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洞庭湖團洲潰口一線

堤壩：潰口的一夜

洞庭湖堤壩潰口的那一晚，陳桂梅和老伴在堤上坐了一整夜。

在湖南岳陽華容縣團洲鄉(xiāng)，每逢汛期，就是村民緊張的時候。陳桂梅老兩口是團北村人，在洞庭湖周邊村莊住了大半輩子，濱湖地區(qū)原是華中腹地的魚米之鄉(xiāng)，但每逢汛期，洞庭湖水遇風浪三尺，蘊藏危險?？傞L20.8公里、三面環(huán)繞團洲的防洪堤壩，圍護著全鄉(xiāng)人的生活和安全，也是守住整個華容縣的第一道防線。

堤壩的另一邊，是地處長江中游荊江河段以南的中國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6月30日9時，洞庭湖城陵磯站水位達警戒水位33米，“洞庭湖2024年第1號洪水”形成。在華容縣的東南方向，因6月下旬以來的連續(xù)降雨，洞庭湖上游的汨羅江水險告急，岳陽平江縣在7月初發(fā)生水災。我和同事剛完成辣條之鄉(xiāng)平江的縣城故事報道（詳

見P34 《湖南平江 洪水侵襲下的中國辣條之鄉(xiāng)》），順道回老家華容縣看望親人，卻遇上這次洞庭湖團北村堤防決口。

在團北村，一線堤防的決口是在7月5日下午發(fā)現(xiàn)的。堤上的防汛村民即刻進村，到處通知各家各戶，堤上發(fā)現(xiàn)水險。沿堤生活的村民們都經(jīng)歷過被洪水吞噬家園的恐懼，這句號召對村民有著相當分量：“要決口了！只搶證件！”

陳桂梅79歲，老伴78歲，兩位老人手腳要慢很多。他們馬上跑回屋，拉開放重要證件的抽屜，把身份證、銀行卡、戶口本往袋子里一塞，接著就跑到附近地勢高的堤壩上，“就是逃命地跑。”村民們也都往堤壩的位置跑。

洞庭湖灌涌，繼續(xù)沖擴決口。當陳桂梅夫婦跑到堤上時，堤壩已經(jīng)被湖水撕開，拉成了兩百多米長的潰口，堤邊一處民房被沖成了塊狀，“一塊一塊的，屋子在水上面沖起飄走?！标惞鹈返睦习檎f。團洲鄉(xiāng)三面臨湖，地處洞庭湖和藕池河交匯處，而洪水來襲后，整個村子幾乎已經(jīng)變成洞庭湖的一部分。中午還漂漂亮亮的村莊，現(xiàn)在就變成了濁水上的幾個屋頂，陳桂梅和老伴找自己家房屋，“屋就在倒口的跟前”，他們只看得到家里平房的藍屋頂，濁水面上的一個藍尖尖。

7月5日夜，洞庭湖決堤和團洲倒垸的新聞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傳開。其他地區(qū)的人們在網(wǎng)上轉(zhuǎn)發(fā)討論團洲潰堤的視頻。這個小鄉(xiāng)村備受關(guān)注，夜里，團洲水災新聞出現(xiàn)在各大新聞網(wǎng)站的手機彈窗，登上微博熱搜榜單，有的新聞媒體派出無人機來直播當?shù)仉U情。

決堤當夜，洞庭湖西邊的團洲堤壩上，整條堤上一溜人，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裝著證件的小包，“心里很重，睡不著?！奔澎o奔涌的大湖夜里，防汛那一點燈，閃在整個湖的堤壩線上。

當晚，團北村的村民聚集在防洪堤上，他們關(guān)注著潰口的情況。陳桂梅老兩口的手機沒有信號。堤上的人們沒有交流，夫妻之間也沒有對話，這種共通的沉默幾乎是他們面對無情洪水時的一種承受態(tài)度。這是濱湖地區(qū)的人們在記憶深處對洪水肆虐的認知和接受，“發(fā)水就是這么一回事。”

這次潰口淹掉的房子，就是1996年堤壩潰口、洞庭湖發(fā)大水時被淹掉之后建的?！?996年洪水后建的屋，這次又被淹了。”陳桂梅說。1996年團洲垸大堤決堤，當時的堤壩潰口寬達460多米，團洲鄉(xiāng)的房屋幾乎全部被毀。1996年的6月到8月間，陳桂梅夫婦和其他村民在堤上住了一個多月。

在這次水災中，一些村民也想像1996年那樣在堤上搭個棚子，繼續(xù)盯住自家的房屋，哪怕是隔著那么遠的洪水。

對村里的農(nóng)民來說，家園就是房屋和田地，這都是帶不走的東西?！凹依镞€有‘勞力’的，聽到要決口就搬東西，反應(yīng)很快。”但陳桂梅老兩口只有自己在家，而他們最心愛的就是自己家的大平房，墻上有孫女們小時候得的獎狀，屋子里有兒子媳婦置辦的空調(diào)、彩電、四輛電動車。他們帶走的就只有證件，以及身上的一件衣裳、一件汗褂子。

7月6日晨，政府派車將團洲的村民們接到縣城里的安置點。與此同時，堤壩上的決口還在進一步撕開，到7月6日11時，決口處達到最長226米。決堤之后，團洲垸內(nèi)超92%的地方被淹，五千多村民陸續(xù)被轉(zhuǎn)移到縣城的四個安置點。

7月7日上午，在華容縣城的安置點，陳桂梅的老伴因為待著沒意思，在樓下吹風，偶然給路過的人看他的身份證，指著上面的“團北村二組”。

陳桂梅夫婦平時每天都要下田干活，家里有14畝田種著早稻，原本要在一個月后收割。有十多畝地種了大豆、玉米，玉米桿子已經(jīng)長得筆挺。還有兩畝地種棉花，供自家打棉花被用。家里還有十幾只雞，折算差不多值三千塊錢，都是用好糧養(yǎng)得肥肥的，“連霉的谷都不給它們喂”，陳桂梅說，這些雞是給家里兒女過年回家時吃的。

在安置點，陳桂梅還在念著那十幾只喂得好好的雞。撤離前，她特意開了雞圈的門，家里是平房，洪水中這些雞可能會上房頂避水，“但暴曬中，會不會早就被曬死了咯？”

7月7日下午，當我抵達堤壩邊的團北村附近時，堤壩左右兩邊的水幾乎持平，一邊是寬闊無垠的洞庭湖，一邊是被水覆蓋的村莊，只剩幾個屋頂和高高的樹冠。堤面上，偶爾看到一群白白的大胖鵝搖搖擺擺地從草梗間穿過。

潰口一線：決口正在加速封堵

7月7日下午，團洲防洪堤壩決口正在加速封堵，決口兩端同時進行。

在決口的兩端，陸地的采石車和水面的運輸船正在合作拋投。在決口一端的陸面，岸上卡車聽候指令，按序依次朝水面傾倒大石塊。水面的砂石運輸船上，挖掘機則將船上的石塊鏟進水里。堤壩沿線已經(jīng)進行陸地的交通管制，水面停著幾艘裝載石塊的大型砂石運輸船。

截至7月7日10時，洞庭湖的標志性水文站城陵磯站水位33.42米，比7月5日16時的34.08米降低0.66米。受城陵磯水位下降影響，團洲垸的積水正從決口向洞庭湖倒流。

在決口現(xiàn)場可以看到，水已經(jīng)往洞庭湖倒流，水面漂著植物、莊稼、被褥，還有電冰箱，水浪將垃圾和死魚不斷拍打在堤壩邊。洞庭湖水面看不到邊際，只能遠遠地看到洞庭湖大橋的拉索，那是華容縣通往岳陽的大橋。

據(jù)《岳陽日報》報道，湖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以下簡稱“指揮部”）在7日上午提出采取“機械化雙向立堵+船舶水上拋投”的方式，并在7日11時左右正式展開。決口封堵工作從決口兩邊和決口之間的水面三方同時發(fā)力，加上天氣晴朗、水勢平穩(wěn)、上游來水減少的有利條件，封堵速度明顯加快。

團洲潰口正在縮小。據(jù)當?shù)鼐仍ぷ魅藛T介紹，附近的采石場已經(jīng)在工作，很多挖掘機在臨近采石場進行采石裝車作業(yè)。記者現(xiàn)場觀察到，運砂石還在陸續(xù)到來，約五分鐘一趟。外地的支援石塊也在陸續(xù)到來。一江之隔的湖北省石首市，緊急啟運10船約5850立方塊石至華容，7日已有4艘船舶到達目的地。

7月7日下午4時，指揮部在華容縣舉行新聞發(fā)布會，通報團洲垸洞庭湖一線堤防決口有關(guān)搶險救援進展。7月5日16時許，湖南岳陽華容團洲垸洞庭湖一線堤防（樁號19+800）發(fā)生管涌險情，引起大堤塌陷，17時48分許，緊急封堵失敗，導致決堤。湖南省常務(wù)副省長張迎春介紹：團洲垸需轉(zhuǎn)移的7680人（其中，蓄洪區(qū)5445人，安全區(qū)2235人）已全部安全撤離。

團洲鄉(xiāng)的鎮(zhèn)上已經(jīng)空了，街道上空蕩蕩，只有鎖好的門。前往潰口的堤壩路上，路面多處不平整，臨村的一邊零星散落著村民撤離前搶救出來的物件，往往是貴重家電、車輛，被遮雨布蓋?。慌R湖的一邊則是載著裝運石塊的大型卡車，卡車還在這條路上繼續(xù)來回運送石塊。路邊有時出現(xiàn)狗、白鵝等動物。

決堤之后，堤壩上的決口封堵合龍只是整個退水的第一步。在封堵之后，才能進行抽水、排澇等其他工作。恢復如常還需漫長的時間。

據(jù)報道，7月6日，國家發(fā)展改革委緊急安排2億元中央預算內(nèi)投資，支持湖南（含岳陽華容縣和平江縣）和江西受災地區(qū)受損的學校醫(yī)院、水利防洪等設(shè)施應(yīng)急恢復，推動湘贛洪澇災區(qū)盡快恢復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秩序。

7月7日21時，決口封堵達到101.6米。

7月8日17時，決口累計進占180.5米，剩余45.5米。

7月8日22時31分，團洲垸洞庭湖大堤決口完成封堵。

7月8日16時50分，湖南省岳陽市水文水資源勘測中心發(fā)布水情快報：根據(jù)長江委水文中游局岳陽分局退警快報，洞庭湖城陵磯（七里山）站于7月8日15時00分，水位退至警戒水位33.00米，并繼續(xù)回落。此次超警戒時長198小時。

“垸”與安置點：“能看到手機視頻的人，就跑得快一點”

家園泡在洪水里，總歸是令人無法放心。

7月6日，陳桂梅老兩口和團北村鄉(xiāng)鄰們被送到華容縣城的職業(yè)中專（以下簡稱“職高”）安置點。許多團洲人都在縣城和鄰近的城鎮(zhèn)有親戚，除選擇投親靠友的人員外，在職高、狀元湖中學、章華學校、實驗小學4個集中安置點共安置了3224人。陳桂梅和老伴也去縣城的親人家看了一下，盡管對方不停挽留，老兩口還是不好意思多住，又回到職高安置點。

7月7日，陳桂梅和鄰居在職高宿舍坐著，宿舍有灌堂風，空調(diào)也在吹冷風，陸續(xù)有志愿者過來問情況和需求。一位公益基金的人說了半天，老兩口對這股熱情有點接不住，也聽不太懂普通話，但記住了叮囑：“樓下食堂門口有西瓜和小蛋糕發(fā)放”“樓下有干凈衣物可以取。”

“身上只有這么一件汗褂子?！标惞鹈防习槌读顺蹲约旱囊路?。

臨湖生活的人與洪水有著漫長的相處歷史。對華容縣的居民來說，許多人對1996年、1998年兩場長江大水的記憶都很深刻。如今，縣城已經(jīng)改稱章華鎮(zhèn)，但陳桂梅和老伴還是習慣稱之為“華容街上”。

老華容人告訴我，團洲原本是一個富裕之鄉(xiāng)，產(chǎn)經(jīng)濟作物棉花。在1996年7月19日的洪災中，團洲的4萬畝棉花絕收，12家鄉(xiāng)村企業(yè)被迫停產(chǎn)，毀壞機械設(shè)備270臺/套，沖毀橋梁、涵閘78處，公路50華里，共計損失達5.5億元。對66歲的團北村民周愛玲來說，全村人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來接受“一夜歸無”這件事，而土地在洪水中被泡之后，完全無法耕種。那也是種了一輩子地的農(nóng)民周愛玲第一次看到泥土那樣的情況，她回憶時依然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泥巴趴在鋤頭上。”

對村里的年輕人來說，最好的門路就是“出去”，無論是通過打工還是通過考學，去外面的大城市謀一個好出路和生活。團洲常住人口目前以老年人為主，周愛玲和陳桂梅的孩子們都在外地工作。在團洲和附近村莊，中青年以在廣東地區(qū)打工為多，“村里只剩老和小?！?/p>

在長江中游，洞庭湖、鄱陽湖等大湖在新中國成立后因人口激增而圍湖造田，又在1990年代的幾場大水后退田還湖，湖濱地區(qū)的地與湖的進退依然在不斷調(diào)適中。為了防備洪水，當?shù)厝嗽谕恋刂車鷩鸬虊?，堤壩區(qū)域內(nèi)即為“垸”，團洲也是其中之一。據(jù)報道，湖南省洞庭湖區(qū)現(xiàn)有大小堤垸 226 個，堤垸保護面積1.62萬平方公里，耕地面積912萬畝、保護人口1049萬人。團洲垸是蓄洪垸。目前，團洲人正在等候這一場災情過去。

據(jù)新華社報道，7月8日晨，湖南華容縣團洲垸“第二道防線”錢團間堤出現(xiàn)兩處管涌險情，目前正在緊急處置中。據(jù)湖南省水利廳專家介紹，有三百多名武警、消防員等搶險人員在專家指導下進行緊急處置，目前管涌險情暫時得到初步控制。7月8日上午10時，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處置，險情基本得到控制。

等災情過去之后，66歲的周愛玲想去買一個智能手機。這次潰口是白天，年輕一點的人用智能機很早就看到現(xiàn)場視頻了。老年人用老年機，有的還在種田，哪怕就在堤邊上，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總是最后被通知的那一撥。

在安置點現(xiàn)場，她拿出自己的老年人手機給我看，小小的手機上看不到視頻，“下次能看到視頻，就跑得快一些?！?/p>

（應(yīng)受訪對象要求，文中陳桂梅、周愛玲為化名。感謝歐良安為采訪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