人在菜地周邊突然點亮火把,把野豬驚得跑起來,趕它們往山道逃去。埋伏的獵人突然放槍,火銃的巨響伴隨著野豬的嚎叫在山坳中回音裊裊,寒冷寂靜的山村頓時殺氣騰騰。
受傷的野豬會被激怒,瘋狂地攻擊人,若是一槍打不死,獵人將會陷入極大的危險。獵人分成三人一組,一人開槍打野豬,受傷的野豬要撲來傷人時,另外兩人分別補槍。沒有受傷的野豬一般不會攻擊人,它們在槍聲中受驚,嚎叫著往樹林逃竄。
這次趕野豬非常成功,獵到了三頭大豬和一頭小豬。后生們拿了竹竿,在歡聲笑語中將野豬抬下山。天邊已有曙光綻放,人們聽到銅鑼聲跑出來,看到抬下山的野豬,都跟著歡呼起來。
祠堂的空地上擠滿了人,洋溢著過年才有的氣氛。小野豬做成了烤乳豬,用來祭神拜天。大野豬的骨頭剝出來熬湯,燉蘿卜吃;豬頭肉則用香料鹵好,切片澆上蒜泥,拌山里的野菜吃;豬下水炒酸菜和辣椒,下酒又下飯;其余的部位掛起來,隨時割下來爆炒或紅燜。
人們將家里的桌子抬出來,擺長桌吃長席。按照規(guī)矩,長席的首位是給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坐,但野豬宴特意為千里之外的客人而設(shè),因此人們請張柱子坐首席。張柱子無論如何也不敢坐,首席那幾桌全是老人,他如何能坐得住。他主動要求和后生們坐在一起,只有這樣才能放開肚皮大吃大喝。
一天吃一頭野豬,三天的野豬宴可以填滿村里任何一處空虛。前些日子人們臉上被寒風(fēng)吹開的皺紋,也在野豬宴中得以彌補,臉色都泛起了紅暈。光吃肉也不行,女人們打油茶做糍粑,蒸糕點煮糖水,磨豆腐炸果酥,仿佛提前過年一樣。甚至蓋過了過年的風(fēng)頭。逢年過節(jié)人們雖然聚在一起娛樂,但畢竟是各吃各飯,野豬宴讓全村人聚在一起吃喝玩樂,快活自在,那是任何節(jié)日都比不上的。
村莊陷入了極度狂歡,人們白天跳竹竿舞,夜里跳篝火舞。跳累了,男人們猜碼喝酒,女人們吃油茶唱山歌,山坳里從早到晚都飄蕩著歡聲笑語,把盤旋在山頂?shù)脑贫涠颊痖_了。
人們將幾十根長竹竿橫豎排列成一系列的“井”字,如同鋪在地上的網(wǎng)。跟著打鼓節(jié)奏,人們將竹竿一張一合,男男女女都可以進去跳舞,聽不懂鼓聲或是聽錯了節(jié)奏,很容易被竹竿夾住腳。夾腳人要出來喝酒唱山歌。
張柱子也被拉去跳竹竿舞,跟姑娘面對面跳。張柱子一時掌握不了節(jié)奏,被夾了幾次腳。入鄉(xiāng)隨俗,他一杯酒下肚,用桂柳話唱山歌,沒有任何醞釀,張口便能把感情唱出來。人們由衷地為他歡呼,把他評為“山歌神”,并將那串用野豬牙做成的項鏈獻給了他。
還要玩“醉倒翁”的游戲。姑娘坐在板凳上,后生用黑布蒙住眼睛,手里舉一根棍子,在原地飛快旋轉(zhuǎn)二十圈,隨即棍子輕輕落下。如果打中姑娘,姑娘就要唱一首情歌給后生聽;如果打不中,后生就要罰酒。因為在地上轉(zhuǎn)圈,加上喝了酒,轉(zhuǎn)得暈乎乎的,很快就倒下,所以叫“醉倒翁”。
張柱子喜歡玩這個游戲,但他手氣不好,總是打不到姑娘,罰了不少酒,一首情歌也沒有聽到。有些姑娘看得心急,恨不得作弊,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好意思點破。
篝火舞會更是熱鬧。夜里寒氣重,大家都要活動筋骨,圍著篝火跳舞才不會覺得冷。還要比賽飛鏢、跳火坑、走木樁、爬竿等,也有摔跤和拔河的。每個人都飄蕩在快樂的河流之中,別說后生們被酒灌得迷迷糊糊的,就連老人和婦女也被酒灌得輕飄飄的,忘記了回家的路。山里人都好酒,山泉釀出來的米酒度數(shù)低,加入山果和花蜜,甘甜可口,就跟飲料一樣,哪怕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也能喝幾斤。
野豬宴的第二天晚上,張柱子喝得直打酒嗝。這么多天的大魚大肉,吃得他臉色紅潤,額頭發(fā)亮,長胖了不少,不再是瘦弱蒼白的形象。看到人們沉浸在篝火中無法自拔,張柱子找了機會,把村里的四朵金花悄悄叫到祠堂后面的小樹林里。
因為電影《五朵金花》的影響,村里也選出了五朵金花,都是排得上號的俏美人。堂姐是五朵金花的花魁,但她出嫁了,現(xiàn)在只剩下了四朵金花。
張柱子問四朵金花,是否愿意到徐州工作。
任何一個山里人,都想走出山村,到大城市看看,如果能在大城市找到工作,或者嫁入城里,那就是重新投了胎。張柱子見四朵金花一副渴望的樣子,便跟她們講起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打算過兩天回徐州,他的姑丈在百貨公司當(dāng)主管,百貨公司有服裝店,需要姑娘當(dāng)售貨員。四朵金花長得漂亮,一定可以成為服裝店的招牌店員。
四朵金花喜出望外,沒想到這位貴客對她們?nèi)绱松闲?,竟會幫她們在城里謀工作。張柱子賣了關(guān)子,說要回去找姑丈運作一下,這件事情請她們保密,對誰都不能說,因為他并不知道事情能不能成。等過了年,正月初十他再過來,四朵金花悄悄帶上行李,到縣城車站的售票廳門口和他碰面。如果事情成了,他帶她們坐車前往桂林,從桂林轉(zhuǎn)車去徐州。她們不必和家里人說外出工作的事情,到了徐州,買些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寫信一起寄回家,肯定會給家人一個驚喜。
山里姑娘性子野,卻又單純得緊,若是能到外面闖蕩,再給家人一個欣喜,當(dāng)然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她們異口同聲,發(fā)誓一定會保密,誰說出去誰的嘴巴生瘡。她們對張柱子充滿了信任,這么多天來他在村里落落大方,和藹可親,像兄長那樣令人感到親切。尤其是堂姐出嫁那天,他號啕大哭的樣子讓很多姑娘看得心碎,私下里都說這是個重情義的男人,甚至村里已經(jīng)有姑娘表示愿意嫁給他,只是不好意思當(dāng)面說破而已。
張柱子隨口說起服裝店的事情。聽說店員為了招攬客人,可以隨便試穿店里的衣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讓四朵金花羨慕不已。她們穿的衣服實在是太樸素了,都渴望穿上城里洋氣的衣服。
野豬宴的第三天,為了把氛圍推向高潮,村里人湊錢到鎮(zhèn)上請來電影機,為客人放一場電影。李連杰主演的《方世玉》是當(dāng)年熱門電影之一,需要花高價才能租得來。村里托人找關(guān)系,才終于拿到了電影膠片。鄉(xiāng)鄰四寨的人們聽到風(fēng)聲,都嫉妒我們村里來了如此重要的客人,不僅全村歡騰起來,而且也抬高了村子的聲譽和身份,把別村都壓了下去。
電影放映這天,周邊的村民如同趕廟會,紛紛涌進我們村里。他們并不完全沖著《方世玉》來,更是要借著看電影的機會,親眼看看傳說中的江蘇仔。對外村人而言,見識幾千里之外的江蘇客人,遠比看電影重要得多。
村里人也知道外村人的心思,特意讓張柱子坐到全場的最佳位置,邊上安插了村里的姑娘們圍襯。在昏暗的幕布反光中,身穿皮衣皮褲皮靴的江蘇仔儼如一位王子。
這天晚上,堂姐也回娘家打轉(zhuǎn)。張柱子在村里的威望越高,堂姐的心事就越重,總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她將伯母拉到廂房,讓伯母不要被張柱子的表面迷惑,要盯緊他,找機會將他送出山。堂姐憂心忡忡,說此人絕不能久留,萬一他搞出事情,而這個禍根是她帶回來的,那她就成了山里的罪人。
伯母卻不以為意。張柱子在村里待了這么多天,一直安分守己,即便喝多了酒也未曾做出失禮之事,連姑娘都不敢調(diào)戲,沒人相信他是個壞人。甚至伯母覺得張柱子已是家中成員,堂姐出嫁,堂哥在外鎮(zhèn)工作,就老兩口在家,張柱子這段時間的朝夕陪伴,給家里帶來了異常的熱鬧與歡樂,還有看得見的榮耀。
伯母勸堂姐不要多心,說過兩天江蘇仔就要回去了,想留也留不住。堂姐一時欣喜,仔細盤問,確認是真的,才放心地去看電影。
電影落幕,人們意猶未盡,仍沉浸在精彩的影片之中。村里人特意安排張柱子站在幕布底下講話,讓他代替方世玉,延續(xù)精彩內(nèi)容。
張柱子也不怯場,落落大方走出來。如同電影主角出場,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拿著放映隊的喇叭,用深情的口吻說,沒想到大山深處竟然藏了如此熱情好客的村莊,讓他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快樂,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下輩子投胎,他一定要投到這里來,哪怕是做大山的一塊石頭一棵樹木,也比在城里待著舒服。
現(xiàn)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好事的年輕人放起了鞭炮。鞭炮聲在寂靜的山坳里回音裊裊,野豬宴也宣告結(jié)束了。
一連喝了三天的大酒,把村里人折騰得醉眼迷離。張柱子說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就忘了回家的路。早在兩天前,他就放出風(fēng)聲,野豬宴結(jié)束,他便要回家過年。
村里人依依不舍,尤其還有好幾戶人家沒有請張柱子吃飯,以后在村里串門,說話都要比別人矮人一截。人們極力挽留,希望張柱子多留幾天。張柱子寬慰他們,說年后他還會到村里來,到時帶徐州的特產(chǎn)給大家嘗嘗。他還說,若是有機會,他還會帶后生到徐州工作,讓徐州和山村緊密相連。
人們對此深信不疑,都夸張柱子是重情義的好男兒。這個時候,誰敢站出來質(zhì)疑張柱子的話,肯定會被我們村里人抓到豬籠里面,吊到樹上示眾的。
伯母忘記了堂姐的囑咐,也極力挽留張柱子,希望他留下來過年,開春之后再回去。伯父更是渴望張柱子留下來,好讓他的風(fēng)光持續(xù)下去。張柱子臉上也寫滿了不舍之情,他緊緊地握著伯父的手,用保證的語氣說,只是暫時離別,年后他一定還會回來。
臘月十九這天,張柱子啟程回家。
歪虎主動提出要送張柱子去縣城車站。此人脖子有點歪,但腦瓜子精明,專門收購山里的野味到縣城販賣,賺了不少錢。為了做生意,他買了我們那片山坳里第一輛摩托車。村里人有什么急事或者需要從縣城帶什么東西,都是請歪虎幫忙的。
如同嫁女般,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動,把張柱子送到了村口。
四朵金花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張柱子朝她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目光如同溫暖的陽光般在她們臉上劃過。她們意會神領(lǐng),感動地向張柱子報以歌聲。
那是送別貴客才唱的祝福歌,希望神靈保佑客人一路平安。四朵金花把唱哭嫁歌的感情都用上了,歌聲中充滿了留戀與不舍。人們的情緒也被點燃,紛紛加入大合唱,伯父和伯母也跟著唱,氣氛一時濃烈得化不開。
張柱子流下了眼淚,但他沒有哭出聲音,只是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朝人們揮手。摩托車發(fā)動,歪虎擰了擰油門,發(fā)出幾聲咆哮。后生們點燃鞭炮,往路中間扔去,為客人開道。
太陽已經(jīng)冒出山頭,陽光灑滿了山坳,寒氣漸漸消散,露出了臘月才有的祥和。鞭炮聲落下,歌聲依舊回蕩在山谷中,朝著摩托車的方向飄去。摩托車很快消失在山坳的小道上,過了許久歌聲才停住,人們依依不舍地散去。
(短篇小說)
我對寫作是充滿困惑的,動筆時總是信心十足,然而一旦完成作品,我便會懷疑其存在的意義。這就好比一個人在結(jié)婚之前,對婚姻抱有美好幻想,婚后卻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浪漫。
這種感覺對寫作究竟是好是壞,我不知道。為了打破這種困惑,我寫小說便有了側(cè)重,即對故事性比較在意。在我看來,吸引讀者可以增加作品的存在感。
《貴客》這篇小說并不在我的偏好之中,它的故事性沒有那么強,人物的沖突也不是很明顯。完成這部小說,我卻有一種難得的踏實感,難道是因為今年跨入不惑之年嗎?
我想,大約是從這篇小說中,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立場。
寫作當(dāng)然是有立場的。過去寫作,我并沒有意識這一點的重要性,以為講好一個故事,本身就包含了作家的立場。實則不然,一個故事往往延伸出好幾個人物,每個人物的立場未必是一樣的。我們要找到的,并不是作品本身呈現(xiàn)的立場,而是作者寫這部小說的初衷。
先說說《貴客》的故事來源。
伯父家有六個女兒,四女兒長得最漂亮,身材高挑,面容清麗,尤其眼角一抹圓弧,笑起來時眼尾上翹,能勾人心魂。村里人都叫她“媚眼四”。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四堂姐跟人到廣東打工。有一年冬天傍晚,母親串門回來,一邊搓著凍僵的手一邊興奮地說,媚眼四回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江蘇仔。在當(dāng)時封閉的鄉(xiāng)村,這當(dāng)然是一件大事。我和幾個小伙伴一窩蜂跑去看熱鬧。伯父家早就被聞風(fēng)而來的人們擠得水泄不通,小屁孩根本擠不進去。我家挨著伯父家,想見江蘇仔也容易。照了兩次面,新鮮感很快就消失。幾個年紀相仿的堂叔跟江蘇仔玩得好,帶他四處亂竄,喝酒賭錢,日子過得瀟灑。
江蘇仔是徐州的,至于徐州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已經(jīng)沒人記得起來。當(dāng)時村里人都喊他“江蘇仔”,沒有叫過他的本名。但可以肯定他也是鄉(xiāng)下人。江蘇仔在伯父家待了大半年,第二年的仲夏時節(jié),他幫伯父割稻谷,用的是割小麥手法,一時成為鄉(xiāng)野奇談。水稻和麥子的收割方式是有差異的,割稻谷要用禾鐮,有鋸齒,像月牙一樣。江蘇仔用不慣禾鐮,直接用砍柴的彎鉤鐮刀上陣,速度異???,只是稻子倒下來時堆放凌亂,切割處長短不一,影響脫谷的進度。
四堂姐和江蘇仔的交集并不復(fù)雜。堂姐聽信工友讒言,從廣州去徐州找工作,卻是遇到了人販子。在徐州轉(zhuǎn)手時,四堂姐被幾名爛仔盯著。后來堂姐施展美人計,將其中一名爛仔迷倒,說只要送她回家,便招他當(dāng)上門女婿。
堂姐已經(jīng)訂婚,回來不久便出嫁。江蘇仔哭了好幾回,說堂姐欺騙他的感情,鬧得轟轟烈烈,在當(dāng)時也算難得一見的奇聞。
四堂姐出嫁后,江蘇仔仍住在伯父家。開春時,伯父賣了兩頭豬,用來買化肥農(nóng)藥,忍痛拿出幾百塊錢給江蘇仔當(dāng)路費。誰知當(dāng)晚江蘇仔跑去賭錢,輸了個精光。伯父當(dāng)然不會再給他錢。沒辦法,江蘇仔便賴在伯父家里,白天幫忙干農(nóng)活,晚上跟著后生們鬼混。一直到秋天,莊稼有了收成,伯父才又給了江蘇仔路費,他終于踏上了歸程。
江蘇仔唱歌很動聽,當(dāng)時有一首流行歌叫《牽掛你的人是我》。有一回,他在伯父院子里一邊曬玉米一邊唱這首歌,我和幾個小孩趴在墻上圍觀。江蘇仔身材矮小,面容清瘦,頭戴一頂破草帽,臉色曬得黑黝黝的,看起來跟本地的農(nóng)家子弟沒什么兩樣。在那滿地的玉米棒子里,江蘇仔旁若無人地放開歌喉,唱得十分深情,后來還抹了抹臉,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
三十年的光陰一晃而過,江蘇仔的身影早已被時間壓縮,隱藏在記憶深處。二〇二二年的年初,某個與婦女拐賣有關(guān)的事件,引發(fā)輿論嘩然。我當(dāng)時很憤慨,轉(zhuǎn)了許多相關(guān)文章。有一天,兒時的記憶突然被激活,江蘇仔從腦海中浮了出來,我想到四堂姐,假如沒有江蘇仔送回來,恐怕她的命運跟新聞中那個被禁錮的女子差不多吧。
心頭涌出一陣莫名的刺痛,于是要把江蘇仔的故事寫成小說。我無意去蹭某個事件的熱度,所以并沒有著急動筆。時間久了,竟然一度想放棄。我懷疑即便寫出來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好幾年了,我一直沒有寫中短篇小說,其實也是因為這種自我懷疑,或者說是不太自信。
但我知道,有些作品必須要去完成,因為這關(guān)系到一個作家的立場。如果我們不去觸及社會的痛點,不去記錄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和當(dāng)下發(fā)生的事件,在大數(shù)據(jù)涌動和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再轟動的事件,也會很快被新的事物掩蓋,被淹沒,然后被人遺忘。
當(dāng)然,這篇文章或許也會被遺忘,但我寫下了,刻在自己的命運當(dāng)中,也算是對自己的一次堅守吧。感謝《當(dāng)代》,為我指點迷津,并給了我堅守的陣地。
責(zé)任編輯: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