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反對家事代理制度者認為,該制度的歷史原型與歷史功能已經喪失;損害婦女利益且過度保護債權人;侵害意思自治、歧視婚姻并傷害婚姻;在我國法定夫妻共同制下實益極其有限;以信用交易為前提,在當代社會適用范圍極??;造成民法教義體系上的違和,故應予廢除。這些質疑理由均不成立。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在我國具有正當性,理由包括:利益與負擔相一致的原則要求獲益者承受債務;供養(yǎng)義務要求非交易方配偶對交易負責;日常家事代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違反另一方的意志;該制度對小額價值的財產處分有意義;信用交易在當代社會仍頻繁且重要;該制度具有保護交易方配偶繼而保護婚姻家庭的功能;該制度對交易安全也確有價值;基于日常生活需要單方負債為共債,在比較法上有支撐。為抑制該制度可能出現(xiàn)的負面效果,應將其構成要件嚴格限定為:適用主體僅限于夫妻身份;債務發(fā)生限于婚姻正常存續(xù)期間;債務為滿足日常生活之需要;夫妻之間無特別約定或有特別約定但相對人為善意。
關鍵詞:日常家事代理 意思自治 保護婚姻 交易安全 日常生活需要
一、問題的提出:日常家事代理制度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民法典》第1060 條規(guī)定了我國的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根據(jù)該規(guī)定,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夫妻雙方發(fā)生效力。也就是說,夫妻一方單方與第三人簽訂的合同,也能拘束夫妻另一方;夫妻一方因合同而享有的債權和承擔的債務,另一方也同時享有和承擔。
民法以合同相對性為原則,日常家事代理規(guī)則顯然突破了這項原則。其規(guī)范目的何在?立法者給出的回答是:“如果要求所有民事法律行為都必須由夫妻雙方共同實施,必然加大婚姻生活成本及社會經濟活動成本,客觀上既不必要也不可能。為了方便經濟交往和婚姻家庭生活,保護夫妻雙方和相對人的合法權益,維護交易安全,有必要賦予夫妻雙方日常家事代理權?!焙唵慰偨Y,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有三,分別是:方便經濟交往(交易效率)、保護夫妻利益(保護婚姻家庭)以及維護相對人利益即交易安全。但部分學者質疑稱,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在我國不僅已經失去存在根基及制度目的,并且會產生損害婦女利益、侵害意思自治等一系列的不良后果,應當廢除。事實是否如其所述?日常家事代理制度該何去何從?本文致力于為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正名:首先對日常家事代理制度“質疑論”作以回應及反駁,其次對我國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存在的正當性予以證成,繼而論述如何抑制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可能出現(xiàn)的負面效果,最后給出結論。
二、對“質疑論”的反駁
(一)“質疑論”的主要理據(jù)
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從誕生至今,爭議不斷。近年來,中國學界對其持批評和否定意見逐漸形成一股浪潮。不少學者主張應廢除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理由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1. 歷史原型與歷史功能喪失
批評者認為,從歷史功能角度看,日常家事代理僅為男尊女卑時代的法律必需品,只有在此等時代,女性婚后幾乎不享有財產權和訂立合同的法律能力,操持家務的女性才需仰仗日常家事代理,作為丈夫的代理人,完成柴米油鹽的采買等日常家事。日常家事代理才有可能既方便家庭日常生活,又免去第三人與已婚女性(甚至所有成年女性)締結交易的疑慮。一旦男女平權,夫妻均享有財產權和締約能力,一如在現(xiàn)代社會,前述雙重功能通常就不復存在。不論男女,都可以獨自締結和完成交易,取得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品、服務,交易第三人也無須擔心已婚當事人的締約及履約能力。日常家事代理所依據(jù)的嚴格的男女角色和任務分工,與當代雙收入婚姻、男女同工同酬以及夫妻共同管理家務的社會現(xiàn)實相距甚遠。
2. 損害婦女利益與過度保護債權人
批評者認為,按照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丈夫的家事代理行為亦應由妻子承擔債務清償責任,此時妻子恰恰可能成為日常家事代理的受害者,而現(xiàn)實當中婦女“被負債”也頻頻見諸報端。日常家事代理原本目的主要在于保護妻子,而今,其已經完全成為保護債權人的工具,因為其不考慮夫妻雙方是否擁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而是直接將夫妻雙方捆綁成強制性債務人共同體。德國法還認為家庭成員在家庭住房內部私人使用的固網電話亦屬日常家事代理之列。目前也有法院承認夫妻一方簽訂的旅游合同也可適用日常家事代理。依據(jù)家庭經濟狀況不同,購買奢侈品、訂立昂貴的度假酒店,甚至購買價值不菲的房產都有可能屬于經濟狀況較好的夫妻的日常家事代理范圍。對于如此廣泛的家事行為,理應由夫妻雙方一致同意和共同完成,而非將其交由夫妻一方。債權人憑借日常家事代理在數(shù)量和種類眾多的家事交易中無償獲得第二債務人,是一種不能得以公平證成的受益。德國審判實務中,還曾經發(fā)生妻子因丈夫享受電話性愛服務“被負債”而慘遭債權人控告的案例。
3. 侵害意思自治,歧視婚姻并傷害婚姻
批評者認為,夫妻一方未經任何方式參與其配偶的家事交易,卻因日常家事代理規(guī)則而須對該等交易承擔共同清償責任,忽視夫妻一方的自主決定權。日常家事代理實為基于方便婚姻家庭生活的考慮而“突破”意思自治,是對意思自治的背離。日常家事代理使婚姻共同體演化成為債權人的責任共同體,使得婚姻關系不如非婚同居具有吸引力,對婚姻關系的締結形成負作用。日常家事代理將夫妻雙方同時捆綁為共同債務人,是對婚姻共同體的全面惡化:若沒有日常家事代理,僅夫妻一方對家事交易承擔責任,夫妻另一方還可以其經濟實力為家庭的住房、起居生活等維持較好的水準。
4. 在我國法定夫妻共同財產制之下實益極其有限
批評者認為,在我國法定夫妻共同財產制下,夫妻雙方婚后所得為夫妻雙方共同所有,足以保障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夫妻一方無需另一方的經濟支持?;楹笏霉餐葡碌墓餐敭a元素遠多于凈益共同制,夫妻一方在婚姻締結之始就已經分享了配偶的財產,故而旨在提高管理家務夫妻一方資信能力的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對于我國共同財產制而言并沒有多大意義;相比凈益共同制,共同財產制對債權人尤為友好,因為夫妻一方不僅可以支配個人財產,還可以同時處理共同財產;我國還有善意取得規(guī)定和表見代理規(guī)定可用,因而無論如何解釋,日常家事代理在我國夫妻共同財產制框架下都會顯得畫蛇添足。
5. 以信用交易為前提,在當代社會適用范圍極小
批評者認為,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以賒賬等信用交易為前提,若一切交易均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日常家事代理在負擔行為的場合也無任何意義。現(xiàn)金交易根本用不到日常家事代理規(guī)則。即便是信用交易,債權人一般都會要求債務人說明個人財產和收入狀況并要求其提供相應擔保;如果作為債務人的夫妻一方為無收入或低收入者,那么債權人一般會要求將其有收入的配偶同時加入債務人之列。
6. 造成民法教義體系上的違和
批評者認為,一方面,日常家事代理很難定性。不論是假定代理權說,還是法定授權說,抑或是轉化責任說都不能自圓其說;至于當代德國法學界通說認為日常家事代理是特有的家庭法法權,并不是民法交易框架下的精準解釋,并未改變其另類的法律屬性。另一方面,日常家事代理會造成適用上的復雜性。夫妻是否同時有權取得標的物所有權,根據(jù)物權法上的合意原則,售賣意思與取得意思均未指向交易方的配偶,取得標的物應為參與交易的夫妻一方。
(二)對“質疑論”的回應與反駁
本文認為,且不說質疑者所列核心論據(jù)大多是德國法的理論及現(xiàn)狀,以此來質疑我國法上的家事代理制度之存在本就有失妥當,更關鍵的是,上述“質疑論”的各種理由均不成立。詳述如下。
其一,“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歷史原型和歷史功能已經喪失,故而不應繼續(xù)存在”,這種批評觀點似乎過于片面。盡管古今夫妻地位不同,管理家務的模式不同,但這只能成為否認古代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理由,不能成為否認今日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理由。因為古今的日常家事代理實際上已經是兩種不同的模式。在古代,妻子沒有獨立財權。所以在締結交易時,法律效果是成立丈夫的單方債務,妻子不承擔責任。在今日,男女平權,夫妻平等,任何一方締結的日常家事交易,成立的是夫妻共債。也就是說,如今并不存在機械地沿用舊制度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近現(xiàn)代社會中夫妻平等的家事代理權,既有助于家庭事務及時有效地處理,也有助于夫妻共同意愿和共同利益的體現(xiàn);同時也有助于財產交易安全的維護和第三人利益的保障?!贝它c容后詳述。
其二,針對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會損害債務人配偶利益與過度保護債權人的批評,本文認為,通過限制交易類型(例如排除借貸和擔保)和限制交易金額(例如單月累積不超過家庭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可以解決絕大部分的問題。并且在司法實踐中,對于一些明顯超出日常家事范圍的交易行為,通常也會被排除在日常家事代理之外。如《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關于商事審判若干疑難問題理解》(2010年)第25 問中明確指出“抵押行為不是夫妻日常生活行為的常態(tài),具有偶然性和獨立性,不宜當然認為屬于家事代理的范圍。”《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商事審判若干疑難問題的理解(一)》第13 問中則明確將一方擅自處分不動產的行為及處分具有重大價值的財產之行為等排除在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之外。個案中亦不乏相同見解。在“張某某訴自貢鑫茂置業(yè)有限公司商品房預約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家事代理限于日常家庭事務處理方面,如購置生活所需的大米、小家電等。而購置房屋茲事體大,對于小康家庭而言,也是較重的負擔,顯然不屬于一般事務,不適用家事代理”。在“閔某某與山東岱祺物資有限公司、冀某某等民間借貸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夫妻雙方因日常生活需要而處理夫妻共同財產的,任何一方有權決定,但本案張某某對外擔保所負的債務并非因日常生活進行的財產處理,也不是因夫妻共同生活所負債務”。至于批評者列舉的那些極端案例(一方撥打性愛電話也算入夫妻共同債務),只是司法裁判的個別變異而已,個案法官未能準確把握判定夫妻共債的標準,并非日常家事代理本身存在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陷。況且,如今在德國法上已經明確,為個人娛樂從網上下載付費應用程序等行為,通常不屬于家庭事項,應由使用者個人承擔。
其三,針對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損害意思自治和歧視婚姻、傷害婚姻的批評,本文認為,首先,該制度并未背離意思自治原則。社會觀念普遍認可,當夫妻一方對外交易時,夫妻一方的意思表示即可視為雙方的意思表示。其次,男女雙方通過結婚結成命運共同體,在休戚與共的婚姻生活中,互相對對方享有配偶的權利、承擔配偶的義務,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讓渡一定的權利。這是任何團體生活之必需,不獨夫妻生活如此。要完全自由那就做單身貴族,要享受人倫之樂就要承受羈絆之苦。同理,既然選擇婚姻,就要承擔配偶之間彼此的供養(yǎng)義務,并共同承擔對老人孩子的供養(yǎng)義務?;橐錾钜脒\轉,必然要對外發(fā)生各種交易,日?,嵥榈慕灰妆厝灰试S配偶代表和代理來締結。因此,不要簡單地拿對已婚者如何和對未婚者如何來凸顯已婚者被歧視,這只是任何人走入夫妻共同生活必然要承受的代價而已,而且一般來說,這個代價并不能成為已婚者的困擾。反之,承認夫妻間的日常家事代理權,體現(xiàn)了夫妻雙方的平等協(xié)作,既是婚姻當事人的真實意思,也符合當事人的利益。
其四,在法定共同財產制之下,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并非毫無實益。在法定婚后所得共同財產制之下,結婚只是讓彼此分享了對方的掙錢能力,并未分享配偶的婚前財產,因此,共同財產制并不意味著夫妻雙方都很有資力,都足以應付各類家庭生活的日常開銷。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旨在提高管理家務夫妻一方的資信能力,這項功能在當今仍有意義。而且,那種認為法定共同財產制可以允許夫妻一方“可以同時處理共同財產”的看法,明顯是一個錯誤。重大財產處分仍須夫妻雙方共同同意,法定共同財產制并不存在此功能。對于小額財產的處分,法定共同財產制同樣也不具備此種授權功能,這恰恰是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所具有的功能。善意取得制度對相對人要求較高,要件較為嚴格,而且作為所有權取得的例外方式,也不宜將日?,嵥榻灰锥纪ㄟ^善意取得來保護相對方。表見代理同樣如此,用表見代理去保護交易相對方,不僅大材小用,而且達到構成要件的標準很高,對相對人不公平。另外,在當代,信用交易尤其是信用卡交易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遍,而這正是日常家事代理發(fā)揮作用的主要領域??偟膩碚f,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根本不能被法定共同財產制、善意取得、表見代理等制度代替,當今社會還存在大量的信用交易,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仍然大有可為。
其五,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并不會造成體系上的違和。出現(xiàn)這種擔心的原因主要是批評者站在財產法的視角來看待家庭法上的制度,覺得類似于日常家事代理的制度屬于“四不像”,是非常奇怪的事物。然而,家庭法本就不是財產法的附庸,家庭法上出現(xiàn)一個財產法上所不能概括或者容納的事物,根本沒必要對此友邦驚詫。另外,批評者覺得很難解釋“交易當事人是夫妻一方而結果是夫妻雙方獲得所有權”這個命題。其實不然,所謂“邏輯上的一秒鐘”就可以完美解決。交易當事人是夫妻一方,但夫妻一方取得標的物所有權“一秒鐘”后,根據(jù)法定夫妻婚后所得共同財產制,該標的物立刻成為夫妻雙方共有。
三、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正當性證成
對日常家事代理持強烈否定態(tài)度的學者,只看到了該制度對意思自治的扭曲,正如對“共債共簽”持批評意見的學者只看到“共債共簽”對交易效率存在妨礙一樣。本文看來,其實應該讓“共債共簽”的反對方和日常家事代理的反對方一辯高下。一方面,反對“共債共簽”的學者認為,結婚讓人行為能力減等,從而使得人們和已婚者交易的意愿降低,為避此嫌,此派學者主張將已婚者單方締結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債;另一方面,反對日常家事代理的學者認為,日常家事代理損害已婚者的利益,侵害其意思自治,過于保護債權人,因此他們主張建立“家事共決”原則,一切交易都應該“共債共簽”,或者訴諸有夫妻間明確授權的“委托代理”。
上述兩種立場可謂兩個極端。折衷的理想模式應該是,超出日常生活需要的大額交易應當堅持“共債共簽”原則,日常生活需要的小額頻繁交易無須“共債共簽”,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仍有其獨特價值,無法被替代。
(一)利益與負擔相一致的原則要求獲益者承受債務
一個簡單的問題如下:夫妻一方購買了柴米油鹽、衛(wèi)生清潔等日用品,或者支出房租、家庭寬帶費用等日常開支,另一方是否享受利益?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另一方為這些用益買單完全符合常理。繼而,另一方與交易方應當對這些費用承擔共同清償責任。按照批評者的邏輯,便會得出“買大米的時候,妻子丈夫應該分別去購買,且應當將大米數(shù)量分得清清楚楚”的謬論。
也有批評者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妻子可以用自身財產完成交易,無須假借日常家事代理來增強自己的信用??蓡栴}是為什么妻子要用自己的個人財產購買兩個人吃的大米,購買兩個人用的洗衣粉?妻子即便財富自由,也要先確立一個前提,即購買家庭日常消費品是用自己個人的錢,還是用夫妻共同財產。如果是用夫妻共同財產,還是避不開日常家事代理的問題,否則無法解決無權處分共同財產的問題。
因此,回答“單方締結的合同是否拘束夫妻雙方”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厘清,合同利益是否僅為交易方享有,還是為夫妻雙方共同享有。既然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滿足日常家事的交易都會令夫妻雙方受益,那么,由夫妻雙方共同對交易負責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夫妻作為團體是交易一方的當事人,由此產生的權利義務也應當原則上由夫妻雙方承擔。
(二)供養(yǎng)義務要求非交易方配偶對交易負責
有人可能質疑上述第一點正當化理由,有的非參與方并未享受到交易利益,購買的大米其沒吃,購買的特定日用品其沒有使用過。如何解釋這個問題?對此,可以運用夫妻間供養(yǎng)義務以及夫妻對子女老人共同的供養(yǎng)義務理論來說明。
《民法典》第1059 條規(guī)定,夫妻有相互扶養(yǎng)的義務。需要扶養(yǎng)的一方,在另一方不履行扶養(yǎng)義務時,有要求其給付扶養(yǎng)費的權利。同法第1067 條規(guī)定,父母對未成年子女或不能獨立生活的成年子女負有撫養(yǎng)的義務。成年子女對缺乏勞動能力或生活困難的父母負有贍養(yǎng)的義務。據(jù)此,夫妻一方單獨與第三人發(fā)生的旨在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交易,即便交易利益并未被另一方所享用,但只要被交易方或他們的子女、父母所享用,另一方配偶也應當對交易負責,因為這是他或她在履行其法定供養(yǎng)義務。
日常家事代理的正當性基礎之一在于夫妻供養(yǎng)義務。日常家事代理權對應著夫妻雙方負擔的扶養(yǎng)義務、撫養(yǎng)義務、贍養(yǎng)義務,旨在維系夫妻生活共同體。既然我國法規(guī)定了這些供養(yǎng)義務,那么日常家事代理就仍有存在的正當性。
有些國家或地區(qū)不使用日常家事代理理論,但使用必需品理論,或者直接使用“供養(yǎng)義務理論”。例如,蘇格蘭家庭法規(guī)定婚姻不影響夫妻財產關系,即實行徹底的分別制,但卻例外地將婚姻生活期間的家庭物品推定為夫妻共有。同時,夫妻雙方對管理家務的零用錢享有同等權利,且不問零用錢來自夫妻哪一方。這便意味著,基于日常家事需要,夫妻一方不僅可以要求另一方履行供養(yǎng)義務,而且有權處理家庭物品和使用管理家務的零用錢。其實,使用什么樣的理論只是名號不同,它們所希望達成的效果是相同的,即夫妻一方締結的旨在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交易(合同),對雙方均有法律效力,非交易方亦須對該合同債務負清償責任。也就是說,不是“日常家事代理”就是“夫妻供養(yǎng)義務”或者“必需品理論”,總要提出一個名目或者法律工具來解決家庭日常頻繁小額交易的問題。因此,即便批評者主張廢除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批評者也還得引入一個具有類似功能的法律制度來補苴罅漏。這對于制度制定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僅是一種文字游戲。
(三)日常家事代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違反另一方的意志
在婚姻關系正常維持期間,在雙方并無分居或開啟離婚訴訟等其他非正常情形之下,夫妻一方締結的旨在滿足日常家庭生活需要的交易,對非參與方也產生拘束力,這一點通常并不違反非參與方的意志。因為對非參與方而言,購買日用品是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必然會發(fā)生的,交易方不去締結,非參與方就得去締結。從這個角度說,日常家事代理的首要功能的確是“方便經濟交往”。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主編的民法典釋義書將日常家事代理的首要功能確認為方便經濟交往,完全正確。盡管有觀點認為日常家事代理其實不是代理,但至少在幫助民事主體突破時空和精力上的局限,擴張個人處理事務的范圍和能力這一點上,日常家事代理制度與民事財產法上的一般代理制度并無二致。絕大多數(shù)已婚者是同意或者至少是不反對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所產生的法律效果的。
值得一提的是,德國學者Wellenhofer 教授曾在線上研討會中主張廢除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但坦承這很困難,因為在歐洲主要國家都有該制度。筆者作為該研討會的與談人特意向Wellenhofer 教授詢問其觀點所持依據(jù)。她給出了兩點理由:其一,在德國當代社會,滿足日常家庭生活需要的交易大多為即時交易,日常家事代理對于即時交易沒有意義;其二,德國法上有默示授權代理理論,可以解決類似的制度需求(一方購物雙方消費與合同拘束對象之間的張力)。本文認為,第一個理由在中國并不成立(容后詳述),第二個理由恰恰說明日常家事代理仍有價值,因為日常家事代理與所謂的默示授權代理并無本質不同,學說上也通常用后者來解釋前者?;蛘哒f,日常家事代理只不過是民事財產法上默示授權代理在婚姻家庭法上的特殊體現(xiàn)。用什么概念并不重要,實質上的意思是一樣的,那就是這樣的一種單方交易由雙方負責,并不違反配偶另一方的意志。
(四)對小額價值的財產處分有意義
夫妻共同財產制只解決婚后所得的權屬問題,對于財產的處分并無直接影響。夫妻雙方對家庭事務享有平等的處理權,共同共有人對共有財產的處分須取得一致同意,這才是涉及夫妻共同財產的處分問題。這兩項制度對于大額財產處分有重大意義,可以保護夫妻一方免因另一方的擅自處分而遭受損害。但對于小額財產尤其是小額現(xiàn)金交易,倘若處處都要求夫妻取得“顯性合意”,這對于家庭生活而言肯定是不堪其擾。因此,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對于小額價值的財產處分(即便是即時交易)具有重要意義。交易相對人不需要援引善意取得制度或者表見代理制度,即可獲得毫無權利瑕疵的、作為交易對價之標的物的所有權。
(五)信用交易在當代社會中仍頻繁而重要
即時交易只有財產處分,沒有負擔行為,不存在設立債務的問題。但我國信用卡普及程度較高,因此信用交易在當代社會并非罕見現(xiàn)象。相比即時交易,信用交易包含典型的負擔行為,其有創(chuàng)設債務的功能。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恰好在此領域能夠發(fā)揮作用。亦即,夫妻一方使用信用卡而購買的日常消費品,所產生的信用負債為夫妻共同債務。
有觀點認為,“早在1987 年,瑞典就通過法律改革放棄了日常家事代理導致夫妻連帶責任的條款。瑞典立法者對此最關鍵的一個理由是,夫妻一方的信用交易與子女撫養(yǎng)和家務管理并非典型相關,而信用交易一般是直接通過信用卡進行支付,因此家事代理的連帶責任也就成了信用卡公司的特權,這顯然有失公允。”本文不支持上述觀點,所謂“特權”是由經濟發(fā)展模式所造就,并非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產物。相反在我國,情況就明顯不同。信用交易的方式不局限于使用信用卡,很多頭部購物網站都有其名下的互聯(lián)網信用交易產品,例如京東白條、螞蟻花唄、美團月付等等,種類繁多。因此,上述瑞典人的顧慮是由瑞典信用交易模式不夠發(fā)達所致。而我國信用交易模式如此普遍,運用該方式進行交易不是信用卡公司的特權。因此,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在我國絕非可有可無,而是大有可為,尤其在互聯(lián)網信用交易發(fā)達的時代,其能夠發(fā)揮出不可替代的作用。
(六)日常家事代理具有保護交易方配偶繼而保護婚姻家庭的功能
保護婚姻家庭既是憲法價值,也是婚姻家庭法的首要目標。所謂保護夫妻利益(保護婚姻家庭)是“夫妻財產法應當提供適當經濟激勵,讓婚姻和家庭生活不受夫妻自利動機之妨礙”。在如今的社會背景下,保護婚姻家庭已經演變?yōu)槿粘<沂麓碇贫鹊闹匾δ苤弧kS著“男女平權”的思想深入人心,女性在婚姻生活中不再處于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地位,故而傳統(tǒng)意義上的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便利夫妻處理日常事務的功能已經大打折扣。日常家事代理的關鍵作用在于,當夫妻雙方因日常家庭生活所需而對外負債時,配偶雙方不會因舉債一方須單獨承擔債務而相互推諉,進而維系婚姻家庭生活的繼續(xù)。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主要的法律效果是“一人做事兩人扛”,通過擴大責任財產而令行事者更有底氣,通過對行事者的鼓勵和鼓舞而令婚姻的物質基礎更加堅實,令婚姻生活的運行運轉更加順暢無礙。
(七)日常家事代理對交易安全確有價值
維護相對人的利益、維護交易安全也是日常家事代理制度顯而易見的功能,盡管不是首要功能。夫妻之間互相代理是夫妻身份關系的當有之義,但此種代理極易導致代理的濫用,進而不僅侵害另一方的利益,亦對交易中的第三人造成不利影響,家事代理制度的構建可以一定程度消除此種不利影響。相對人不必擔心交易相對人是否屬于無權代理或無權處分,不必擔心交易因未獲得交易相對人配偶之同意而被撤銷、被申請確認無效,不必擔心交易相對人缺乏責任財產或履行能力,不必擔心所取得之物(作為對價)的所有權被追回,或存在其他權利瑕疵。用善意取得或表見代理來保護相對人過于沉重,因為這些制度構成要件苛刻,而且屬于常規(guī)交易的例外情形。無權處分和無權代理畢竟是脫軌現(xiàn)象。用例外的制度來解釋日常生活交易也不符合常識常情常理。日常家事代理可以很好地勝任這項任務。
(八)基于日常生活需要單方負債應為共債在比較法上有支撐
從比較法上看,作為羅馬法系(大陸法系)兩大流派的德國法與法國法,均規(guī)定有日常家事代理。除德、法兩國外,《瑞士民法典》第166 條、《日本民法典》第761 條、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1003條亦有相同規(guī)定。即便是所謂果斷廢棄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歐洲家庭法原則》,對此也不例外。該示范法第4:40 條(共同債務)將夫妻一方為合理的家庭生活需求所締結債務列為夫妻共同債務之一。因此,該示范法廢棄的可能只是日常家事代理的“名”,而保留了其“實”。英美法雖然沒有日常家事代理,但有所謂的必需品理論(doctrine of necessaries),妻子未經丈夫同意與他人訂立合同購買生活必需品的,丈夫對該合同之債負責。可見,不用日常家事代理,也得用其他類似理論,達到類似法律效果,即夫妻一方締約卻能對雙方發(fā)生效力。
四、對可能負面效果的抑制:構成要件的從嚴限定
家事代理制度雖具有正當性,但其可能產生的負面效果也是不可否認的。對此,則應當對日常家事代理的成立要件進行從嚴認定,從而盡可能抑制潛在的風險。
(一)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單方舉債
所謂單方舉債是指夫妻一方以自己個人名義對外締結交易并產生意定之債務。從正面說,參與交易方只能用自己的名義締結交易。從反面說,如果夫妻一方以他人名義(甚至以其配偶名義)締約,則構成普通代理。即便是以夫妻雙方名義與第三人締約,那也存在普通代理關系。如果存在普通代理,那就不可能存在家事代理。二者是不可并立的。日常家事代理與表見代理的關系也是如此。表見代理實際上是無權代理但作有權代理處置,其本質上仍然是普通代理。
有觀點認為,在一般代理,“代理人都必須以被代理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而對于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夫妻任何一方在日常家事范圍內與第三人為民事法律行為時,不必明確其代理權,可直接以自己名義、另一方名義或者雙方名義為之”。本文認為,這種觀點對日常家事代理與普通代理的關系存在誤解。但凡夫妻一方以另一方名義對外締結交易,這完全符合普通代理的要件。倘若另一方配偶堅持認為并未授權且不會追認授權,則應測試表見代理是否滿足。倘若從交易類型交易金額等角度出發(fā),可以認定第三人具有合理信賴,則可以認定表見代理成立。此時也不應、不必訴諸日常家事代理制度。若認為夫妻一方使用另一方名義對外締約也可構成日常家事代理,則日常家事代理與普通(有權)代理、表見代理的界限將會模糊不清。而且,第1064 條明文提及“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既然法條如此明確,我們就更應當堅持此項要件。
此外,日常家事代理權僅限于夫妻之間,而不得適用或類推適用于父母子女之間。司法實踐亦認可該立場。在“伍某某訴胡某1、於某2 等執(zhí)行異議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家事代理指的是夫妻在日常家事處理方面互為代理人,互有代理權。而於某1 系於某2、汪某某之子。因此,於某1 對該房屋的處置不符合家事代理的主體身份和家事代理范圍”。
(二)債務發(fā)生限于婚姻正常存續(xù)期間
夫妻一方單方舉債應發(fā)生在婚姻關系正常存續(xù)期間。其含義有二:其一,雙方之間存在合法有效的婚姻關系。其二,雙方之間感情正常,關系正常,并未出現(xiàn)分居現(xiàn)象,也未出現(xiàn)雙方正商討離婚或一方起訴離婚的情形。之所以如此限定,是因為日常家事代理原本主要就是為了便利正常的夫妻生活、家庭生活而創(chuàng)設的。為了便利夫妻雙方,方便雙方對外經濟交往,為了家庭的正常運轉,這才有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存在的必要。倘若夫妻關系已經惡化,甚至已不存在正常的夫妻生活,日常家事代理自然也沒有必要存在。
有觀點認為,因分居喪失共同生活狀態(tài)導致代理權中止?!盎诒Wo婚姻家庭的規(guī)范目的,在分居情形下,至少部分相關的婚姻家庭生活并無基于日常家事代理而被便利之必要。基于目的性限縮解釋,日常家事代理在此范圍內可以被排除適用?!绷碛杏^點認為,由于我國并未將分居制度化,其僅為離婚事由的一個事實狀態(tài),故不具有特別的排除效力?!皩Α彝ト粘I钚枰恼J定不應排除夫妻分居期間,且應以特定當事人夫妻同居期間的消費水平為標準。”本文認為,對于夫妻雙方分居時能否排除日常家事代理權的適用,不應一概而論。對于那種因感情破裂而分居,甚至正在進行離婚訴訟中的分居,理應排除日常家事代理規(guī)則。因為這屬于非常財產制時期,夫妻間的扶養(yǎng)義務實質上不應該存在。正如刑法學者提出婚內強奸要區(qū)分婚姻正常存續(xù)期的同居期間還是感情破裂期的分居期間。非常財產制與法定共同財產制有實質性的不同,扶養(yǎng)義務當然也應有所區(qū)別。當然,對未成年子女的撫養(yǎng)是另外一回事。在夫妻雙方因感情惡化而分居后,夫妻一方為撫育未成年子女而發(fā)生的信用交易,仍有可能屬于基于日常家事代理而發(fā)生的交易,另一方對相關債務仍應負責。
(三)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之需要
日常家事代理型共債最重要的特征是債務的發(fā)生旨在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何謂“家庭”?首先當然是指夫妻組成的家庭。夫妻二人的共同生活需要油鹽醬醋茶,雙方都有衣食住行的需求。其次,還包括夫妻作為父母共同養(yǎng)育的未成年子女。最后,還包括夫妻一方負有法定贍養(yǎng)義務的老人以及法定扶養(yǎng)義務的其他近親屬。未成年子女和其他近親屬不管是否與夫妻共同生活,都構成本條意義上的家庭。
何謂“日常生活”?通俗地說就是平常所過的日子,日常生活無非是衣食住行。人們的生存生活必然依賴消費。家庭日常生活,用較為正式的語言表達就是家庭日常的消費支出。國家統(tǒng)計局有關統(tǒng)計資料顯示,我國城鎮(zhèn)居民家庭消費種類主要分為八大類,分別是食品、衣著、家庭設備用品及維修服務、醫(yī)療保健、交通通信、文娛教育及服務、居住、其他商品和服務?!叭粘<沂碌姆秶蚍蚱薜纳鐣匚?、職業(yè)、資產、收入等有所不同,該共同生活所在地的風俗習慣對日常家事的范圍也有很大影響?!钡拖M支出的種類而言,基本上就是上述八類。
何謂“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需要就是需求,維持基本生活的叫需要。本條僅限于維持家庭日常的基本生活需求。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支出是指通常情況下必要的家庭日常消費,主要包括正常的衣食消費、日用品購買、子女撫養(yǎng)教育、老人贍養(yǎng)等各項費用,是維系一個家庭正常生活所必需的開支,立足點在于“必要”。上述列舉其他項目也一律不應包括奢侈性消費或過度消費。若交易從根本上決定或改變了家庭及其成員的生活條件,則不屬于日常家事代理制范圍;因為此類交易對婚姻共同生活有重大影響,必須由雙方共同決定,否則配偶一方就可以在那些對婚姻有基礎性意義的事務上,通過與第三人的合同對另一方進行突襲。
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并不要求每一個交易都能同時滿足所有家庭成員的需求,只要滿足上述家庭成員之一的必要生活需求即為已足。因此,父母一方為未成年子女締結必要的教育合同,也可以構成日常家事代理。當然,課外教育要結合家庭的經濟水平和課外教育的種類、性質來個案判定。例如子女教育就不宜包括承擔子女海外留學的高昂費用支出。同樣,夫妻一方的個人培訓通常不屬于家庭日常開支,例如駕駛、烹飪、外語等技能學習以及繼續(xù)教育等學歷提升的費用。另外,滿足居住需求而締結的交易不包括買賣不動產、換房等大額交易,但包括為滿足家庭居住需求而締結房屋租賃合同、繳納房租、按揭還款等。
有觀點認為,農村承包經營戶有其特殊性,農村承包經營戶一般以家庭為單位,家庭日常生活與承包經營行為經常交織在一起,二者難以嚴格區(qū)分,故根據(jù)當?shù)匾话銟藴逝袛酁檎3邪洜I所負的債務,也可以認定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當然,如果為承包經營所負的債務數(shù)額較大,超出了當?shù)匾话慵彝ド钚枰姆秶?,則仍然需要由債權人舉證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產經營。這種觀點不敢茍同。理由包括:其一,生活不同于生產經營,生活主要是消費支出,生產經營是購買生產資料以及必要的勞動力。其二,日常家事代理型共債與生產經營型共債,一個是主觀型共債(以交易類型來推定夫妻合意),一個是客觀型共債(以債務利益的實際用途為準),二者不可并立。
而且,交易所生債務的數(shù)額本身對于債務定性而言不具有決定性,不同地區(qū)或者同一地區(qū)的不同家庭均有不同的標準。以債務數(shù)額來確定債務性質只具有輔助性。在判斷系爭債務是否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時,數(shù)額過高的債務通常不大可能是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而發(fā)生,但數(shù)額不高的債務未必就一定是。債務數(shù)額不是決定性標準。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妥善審理涉夫妻債務糾紛案件的通知》(浙高法〔2018〕89 號,以下簡稱“浙江高院通知”),在其“二、正確界定‘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標準”部分作出規(guī)定:“以下情形,可作為各級法院認定‘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的考量因素:(1)單筆舉債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在20萬元(含本數(shù))以下的……”,這是全國省級高院中首次明文規(guī)定一個確定數(shù)額作為判定是否屬于家庭日常生活負債的情形,在全國范圍內引發(fā)了較大關注。由于該規(guī)定的存在,浙江省出現(xiàn)了多起20 萬元以下的夫妻一方婚內借貸被法院徑自判決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例。
上述20 萬數(shù)額標準至少在兩個方面值得商榷。首先,日常家事代理所涉?zhèn)鶆諗?shù)額標準設定過高。根據(jù)《浙江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關于發(fā)布2017 年全省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的通知》(浙人社發(fā)〔2018〕56 號),浙江省2017 年職工年平均工資為61099 元,20 萬數(shù)額抵得上一個收入中等的職工3 年多的工資,這顯然與家庭日常生活所負債務相矛盾。一個需要花費幾年工資收入去完成的交易,絕對不會是“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交易。對于普通工薪家庭而言,20 萬的數(shù)額并非一個小數(shù)目,將夫妻共同債務的識別簡單化為20 萬數(shù)額標準,欠缺正當性與合理性。而且,依據(jù)“浙江高院通知”,20 萬元僅為“單筆舉債或對同一債權人舉債金額”的“推定共債標準”,倘若夫妻一方向多個債權人分別舉債20 萬元,則另一方配偶可能遭受的“共債陷阱”很容易突破百萬,這對于婚內任何一方都是不可測的巨大風險;這種原本存在于“第24 條”之下的巨大風險,由于“浙江高院通知”的施行而在浙江省仍將持續(xù)存在。
其次,“浙江高院通知”在設定家庭日常生活負債標準時未區(qū)分債務類型,特別是未將借貸排除出去。從比較法角度看,無論是法國還是德國,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家事代理權之適用范圍,均將借貸排除在外。究其原因,是因為借貸與其他交易類型不同,后者是通過向第三者支付對價換取生活資料,直接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這些標的物是否適合用于家庭日常生活,以及實際上是否用于了家庭日常生活,較容易辨別;而借貸是舉債人從第三者處取得貨幣,并非直接用于滿足家庭日常生活,同時,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和流通物,其使用和流轉的便捷性無與倫比,舉債人是否將借來的貨幣用于家庭日常生活,較難辨別,舉債人配偶也很難去證明??偠灾?,婚內一方配偶非善意而借貸的道德風險較高,不宜將借貸債務納入家事代理權的范圍之內。除了借貸、擔保之外,還應該將若干法定債務(如侵權之債)、大額分期購買排除在家庭日常生活范圍之外。當然,最高院“新解釋”本身就沒有將借貸排除在家事代理權之外,所以不應苛求浙江省高院;但“新解釋”并未規(guī)定20 萬數(shù)額標準,而后者規(guī)定了該客觀標準,從而增加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大量的民間借貸債務由于滿足了該數(shù)額標準而被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四)夫妻無特別約定或雖有約定但相對人為善意
《民法典》第1060 條第2 款規(guī)定,夫妻之間對一方可以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據(jù)此,夫妻之間可以通過約定來限制或排除夫妻任何一方享有的日常家事代理權。而且這種限制或排除并不等同于約定分別財產制。也就是說,即便是實行法定夫妻共同財產制的婚姻關系中,夫妻之間也可以對彼此的日常家事代理權予以特約限制或排除。相反,在實行約定分別財產制的婚姻關系中,夫妻之間也可以對日常家事代理權予以保留,或者說不進行特別約定。日常家事代理既可以適用于法定夫妻共同財產制,也可以適用于夫妻約定分別財產制。
基于意思自治原則,夫妻可以約定限制日常家事代理在某些生活領域的適用,以提高夫妻間的整體協(xié)同,但應兼顧交易安全,由于現(xiàn)行法缺乏日常家事代理權約定的公示手段,應以債權人是否知悉作為發(fā)生外部效力的判斷標準。換言之,日常家事代理僅能通過夫妻間約定予以限制或排除,但約定限制或排除必須為相對方所知曉或相對方理應知曉,如此才能發(fā)揮約定的效力。所謂善意相對人,是指對日常家事代理權被限制或排除的事實不知情且無重大過失的交易相對人。一般而言,對日常家事代理權予以限制或排除的約定通常發(fā)生在實行約定分別財產制的夫妻之間。但由于我國目前尚缺乏分別財產制的法定公示手段,因此,如何讓潛在交易相對人知曉關于日常家事代理權限制或排除的相關事實,對于意欲有特別約定的夫妻而言,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五、結論
一項法律制度構建的關鍵在于,如何保持現(xiàn)代法律理性的同時與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生活相協(xié)調。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正是這樣的存在。“在日常生活中,夫妻雙方有許多共同事務,如果都要協(xié)商一致才能處理,不符合生活常理,如果允許一方代理雙方的事務,又容易侵犯配偶的利益。設立家事代理權的目的就是解決配偶權利保護與交易安全之間可能發(fā)生的沖突?!?/p>
在當代,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在我國仍具有正當性。理由包括:利益與負擔相一致的原則要求獲益者承受債務;供養(yǎng)義務要求非交易方配偶對交易負責;日常家事代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違反另一方的意志;信用交易在當代社會仍頻繁且重要;于日常生活需要單方負債為共債,在比較法上有支撐。并且,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對小額價值的財產處分、保護婚姻家庭及維護交易安全方面仍有不可替代的功能,《民法典》對其明確規(guī)定實屬明智之舉。總之,該制度不僅擴張了夫妻雙方的意思自治,便利了夫妻生活,提高了夫妻雙方處理家庭事務的效率,符合我國社會的發(fā)展趨勢;而且,該制度能夠保護第三人利益,維護交易安全,滿足了我國市場經濟發(fā)展的需要。并且,《民法典》中關于夫妻日常家事代理制度這一嶄新的條文既不同于以往任何相關的司法解釋,也區(qū)別于學界所熟知的“互為代理人”模式,顯現(xiàn)出了其時代進步性。
由于家事代理制度產生的夫妻一人對外負債、夫妻雙方均需對債務負責的超強效力,應當對其構成要件從嚴認定,從而盡可能抑制該制度產生的負面效果。具體而言:其一,日常家事代理權僅限于夫妻之間,不得適用或類推適用于父母子女等家庭成員之間。其二,債務發(fā)生時間限于婚姻正常存續(xù)之間。至于分居期間能否適用,則應區(qū)分不同情形,但分居期間為撫養(yǎng)子女所發(fā)生的必要交易,仍可適用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其三,債務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即家庭成員的食品、衣著、家庭設備用品及維修服務、醫(yī)療保健、交通通信、文娛教育及服務、居住、其他商品和服務等八類,但不包含不動產買賣、借貸等行為。其四,夫妻之間無排除家事代理權的特別約定,或雖有約定但相對人為善意,應兼顧交易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