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曲橋溪東頭的河岸上來,是一片碧油油的槐花樹,若能幸運地在船上尋著那一片林海中唯一的罅隙,自當(dāng)快活地讓阿爺停了槳。光著腳丫子濕淋淋地踏過二十三條水磨青石板,再拐過二里小巷,就來到了漁梁。常來常往的船客都知道,走這條路可得仔細,不用慌忙打起油紙傘或是放下卷起的褲腿,因來往的鄉(xiāng)民日日帶著清洌的水赤足踏過,石板上常年是濕漉漉的,走路一不小心便摔個面朝天。遭了殃的是盛滿了茶葉的竹編籃子,青石板上落下的槐花倒是平穩(wěn)地擱淺在小水凼里,被過了篩的陽光一照,金燦燦得好看。待人隱沒在槐林盡頭,撐船的阿爺便放心地唱著山歌離去了,只留氤氳的云霧悠然游走在青翠連綿的山頭。于是,臨溪的白墻黑瓦的徽州小鎮(zhèn)也就這樣寧靜地休憩了,只余了淙淙的流水聲。
漁梁的生活大概也如流水般明澈見底,偶爾蒸發(fā)出清涼的水汽,裹了山茶和豆花的味道,彌散在烏色馬頭墻飛檐所指的碧色天空。阿婆和孃孃安然地坐在窄巷里打扇,隨著杏色酒旗的飄動,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閑話。偶爾看見幾個頑皮的小囝嗒嗒地跑過,擠作一團,磕碰了水磨墻地,定要嘆一句:“何恁著急呀!”不過,她們自不會攔著,漁梁人都知道,這大約是被姆媽叮囑了去取那新鮮的油菜花了。在這個徽州小鎮(zhèn)里,最不缺的就是那片濃郁的青翠金黃。
青枝綠葉頂金葩,嘻笑顏開吻萬家。沿著漁梁巷往南走到盡頭,便能看到原野上渲染的萬頃金色波浪。層層梯田里的油菜花錯落有致,碧綠稈子上的鵝黃花瓣又細又薄,色彩新鮮透亮,一點兒也不輸給染料。
占據(jù)著油菜花地這片“有利地形”的是住在漁梁最南頭的阿宋叔,阿宋叔就著花海開了個客棧。阿宋叔有這底氣和能耐:一面暗黃鑲赤的酒旗闊大平整,黑底金字的檀木牌匾懸于檐下。進了兩扇棕木的大門,迎面是一方曲水環(huán)繞的亭臺,轉(zhuǎn)角走過石橋就拐進了正堂。正堂中間是個漂亮標(biāo)致的天井:西檐下寬敞,長十六丈,寬八丈,設(shè)客座三十桌,各供毛峰一壺、槐花方糖一碟;東檐下窄仄,長寬各六丈,穩(wěn)當(dāng)?shù)匕仓靡环叫螒蚺_,稱六喜臺。繞過六喜臺,往后是座獨棟的三層小樓。白墻常粉常新,菱格玻璃閃光透亮,在雨天烏黑的飛檐能劃出最完美的弧線,儼然中國畫里出挑的那一抹水墨建筑。
過了漁梁還往東,過了十八里鋪就是祁門縣城。縣城有個名叫柳月的戲班子十分出名,專唱徽劇,休說在祁門縣,就是在整個徽州都小有名氣。班主是個年輕的女子,性格潑辣,卻最擅嫵媚的花腔。她嗓門清清亮,眼波水一樣溫軟,腰肢兒細軟,化骨的溫柔隔著千朝萬代咿呀一聲,頓時滿堂寂靜。賓客就像嘗了辛辣甜蜜的桃花酒一般,余了一腔柔情綿婉悠長。
這柳月戲班但凡到了漁梁演出,必定選在最闊大寬敞的漁安客棧。在戲班來的前一周,每日清晨,漁梁小巷的廣播便播報三遍:“本月某日,柳月戲班欲來演出,毋忘去漁安客??磫?!”等到了演出那日的傍晚,阿宋叔會拿大紅紙油印了海報,寫明演出劇目,張貼在漁安客棧大門口。老老少少早來了客棧,婦女們?yōu)榱俗尯⒆佑械貎鹤?,還會帶著小馬扎。整個漁安客棧座無虛席,人們花十塊錢吃茶、看戲,一個灑滿星光的清涼傍晚就這樣愜意悠然地過去。
不過,在漁梁聽?wèi)虻墓?jié)日里固然萬人空巷,但若沿著漁安客棧向北走百步,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格格不入者——總是在擺滿槐花糕的柜臺后抽水煙的春喜爺。春喜爺從未在漁安客棧的天井里出現(xiàn)過。
春喜爺年輕時曾和我阿公一同下海闖蕩,到湖南吃了幾年湘菜,磨出來一股潑辣倔強的性格,在漁梁是出了名的乖僻。春喜爺平時靠賣槐花糕營生,雖不看戲,卻唱得一口悅耳的徽州小調(diào)。每當(dāng)他騎著三輪車,載著澄凈金黃的槐花糕流連于漁梁巷里叫賣時,家家戶戶都能聽到那悠遠又有些嘶啞的歌聲:“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不修不修,生在徽州,來了以后,不愿回頭……”
我聽不懂這曲小調(diào)的深意,只覺得春喜爺唱得婉轉(zhuǎn),又有點悲涼。偶爾在三輪車顛簸過小路時,聽得孃孃們在巷口打著蒲扇講:“這個春喜,又開始唱《不修》嘞……”我才知道這首曲子叫《不修》。
我有一次找阿公去問:“這首小調(diào)是什么意思?”一向嚴(yán)肅的阿公,神色在此時松弛了下來,但他只是搖搖頭,嘆著氣,摸了摸我扎著兩個羊角辮的腦袋。此后我也沒再問過。
對了,阿公也是不聽?wèi)虻摹?/p>
二
四月天里,漁梁人散落分布在青翠的南山腰上采茶時,一腔清透婉轉(zhuǎn)的女聲總能穿透層層云霧。那一曲采茶歌唱得時而清脆透亮,時而輕柔甜蜜,加上百轉(zhuǎn)千回的鄉(xiāng)音,仿佛整個山林都沁在酒釀的清香里。人人陶醉于這天生的好嗓音和豐沛甜美的感情,休說在漁梁,即便是整個祁門最多才多藝的采茶女,歌聲都未必比得上她。
唱歌的漁梁女子是我阿姐云清。阿姐活潑伶俐,烏黑輕軟的頭發(fā)剛剛過肩,閑閑地散在腦后,素日里她穿著竹青色云紋盤扣上衣和白底青紗的馬面短裙,顯得輕捷漂亮。待到上山采茶,她一身爽利的天青色對襟短上衣,寬松的米白綢褲,小巧的竹笠往頭上一戴,在青山中唱著最為自然悠揚的語調(diào)。她小鹿般清澈的眼神,活脫脫歙南山水養(yǎng)出的最鐘愛的女兒。
我和阿姐卻一點不像。透過清澈的溪水看下去,我是扁平的面龐,短鼻子,薄嘴唇,滿臉透著稚氣的五官,唯有兩丸黑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橫豎看過去,我都是個扎著羊角辮的活寶,任憑我如何擠眉弄眼,也沒有阿姐那樣的好氣質(zhì)。
阿姐不僅山歌唱得好,還彈得一手好琵琶。進了我家天井后面的小院,推開東頭黑漆木門就是阿姐的房間:八寶花窗下置木桌一架,桌上擺放白釉花瓶一只,瓶里點綴青蔥蘭花三四朵;鄰窗懸掛一柄溫潤的白玉鳳頸琵琶,琵琶首鑲嵌一塊雕琢精美的碧玉,水靈剔透。阿姐每每對窗撫弦,順手把頭發(fā)往后一綰,泠泠的琵琶聲便如曲橋溪激蕩松石的聲音,清亮地穿透了半個漁梁。此時外面庭院的槐樹下總有些調(diào)皮的男孩子們來回丟著沙包,但眼神卻往花窗這兒飄??上У氖?,阿姐撥弦時全然沉浸在曲調(diào)的流淌中,即便偶爾抬眸遠望,眼神也只駐留在樹頂外的群山峰巒之中。這樣不經(jīng)意間營造出來的距離感,往往令窗外的沙包拋得更加火熱。
我白日無事,經(jīng)常到阿姐房間玩。阿姐喜歡我來,每次到她房間,我都能看見床頭柜上擺著紅底藍邊的鐵皮圓盒,里面是為我準(zhǔn)備的奶油餅干。每當(dāng)我吃得一身一地的餅干碎渣時,阿姐從不惱我,偶爾摸摸我的頭說:“只顧吃餅干,記得吃飯的呀?!蔽冶氵珠_嘴傻傻地笑。
可惜的是我聽不懂琵琶,從未意識到阿姐逐漸精湛的琵琶絕技,也從未留意過窗外日益增多的贊美聲。
三
一場冬雪紛紛揚揚蓋上了曲橋溪,也壓實了漁安客棧南頭的那片油菜花地,這是豐收的好兆頭。漁梁人個個面上掛著紅潤的喜色,手底下也有干勁。這時誰也不會抱怨大雪裹了自家檐下的大紅燈籠,畢竟雪已是新瑞吉祥的象征了,白瑩瑩的,更突出燈籠和日子的火紅來。即使是冬天,漁梁的清晨也是蒸騰得熱乎。漁安客棧的小二步伐頂頂快,踩得地板嘎嘎響,客棧杏黃的酒旗在白雪紛飛下緩緩飄揚,沾上了不屬于這個皖南小鎮(zhèn)的江湖氣。
酒肉的香氣和果脯的清甜已經(jīng)侵襲了四方小院,躍過瓦墻擠進了我的房門。我打了個滾,還是耐不住香,終于睜開眼往沁出水珠的玻璃上一劃,指肚冰涼,金紅色的日光清透地灑了進來。我索性蹬開被子,裹上紅棉襖便跑了出去。阿爸阿媽的年糕在屜子上已經(jīng)蒸了一鍋又一鍋,阿爸見我來了便招呼:“阿曉,去前院打點米漿嚯!”
冬日的清晨還是讓人發(fā)困,我剛想問阿姐在哪里,阿爸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切糕了。我只好揉揉眼,走到前院打米漿。白底紅花的搪瓷盆里,米漿已經(jīng)所剩無幾,還要再磨。這著實有點難為我了,我的個頭也就勉強能夠到石磨的磨盤而已。我只好喊阿姐,但阿姐房間黑洞洞的,她不在。我無奈,鼓起蠻勁推了把手,磨了兩圈,剛氣喘吁吁地停下喘口氣,就看著阿姐從外面歡喜地跑進來,手里還拿著一張油印紙:“阿媽!柳月戲班過幾天又來唱戲了,就在年前!”
我這時便頗有些賭氣的心思在了:原來阿姐是去漁安客棧了,白白留我大早上在這里磨米漿!阿姐明知道我是做不來這種活計的。于是我故意搶著說:“阿姐,你唱來好,下回便你去唱啰!我瞧著他們都比你不過?!睕]想到阿姐卻一點也不生氣,她笑著點了點我的腦門兒,接過磨盤:“小囡!以后阿姐要是真去唱,那辰光你可別不來聽!”
這回輪到我干瞪眼了。“姜還是老的辣!”我嘀咕了一句才從課本里學(xué)的俗語。白吃了個軟釘子,我氣鼓鼓地把活兒丟給了阿姐,說:“你們都去聽?wèi)虬?,我要上樓找阿公!我和阿公一樣,是不會去的。”轉(zhuǎn)進后面的天井,我扶著黑漆木梯上二樓,敲了敲阿公的房門。
阿公一個人住在小院的閣樓上,他的房間布置得簡單樸實,唯有床頭一個用桃心木打成的五斗柜算貴重。柜子的每一層屜子都有鐵鍍銅的龍紋把手,最下面一層還上了把小巧的銅鎖。阿婆去得早,阿爸阿媽或許和她相處過一段時間,但我是記不得阿婆的,我只在阿公床頭放著的照片里見過她。那是一張?zhí)茨究蝰哑鸬牧缯掌?,小巧精致,相框的四角還包了金絲護角。相片中的阿公阿婆相當(dāng)年輕,阿婆穿著一身綢布長裙,腰間松松系了一條黑色細皮帶,阿公穿著白襯衫,兩個人笑得很開心。盡管阿公很少主動提起阿婆,但我卻從未見他床頭的照片有一星半點的灰塵。
阿公寡言,但若是在家里說了什么話,亦是相當(dāng)有分量。阿公對孩子們卻很少有嚴(yán)肅的景況,總是喚我“曉丫頭”,從墻角的竹筐里給我拿油亮的橙子吃,還給我的兜里塞滿花生糖。阿公平時喜歡喝茶,并且必須是南山的茶,他還會做茶餅。偶爾春喜爺會來我家,帶著清甜爽口的槐花糕,二人對著窗戶就著茶吃,偶爾抽兩支水煙,慢慢地打發(fā)一下午的時光。他倆聊得來,只是春喜爺更悠然隨意,阿公即使是在家里,也穿得妥帖正式。非要從他們身上找點兒共同點的話,可能就是那如出一轍的執(zhí)拗性格了。
“曉丫頭,你來干什么呀?”阿公打開門,茶香和陽光一起撲到我臉上。
“阿公!阿姐一大早告訴我柳月戲班又要來了。”我坐到阿公的床上,“阿姐去阿宋叔那打聽這些可積極!”
“柳月戲班?那是你的節(jié)日了,阿囡不是最喜歡那些熱鬧氣嗎?”阿公順手給我抓了一把葵花子,又坐到桌前揀茶葉。我嗑了幾粒瓜子,一邊吃一邊說:“我才不去!讓阿姐去就好了。阿公,阿姐今天還跟我說她以后也想去唱呢!”
阿公的手停了停,嘴唇翕動了一下。許是我在晨光里看得模糊,他像是無聲地嘆了口氣,但很快地,他又開始揀選桌前的茶葉:“……云清囡想唱,自然是好的呀。”我說:“阿姐要是去唱,阿公你和我一起去聽!”
阿公不再言語。他把面前的一小撮茶葉放進鐵盒,剩下的殘葉順手拂進了簸箕,好像沒聽見這句話一樣。
四
難得的一個艷陽天,這天是正月初五,是漁梁人“送年”的傳統(tǒng)日子。家家戶戶炸了紅彤彤的鞭炮,金黃燦爛的舞獅在廣場上撒著歡兒,漁梁大街小巷的弄堂里到處跑的都是穿紅襖的后生。在這一派熱鬧里,阿宋叔仍然是最忙的那個人:“柳月戲班的車馬上就到!”漁安客棧里,老老小小早已齊聚六喜臺,客座案上不僅有槐花方糖和毛峰綠茶,還擺上了孩子們最愛的糖瓜和紅薯餅。
那頭一吆喝,便知道是柳月戲班來了。迎頭的是一輛黑色轎車,線條流暢,車身锃亮無污,銀色的扶手閃著寒光。轎車平穩(wěn)地開進了漁梁小巷,司機下車把后門打開,請出了柳月戲班的班主沈月霞。她外著一件銀灰色水貂外套,內(nèi)穿黑色絲綢旗袍,裙襟上刺一朵血一般艷的玫瑰,枝條沿著曲線蔓上了領(lǐng)子,頸上掛著圓潤的珍珠項鏈,盡顯風(fēng)姿氣質(zhì)與身段的姣好。大伙兒早都把轎車包圍了——漁梁極少有轎車前來,大家都圖新鮮。自然,來的都是迎班主的:“沈班主來啰,沈班主來啰哉!”“呀呀,沈班主今個唱什么曲子?可得給咱多唱幾首喏!”
外面的熱火朝天還是讓我食了言:說不想去看是假的。玩伴小桃從我家經(jīng)過時,還不忘招呼我:“阿曉,快走喏!”我從窗戶外看過那熙攘的人流和蒸騰的熱氣,再也坐不住,拿紅頭繩三下五除二綁了個“沖天辮”,套上棉襖就跑了出去。家里又只有阿公一個了——不消說,我那個阿姐,肯定早拉著阿爸阿媽坐在六喜臺最前面了!
這場唱的是經(jīng)典劇目《貴妃醉酒》。大幕拉開,只見兩列共八名宮女從六喜臺兩邊漸次上場,手里分持宮燈、符節(jié)、提爐、香扇,在舞臺上盈盈起舞,呈飄繞的斜八字形。班主飾演的楊玉環(huán)在鑾駕中盛裝赴宴,顧盼間,她緩緩啟齒:“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吶……奴似嫦娥離月宮啊……”她腰肢兒細軟極了,不盈一握,轉(zhuǎn)身間眼神流轉(zhuǎn),秋波粼粼。那聲音又甜又清亮,百轉(zhuǎn)千回地把楊貴妃明月初升般的青春洋溢與自負自得唱得透人心腸;當(dāng)她發(fā)覺獨身的孤寂時,又斷了珠兒地落淚:“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沈月霞把楊貴妃幽怨的情腸唱得惱恨悲涼。雙袖一抖,她醉眼里望著嬌艷繽紛的花叢,舉杯落盞間盡是千古美人的愛恨與感傷。這一場聽下來,所有賓客無不沉溺于大唐貴妃的喜樂悲歡中,演員謝幕的聲音落在空中時人們還在回味唱詞的余韻,過了很久,掌聲才如雷雨般滾落下來。阿姐坐在我旁邊,我看見她眼皮不停地微微顫動,眼光里流淌著波濤洶涌。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癡迷,她晶瑩的瞳孔仿佛下一秒就要沁出水來。直到賓客們開始歡呼鼓掌,阿姐才堪堪回過神來。
趁著演員換場的當(dāng)兒,我打算回家拿馬扎。人實在太多,我想坐前一點,看清女班主的長相。我剛想喊阿姐陪我一起回去,旁邊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人。
可能上廁所去了吧?演員換場時間有限,我等不及,便自己往回走。還未踏出漁安客棧的門,就聽得門外飄忽的小調(diào):“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不修不修,生在徽州,來了以后,不愿回頭……咿哎喲……咿哎喲……”
我知道是春喜爺了。我走出漁安客棧,果然看見春喜爺穿著藍布棉襖,在空無一人的小巷里騎著三輪車賣槐花糕。那小調(diào)就是從他嗓子眼里幽幽傳來的,時近時遠,跟沈月霞那穿透性極強的聲音截然相反。
漁安客棧里賓客的喧嘩聲還在我背后歡騰著,我站在門檻上,看著春喜爺佝僂的后背和赤條條的空巷子,突然覺得我離春喜爺很近很近,卻離漁安客棧遠得很了。我身上剛剛因聽?wèi)蚨炫鹊臒嵫獫u漸平復(fù),耳朵根兒也變得冰涼,我不禁攆著歌聲,循著他的車輪追了幾步。我喊住他:“春喜爺!春喜爺!我要一塊槐花糕?!?/p>
他聽得人喊,停下車,見是我,便挑了一塊頂大的槐花糕,拿雪白的油紙包了遞給我。我給他錢,他堅決不要。于是我說:“阿公吩咐了,必須給錢?!彼攀障?。
我問春喜爺:“阿爺為什么不去聽?wèi)颍拷裉焐蛟孪汲庙敽?。?/p>
春喜爺還是一副執(zhí)拗的鐵皮臉,搖了搖頭,說:“不去了。”說罷,他又騎上車走了,連著那曲《不修》的小調(diào)也一起飄走了。
我真納罕,這漁梁人幾乎都在漁安客棧,他為啥還叫賣?他能賣給誰呢?
我吃著槐花糕,這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
五
自從春節(jié)那場《貴妃醉酒》唱完后,阿姐愈來愈勤地擺弄起她的鳳頸琵琶來。白日里她除了完成學(xué)業(yè)以外,經(jīng)常聽見泠泠的琵琶聲從八寶花窗下飄來。有時晨起,阿姐就已經(jīng)出去了;我下了學(xué),阿姐還沒有回來。我不知道阿姐究竟去了哪里,她在我眼中成為一個越發(fā)神秘的存在?;蛘哒f,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就這么過了兩個星期,在一個平常日子的晚飯桌上,當(dāng)我喝著竹筍湯時,阿姐突然宣布,她決定跟柳月戲班學(xué)唱戲了。
“什么時候的決定?”阿爸覺得很意外,“以前怎的莫聽你講?”
“上次他們來唱《貴妃醉酒》的中間,我去找他們班主了。”阿姐說,“當(dāng)時我想,我也能跟沈月霞那樣唱那么好。班主叫我唱了幾句,之后他們就歡喜得很,講是后繼有人了?!?/p>
我猛然從湯碗里拔出腦袋,難怪上次回家拿馬扎時身旁的椅子空落落的。
確實,以阿姐的能力和條件,只要遇到良師,加以培養(yǎng),絕對不比沈月霞差。沈月霞獨身無子,不消說,阿姐也能擔(dān)得起柳月戲班少班主的職責(zé)。
“你怎么想?”阿公放下筷子發(fā)話了。
“我最近下了學(xué)一直在跟他們那邊的老師學(xué)唱戲?!卑⒔悛q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想一直跟他們唱下去。”
對了,阿姐正在上初三。我本以為阿姐的早出晚歸是為了升學(xué)功課!我腦中轟然想起阿姐彈出那泠泠的琵琶聲,窗外不絕的贊美,以及她過年時因為柳月戲班來的歡天喜地,這倒也不令人意外了。
“唱下去是怎么個講法?”阿爸問。
“就是進他們戲班子,一直跟他們學(xué)唱戲。學(xué)幾年,就能自己出去唱了?!?/p>
飯桌上寂寂無聲,只有壁爐里的灶火噼噼啪啪地響著?;鹧嫦聃r紅的心臟一樣跳躍,外面的大雪沉默地落下,壓在院子里光禿的枝丫上。我在想什么呢?腦子里昏昏沉沉的,忽然感覺阿姐做出的決定是那樣遙遠、陌生,但她現(xiàn)在又實實在在地坐在飯桌前。到底還是阿媽問了一句:“云清,你可決定好了嗎?”
“我想去的?!?/p>
“那便去吧?!卑⒐c頭,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xù)吃飯了。
看到阿公有些不置可否的反應(yīng),阿姐眼里閃過了一絲躊躇和猶豫,但很快煙消云散了。她站起來問阿公:“阿公,你不支持我嗎?”
“當(dāng)然支持。”阿公抬起頭,“既然決定了,就好好學(xué)?!?/p>
打那以后,熹微初露的時候阿姐便背著布包出門,晚上踏月而歸,幾乎日日如此。我還是照樣和百以內(nèi)的加減法搏斗,腦后的羊角辮漸漸留長了,能編一個又粗又短的麻花辮。除此之外,日子還是流水一樣悠然地過去,沒什么變化。偶爾能聽見春喜爺流連于小巷叫賣,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來往我家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很多時候的下午,都能看到阿公的房間里有絲縷的煙霧飄蕩,有時擠出木質(zhì)的窗戶縫,消散于逐漸抽芽的槐樹頂,再也不見。
六
山歌又從南山蕩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連綿了一周的細雨天氣。曲橋溪的水也漫上來了,盈滿了一池,谷雨前后的日子很溫潤。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漁梁縱橫的青石板路一直是濕漉漉的,偶爾有一兩聲黃鸝鳴叫,嗓音倒是滴溜溜得清圓好聽。
這天阿媽起得早,打了芋頭泥,磨了綠茶粉,用一上午烤了一鍋綠茶佛餅。佛餅個個均勻圓整,色澤是鮮麗的青綠,邊緣裹了芝麻,咬一口外皮酥里透香,內(nèi)里芋泥綿軟細膩,這是阿媽的拿手活。我吞了兩個,又拿白瓷盤裝了一碟,給阿公送去。
阿公的房門掩著,似乎不在。我推開門,房間里空空蕩蕩,混著水煙味和茶葉的清香。我把佛餅放在桌子上,坐在床上等阿公。忽然,我發(fā)現(xiàn)阿公的五斗柜最底層一直上著的鎖開了!那個精巧的銅鎖正放在一旁的竹簍里,抽屜的龍紋把手還在微微震蕩。
我本能地走了過去。這里面到底是什么?我把耳朵貼在屜子上。房間很安靜,外面冷雨還在下,一股風(fēng)吹進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我看了看虛掩的房門,手抖著伸向了那個抽屜。一把拉開,我怔住了。
是一頂戲冠。
其形如折扇的扇面,遍體銀光流麗,冠首一只玲瓏的點翠立鳳,鳳嘴銜有一串淺青的翠玉珠串,十八尾鳳翅舒展。鳳尾脆爽鋒利,各以青藍寶石裝飾,一動便瑩亮流光。冠的左右各掛一串雪亮精巧的銀色排穗,冠尾綴下一排銀色米珠短穗。整個戲冠雍容大方,沒有一絲污垢,寶石、白銀熠熠生輝,點翠壓勢,實在華麗高貴。我看過的柳月戲班演出時戴的鳳冠,也沒有如此的規(guī)格和品質(zhì),我年齡再小,這點也能輕易分辨出來。
我向門口張望了一下,悄悄地拿起那頂戲冠,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撲通撲通直跳騰。戲冠很重,我又怕刮壞,捏著勁把它拿出來,比著門后貼的鏡子,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我撲哧一聲笑了:我的個頭太小,戴起這頂厚重的戲冠來像泰山壓頂,排穗已經(jīng)落到了我的大腿上。我轉(zhuǎn)了一圈,點翠立鳳嘴里的翠玉打在我的額頭上,冰冰涼涼,整個房間里都反射著鳳冠流麗的銀光。
阿公怎么會有這么大一頂戲冠?他平時不是從不看戲嗎?
我一邊心里暗暗納罕,一邊小心地摘下鳳冠,仔細地放回原位。還好,我托的是它的底盤,沒有弄污鳳冠。我蹲下,剛把抽屜合上,尚沒有站起來,阿公就回來了。
我一個撲棱跳起來?!鞍⒐??!蔽腋杏X臉一下燒紅到了耳朵根,“我來給你送阿媽做的佛餅?!?/p>
阿公看了看我,余光掃了一眼那把銅鎖,神色無異地招呼我坐到床上:“曉丫頭坐呀……謝謝你來送點心?!?/p>
我坐在床上,還是心虛,更何況那抽屜的龍紋把手還在劇烈地搖擺:“阿公……”
“阿囡,毋恁多說呀……”阿公和藹地笑著,“吃橘子吧?!?/p>
我總感覺阿公是知道我看了抽屜里的東西的,更何況我掩飾的技巧十分拙劣,從阿公手里拿到橘子的時候臉還是滾燙的。至于阿公為什么不戳破,可能是為了給幼稚的我留點面子吧。
又或許,這個封存的秘密,實在說來話長了。
七
阿姐跟著柳月戲班學(xué)習(xí)有小半年了,這期間阿宋叔也請過他們來唱了兩次戲,阿姐每次都坐在幕后跟老師傅一起聽,不再坐在臺前鼓掌了。那天他們唱完后,有傳言放出來,稱柳月戲班打算從祁門出發(fā),到相鄰的江浙一帶巡演,也是跟當(dāng)?shù)氐膽虬嘟涣鲗W(xué)習(xí)。他們想帶上阿姐,巡演完以后讓她直接留在祁門的柳月戲班社工作。
阿姐自然是十分激動。那天晚上在院子里納涼,阿姐看著漫天的星子,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同我說:“阿曉,我就要坐著轎車去江浙了!我聽班主說,我們要去蘇州、杭州……可能還會在省城里演出。聽說那里的一個劇院能坐下幾千人!”
連祁門縣城都沒去過幾回的我,實在不知道坐著轎車,到幾千人的大劇院演出是什么滋味。我想,光漁安客棧演一場戲都掌聲雷動,大劇院里的鼓掌聲會不會大得嚇人?在幾千人面前演出該緊張極了吧!我想問問阿姐,但她靠在藤椅里,眼神仿佛和星河融在了一起,閃閃發(fā)光。我就沒有再問。
全家都很支持阿姐去江浙巡演,阿公似乎除外。他從未表現(xiàn)出任何反對,只是本就寡言的他近日更加沉默,尤其是清晨傍晚漁梁的伯叔、阿姨們聚在一起閑敘時,他更少出去,仿佛刻意回避漁梁人對阿姐的贊美與期待一般。
那天我跟小桃在槐蔭里坐著,小桃手里捧著蜜瓜,一邊吃一邊含混地說:“聽說云清姐要走哉?那她以后還上不上得學(xué)?”
“不上的吧。”我端著一盤子桑葚,抓了一小把放在嘴里。桑葚的柄沒去干凈,有點苦。
“唉,不上學(xué)真好!”小桃放下蜜瓜,抹抹嘴,往后一躺,“左鄰右舍,漁梁哪個人不羨慕你姐?以后她接了柳月戲班子,也能坐著小轎車,一呼百應(yīng)地來演出,還有司機給她開車門……我都沒有坐過轎車,聽說那個座位是皮子做的,坐上去跟沙發(fā)一樣喏。”
我含了一嘴桑葚汁,想著她的話。阿姐進城學(xué)藝,好像確實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后漁梁人也會像迎接沈月霞一樣迎接阿姐嗎?他們也會像追捧電影明星那樣追捧我的阿姐云清嗎?
不大點的漁梁,不多久,這個消息已經(jīng)盡人皆知。人們在樹下乘涼時發(fā)出的贊美愈來愈多,也飛快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云清真是有出息!咱個漁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這樣的丫頭!”
“你不看云清那氣質(zhì),嗓子又清又甜的,叫我說沈月霞也比她不過!”
“那可不,人家還會彈琵琶哩!以后指望她給咱多唱幾出戲……”
連阿宋叔在漁安客棧時也和客人們夸獎阿姐:“以后云清來賞光唱戲,你們可都要捧場哉!”聽說有幾個年輕的后生家里甚至已經(jīng)派人來打探說媒,只不過都被阿爸婉拒了。
從前阿姐在八寶花窗下彈琵琶,也是收獲了贊美的,只是那時的贊美似乎遠沒有現(xiàn)在的贊美穿透性強。是阿姐身上寄托了更多漁梁人的企盼與希冀嗎?還是阿姐收獲了比單純的琵琶彈得好、歌唱得動聽以外,更令人艷羨的東西呢?我冥思苦想還是不明白,這確實比背古詩難多了。
九月底,是今年柳月戲班在漁梁的最后一次演出,在這之后,他們就要回祁門縣城,準(zhǔn)備向外巡演了。而阿姐這次要上臺唱戲了,這也是她在柳月戲班,在漁梁的首次演出。阿宋叔在漁安客棧的兩扇檀木大門上貼了兩張闊氣的油印海報,把阿姐的名字印得跟沈月霞的名字一樣大。更是早早打理了天井,整個戲臺里外干干凈凈,空氣中彌漫著桂花香與茶香。
今天唱的還是《貴妃醉酒》。隨著幕后女聲咿呀一響,阿姐穿著一身金紅色的羅衣緩緩登臺。
一陣炫目的流光閃過,她戴著一頂銀色的戲冠!是阿公放在五斗柜的那一件——絕對錯不了!
那頂鳳冠穩(wěn)穩(wěn)地戴在阿姐頭上。實在是恰到好處,點翠鳳頭銜掛的玉珠粒粒落在阿姐的額前,十八尾鳳翅隨著阿姐的一顰一笑和諧地曳動,和青藍的寶石一起流溢著華光,修長精致的排穗正好垂落在阿姐的腰身。顧盼間阿姐一身貴氣和典雅,宛如大唐貴妃已經(jīng)走上了臺面,夢回千年前。
“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吶……”伴著阿姐舒展的歌聲,我眼睛被那頂戲冠晃得眩暈。為什么阿公有這頂戲冠,又為什么給了阿姐?盡管我不得不承認,把戲冠給阿姐似乎是個極正確的決定。阿姐的身段和嗓音相比沈月霞雖然稚嫩,但是眸子里那股靈動勁兒,以及年輕特有的青澀演繹出的純凈感傷,顯然更能拿捏好楊貴妃寥落的心境。一曲唱畢,整個漁安客棧爆發(fā)出熱烈歡呼。
我在鼓掌的時候不經(jīng)意回頭,發(fā)覺有一個人在漁安客棧的門口倚著,沒有鼓掌,只是入迷地看著臺上。
是春喜爺。
春喜爺破天荒來看戲了。
八
深秋季節(jié),包裹著漁梁的連綿群山變得黑青起來。除卻漁梁北面種了一排銀杏,東頭種了一片桂花,點綴著難得的金色以外,漁梁似乎復(fù)歸了黑瓦白墻的純色世界,與黑青的山峰倒也和諧相配。
轉(zhuǎn)眼到了阿姐走的那天,天氣很冷,漁梁刮起了風(fēng),大街小巷的弄堂里酒旗獵獵,樹葉卷上了房梁。阿爸推著他的鳳凰牌自行車,上面綁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阿姐拉著一個箱子,里面放著兩樣?xùn)|西:鳳頸琵琶和戲冠。阿公沒來送她,但壓了一鍋紅茶餅干,裝在鐵皮盒子里,放在了她箱子的最上面。
一輛米色的面包車停在漁安客棧門外。等阿姐上了車,它便會沿著漁梁那片沉寂的油菜花田,一路向東,去了祁門。
盡管天氣不遂人愿,但阿姐卻是歡快的。阿爸阿媽囑咐阿姐時,阿姐嘴里便隨口應(yīng)著“好好好”“知道了”,實際已經(jīng)不耐再等,嫻熟地招呼司機把行李放在車上,然后快步登上了面包車。發(fā)動機呲呲地預(yù)熱,阿姐打開窗戶,笑著向我們擺了擺手。面包車很快沿著小路飛馳而去,氣流打亂了油菜花田,幾根光禿禿的油菜花稈還在顫抖。
我看著那輛車消失不見,遠處是無言的黑青色群山,油菜花田再次歸于沉默?;仡^,仍然是有零落的茶客進出的漁安客棧和悠長深遠的漁梁小巷。隔著兩條街,還能聽見春喜爺叫賣時沙啞的歌聲。
“不修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不修不修,生在徽州,來了以后,不愿回頭……”
一剎那,我好像聽懂了這首小調(diào)的意思。
阿姐走后的第一個冬天來得早,先是秋天里纏綿的雨水落了十幾天,天氣一直不能透徹地放晴,石板路上到處是坑坑洼洼的泥濘。阿爸阿媽每天抖落刷洗著幾件雨衣,兩把傘一直在庭院里晾著,找不到收回屋里的機會??諝庾兊脻窭?,雖沒有切膚的寒風(fēng),骨頭卻被凍得生疼。人們都在抱怨今年的天氣影響收成,光禿禿的槐花樹下已經(jīng)不再坐人,漁安客棧的門也是常常掩著的——在里屋的壁爐里生火尚且不夠暖和,誰還愿意在天井里坐著喝茶?再說,也沒有戲班子來演戲,壓根找不到大伙兒聚在一起熱乎的機會。
漁梁一時間陷入了沉寂之中。偶爾,在雨停的正午,人們還是會到巷子口說說話,只是聊的內(nèi)容逐漸變成了今年天氣不得意,幾乎沒有收成,年貨都置辦不興;又說王家那個小兒子下海經(jīng)商,沒上過大學(xué)也混得風(fēng)生水起;又說祁門縣城裝了光纜,有人通過網(wǎng)絡(luò)往外賣茶葉、青筍,生意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
而我正在考初中的關(guān)鍵時期,對于這些縹緲的信息是不甚注意的了。偶爾在下學(xué)的時候,路過鄰居阿姨家,能看見里面的臺式電視機里放著新出的電視劇,男男女女穿著新潮服裝穿梭于高樓大廈中,夜晚霓虹閃爍,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街邊的火鍋店騰騰冒著熱氣。
我一下想到了去江浙的阿姐。不知道阿姐進城了沒有?聽說杭州的劇院是有“暖氣”的,在屋子里挖了水管,熱水就突突往上送,整個屋子里暖和得很均勻。在那里唱戲當(dāng)是很宜人的吧?不像在漁梁,得在露天的六喜臺子上演出。即使是在屋里,靠著火感覺燒得慌,不靠著火又覺得生冷,濕冷的冬天里人實在是難受。
九
因今年天氣苦寒,陰雨不斷,家家戶戶收成少,也基本不太豐裕,春喜爺?shù)幕被ǜ怙@然是賣得不大景氣了。但這不影響春喜爺做出規(guī)整漂亮的槐花糕來,他仍然悠然地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唱一兩句《不修》的小調(diào),像是唱給漁梁的山水酒旗,也像是唱給他自己。
考完結(jié)業(yè)考試的那天,我終于能好好坐下來,看阿公揀選今年的茶葉。他平靜地坐在窗前,對著陽光,輕輕拈起茶葉,抖掉浮塵,陽光下便有無數(shù)飄蕩的粒子起舞,隨風(fēng)浮動,直至不見蹤跡。時間仿佛和阿公手下的茶葉一樣無聲地沉積在鐵盒里,最終被高溫?zé)釅撼娠?,穩(wěn)穩(wěn)地貯存在人們的記憶深處。余光望去,阿公的五斗柜最底層又掛上了那把小巧的銅鎖,但鎖并沒有扣上,我知道里面空無一物。
這年夏天特別熱,知了無休止地叫著,聽得人心刺撓,一股蠢蠢欲動的氣息席卷了原本安穩(wěn)的漁梁?,F(xiàn)在鼓勵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尤其對于漁梁這種小鎮(zhèn),更是要發(fā)揮當(dāng)?shù)匚幕厣?,順勢將特產(chǎn)推廣出去。這機會實在金貴,但又非常有限,誰有膽量先出馬,誰就可能是最大的贏家。
這仿佛擊中了因收成不好而有些沉悶的漁梁小城,燥熱的空氣和人心一起活躍了起來。漁梁人開始想方設(shè)法往江浙滬和珠三角走,阿爸也想試一試。阿公是堅決的保守派,但是實在拗不過阿爸的決心和阿媽的勸說,最終還是在一聲長長的嘆息中松了口。
在考試成績出來后,我和小桃也打算出去上學(xué)。按小桃姆媽的話來說:“但凡有那個能力,何必在這里耽誤著?”
阿媽默認了這句話。確實,漁梁似乎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了,外面的學(xué)校寬敞大氣,聽說還能做物理和化學(xué)實驗,而不是像我們這樣枯燥無味地背公式,這實在是我所期待的。
下定決心后,在初秋的九月,我背著雙肩包,拖著膠絲帶編的行李袋,在阿姐當(dāng)初上車的地方上了進城的大巴車。同行的還有大半車漁梁的青壯年。坐在大巴的軟座上,似乎沒有想象中的得勁,反而不如家里的藤椅清爽舒適。
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看向窗外。依然是和阿姐走時幾乎相同的場景,恍惚之間,我好像又看到了春喜爺騎著三輪車,穿梭于弄堂之間。他的聲音在我心中仍然是鮮活的。
自從阿姐唱了那場戲之后,春喜爺再沒看過戲。不過也確實沒有戲可以看了。我從包里拿出水杯,抿了一口南山的茶葉,卻像喝了漁梁陳年的桂花酒一樣五味雜陳。那辛辣的口感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也像我的心一樣雀躍著,期待著外面的新鮮與未知。茶味慢慢回甘后,又想起往日回憶的綿甜細密,我禁不住心底一酸,直想落下淚來。
大巴呼嘯而過,白墻青瓦在腦后漸漸看不見了,眼前開始出現(xiàn)有些刺眼的紅綠燈和一幢幢筆直漂亮的寫字樓。
車開往了祁門。
十
這年春節(jié),我和阿姐都從外面回到了漁梁。這也是阿姐出門兩年來第一次回家。我也沒預(yù)料到,阿姐這次回家?guī)淼木故沁@樣的轉(zhuǎn)折。
走下大巴,我?guī)е蟀“暮僮鳂I(yè),阿姐的行李則由原來的厚尼龍布箱子變成了一個光滑漂亮的拉桿箱。路過庭院時,我發(fā)覺曾經(jīng)推過的石磨早已不為阿媽所用。畢竟,現(xiàn)在誰也不會自己碾米漿蒸年糕了,十塊錢就能在超市買回一大包成品回來,又甜又香。
阿姐回來的那個下午,剛收拾好東西,就從拉桿箱里取出那頂戲冠,把戲冠還到了阿公那里。她言簡意賅地宣布:“我不唱戲了。”
此語一出,阿爸、阿媽和我都是一驚。我看見阿姐托著戲冠的手腕上紋了一朵很小的黑色玫瑰,還戴著一條細鉆手鏈。她托戲冠的手仍然很穩(wěn),妥帖熟練地把那頂戲冠放在了桌上。
“不唱戲了,那你想干什么?”阿公猝然停下手里的活計,正視著阿姐。
阿姐似乎內(nèi)心早已郁積了不少情緒:“干什么也不唱戲了!我出去兩年了,什么人沒見過?現(xiàn)在誰還聽?wèi)?!這個戲冠只會戴得人脖子疼?!?/p>
阿公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當(dāng)初可是你非要跟柳月戲班走,現(xiàn)在說不學(xué)就不學(xué),你怎么這么有主見?”
阿姐也站了起來:“隨你們怎么想!我在浙江,一場戲唱下來都沒幾個人上座,劇場里空得就?;芈暎俪氯虬嘧拥能嚻卞X都出不起!現(xiàn)在根本沒人聽?wèi)?!?/p>
阿公沉默了幾秒:“沒人聽,你就不唱了?漁梁人聽,你回來唱!”
“漁梁人也不聽!我這兩年學(xué)夠了,以后壓根不想干這個。反正,我堅決不唱了?!闭f罷,阿姐就跑回了房間。
客廳里出奇的寂靜。阿公嘭一下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戲冠上的鳳翅也瑟瑟地抖著,唯有那只點翠鳳頭在鳳翅反射的寒光中巋然不動。
我端著兩杯茶,推開阿姐的房門。鳳頸琵琶已經(jīng)重新掛在了八寶花窗一側(cè),阿姐在床上躺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她知道是我來了,也不說話。我把帶來的兩杯茶端到桌子上,窗戶跟前的瓷瓶里沒有像原先一樣插著蘭花。
“阿姐,你喝點茶?!蔽易诖采希斑@是我從阿公做的茶餅上掰下來的茶葉,他年前新壓的。你嘗嘗吧,外面喝不到?!?/p>
“不喝?!卑⒔闵ひ魫瀽灥?,面朝墻翻了個身。
我舔了舔嘴唇,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我知道,我必須得打開這個話匣子。我試著問:“阿姐,城里真的沒有人看戲嗎?”
阿姐無言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悶悶地說:“當(dāng)時在浙江,班主好不容易爭取到在杭州大劇院演出的機會,結(jié)果票根本賣不出去?,F(xiàn)在城里人都看電影,誰還花一兩個小時坐在劇院里看戲?一場戲下來,柳月班子倒賠了不少……我在臺上演出,底下千來個座位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人,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唱的……”說完,她一手撐著床,背靠墻坐了起來,眼睛還是盯著天花板。
“那你是因為沒人看才不唱了嗎?你可以回來給漁梁人唱喏!”
她掃了我一眼,有些自嘲地說:“漁梁人……漁梁現(xiàn)在還剩幾個人?”
我怔住了。
的確,我也從漁梁出去上學(xué)了,我又有什么資格要求阿姐留在漁梁。更何況我一年也就回家兩三次,是真的不了解漁梁現(xiàn)在的情況。但就依照每次我坐大巴進城,車上幾乎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皼r看,阿姐的話又是那么在理。想想漁安客棧便知道——現(xiàn)在除了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之外,客棧實在是門可羅雀,偶爾在街上還能聽見阿宋叔抱怨:“現(xiàn)在誰不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看電視?一年就交一回錢,圖像又清楚,內(nèi)容又多哩……想啥時候看就啥時候看……”隔壁的羅大嬸也搖頭:“就算現(xiàn)在去請,也沒有戲班子來了……現(xiàn)在連一個戲班子都難找哉!”
“阿姐,你這個好嗓子和氣質(zhì),真的怪浪費咿……你真的不愛唱戲嗎?”我也不知道該講些什么,喃喃地說。
“可能真的不喜歡吧?!卑⒔阃蝗涣髁艘坏窝蹨I,到桌前拿起那杯茶,一口氣喝得一干二凈,“之前覺得,唱戲可以穿好看的衣服,還能像沈月霞那樣坐著轎車,有司機開門,那樣的拉風(fēng)……”阿姐嘆了口氣,抹掉掛在臉頰上的眼淚接著說:“自己站在臺上,觀眾坐在臺下,唱一句就是一呼百應(yīng),站在臺子上表演也舒坦……誰不想當(dāng)被人捧著的明星?而且當(dāng)時我只要跟柳月戲班走,就能進城,到蘇州去,到杭州去,被更多的人看見……誰知道現(xiàn)在是這種情況?有點名氣的,都去拍電影……”
我沉默地走出了阿姐的房間,帶上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阿姐說錯了什么呢?電纜鋪在了漁梁青石板路的下面,人們也是一撥一撥地向外去打拼?,F(xiàn)在轎車進漁梁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漁梁早已出了這個李總、那個王總,他們才是被街坊鄰居歡迎的對象。至于唱戲的演員,誰還會一呼百應(yīng)地去捧著?哪個漁梁人不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fā)上,切換著電視里的畫面,想看什么看什么——更何況那些影視劇的演員,或是俊逸風(fēng)流,或是俏麗動人,那不比看戲得勁?
這個小小的漁梁鎮(zhèn),尚且包容不下那一場純粹的戲劇,更何況是外面城市里那些滾動的電子屏,閃爍的霓虹燈,凌晨也透亮的玻璃寫字樓?
那寶貴的,唱出了無數(shù)春夏秋冬的,曾經(jīng)帶給無數(shù)人歡笑眼淚的徽劇,大約也和阿公珍藏的那頂熠熠生輝的戲冠一樣,就此落寞了下來。簡陋的六喜臺承載不了漁梁人向外探尋的渴望,徽劇也終將與落鎖的六喜臺一樣,一點一點沉寂下來。
那天之后,漁梁人很快就知道阿姐不會再唱戲了,但是并沒有引起什么波瀾。人們的關(guān)注點還在什么時候換一部新的觸屏手機,明年奔向哪一個經(jīng)濟區(qū),以及怎樣把茶葉和青筍快速變現(xiàn)的方法上。
除了春喜爺。
那天春喜爺敲開我家的房門,似乎是為了阿姐的事,和阿公一直聊到了深夜。后來,阿公總算是默許了阿姐的決定,也沒再說什么。只是,寡言的阿公基本不會下樓了,只越來越頻繁地看到從閣樓里散發(fā)出來水煙的煙霧。
過完大年初七,阿姐就走了。她終于還是把鳳頸琵琶和戲冠留在了漁梁。
十一
時間似乎和整個時代一起變得飛快。我的學(xué)業(yè)日漸忙碌,升入了市里的高中,每天埋在題海中睜不開眼。阿爸做出了一些成績,和阿媽在無錫開了一個茶莊,每天來回跑,也不怎么回家了。阿姐現(xiàn)在在蘇州干銷售,聽說找了個很不錯的男朋友,二人已經(jīng)決定在蘇州買房了,正在努力攢首付。只有阿公,還倔強地留在漁梁,留在那個小閣樓中。
阿爸阿媽曾經(jīng)勸過阿公,跟他說城里的生活多么便捷,地鐵又快又穩(wěn),滿大街都是吃的玩的,五分鐘內(nèi)就能吃到美味的快餐。阿公不為所動:“我擱漁梁過慣了,到城里也不適應(yīng)?!?/p>
阿爸阿媽尚要再勸,阿公卻擺擺手:“毋用勸講了,我意已決?!?/p>
好在漁梁還有春喜爺,隔壁的趙阿姨和我家相熟,對阿公也能照看一二。考慮到這點,阿爸阿媽也就作罷了。
而漁梁,似乎只有我在寫“我的家鄉(xiāng)”的作文時以世外桃源般的形象出現(xiàn)。我給老師和同學(xué)們講:漁梁的房子是怎樣的白墻黑瓦,曲橋溪的流水聲是多么動聽,春喜爺?shù)幕被ǜ庥卸嗝春贸?。但每每講到最后,我心里總是覺得意難平,我越來越覺得我講的只是一個不包含我自己的陌生故事,仿佛我不再是漁梁人,而是被漁梁排擠出去了,我只是以第三視角回顧歷史長河中極渺小的那一個片段罷了。我心里似乎只剩下對漁梁的扁平的回憶,此時的我,再也接觸不到她的內(nèi)心。
漁梁,似乎越來越只是一種過年時回去看看的習(xí)慣。漁梁鎮(zhèn)也只有在除夕前后熱鬧一陣,沒幾天大家就又匯入東南西北的人群,各奔前程。至于小桃,我也很久沒有聯(lián)系她了,一個原因是學(xué)業(yè)實在繁忙,加之聽說她初中畢業(yè)以后就到深圳打工去了。我有點想給她打個電話,問她過得好不好,但除了這些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終于作罷。
再回漁梁時,竟然是聽到春喜爺過世的消息。阿爸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是完全不相信的,春喜爺?shù)纳眢w一貫硬朗,但阿爸在電話那頭低沉的語氣又是那么真切。我掛掉電話,腦子蒙蒙的,也說不上來什么劇烈的悲痛,但是心里卻像是被實實在在挖走了一塊,空落落的,再也干不下去什么事了。
我在周末坐大巴回了漁梁。從漁安客棧路過時,果然發(fā)現(xiàn)斜對過春喜爺?shù)匿佔泳o緊地拉著冰冷的卷簾門。一剎那,從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一下就成為無可遁形的事實。我心下一緊,沖進自家小院,也顧不上敲門了,一把推開了阿公房門:“阿公,春喜爺他……”
阿公見我回來了,也不驚訝。他緩緩與我說:“曉丫頭回來了。你春喜爺上周過世了?!卑⒐穆曇羲粏。@然是哭過了。
過世了。春喜爺真的過世了。
我怔在那里,腦海里一下回想起那首幽怨綿長的小調(diào),是春喜爺用沙啞的嗓音唱出的《不修》。印象里他騎著三輪車載著澄凈金黃的槐花糕的樣子;他站在漁安客棧的門口入迷地聽阿姐唱戲;他和阿公在閣樓上一起抽著水煙,不時有爽朗的笑聲傳來;他摸著我的頭,拿干干凈凈的白色油紙給我包了一塊最大的槐花糕,堅決不要我的錢……
他走了。我鼻子一下酸了,眼淚憋在眼眶里:“阿公,你怎的不和我們講……”
阿公慢慢地站起來,扶著墻,到五斗柜上面拿他的煙斗。他的背佝僂著,講話也是從胸腔里憋出的一股氣,早已不再中氣十足。他一只手扶著柜門,另一只手去拿火。
阿公也老了。
他用有些顫抖的手把水煙點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人老了,這是自然規(guī)律。跟你們講,你們也不能為了這事回來,我知道你們忙……”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余外面的槐樹被風(fēng)一刮,簌簌地響,落了一地金黃的槐花。
槐樹下沒有什么乘涼的人了,許是初秋,天已經(jīng)冷了吧。
時移世易,怎么看漁梁都散落了,原來春喜爺?shù)慕匈u還是串起漁梁大街小巷的一根筋脈,如今也消失不見了。那充滿韌勁的紐帶,又悄無聲息地少了一層。
我再也忍不住,有件事我須得問個明白:“阿公,春喜爺唱的那首《不修》……”
阿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從桌前破碎的茶餅中掰下來一小塊,拿起地上的水瓶,滾燙的水傾入兩盞透明的茶杯,茶葉上下翻滾。陳年往事,終于到了揭開的這一天。
十二
春喜爺和我阿公是少年的好友,二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漁梁人。他們的祖輩都是徽商,人脈廣,處事能力強,性情通融練達,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按老徽州傳統(tǒng),一方面囿于皖南“八山一水一分田”,耕地少而壯丁多,另一方面受家中經(jīng)商傳統(tǒng)影響,年輕人很早就外出打拼了。我阿公和春喜爺結(jié)伴來到浙江做茶葉生意,在外偶爾有個三病兩痛也是相互扶持。二人一起謀出路,生意越做越大,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約定賺滿蓋新房、娶新婦的錢,就一起回漁梁。沒承想生意一直不景氣,他們生愣地一直沒回家,但是心卻是癢癢的。
后來,一個徽劇班子悄悄來到了浙江,想省去包租場地的費用,又要掙錢吃飯,于是在旅店里暗自安排了演出。班主是一位皖南女子,唱花旦,鵝蛋臉紅潤潤的,扇子從面前一劃,眼神便流轉(zhuǎn)如秋波,嗓音跟黃鸝似的清麗圓潤。阿公從小就喜歡聽?wèi)?,加上這班主確實嬌美可人,自然入了迷。春喜爺一看,索性在中間牽線搭橋,盤問之下得知女子居然是漁梁人,這下阿公和她一拍即合。阿公在經(jīng)商之余,身邊有愛人朋友相伴,日子本來應(yīng)該順風(fēng)順?biāo)剡^下去,直到他們返回漁梁才對。
但是,這戲班的班主——我的阿婆悄悄演出這件事,不知怎么被撞破了,旅店的老板得理不饒人,要阿婆拿出全部身家當(dāng)作他提供場地的費用。阿公不得已,只好帶著阿婆,和春喜爺一起出走浙江,四處避風(fēng)頭。阿婆自責(zé)不已,早些年她顛沛流離,身體已落下病根,這下舊日的咳疾再度復(fù)發(fā),阿公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帶她看遍了城里的醫(yī)院和山野醫(yī)生,阿婆還是沉疴日重。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阿公握著阿婆無力的冰涼的手,流著眼淚,問她還有什么事想做。
阿婆說:“回家。回漁梁,唱戲?!?/p>
阿婆自在外流離演戲時起,夢想就是能夠安穩(wěn)地回到漁梁,好好唱屬于漁梁的好曲子??上н@個夢想,到她去世都沒來得及實現(xiàn)。
阿公收藏的那頂戲冠,就是阿公第一次見阿婆時,她唱戲戴的鳳冠。
后來的故事,我也都知道了。春喜爺和阿公終于還是回到了漁梁,但都不愿看戲了。春喜爺破天荒唯一一次去漁安客棧聽阿姐唱戲,以及后來阿公把珍藏的戲冠傳給阿姐,其實都是為了一個他們年少時共同的夢想。
他們也是希望阿姐能夠回漁梁唱戲的,但如今又怎么可能呢?那頂戲冠又回到了阿公五斗柜的最底層,依然上著一把小銅鎖。鳳頸琵琶還掛在阿姐的床頭,只是不再一塵不染。
“《不修》那首小調(diào)的意思是,十三四歲的時候啊,徽州人就不得已離開了家鄉(xiāng)?!卑⒐谔栂麻]著眼,背靠藤椅坐著,但眼角已經(jīng)亮晶晶的,“但是徽州又那樣子美好,誰來了以后,愿意再出去呢……這也是我和你春喜爺一輩子的愿望,生要在徽州,死也要在徽州……可惜徽劇,徽州人,連著你春喜爺,是留不在徽州了?!?/p>
我看著面前的茶葉一點點沉入杯底。恍惚間,春喜爺?shù)穆曇粲謴?fù)現(xiàn)在耳邊。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不修不修,生在徽州,來了以后,不愿回頭……”
十三
這幾年氣溫降得很快,過了八月十五,天氣一下就轉(zhuǎn)涼了。金秋的記憶在我腦海中早已淡忘,這季節(jié)不知怎的也隨著人們?nèi)找婕涌斓哪_步猛力向前涌去,即使是一個四季輪回的周而復(fù)始,也那么不知疲倦地奔波著,仿佛能找到破除輪回的辦法一樣向前走。
那天,一場冰雹下下來之后,冬日沉重寒冷的步伐明顯逼近了。臨近新年時,我們聽趙阿姨說,阿公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從前腳下生風(fēng)的一個人,現(xiàn)在離開拐杖就難以走路,下樓梯也必須讓人扶著了。前兩天,阿公半夜突然發(fā)高燒,夢里還在喚阿婆的閨名。這都是趙阿姨在電話里和阿爸說的。
阿爸執(zhí)意要接阿公到城里看病,休養(yǎng)一段時間。阿公這回沒有聲嘶力竭地反抗,默默同意了。也許是高燒乍退,阿公沒有力氣再爭辯了吧。
阿爸開著轎車,載著我們回到了漁梁??斓降臅r候,阿爸轉(zhuǎn)頭和我說:“等會兒盡量把阿公需要的,能拿走的東西都收拾好。”
我自然知道阿爸這句話背后是什么意思,沉默地點了點頭。阿姐坐在副駕駛,一直沒有說話。
阿爸打開后院的鐵門,把阿公扶了出來。阿公的身體確實不好了,被阿爸扶出來的時候,意識還是模糊的。我和阿姐趁機進屋替阿公收拾東西。
阿姐收拾妥帖了阿公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裝在拉桿箱里推了出來。夜色中,整個漁梁是那樣安靜,安靜得只能聽見箱輪在地上嗚嗚滾動的聲音。偶爾磕碰在青石板路上,那聲音戛然而止,竟極像人的哭泣和哽咽。
阿姐把箱子放上車,阿爸準(zhǔn)備關(guān)上后備箱。
“等一等!”我提著另一個箱子跑了出來,小心地把它放在后備箱。打開箱子,里面赫然有三件物品:阿姐的鳳頸琵琶,阿公床頭阿婆的照片,以及阿婆的戲冠。
阿姐看到這個箱子,一下子流下了眼淚。
阿公坐在一旁,看到箱子里的三樣?xùn)|西,意識似乎還是清醒的。他閉上眼,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們把阿公扶上車,阿爸返回庭院,關(guān)上鐵門,拿鎖鏈牢牢地固定住。他走出前院,把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關(guān)緊,啪嗒一聲落了鎖。
下次什么時候再回來,就是不知道的事情了。這扇門和門后的老物什們,連同那些昔日的故事,全被鎖在了漁梁。
轎車的發(fā)動機開始預(yù)熱,在漁梁黑暗的小巷放射出最耀眼的橙黃色光。車速加快了,很快駛出了那片油菜花田。
我不再回頭。
我們帶著阿公,帶著鳳頸琵琶,帶著阿婆的照片,帶著阿公珍藏的戲冠離開了漁梁?;秀遍g,仿佛漁梁從來沒有存在過。
車開上了高架。城里已經(jīng)是滿街燈火,高大筆直的居民樓內(nèi)亮著溫柔的暖色燈光,透亮的寫字樓前霓虹耀眼,銀白和金黃的車燈流光溢彩,前路車流不息。
伴隨著轎車飛馳,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了下來?;秀遍g,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唱那首《不修》。
大雪紛飛,又是新年了。
責(zé)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