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連續(xù)為新書做了幾場活動。有一場近尾聲時,我突然無話可說,詞語像卡在儲蓄罐里的硬幣,怎么都倒不出來。我從未經(jīng)過如此漫長的一分鐘,估計觀眾也是,臺上臺下各自捏滿汗。又過半分鐘,鬼使神差地,一首歌跳到我嘴邊。我唱出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首閩南老歌,《浪子的心情》。我硬著頭皮,唱到“啥人會了解,啥人來安慰,我心內(nèi)的稀微”。書店外,楝樹落了一地葉。風(fēng)鈴飄動,但聽不見一點聲音。臺下觀眾看慣了奇異場面,比我更快回過神來,用一陣掌聲打斷了我的表演。我站起來,不失禮節(jié)地鞠一躬,迅速逃回嘉賓休息室。
那段時間,我喜歡抽紅方印。煙氣潤,微帶甜醇,不過后半段就有些索然無味了。好在價格不貴,周圍朋友都在抽,我也跟風(fēng)買了幾條。剛點上一支,一條人影倏地出現(xiàn)在門框。我下意識掐滅火,多少有點氣急敗壞地回頭看,是個女人,穿得像工作人員,只是多戴了副墨鏡。我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抓到罰我兩百,罰你們兩千,我知道。她不置可否地一笑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幾年,我經(jīng)常對不上一些人的名字。為了掩飾我的健忘,我一邊推斷她是誰,一邊敷衍地問好。女人說,最后那歌挺有意思的。我說,跟磁帶學(xué)的,閩南語的每一個發(fā)音都可以用拼音來標(biāo)注。我忽然想到,自己很可能在班門弄斧,就問,你是本地人嗎?她原本抱著雙手,此時緩緩松開,背到身后,換了一個站姿。她的墨鏡鏡片很大,深褐色中微微透著光。假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么墨鏡就是心靈的窗簾。拉上這道窗簾,一個人精神世界的萬壑千巖、春草鳴禽全都失了色彩,偶爾露一兩種痕跡,不過是飛鳥的掠影。女人半真半假地說,我四年前才來這里,你不記得我了吧,貴人多忘事。我趕緊說,我們應(yīng)該在上海見過,我有一點印象。要是你方便摘下墨鏡,沒準(zhǔn)我能更快認(rèn)出你來。女人說,不要緊,你可以把我當(dāng)一個粉絲。我看過你好幾次活動,一般你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我看見直播鏈接就會點進(jìn)去。上周末,無意中發(fā)現(xiàn)你在泉州線下活動的海報,我立刻報名了。我得來見你一面。
我深吸一口氣,瞬間想到了各種積極、消極,或介于兩者之間,或不斷在其間橫跳變化的可能性。最早讀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頗有憐意。后來覺得恐怖,因為“永恒”已隨現(xiàn)代降臨而變了面貌,那種形式的深情能喚起的只是驚訝、憤怒,人的邊界被觸碰后本能的抗拒,以及一點顯得不那么真實的感動。前兩年再讀,覺得那是一篇關(guān)于存在的小說,“愛”反而只是虛晃的一槍?,F(xiàn)在,我的面前站著一個陌生女人,種種線索將她指為我的故人。這種感受,實在一言難盡。
有一陣,我們都沒說話。她自然地環(huán)視一圈,重又開口說,我讀過你很多書,你是個騙子,也是個不錯的作家。究竟哪個身份在先,我不知道。但我不喜歡你最近的幾部小說,你想把歷史、哲學(xué)、宇宙、AI寫作觀念裹進(jìn)語言的糖衣里,將文學(xué)“項目化”,在我看來是非常失敗的。我心中一澀,面上故作輕松地說,謝謝你告訴我,也謝謝你沒在讀者提問環(huán)節(jié)當(dāng)眾說這些。女人笑說,你不用這樣。我太了解你了,其實你心里蔑視這種判斷,恨不得跳起來給我一巴掌。我也笑了,我說,作家當(dāng)久了,發(fā)條確實容易緊,但也不至于成為暴君。女人說,這些都不重要,我?guī)闳€好地方。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問她,現(xiàn)在嗎?女人說,對呀,你不是明天回去嗎?
她很自然地挽上我,就像一根不銹鋼輔助拐杖架在我腋下。我匆匆和書店老板道別,他朝我擠眉弄眼,訕笑這段“艷遇”。我隨她走到外面。四月天的下午,太陽仍有生氣,護(hù)城河的水面瀲滟迷人。女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清潔劑氣味,不算好聞,卻總讓我回想起一些童年的情景。女人說,作為一個被遺忘的老朋友,我特意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我瞥了她一眼,她的嘴唇很薄,像一把折彎的小刀。我問,你想讓我寫下來?她說,你可以寫,但是要隱藏真實的人物信息。這故事跟我為什么會來泉州定居也有關(guān)。我說,行,你講。
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初,我外公出生在浙江鄉(xiāng)村的一座廟里。他祖上是山東人,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逃難到上海,靠做生意賺了點錢,娶了我的外婆。他對時代變遷有異常敏銳的直覺,結(jié)婚以后,一心撲在讀書上。一但有好單位發(fā)布招工機會,他就去應(yīng)聘,終于如愿進(jìn)了一家大型造船廠。外公生性聰敏,最困難的年代,也能為家里弄來一些緊俏的商品。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他看準(zhǔn)大城市的建造行業(yè)興起的機遇,辭職做起了建材生意。這一趟,雖不能說大富大貴,也為他攢下了不少身家。
這一段前情,大可略過。事情要從2005年春天說起。
當(dāng)時,外婆已因腦出血而失語,臥床兩年多,一直住在醫(yī)院。有一天傍晚,外公忽然要帶我在小區(qū)里散步。我作業(yè)都做不完,根本不想出門。外公好話說盡,還說去附近的麥當(dāng)勞給我買一對雞翅。說實話,我對雞翅興趣不大,可我受不了別人反復(fù)向我展示他的需要。出于厭煩或愧疚,我答應(yīng)了他。我們走在街上,我很快察覺到氣氛異常。外公似乎有所不安,總在東張西望,微小的火苗在從底部慢慢地煎烤他。我也覺得不舒服,莫名感到毛骨悚然。外公家緊鄰一家二甲醫(yī)院,幾扇后門正對馬路,其中一扇通往太平間。外公曾見過工人們抬著藏青色的PVC防水尸袋,倉促地往下趕路?!疤介g”本是一個詞語,此刻化作一種落陷的黑洞。恐懼作祟,我牢牢抓住外公,半閉著眼睛往前走。然而,有一瞬間,我看見外公朝著左前側(cè),微微地頷首而笑。我忽然意識到,有人正在暗處望著我們。外公并未站在我這邊,他早就與神秘人達(dá)成了某種共謀。
這是我和那個女人第一次照面。我對她一無所知,也無從追問。
沒過幾個月,我的外婆去世了。母親來校門口接我時,我們正在上體育課。那時天氣已熱起來,薔薇開了滿墻。路過花墻時,我聞到一股燒焦般的濃香。鮮花盛開時,更讓人心蕩神馳的卻來自凋謝后的花瓣。我一時茫然,心中隱約落下死亡的影子。它與時間相關(guān),并能影響一個人命運的去向。對此,外公顯然比我更清楚,因此,外婆葬禮后的第二周,他就告訴母親,他準(zhǔn)備再婚。母親當(dāng)然不同意,甚至當(dāng)場破口大罵。外公毫不在意,以極快的速度安頓好他的新生活。家里的幾套房子由他收租,又另在楊浦區(qū)郊租了一套別墅。他和新婚妻子——我那時才知道她的名字,劉英莉,一同入住。
外公的孩子不多,只有母親與舅舅二人。舅舅果毅,見此情形,便與外公斷了關(guān)系。母親不甘心,大鬧過幾次??赏夤臎Q定怎么可能改變呢?爭執(zhí)之后,母親提前獲得了一份微薄的遺產(chǎn)。這并不能讓她滿意,卻使她愈發(fā)搖擺,無法像舅舅一樣徹底抽身。
出于義務(wù),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會去探望外公一次。前兩次探訪,都沒什么異樣。到第三年,外公身上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長相都與往日不同了。他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別墅區(qū)的門口等我們。我遠(yuǎn)遠(yuǎn)朝外公揮手,他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那個勉強做出的笑容里,閃爍著紫中泛白的牙齦。外公穿一套很舊的藍(lán)色中山裝,衣服偏大,好像不是他本人的。我和母親瞠目結(jié)舌,一來因為外公早就不騎車了,他這副樣子,仿佛在扮演四十多年前徘徊在碼頭邊的自己。二來,外公明顯老了。他再婚時剛滿七十歲,那時論虛歲也不過七十三歲??此呗返男螒B(tài),體內(nèi)許多齒輪都松了,和三年前判若兩人。他回話的反應(yīng)變得遲鈍,像要把諸多信息吞下去,好好消化過一遍再吐出來。我們問他是否還好,他抬眼望著低垂的云層,伸手打了兩下自行車的鈴,才緩緩地點了頭。
別墅區(qū)很大,從門口走到樓前,花了將近十五分鐘。開啟指紋鎖,我再次進(jìn)入這間神秘的房子。算上地下室,這里一共有三層,裝潢偏巴洛克風(fēng)格,到處都是貴重木料定制的家具,局部精雕細(xì)琢,技藝完全不輸給明清的宮廷木匠。就連最普通的茶葉瓷罐,也以細(xì)膩的筆法畫上了傳統(tǒng)的錦雞牡丹紋。這間房子原來的主人出了國,使外公能通過租賃獲得這樣一種生活。外公以前過得也優(yōu)渥,但絕沒到這種地步。我第一次來時,著實吃驚。烏木茶幾、云紋裝飾的衣櫥、雕花的樓梯扶手,每一樣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才發(fā)現(xiàn),木料的審美風(fēng)格非常厚重,一個裝滿木頭的空間,感覺是向下墜落的——它不動聲色地隱喻了外公的處境。
那一年,農(nóng)歷春節(jié)來得很早。一月中旬,大閘蟹還沒過季,母親帶了四對來。劉英莉在廚房忙碌,我們陪外公在客廳坐著。我想起許多往事,就問外公,你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我們一起在馬路的花壇里種蔥。外公說,后來被人拔光了。我說,你還帶我坐輪渡,從浦西到浦東,再坐回來。一下午來來去去,最后回到原點。外公說,多少年了,十六鋪碼頭都改建了。我說,我們到甲板上去,你還唱歌: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我當(dāng)時一直想著微山湖,覺得這個名字美極了。有幾次還夢見過,不過每次都不一樣,吃不準(zhǔn)哪個才是真的。外公笑著點頭,想順著我的調(diào)子哼下去,但他想不起歌詞。于是,旋律停在“微山湖上……微山湖上……微山湖上……靜悄悄”。我問,那時候你為什么老唱這首?外公慢吞吞地說,因為我就是西邊的太陽啊。他支撐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瞄了一眼廚房,接著小心翼翼地打開床頭柜。在一堆紙質(zhì)文件里,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外公說,本來應(yīng)該帶你去微山湖看看的,現(xiàn)在去不了了。這些錢給你,你自己去吧。我慌忙擺手,我說,不要不要,你自己留著。外公比我更緊張,或許是怕推搡間被劉英莉抓到,他匆忙地把信封塞進(jìn)我包里。
開餐前,劉英莉端上幾盤菜,包括母親帶來的大閘蟹。四人落座,剝開大閘蟹,才想起來,原來蟹醋還沒有準(zhǔn)備。劉英莉在冰箱里翻弄一番,端來裝醋的小碟。我一看顏色不對,就問,怎么是白色的?外公說,可能米醋用完了,這是白醋。我用筷子蘸了一點,放入口中,舌頭頓時炙燒起來……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打斷她。我說,你等一下。這時,我們已坐在一家咖啡館里。女人低下頭,從造型別致的馬克杯里抿了一口拿鐵,托腮望著我。伴隨她的講述,我的心跳逐漸加速,此刻早已激動難耐。我長久地沉默,盡可能捋順氣息再開口。我說,你到底是誰啊?女人說,怎么了?我說,你講的這些,根本就是我早年一篇小說的情節(jié)。你做了一些改動,可那是我的東西,我聞一聞氣味就能知道。女人看起來既不驚訝,也沒生氣。她講故事時,會變成一個相對生動的人。但只要一跳出故事情境,流動的氣息就慢慢聚回其內(nèi)部,使她顯得神秘莫測。女人說,我還沒有講完呢。我說,不就是下毒嗎?后面的情節(jié),我倒背如流。女人輕輕地?fù)u頭,她說,不是那樣的。這些年來你變了,更加輕率、傲慢。我感到一股怒氣沖上來,我再次問,你到底是誰?不說的話我走了,別捉弄我。她想了想說,既然這樣,我也不逗你了,我是你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大驚,心中快速地構(gòu)建起一串邏輯:她在小學(xué)同學(xué)群里加過我的聯(lián)系方式,一直跟讀我的小說,見我到了泉州,便來找我,還改編了一個故事來接近我。我又說,臉恐怕是對不上了,不過,你叫什么名字呢?她說,我叫無相。我說,這是真名嗎?她說,是。我說,如果真的有人叫這個名字,即使過了好多年,我也會記得的,不可能毫無印象。她說,反正我沒騙你。
積雨云在空中漫開,像巨鯨暗得不均勻的肚子。我想起很多年前一個類似的時刻,我在外公家看書,天色因欲雨而暗下來。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紙張越來越暗,同時發(fā)出一種詭誕的熒光。我以為我要失明了。外公讓我一同出去走走,我指著天說要下雨了。他認(rèn)為雨不會那么快落下,非要拉我出去。我躲在昏暗的小房間里,鎖上門。他敲門,越來越憤怒。我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祈禱時間停止,讓我從世上消失。又一次地,我察覺到自身的懦弱。我攥緊拳頭,捶擊墻壁。我要摧毀自己,來對抗外界的暴力。
我竭力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說,你不用再編了。你可能想不到,我當(dāng)年寫這篇小說,是以真實生活為原型的。我外公就再婚過,還在那場婚姻中失去一切,迅速走向死亡。服務(wù)員剛好送來蠟燭,火光倒映在無相的鏡片中。她不以為然,說,這是兩回事,我們可以先聊你的問題,聊完再說我的故事。我說,我沒什么問題,你找我什么目的?無相說,其實我讀過你那篇小說,早期成名作,發(fā)表后得了不少獎。我說,對,外公這事有點過不去。無相不語,似在考量。一時間,不知為何,我忽然產(chǎn)生了向眼前這位神秘人訴說的沖動。我說,我爸媽離婚得早,我隨媽。你要真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一定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沉默寡言,腦子也不好使。我畏懼人群,那時,外公就是我的楷模。每次挨欺負(fù),我都想,以后成為外公那樣的男人就好了。當(dāng)然,我外公沒掙什么大錢,和你講的故事有出入。但在我看來,他聰明、勇敢,大部分時候也正直。外婆去世后,他的再婚讓家人目瞪口呆。我們見面少,眼看他一次次衰弱下去,直到死。我不能接受,你懂嗎?我恨他的衰弱,恨自己,開頭那幾年我甚至也恨所有女人。無相點頭,問,那現(xiàn)在好些了嗎?我認(rèn)真想了一下,我說,你要聽實話的話,沒有。無相輕聲說,沒事,下回見面,我給你帶一本《金剛經(jīng)》,放在床頭會好一些。我說,我不信這個。無相說,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是見或不見。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不是《金剛經(jīng)》也行。
無相問,你能繼續(xù)聽我講了嗎?
我的外公很快就迎來了去世的日子。到晚年,他的心臟不太好。有一回,高血壓并發(fā)心臟病,被送進(jìn)附近的醫(yī)院。他住了兩周,母親經(jīng)常去探望,劉英莉也每日陪伴。第二周最后一天中午,劉英莉回家吃飯時,外公停止了心跳。
這件事情有幾分離奇,后來變得撲朔迷離。一是母親前幾天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外公已經(jīng)脫離危險,再觀察一陣就能出院。二是傳聞外公病逝時,他的輸液管是被拔掉的。這段流言不知從何而來,也沒法驗證。三則有些瘆人,外公的尸體走的是專用電梯,內(nèi)部寬敞,承重量也大。我們趕到現(xiàn)場,目送外公被抬進(jìn)電梯。眾目睽睽之下,不知道什么原因,無論怎么按關(guān)門按鈕,電梯門都合不上。有人小聲說,他一定是含冤,不愿意走。
我從來不信這些演繹出來的信息,母親卻始終耿耿于懷。外公去世后,她找過許多律師,想通過訴訟來要回外公的錢。然而,劉英莉在法庭上說,外公的房產(chǎn)早已贈予她,現(xiàn)金幾乎沒有剩下。外公婚后與所有人都疏離了,母親無法做任何舉證。母親敗訴而歸,后來她反復(fù)試圖提起再審,也沒什么結(jié)果。
對了,我說過劉英莉的模樣嗎?她個子很矮,是否到一米五都不確定。水桶腰,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松垮的氣息。五官普通,臉上雀斑密布,說不上有什么可取之處。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染了頭發(fā),在太陽下發(fā)出紫色的偏光,與她的臉格格不入。而外公年輕時,可謂造船廠第一美男子。劉英莉唯一能與外公相配的長處是年輕。她五十歲左右,有過一段婚史。兩個兒子皆成家立業(yè)。她更偏愛的小兒子,在泉州的一家大企業(yè)工作,據(jù)說收入很可觀。在法庭上,劉英莉緩緩講出這些事情,以及她多么任勞任怨地照顧外公,我都開始相信她的可靠了。
反倒是母親,陷入長久的瘋狂。她堅信劉英莉謀害了外公,我一直寬慰她,久了難免對這種無理取鬧感到不耐煩。每當(dāng)在飯桌上,她突然放下筷子,語帶哭腔,我的心便如灌鉛般沉了下去。也許就始于外公之死,母親身上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焦慮癥狀。加上長期的訴訟,更是消耗精神,家里的氣氛常年很壓抑。
外公再婚后的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不時在我思緒中盤旋,但一直沒想到什么特別之處。大約又過了十年,有一天,機緣巧合,我猛然意識到,當(dāng)年劉英莉給我們倒的那幾碟蘸料——極酸極辣,聞起來像醋,我還隱約記得那個玻璃瓶上貼著“醋精”的標(biāo)簽——那并不是醋。我小時候一直以為,“醋精”是一種高濃度的白醋,加水稀釋后等同于普通的醋,事實上,那完全是因為知識匱乏而想當(dāng)然的誤解。醋精是一種化學(xué)藥劑,用來治療手足癬和消毒殺菌。我忍著惡心回想起,為了讓外公高興,我如何故作輕松地蘸著醋精吃完了蟹。并且,我開始想象,在我所目睹的一切之外,外公所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于是,我想方設(shè)法調(diào)查了劉英莉,得知在外公去世之后,她又有過兩段婚姻,對象都比她大十多歲。第一段,也是以男方死亡告終。這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母親這一邊了。我沒有任何憑據(jù)證明劉英莉殺人,但我心里已經(jīng)確認(rèn)了這一點。從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倒下,往后的事情都應(yīng)由她負(fù)責(zé)。我暗自發(fā)誓,要讓她付出代價。
雨嘩然而落,萬物迅速加入?yún)f(xié)奏。只是這種韻律經(jīng)不起諦聽,樹葉在急風(fēng)中折裂,篷布被一次次潑灑,許多金屬在濃烈的濕氣中極為緩慢地銹去。我們所在的咖啡館,位于晉江的一處海角邊,離入??诤芙?。
無相說到這里,忽然問我,你聽見沒?我說,什么?她說,風(fēng)大的時候,海就會發(fā)出這種聲音,很朦朧,像一種遠(yuǎn)古巨獸的嗚咽,我來泉州以后才知道。我隨著她的話音而凝神,但聽不清楚。對我而言,它就像一陣遙遠(yuǎn)的鼓點。無相說,我來這兒以后,認(rèn)識一個朋友。他是退伍的海軍陸戰(zhàn)隊特種兵。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們有一項訓(xùn)練是在海里游十公里。在海里待太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人在疲倦、失溫的情況下,會浮現(xiàn)很多幻覺,他曾在極累的時候見過死去的母親。我說,我能想象,海簡潔、空無,被它包圍時,人的潛意識很容易投射出來。無相說,不要想象,去體驗,然后再忘記它。我說,人的一生太有限了,不可能凡事躬行。無相說,時間有無數(shù)種形式,海也是時間,但時間的界限非常多變。佛教說四相,依次是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壽者相其實是一種時間觀,它幾乎決定了你與命運的關(guān)系。如果沒想清楚這個問題,怎么可能寫出好作品呢?
她說到作品,一個想法驀地閃現(xiàn)在我腦中。無相講的故事,是以另一種視角重置了那段令我痛苦不堪的生命經(jīng)驗。我把這一點告訴她。我說,太有意思了,在同一個故事結(jié)構(gòu)里,你停留在復(fù)仇,讓劉英莉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晌覐臎]真的在意過外公的后妻,我說自己曾憎恨女人,只是針對這一大類,沒有精確到誰。至于那個女人,我連她長什么樣都忘了。無相問,那你為什么痛苦?我說,當(dāng)然是為外公的失敗。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想成為他,但他在生命尾聲潰敗了。我不斷地怪罪他,怎么做這種選擇,好像他理應(yīng)有能力做得更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他本來就是個平庸的人。我也一樣,我不能再靠某個幻想活下去了。無相問,你后來見過他的妻子嗎?我如實說,真忘了,我不在乎。無相說,看得出來。在你寫的那篇小說里,女主角是否真的下了毒,也沒明說。我點頭說,對我而言,唯一的真相就是外公死了,其他都沒太大意義。
我十幾歲開始抽煙,癮大。有時坐飛機,兩個小時無從點煙,也會急躁難安。和無相度過漫長的下午,我竟把抽煙這件事完全拋在腦后。這時候,摸到口袋里扁扁的煙盒,癮才蘇醒似的冒上來。我走出門,在騎樓下望著街道。暴雨如注,路上空無一人。廊柱因年久失修,破損遍布,水泥疲倦地癱在一些邊角上。南方的空氣濕度驚人,隨煙吸入,肺部充斥著一種高密度的沉悶氣息。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或僅是夢。我不禁開始構(gòu)思一篇新小說,大致是寫有一個人總懷疑自己在夢中,他聽聞重大刺激可以讓人從夢中醒來,就到處追尋。無果,他依舊在這段貧瘠而苦難深重的人生里。有一天他終于明白,所謂的“重大刺激”其實是死亡。死亡——它攜帶著復(fù)雜的含義跳出來時,我猛然感到,這個題材已經(jīng)變得無聊。我晃了晃腦袋,這是從一個老師那里學(xué)的方法:把無用的念頭想象成一粒小石子,裹上紙,從腦子里甩出去。有些念頭很固執(zhí),化作巨大的石頭,我只能想象把它們從山上推下去。
回到座位,無相說,你去好久,我都快睡著了。我說,抱歉?;鸸馓撚吵鏊募t唇,困意讓她顯得更嬌媚,我忍不住抬起手??梢驗椴恢撋煜蚰睦?,最后只好端起杯子。為了緩解尷尬,我說,反正一時走不了,你要點什么吃的嗎?她說,我不餓。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問,你真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她用上海話講了一段,報出學(xué)校名字,又模仿每周一體育老師用方言主持升旗儀式的臺詞。我仍然有疑慮,至少她的諸多話語里藏著不少謊言。我順著她的話問,你怎么會來泉州?她嗔怪說,你老打岔,其實故事還沒說完呢。我說,還有什么故事,我的小說寫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無相說,我說過了,這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它本質(zhì)上和你無關(guān)。我做出一個自認(rèn)為紳士的手勢,我說,那你繼續(xù)。
那幾年,我經(jīng)常夢見兒時的外婆家??蛷d當(dāng)中一張八仙桌,北面正對著兩個疊放的古董箱子。另一側(cè),熟悉的五斗櫥連著鏡子,上面有三五牌座鐘定時報響。房間應(yīng)該比現(xiàn)實中還大,每個人都在家里,要找到他們卻很難。夢中的我大約七歲,模糊地預(yù)知到,一個駭人的女鬼正在靠近這所房子。我想召集所有人,可他們不知道躲在哪里。我怕時間來不及,就跳到一張玫紅色的皮沙發(fā)上,裹著毯子,期待女鬼不要發(fā)現(xiàn)我。在夢里,我并不清楚女鬼的身份,醒來立刻想到劉英莉。我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無論是為外公,還是為我受到的長久精神折磨。
大學(xué)四年級的暑假,我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實習(xí),做數(shù)據(jù)運營。每月只有幾天比較忙,平時則是簡單的維護(hù)歸檔工作,有時一整天也沒一件事情。我們公司離延中綠地很近,中午大家常一起散步。每次去那里,我都想起綠地剛建起時,外公教我騎自行車的場景。回想往事,茫然如夢,外公也已去世多年。有一天,我忽然心有所動,決定給劉英莉?qū)懶拧?/p>
我想說的是,這種通信并不是友善的行為,至少我的動機不是。我年少時無法與她博弈,眼睜睜看外公在她的陷阱中死去??赡菚r已經(jīng)不同了,我有知識,我聰慧,我擅于變形的措辭,我有足以與世界每一部分互動的心靈,并且我比其他人更明白恐懼究竟是什么東西。而她,隨著衰老降臨,必然處于比我更弱勢的位置。如今,力量的天平傾向的是我。我要接近她,掌控她的生活,找到任何一個可以擊垮她的線索,讓她早日沉睡于幽暗之中。
我稱她為“英莉小外婆”。第一封信中,我首先向她道歉,聲明我與母親從不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一直為母親對她的污蔑深深羞愧。接著,我表達(dá)了多年未見的掛念之心。我以簡短而深情的語調(diào),重溫了外公在世時,我和她僅有的一次外出買盆栽。她曾教我,澆水最好是趁土壤干燥時一次澆透,不要每天隨意噴灑。最后,我問她是否記得留在外公家的一套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文物》雜志。它們不值錢,但對我個人很重要,是我學(xué)生時代去文廟舊書攤一本本收集的。如果它們還在,我愿意付錢買回來。
我事先查證過她的地址,不定時給她寄過一些東西,比如吃剩打包的火鍋底料(結(jié)成爛油塊狀)、脖子折斷的珠頸斑鳩、腐爛長蛆的蘋果等等。還有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比如反復(fù)寄一種白色的瓷兔子。
第一封信的回音很慢。大概兩個多月后,我才收到一封簡短的回信。這中間,我當(dāng)然也沒停止匿名給她送一些恐怖的禮物。她在信里說,雜志找不到了,但她手頭有一本1997年的臺歷,我外公在上面寫滿筆記,大部分是養(yǎng)生小知識,她問我是否需要。我間隔一周后回復(fù)她,言辭謙遜、懇切,問她是否還有過去的物件。我在做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上海的社會情況研究,這些東西都有助于我。如果方便的話,她可以列一個清單,我都愿意付錢。我虛偽地寫道,有什么需要我為她做的,也可以隨時囑咐我。這一次,劉英莉回得很快,并寄來了一箱亂七八糟的舊物,附一封稍長一些的信。劉英莉是浙江人,與外公相識時,寄住在她父親位于上海的家里。在信里,她說自己始終適應(yīng)不了上海,要定居泉州,投奔她心愛的小兒子。她給我留了一個泉州的地址,說可以再聯(lián)絡(luò),或有機會去玩。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的通信持續(xù)了很久。我逐漸了解她家里的情況,我知道她兒子、媳婦的工作,以及她孫子在哪里上學(xué)。她在上海的一些房產(chǎn),因托我維護(hù),我也了如指掌。在信中,她對我說的并不都是真話,比如她吹噓兒子的成功與孝順,在另一些細(xì)節(jié)里,又可以看出她兒子對她有多苛刻。一些小事上,我?guī)椭^她,甚至為她投訴過一個劣質(zhì)閱讀器(她給孫子買的,價格上千)的賣家。與此同時,我也通過自己的方式,使她的房子到處出問題,幾乎都租不出去。當(dāng)我嗅到一些線索,猜測她兒子有挪用公款的嫌疑時,我毫不猶豫地打了舉報電話到她兒子的單位。
另外,我竭盡所能,讓一些幽暗的情緒滲透進(jìn)她的生活。我先前說過,我比絕大部分人更明白恐懼為何物,通曉它的力量。在我稍微了解某一個人之后,我往往就能知道如何喚起她的恐懼,讓她始終不得安生。
我和劉英莉的關(guān)系非常復(fù)雜。久而久之,它成了一個私密的游戲。我扮演著一個角色,并派遣一個更兇狠的自我在背后虎視眈眈。它不再是關(guān)于復(fù)仇的了,而是另一種侵占他人的樂趣。一方面,霸凌一個惡人仿佛具有天然的正當(dāng)性,這種快感幾乎等同于“行俠仗義”,我可以毫無顧忌地使壞;另一方面,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權(quán)力,人如何對他者施加影響,而一旦形成慣性又有多大的破壞力。不知道哪一刻開始,關(guān)系的屬性已經(jīng)改變了。我忽然有些明白,劉英莉與我外公相處時的感受了。
至于從什么時候起,我們斷了聯(lián)系,我已不記得了。更大可能是,她先拒絕回復(fù)我了,而我沒當(dāng)一回事。
一直到前幾年,在一家賣舊書信的網(wǎng)店里,我重新見到自己寫給劉英莉的信。店主只展示了幾封,備注說還有很多。我連忙打電話過去,對方是一位泉州的舊貨攤主。我那時剛辭了工作,想趁機休整一段時間,決意到泉州去游玩,順便與他約定看貨。這位店主對那片區(qū)域很熟,他告訴我,這些信是從一個女人那里收來的。她的前夫進(jìn)過監(jiān)獄,出來后兩人也分開了。她告訴店主一件有趣的事,這些信中有一大部分,是她代替婆婆所寫。后來,她干脆頂替婆婆的身份,直接與對方通信,以獲得一些利益。我問起她婆婆,店主也不太清楚,據(jù)說年紀(jì)不大就送進(jìn)養(yǎng)老院,再也沒見過,估計很快就死了。我向他打聽養(yǎng)老院的位置,他一開始不肯說,收錢之后,也松口了。
我最后沒買那些信。重讀它們,讓我覺得非常粗濫,與印象中的完全不符。我自詡的掌控與影響,究竟發(fā)生過沒有?如果后來的收件人根本不是劉英莉,那么對方又帶著何種心情給我寫回信呢?當(dāng)她隱晦地把丈夫犯罪的信息透露給我,是無意的,還是想借我之手有所行動呢?一切無從求證,只留下一些陌生而雄心勃勃的筆跡。在店主的推薦下,我買了一張以花園為主題的畫,還有一本翻爛的《金剛經(jīng)》,都來自那個女人。
我依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一家海邊的養(yǎng)老院。隔著漆綠的鐵柵欄,老人們正在院子里活動。有的獨自坐著,有的在練拳,有的相互竊竊私語,幾個護(hù)工待在一邊。每個人的神情都空洞無物,各行其是,像一把散落的國際象棋棋子,卻又達(dá)成了一種微妙的和諧。
我想到劉英莉也曾在他們中間,徒勞地奔向衰老。如此平凡,如此無望,被想象中永恒的終點所吞噬。在這樣既定的終景之下,所有岔路能通向多遠(yuǎn)的地方,又有何意義。一瞬間,我失去了興趣,不再想打探劉英莉的消息。這與原諒與否無關(guān),只是這件事在我意識到之前,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
養(yǎng)老院大門南側(cè)有一個入口,穿過地道,可以走向海邊的紅樹林。我坐在大石塊上,眼看夕陽欲滅,海面泛起變色的征兆。原來四時風(fēng)物都在海中,倒影迅速幻化,神秘而使人動容。我隨手翻開《金剛經(jīng)》,橙色的光線落在干枯的紙張上,乍看如同一塊燙傷。我用食指觸過頁面的折痕,想到曾有另外一人反復(fù)從中尋找什么東西,不甘地、持續(xù)痛苦地。
我無法表達(dá)。我仿佛一下子離語言很遠(yuǎn),內(nèi)部回響著巨大的無聲。隨著語言一同離去的,是事物確鑿的狀態(tài)。詞語只是一種命名,但在未命名之時,未被顏色、形狀固定之前,世界有更浩瀚的面目。人們永遠(yuǎn)無法從表面的痕跡推斷一種真實。我才意識到,我對劉英莉長久的憤怒GO1f2opT7mj6sEfwHx5H/htg/IIV9KPYj+giEUAyvKI=,恰恰是因為我不知道她與外公之間的真相。如果我能確定她真的謀害了外公,那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結(jié)果?我會看見那塊每日被推上山的石頭,終于狠狠落了下來,然后一切感受開始消失。
我坐著,無數(shù)念頭像氣泡水里的泡沫,同時從底部飄上來,快速上浮的過程中,每一顆都微微地變大。它們是無關(guān)的,匯集為一體,復(fù)雜、對立、自相矛盾。我在海邊待了許久,直到夜晚的空氣漸漸發(fā)冷。我站起來,如穿過云層,渾身輕盈舒暢。
這之后,我選擇留在泉州,如今已是第四年。
無相說,這是我第一次對人說這件事。它太隱秘了,能理解的人想必很少。我心下恍惚,不知該說什么。無相低頭笑了,嫻熟地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紅方印,點火。我忙制止說,現(xiàn)在室內(nèi)不讓抽煙。她伸手指了指桌面,那里赫然擺著一個貝殼造型的煙灰缸。我又問,你會抽煙,剛才怎么不說?無相玩笑似的把煙吐在咖啡上,使它看起來像一杯制造了某種特效的雞尾酒。無相說,其實我看過你所有小說,大部分還是很好的。我說,謝謝你,我們?yōu)槭裁赐蝗蛔兊媚敲纯蜌猓液孟癫徽J(rèn)識你了。無相說,你知道我喜歡的部分是什么嗎?我說,你要是愿意的話,不如多說一點。無相說,你的小說里有一種強烈的不確定性,它接近意識的變化特質(zhì)。她的話迫使我思考,我說,你的話讓我很驚訝。上小學(xué)前,我有過一個類似的失去語言的時刻。突然之間,大腦里的聲音沉寂下來。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我看見的房子、窗框、家具乃至每一件物品都閃著金光。我的四肢變成了一種接近液態(tài)的能量體,像要溶解在環(huán)境里,但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涌起一種奇異的幸福感。那種狀態(tài)一共發(fā)生不過幾秒,卻像過了很久。在那種狀態(tài)下,所有體驗都是敞開的,一切事物之間都有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剛才你講故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們今天的見面是怎么回事——它像是那個時刻的重現(xiàn),以一種滲透到更外在的現(xiàn)實空間的方式。我不自覺壓低了聲音,繼續(xù)說,所以你來,是想幫我擺脫潛意識里的陰影,那與我外公有關(guān)。無相若有所思,忽然又大笑起來。她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最近的幾部小說都太假了,別再那樣寫小說了。
我們出門時,雨停了。我不清楚具體時間,顯然已經(jīng)很晚了。黑暗之中,我們向著潮水的聲音走去。無相說,我們?nèi)コ燥埌?。我問,這么晚嗎?無相說,你不知道呀,我們同學(xué)聚會定在今天,都在等你呢。我大驚失色,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同學(xué),也辨不清她話里有幾分真實。只是黑暗就在身后,也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去。
四面幾乎沒有光線,但走得久了,黑夜就像靜置后的懸濁液,逐漸露出更清晰的面目。柱狀的護(hù)面塊體在防波堤上擺列開,從空中往下看,像一串艱澀的密碼。無名的樹立在海邊,也許因為時令緣故,每一棵都光裸著軀干,不存枝葉。云濃之日,天上多無月。偶爾,月亮蹚過云霧,海面上的銀光如一只居心叵測的眼睛。潮聲反復(fù),我們走向夜的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遠(yuǎn)處蕩開幾簇彩光。稍微走近,我看見霓虹燈串繞住一個圓桌面,外圍正坐著一群人。他們豪飲、歡笑,一陣輕微的嘈雜,風(fēng)把海鷗掠影似的笑聲吹來。他們的前方有一個舞臺,一個化著濃妝、穿著打扮非常鮮亮的人正表演著。觀眾分心聽著,又仿佛并不在意,如此持續(xù)片刻。突然,臺上好像斷了電,燈光全被拂去。觀眾們的興致降了下來,沉默之際,紛紛將臉轉(zhuǎn)向了我們。
我愣在半途,驚恐之余,頓覺感傷。腦中只落下一句來路不明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責(zé)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