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倆就這樣結(jié)識了。白玲回到馬塘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葉愛花。當(dāng)時葉愛花正在村前的田地里割油菜,看見來了出租車,就一直站在那里張望。車子在廣場上放下白玲和一堆行李就走了。這里離白玲家的樓房還有幾十步的距離,她打算來回跑兩趟。這時葉愛花快步走了過來,邊走邊摘下了草帽,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就像她細(xì)碎而快速的步子一樣夸張。她咧嘴笑著,招呼道:“白玲嬸子,你回來啦?”
白玲微笑道:“是啊?!彼粫r想不起來她是誰。這個叫她嬸子的女人,年齡大約和她差不多,四十多歲的樣子,身材瘦小,皮膚黝黑,小鼻子小眼的。但她的嘴巴有點大,開口一笑,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似有孩子一樣純粹的快樂,整個臉都生動起來。白玲覺得面熟,原來肯定是見過的。
葉愛花麻利地拎起大包小包往前走了,白玲提起剩下的兩袋行李緊跟著。打開了大門,她們把東西堆在客廳的茶幾上。葉愛花好像才注意到這么多東西,拋出一連串的問題:“這么多東西呀?你這回要住很久嗎?還帶青菜干什么?真不怕麻煩。回來了還怕沒青菜吃嗎?真是的?!蹦┪策@句“真是的”,顯出她是真心不理解。白玲笑一笑,也算是回答了。隨即葉愛花又驚奇地問:“你一個人回來的呀?他們呢?”白玲知道她說的是老公馬強和兒子馬銳,以往他們總是一起回來的。白玲微笑著說:“他們都沒時間回。”葉愛花說:“那你一個人回來干什么?你……”突然就打住了話頭,可能是個不怎么合適的問題。白玲看出來,這女人愛說話,動作、語速都比一般人要快,腦子轉(zhuǎn)得也挺快,顯得十分利索能干,同時又給人心直口快、熱心腸的感覺。
白玲環(huán)視著屋內(nèi),距離上一次回來已經(jīng)好久了,屋子里到處是灰塵。她想葉愛花要趕緊去割油菜,就客氣地對她說:“謝謝你??!”葉愛花好像在想什么,看著她沒吱聲。白玲說:“要不你坐下休息會兒,我去燒點水喝?!比~愛花連忙擺手:“不了不了,我還要去割油菜呢。”就忙不迭地出了門。
走了幾步,葉愛花站住了,回過頭來說:“白玲嬸子,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葉愛花呀。有一回你們回來忘記了帶鑰匙……”不等她說完,白玲就連著哦了幾聲,完全記起來了。同時心里很詫異,葉愛花竟看出她不記得她了。
葉愛花說的那件事已過去三年了,提起來白玲還印象深刻。那一次他們特意開車從城里趕回來給院子里新栽的花木澆水,到了門口發(fā)現(xiàn)沒帶鑰匙。馬強氣急敗壞地責(zé)怪白玲不操心,白玲則理直氣壯地回懟一直是他經(jīng)手的這些,兩個人就站在大門口吵起來。后來在地里干活的葉愛花趕了過來,問清了情況,就說你們真愛吵,翻墻頭過去把水澆了不就完了。夫妻兩個面面相覷。葉愛花說她來翻,白玲不同意,她想葉愛花是個跟自己一樣的女人,憑什么讓她替自己去翻墻頭?再說他們又不是很熟。要翻也是馬強去翻。但葉愛花熱情洋溢,四處找磚頭摞起來墊腳,拉都拉不住。墻頭很高,葉愛花個頭矮小,在這邊是借著磚塊墊腳爬上去了,到了墻頭上,才發(fā)現(xiàn)那邊離地好高下不去。葉愛花試了幾次不敢跳,急得像個長了虱子的猴兒一樣,東摸一把西撓一下。馬強看著忍不住笑起來,叫她下來算了。沒想到馬強一笑,倒給她鼓了勁頭,只見葉愛花眼一閉就跳下去了。她聽見葉愛花哎喲了一聲,連忙問摔著哪兒了。葉愛花悶聲說沒摔著,打開院門放他們進去??匆娝麄?nèi)~愛花不好意思地說:“你們別怪我,樹斷了一棵?!痹瓉砣~愛花是往一棵樹上撲去的,她的身上留下了一些劃傷,那棵樹被攔腰壓斷了。那是棵名貴的櫻花樹,馬強心疼不已。白玲卻直夸葉愛花機靈,曉得往樹上撲,畢竟樹沒有人重要。
白玲跟著走了出來,看著葉愛花說:“你瘦了好多,我一下沒認(rèn)出來。”她一聽到這個名字,只覺得親近。葉愛花哈哈笑起來:“是又黑又瘦又老了吧?!卑琢岵淮笥浀媚悄耆~愛花的樣貌,當(dāng)時也只匆匆一見,葉愛花把院門打開后,白玲急著要看她的傷處,可她不讓看,低著頭瘸著腿走了。但白玲記得她那爬墻頭的勁頭,以及縱身一躍撲到樹上的矯健樣子。白玲笑道:“還好啊,精氣神沒有變就好?!比~愛花轉(zhuǎn)身回來,走到白玲面前,說:“瘦是沒辦法的事,得了糖尿病的人就是會瘦的呀。”她的態(tài)度輕松,仿佛在說一件有趣的事。
“糖尿病呀?”白玲愣愣地看著葉愛花,心里有點驚訝,像她這樣出力勞作的人怎么得了這個富貴病。葉愛花連忙說:”不礙事的。反而胃口更好了,能吃能動,不礙事。倒是你,氣色這么差,是咋了?病了?若是病了不會回到這里來,來這兒沒用。那么就是吵架了,賭氣跑回的?“她像個天資聰穎的斷案者,分析得頭頭是道,并憂心忡忡地深陷其中。白玲不由得笑了:”是的,你說對了,我就是吵了架回來的。不過不是賭氣,而是……”而是什么呢?白玲一下子說不出來了。原先復(fù)雜沉重的心情,不知怎么因為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說法,突然變簡單了,不值得一提。
葉愛花認(rèn)真地聽著,眼睛一點點睜開來,定在了驚奇里:“真是吵架呀?跟別人吵犯不著跑路,肯定是跟我強叔吵吧。這就奇怪了,你怎么反而跑到他的老窩里來了呢?要是我,就要……”白玲饒有興味地問:“要是你會怎樣呢?”葉愛花緊接著說:“回娘家呀。那不是咱女人最得力的靠山嗎?然后咱就理直氣壯地等著他來賠禮認(rèn)錯。吵架吵得好的話,也能痛快一回。你跑到他的老窩里來,那不是更添堵嗎?真是的?!卑琢嵋恢毙?,打心眼兒里喜歡她的直白。葉愛花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不好意思起來,說:“哎喲,這都是我這個每日待在男人老窩里的人瞎想的。你們城里人的想法肯定不一樣,不一樣……”邊說便移步走了。走了沒幾步,又回過頭來問:“我強叔知道你回這里來了嗎?”白玲說:“知道?!彼鋵嵅淮_定他是否知道,她跟他說的是要分開一段時間,徹底冷靜冷靜。他當(dāng)時說冷靜個屁。她來這里就是為了表明她要隨心所欲,想怎樣就怎樣。
白玲開始動手打掃屋子。房子做起來幾年,每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打掃灰塵??蛇@一次的心情與以往不同,這一次她是打算要一個人住好久。白玲有輕微的潔癖,喜歡干凈利索,喜歡順理成章,喜歡親手經(jīng)營出的放心感覺。遺憾的是,她的生活并沒有變成理想的這樣,反而是一團亂麻。好像這就是人間之事該有的樣子。白玲常常努力勸慰自己,同時又要生出更大的憤懣和不甘。
這時她的心情十分平靜,她耐心細(xì)致地從樓下清掃到樓上。腦海里冷不丁地冒出馬強那副夸張變形的嘴臉,她立馬干脆果斷地把他抹掉了,仿佛他也在她的大掃除之列。
直到黃昏來臨,白玲來到二樓的陽臺上。白玲的房子坐落在村子最前排,前面就是兵馬畈,視野很開闊。放眼一望,就能感受到天與地多么寬廣!遠(yuǎn)山近綠,在空靈的靜謐中回應(yīng)著祥和與安寧。白玲昂起頭閉上眼睛,輕風(fēng)拂面,身心倍感放松,并伴隨淡淡的愜意。她就愿意自己這樣自由而快樂。這時她就是一個無欲無求而又極其貪心的女人。
葉愛花還在割油菜,原來她的地離村子這么近。居高臨下,白玲看到那塊地很大,油菜很茂密,而葉愛花很小。夕陽散發(fā)出最后的光彩,一片明麗的燦爛。葉愛花不時站起身來,金色的陽光沐浴著她的全身,照在她仰望的臉上,看起來熱烈而歡欣。果然,她沖著陽臺上的白玲咧嘴笑了。白玲趕忙躲開了視線,轉(zhuǎn)身進屋去了。不知為什么,她不喜歡或是不習(xí)慣這種形式的交流。也許是潛意識讓她覺得不合適。這種外在形象及行為上的巨大落差,極易造成內(nèi)在心理上的不平等,同樣的兩個女人,各自唯一清楚地出現(xiàn)在彼此的視線里,一個衣著光鮮地站在小洋樓上觀景,另一個躬身在烈日下負(fù)累做農(nóng)活,而且做農(nóng)活的女人還患有疾病。然后這個女人露出了一個謙卑或是自嘲的微笑。上面的女人能夠接著隨便笑嗎?就算白玲對她有憐憫、同情、友善之意,笑出來也是會被質(zhì)疑的。原先的小學(xué)語文教師白玲,被馬強忽悠辭職做了家庭主婦,懊悔之余,心思變得越來越縝密。
但是,潛意識是個什么東西呢?不知道。反正白玲常常被它牽著鼻子走,并愿意跟著它走。
白玲下樓來到院子里。五月正是生長的季節(jié),多數(shù)花木已然形成了茂盛之勢。不大的庭院一片蔥蘢的翠綠,充滿勃勃生機。白玲一個人慢慢地走來走去,心底一片寧靜。天色淺青,令人心事澄明而沉著,讓人愿意追隨這最后的一抹清亮,一起沉淪,一起跌入一片茫茫的原野。那里是黑暗的,卻又是明亮的,充滿了自由放逐的誘惑。青色悄悄重了,仿佛有一張張浸染了蛋青色的網(wǎng),在一層層不動聲色地覆蓋下來。
葉愛花走了進來。她的手里拿著鐮刀,隨著身體的走動,甩來甩去,鐮刀揮起細(xì)碎的白光,那張網(wǎng)一下下被她劃碎。她的眼里是探究的神情,鄭重其事地問:“白玲嬸子,你過夜了嗎?”白玲有點恍惚,跟著應(yīng):“過夜了。”葉愛花問:“你吃的什么呀?”白玲這才明白過來,過夜是吃晚飯。她笑著更正:“哦,沒有過夜?!比~愛花徑直往房子大門靠近,白玲緊走幾步進去開了燈,頓時眼前一片亮堂。葉愛花在門邊站住了,興致勃勃卻又有點靦腆地笑道:“你搞得這么干凈呀!我都不好意思進去了。是換鞋還是套鞋套呢?”她是打定主意要進去的了。白玲連忙說:“都不用。就這樣進去吧?!比~愛花說:“那不好吧?搞臟了……”邊說邊在門外用力地跺腳,不,是惜了力的,用的是陰力,這樣不會傷到鞋子。燈光照見黑膠鞋上細(xì)微的粉塵,像霧一樣騰起來,散去,直到?jīng)]有。她的腳步變得輕快,依次把每間屋子觀覽了一遍,臉上露出由衷的歆慕,意猶未盡地說:“真好!”白玲微笑著:“哪里。”她適應(yīng)著葉愛花熱情的自來熟,她也就謙虛得很隨意。
葉愛花轉(zhuǎn)頭來看她,認(rèn)真地說:“我說是真的好。你知道嗎?每次我在這塊地里干活,看著你們這些好洋樓,都空著沒人住,心里真是覺得可惜。可偏偏你們在城里還有更好的房子。我有時候就想……嗯,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嗎?”她居然賣著關(guān)子。白玲心里突然有點緊張,害怕她說出一些不好聽的風(fēng)涼話來,那會多么尷尬。她不知如何應(yīng)付。葉愛花自顧自笑起來,說:“我就想呀,這都是命里注定的,有啥想不通的喲!”白玲松了口氣,隨口問道:“你家的房子呢?”葉愛花說:“我家是個平房,原先是在村前向陽的位置,我在地里干活一抬頭就能看得見,后來被你們的樓房給擠到后面去了。”她這樣簡單地說起自己的房子,看不出有任何不滿。然后她來到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她的眼睛看向上面的燈,她說:“這燈真好看?!?/p>
白玲沒想到葉愛花竟然坐下來不走了。她還是不太習(xí)慣這種過于快速的熱絡(luò),她們互相并不了解啊。白玲有點不自在,不知道葉愛花坐下來要干什么。又一想,這里是鄉(xiāng)村,村里的人都是會互相串門聊天的吧。好在這人是葉愛花,聽她說話還蠻有趣。
這會兒白玲感到肚子餓了,進廚房洗了兩個蘋果拿出來。葉愛花連連擺手說糖尿病人是不能吃蘋果的。白玲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把蘋果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自己坐到對面去慢慢啃,權(quán)當(dāng)晚餐吃。
葉愛花說:“你不會是吃個蘋果當(dāng)過夜的吧?聽說你們城里女人愛美,晚上都不吃飯。”白玲笑道:“確實是這樣?!彼o跟著葉愛花的語境,這樣的聊法,真是又新奇又輕松。葉愛花的目光不時瞟向面前的蘋果,左拂過來右拂過去。她說:“我就不行,我是要吃飯的。”白玲說:“我們那都是閑人的做法。你出力做事情,肯定是不行?!薄鞍。晕乙簿秃每床涣死?。哈哈哈……”她仰頭有點夸張地大笑起來。很自然地,她伸手抓起了面前的蘋果,送到嘴邊咬了一口,不大不小的一口,就像是無意而為的。白玲就當(dāng)沒看見。吃了幾口,她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哎呀,我怎么把蘋果吃了呢?真糊涂呀,不能吃蘋果的呢。”白玲實在忍不住,笑嗆了。倒是葉愛花自我寬慰道:“不礙事,又不是經(jīng)常吃?!?/p>
她干脆有滋有味地吃起來,感嘆道:“你們過的真是甜蜜的日子!為什么吵架呢?我真有點想不通。有些事情啊,就像我吃蘋果一樣,說是吃了有害,不能吃,但我吃了也沒什么的。就算對糖尿病不好,可不能說對身體其他的地方?jīng)]有一點好處。比如我吃了蘋果胃里就舒服多了。天下哪有純粹好的事情呢?你聽我的話,不要跟男人計較,男人是計較不了的。你要計較你就是傻得很?!卑琢岵恢?,聽出來這才是她坐下來的意圖。心里明白她的好意,卻又要戲謔地想,接下來就該要勸我回去算了。這都是我閑來無聊無理取鬧的矯情行為,適可而止就得了。
果然,接下來葉愛花說:“反正我是不會計較的。我勸你明天就回去。一個人住在這里有什么意思呢?當(dāng)面吵一吵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理?!耙姲琢彷p笑一聲,一意孤行的樣子,略一停頓,又說:”要不,等我把油菜割完了,我陪你去湖邊呀,農(nóng)場呀,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散散心就好了。好了就回去吧?!卑琢嵴f:“好呀?!彼龖?yīng)的是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的事情,其他的似乎與她說不著。葉愛花站了起來,說:“那就這樣說定了。哎呀,吃了蘋果怎么還要餓些了。我要回去吃飯了。你隨我去吃點飯吧?”白玲說:“不了不了,剛剛吃了蘋果?!捌鋵嵥雴査砩铣允裁?,還有誰在家里。不為別的,就是想知道。終究沒問出口。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白玲打開院子里的燈,送葉愛花出門。走到院墻外的暗處,葉愛花揚聲問:”你一個人怕不怕?要是怕,我可以來陪你?!鞍琢崦φf:”不怕。我經(jīng)常一個人的,習(xí)慣了。謝謝愛花!“只聽黑暗里傳來笑聲:”真客氣,城里人真愛客氣。“白玲側(cè)耳聽著,竟然聽不到腳步聲。她想葉愛花不說話時,身體多么輕呀。好像她存在的分量只在她熱鬧的話語里。
白玲的意識就圍繞著那種輕,想象著自己也那么輕。她輕盈地在院子里走了好久,心里沒有一絲糾結(jié)與負(fù)擔(dān)。睡覺的時候不知道幾點了,她沒有打開手機,先前是因為負(fù)氣,后來是覺得沒有打開的必要?,F(xiàn)在她想嘗試一下葉愛花式的輕松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葉愛花在外面大聲叫門。白玲的腦子有點不清爽,天未亮就被窗外的鳥兒吵醒了,剛想睡個回籠覺,葉愛花又來了。葉愛花手里提著個塑料桶,行色匆忙,見到白玲就笑道:”白玲嬸子,我去地里摘了些豌豆莢,給你嘗個鮮吧?!鞍琢峤舆^桶,半桶綠油油的豌豆莢還帶著露水的濕潤,只覺迎面撲來一陣清涼。葉愛花還在說:“我早上煮了豌豆干薯片,你愛不愛吃呀?”白玲說:“愛吃?!八钦娴膼鄢噪s糧,徹底醒了。葉愛花說:”那你趕快洗把臉過來吃,我先回去了?!?/p>
白玲對著鏡子洗漱的時候,猶疑地看著自己,怎么就這樣答應(yīng)了呢?去別人家吃飯,不是一件隨便的事,還不很熟呢。漱口時她帶著滿嘴泡沫笑了笑,管他呢,這里是鄉(xiāng)村,這人是葉愛花,沒那么多講究。走在村道上,才想起來還不知道葉愛花的家在哪兒。村子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這就是如今鄉(xiāng)村的樣子,說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也不過分。白玲想,葉愛花可能是因為身體有病才留下來的吧。不然的話,這里也許根本就看不到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留守務(wù)農(nóng)的身影。不知葉愛花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許會向往外面的精彩世界,會感到孤獨寂寞吧。
白玲經(jīng)過幾棟關(guān)門閉戶的樓房,一直往村子中間走,她記得葉愛花描述過她家的位置。果然,樓房中間出現(xiàn)一棟不大的平房,門口有水泥曬場,清掃得很干凈。白玲剛走過去,葉愛花就從里面跑了出來,激動加熱情,竟然伸出雙手抓住白玲的雙手,大聲說:“白玲嬸子,貴客呀!”
葉愛花把她拉進去,把她按在堂屋那張方桌邊的椅子上。桌子上擱著一個玻璃水杯,看得見一朵朵小巧的葉芽在暗紅里矜持地站立著,等待著。茶泡了有一會兒了,看來是斷定她要來的。白玲想到自己的猶疑,顧不得早上不宜喝茶,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葉愛花轉(zhuǎn)身進了后面一道門,隨即傳出瓢碗的磕碰聲,很清脆。白玲想象著葉愛花忙碌的樣子,暗自笑了。她環(huán)顧著屋子里,四處干凈整齊,沒有多余或不周到的敷衍塞責(zé)??諝庵须硽柚澄锕爬系姆枷悖o人一種堅實熨帖的安寧之感。
但同時又感覺到一種陳舊的、困頓的氣息。滿屋子看不到一件現(xiàn)代的新穎物件,就像鄉(xiāng)村題材的影視劇里八九十年代的室內(nèi)場景。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正堂上掛著一個大相框,應(yīng)該是全家福。白玲站起來仔細(xì)地看,相片上有五個人,背景是一片鮮艷的紅,葉愛花和一個男人并排坐著,三個孩子站在身后。兩個大的是女兒,小的兒子看起來不過十多歲的樣子。照片可能是哪年春節(jié)拍的,他們穿著新衣,鼓鼓囊囊地?fù)頋M了幸福,每個人都笑得那么開心。特別是葉愛花,大嘴巴幾乎咧到耳朵邊上去了。她的臉是圓潤而豐滿的,洋溢著一層熠熠的光彩。在這里她的眼睛居然是充滿靈氣的丹鳳眼。她的鼻子小巧而端正,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希臘鼻。白玲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腦海里回憶著是否是三年前的樣子。
這時葉愛花端著盤子出來了,白玲調(diào)侃道:“這是哪一年照的呀?你看你又白又胖又年輕。”葉愛花忙著又進去了,沒來得及答復(fù)。她把做好的飯菜都端了出來,擺了一桌子,顯得過于隆重了些。白玲不好意思起來,說:”過早就隨便吃點,你炒這么多菜干什么?太客氣了!真是的?!澳┮痪鋵W(xué)的是葉愛花的口吻,葉愛花聽出來了,笑哈哈地說:”真是個啥?又沒魚又沒肉的。都是菜園子里現(xiàn)成的素菜,你來吃這么個好飯。你就莫說客氣話了。”葉愛花給白玲盛了一大碗青豆干薯片,連湯帶水的,雙手端到面前來。
白玲說:“還有人呢?等到齊了一起吃吧?!比~愛花說:“沒有其他人,就我們兩個?!卑琢峥聪蛘掌疽馑?。葉愛花含笑看了照片一眼。坐下來,不緊不慢地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然后不慌不忙地告訴白玲,這張照片是五年前的春節(jié)照的,那時她還沒有得病。如今男人馬和平在廣東打工,大女兒在上海打工,小女兒在省城上大學(xué),最小的兒子杰子在縣城讀高中,一周回來一次,平日就她一個人在家。葉愛花一邊說一邊不忘吃,說得輕描淡寫。等她說完,白玲笑道:“這樣啊,那平時你一個人在家還挺舒服自在的??!”葉愛花趕緊吞下一口,騰出嘴來哈哈笑道:“是啊,很舒服。”
白玲心里由衷地為葉愛花高興起來。這就是一個普通家庭正常的樣子,每個人各司其職,都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境遇,雖然結(jié)果可能不盡如人意,但過程是充滿美好的。人生不就是活一個過程嗎?有了過程,才有結(jié)果。
白玲心中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觸,準(zhǔn)確說來是一份情緒里的欣悅。她不知來源于哪里,總之她在這里感到很放松。她們擱下碗筷后,坐著沒動,好像吃撐著了。白玲感受著這種最簡單、直接的滿足,身心舒暢。
這時葉愛花說:“白玲嬸子,你的心情是不是要好些了?”白玲說:“我本來就好呀?!比~愛花說:“不是吧?昨天就不好,我看得出來。你呀,是個有事就寫在臉上的直人、好人。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是這么個人,我蠻喜歡你這樣的人呢?!卑琢嵝Φ溃骸澳氵€會看相?先要謝謝你的喜歡!但是我要說,世上哪有你一眼看得清楚的好人?。课乙矔<榈?。”葉愛花說:“你不會耍奸。會耍奸的人根本就不會這么說。翻院墻的那次,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好人是不會耍奸的。”白玲說:“等一等,是你替我們翻墻頭做好事,怎么變成我是好人了?”葉愛花一笑,沒接她的話茬兒。自顧自說:“但是你會耍橫,耍橫是直人的做法。我們這里把耍橫的人叫混子,就是不會轉(zhuǎn)彎的人。就好比你跟你男人吵架,還要往他的老窩里杵來,這就是耍橫。我想問你,好人為什么要耍橫呢?好人耍橫肯定心里更不好受吧?”這個說法,令白玲心里暗暗稱奇。同時又感動,她知道葉愛花是在轉(zhuǎn)彎抹角勸慰她。
白玲突然就有了一點訴說的欲望。她問:“你想知道我們?yōu)槭裁闯臣軉??”葉愛花不眨眼地看著她。白玲說:“怎么說呢?好像沒有為了具體的什么事情,就是一句話的事,我忘了是一句什么話了。我們常常因為一句話吵起來。其實這不叫吵架,應(yīng)該叫死磕。就是互相看不順眼了,對磕。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是思想意識的問題。這么說吧,我們?yōu)榱耸裁炊伎梢猿称饋?,又可以什么也不為吵起來。不知你能不能理解?”葉愛花連連搖頭,困惑地眨巴著眼睛,說:“我不懂。為一句話吵什么呢?真愛吵?!彼f的是不懂,她肯定是不懂的。白玲說:“你不需要懂,懂了也沒有什么好處。我自己也搞不懂。”沉默了片刻,葉愛花輕聲嘀咕道:“我看有點像吃多了?!卑琢嵋话盐孀⊙劬πζ饋恚┝?,她認(rèn)真地說:“那可沒有那么簡單?!比~愛花就在她耳邊說:“我看也沒有多么復(fù)雜。沒什么事了,明天就回去吧?!卑琢嵴f:“說好了你要帶我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的呢?”葉愛花就站起身來收拾碗筷,她說:“好吧。我今天要把油菜割完?!?/p>
她們就一道出了門。白玲說:“我去幫你割油菜吧?!比~愛花笑道:“你看你的樣子,哪里像個割油菜的?”白玲說:“我保證學(xué)得會。”葉愛花認(rèn)真地說:“你就是會割,我也不要你割。”白玲笑道:“你這是在耍橫嗎?”“是啊,哈哈哈……”
白玲回家就在院子里除草。陽光明亮溫和,卻有一些熱力,沒扯幾把就汗流浹背了。中午她特意早早做了兩菜一湯,去地頭喊葉愛花來一起吃飯。葉愛花竟然不肯來,她說昨晚吃了蘋果,今天再不能吃好飯菜了,她只能吃粗糧飯。白玲怪自己又忘了糖尿病這回事,沒有執(zhí)意勸她,只是說了一句做了兩個人的飯菜怎么辦。葉愛花聽了,當(dāng)即出主意說可以去叫白玲的大嫂來吃,她說白玲的大嫂一個人生活,平日又節(jié)約又怕麻煩,伙食多半是有鹽沒油的,寡淡得很。白玲哭笑不得,葉愛花認(rèn)為她做了多么豐盛的一桌大餐。
白玲沒有去叫大嫂。大嫂愛聊家常,沒完沒了。僅是她突然回來這件事,定要問個一二三條。白玲既不想說假的,也不想說真的,根本也沒有一二三條可說。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白玲就想,要是大嫂來只吃飯不說話就好了。
午休竟然睡了一下午,起來后發(fā)現(xiàn)葉愛花已經(jīng)割完油菜走了。一堆堆金黃的油菜曬在陽光下,蒸騰著豐收的喜氣。白玲看著滿地油菜,想起那個女人瘦小的病體,就渾身不自在。
黃昏到來的時候,大嫂來了。大嫂說,你真回了,我還以為愛花戲我玩的。白玲心里說,葉愛花嘴真大。大嫂說,愛花說你帶信叫我來過夜。我要是早知道你回了,我就要辦著讓你去我那兒過夜的。白玲一聽就樂了,正左右為難這些飯菜怎么辦,倒掉又不忍,吃又吃不下。葉愛花這個活寶自作主張一下子為她解決了這個難題。白玲趕緊動手熱飯菜,大嫂就靠在廚房門邊說話,說她的雞鴨鵝,說她的菜園子,都與吃的有關(guān)。因為她一心傾注在讓她來吃飯這件事情上,因為心存感激,她忘記了去說其他的事情。白玲暗暗松了口氣,看來葉愛花沒有多說別的。
晚餐新加了一個豌豆肉片湯,味道特別鮮美。大嫂邊吃邊驚奇,問她哪兒來的青豌豆。白玲說是葉愛花送的。大嫂說這個愛花呀,種的豆子也這么甜,可惜命太苦了。隨后她告訴白玲,愛花的男人已有三年沒有回來過年了,除了偶爾打點錢回來供孩子讀書,就像沒這個人一樣。有人說他在外面有了另外的女人,不會回來了。滿灣子的人都為葉愛花著急死了,可她自己沒心沒肺的好像一點也不急,還說只要男人管孩子讀書他就是好的。去年那個打工的大女兒也沒回來過年。她帶著一雙小的兒女在家,大年初一第一個爬起來開門放鞭炮,想起來就讓人又著急又心痛。末了大嫂嘆息一聲,傻不傻呀!
白玲呆呆地聽著,她覺得最后一句說的是自己。
第三天,白玲早早起來,出門一看,天色陰沉,要下雨的樣子。如果下雨,葉愛花的油菜可怎么辦呢?白玲想看看天氣預(yù)報,打開了手機。信息提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馬強打來的。可以想象他氣急敗壞干著急的模樣。白玲平靜地想,什么時候能夠冷靜呢?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可想的了。微信里一片空白,當(dāng)然也是因為手機關(guān)機了。就是說也許根本沒有人關(guān)注到她消失了兩天,就是說她是一個不重要的人。但這又有什么要緊的呢?現(xiàn)在她只覺得看天氣預(yù)報很要緊。
天氣預(yù)報顯示正在下小雨。白玲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期望一直下在手機里才好。葉愛花過來的時候,雨也下起來了。白玲嘆了口氣:“你看你把雨帶來了。”葉愛花很莫名其妙:“天要下雨,怎么是我?guī)淼??”白玲說:“一直下的話,油菜會爛掉嗎?”葉愛花說:“怎么會一直下呢?總要停的。”葉愛花就好笑起來,坐在沙發(fā)上,興致勃勃地說:“你說我糊涂不,竟然忘了昨天是星期五,傍晚杰子回來嚇了我一跳。今天下雨就不能陪你去轉(zhuǎn)了。一會兒我還要回去給他洗衣服做飯吃。你也趕緊回去吧?!闭f完這句她就緊盯著白玲的眼睛,好像她來就是為了督促這個事。白玲說:“你忙你的,莫管我了?!比~愛花急起來:“那你到底回不回去呢?”白玲就笑道:“看把你急的,真愛急?!彼弥~愛花的語氣。轉(zhuǎn)口就問杰子的成績怎么樣?葉愛花說:“還可以吧,他說是班里前幾名,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的。”
她又是那個輕描淡寫的樣子,但這次白玲捕捉到一絲榮光,那是屬于一個母親的自豪之光,也是葉愛花的希望之光。白玲打消了一肚子疑問,只覺問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她露出理解她的神情,沒頭沒腦地說:“不管怎樣,孩子就是希望?!比~愛花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她看著白玲,她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尋找到理解和默契。葉愛花的眼光一閃,她說:“我不怕呀!天又塌不下來。不管怎樣,我不變我不倒,我的天就塌不了?!闭f完她就笑了。笑得沒心沒肝沒肺。
白玲說:“你要真能做到這樣就好了?!彼芟肟拷?,抓住她的手,給她傳遞一點力量。可是白玲感到自己又是那么脆弱。她想到自己的脆弱,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這時葉愛花不笑了,好像她再笑就對不住白玲一樣。好像那些憂傷是來自白玲一樣。她很快地眨著眼睛,扭頭看向窗外,她看見天空正在下著憂傷的雨,她看見她的油菜在雨中不停地瑟瑟發(fā)抖。她終于感到呼吸困難,軟綿綿地靠在沙發(fā)上,語氣緩慢地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就覺得,我是一條魚……”白玲看到她的嘴在艱難地翕動著,那樣子真像一條擱淺的魚。葉愛花喃喃地說:“我不能像你一樣,能飛能跑,想怎樣就怎樣……我就像一條魚,離開水,就會死掉……”白玲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條魚的身影,還有葉愛花的身影,她們不時重疊在一起。她覺得這個比喻逼真得有點殘酷。她看見葉愛花的眼睛像擱淺的魚一樣無望。
“那就做條魚吧?!辈坏狡呙?,葉愛花的眼睛里迅速恢復(fù)了神采,就像魚被重新放進了水里:“好在魚只要有一口水,就能活得很好,魚也不會記得它受過什么苦,剩下的就只有快活了。白玲嬸子剛才你說到孩子,是的,我的孩子就是我活命的水!有了這口水,我就是一條快活的魚?!?/p>
葉愛花接著說:“可是,我又不想孩子完全變成我的依靠。這口養(yǎng)命的水應(yīng)該在我自己手里才好啊。這兩天我看到你,我就想其實每個人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難處……也許……我這樣的還算是好的……”
白玲緊緊抓住她的手。她們不知什么時候挨得那么近。白玲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緩慢而堅定地說:“葉愛花,你不是一條魚。你是葉愛花!你只要做葉愛花就好了?!比~愛花有點愣,慢慢地,她的大嘴一點點咧開來,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她笑了。她說:“白玲嬸子,我是葉愛花呀!”她就那樣笑著出了門。走到院子中央,她站住了,伸出雙手,任憑雨點密密地灑落在她的手上,轉(zhuǎn)眼她低頭把雨水盡數(shù)拍到臉上,用力一抹一甩手,跳躍著走了。
等一會兒,雨小了一點。白玲把冰箱里的蔬菜水果打包給大嫂送了過去。她跟大嫂說,我要回去了。大嫂毫不客氣地接過提袋,大嫂說:“那好那好,你好生走吧?!?/p>
責(zé)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