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綠樹成蔭的街道兩側(cè),茂密高大的梧桐樹樹冠擁抱成團,遮蔽了馬路上方的大部分天空。少許斑駁的日光漏灑而下,催促炎炎夏日生出一段肉眼可見的清涼。
一個身著絳紫色連衣裙的窈窕女子從遠處款款走來,黑色鞋跟有節(jié)奏地“篤篤篤”敲擊著地面。她剛走近菜場大門,門口右側(cè)的水果店老板就探出身來跟她打招呼,阿玉,來了呀。阿玉笑盈盈地說,是呀,來了。人已經(jīng)走進菜場,她清脆好聽的聲音還在水果店門口回蕩。
阿玉走到菜場第一個鋪位前,熟門熟路地從攤位旁的狹窄過道側(cè)身走進里側(cè)。她將冰柜上臨時遮擋的防塵布拿開,冰柜里的各種肉便整齊地呈現(xiàn)在視線里。冰柜上面有可伸縮的薄膜,擋住了時不時從不遠處海鮮攤位那兒飛來的蒼蠅。剛擺放停當,就有顧客來,站在冰柜外側(cè)喊道,老板娘,幫阿拉斬20元左右的五花肉。阿玉抬頭一看,呀,王姐,這么早來買菜。阿玉嘴上熱絡(luò)地和王姐打著招呼,手上沒閑著,果斷地抓起一大塊肥瘦均勻的五花肉,扔到案板上切下一塊,又拎到秤上,電子屏顯示20.8元。阿玉的嘴里蹦出略微生硬的本地話,王姐,20.8元,收儂20元,正好啊。王姐笑著說,阿玉儂以后直接斬就行,用什么秤啊,儂自己就是桿準秤。阿玉咯咯地笑,被王姐一夸,咋就覺得自己介厲害呀。她把肉放進塑料袋里,遞給王姐,拿好了王姐,明天再來啊。
驕陽一點點地西沉,總算壓下去些悶熱的溫度。顧客逐漸多了起來,阿玉忙得根本停不下來。店鋪內(nèi)墻上掛著的電風扇拼命搖頭晃腦,仿佛極力討好著主人,阿玉的汗仍是不由自主地滲出來。偶爾有空閑,阿玉就忍不住把頭探向外面,看一眼老公蘇藍璞是不是來了。菜場里人流涌動,熟悉的面孔浮現(xiàn)不少,卻唯獨不見蘇藍璞的身影。她輕嘆了口氣,責怪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奢望。自從她學(xué)會了切肉、切排骨,學(xué)會了做肉鋪買賣,蘇藍璞就很少在店鋪里出現(xiàn)了。傍晚的高峰期,每個攤位前都擠著一堆人,走道里要高聲說幾遍“借過借過”,才能勉強擠過去,阿玉置身在這股流動的人群中,感受著這個大都市的日常生活帶來的沖擊,似乎離這座城市又近了幾寸。
阿玉熱情地招呼著每一個顧客,她能叫得出每個熟客的專屬稱呼。張家爺叔,儂昨天絞的肉糜,后來包了什么餡的餛飩?李嬸,儂穿得這么漂亮,稍微等我一下,我馬上把張叔要的小排切完,等下就給儂稱后腿肉啊。阿玉的熱情,傳遞給她遇見的一小群屬于或者不屬于這座城市的人們。她的本地話,還處于低配版的水平,本地人一聽就知道是外地人,外地人聽了也不認為她是本地人。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來這座城市這些年,一直努力地學(xué)著本地話,試圖擠進這座城市偶爾寬容時露出的縫隙。她通常微笑著說話,讓顧客們不由自主地喜歡和她對話,喜歡買她家的肉,這同樣是她的追求。
天色漸漸暗下去,黃昏準時抵達這座城市。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下班,順道買好菜回家了。阿玉終于結(jié)束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時段。她的正對面是一家雜貨鋪,賣些五谷雜糧、油鹽醬醋,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些攤主都是從外省來的,只不過來這座城市的時間長短不同,有少數(shù)幾個生意做得早并且做得好的,趕在早些年房地產(chǎn)處于低谷時,在菜場附近買了套小小的公寓,就像這個雜貨鋪的老板陸鵬,他們對這座城市更有歸屬感。其他像阿玉這樣的攤主,基本都是在菜場周邊租房住。有幾家攤主經(jīng)濟條件更差些,就群租一套條件極差的舊房子勉強住下,離菜場也會更遠些。陸鵬一見阿玉閑下來,就湊過來跟她聊天。他們的鋪位只隔著一條窄窄的走道,正常說話就能聽得清楚,可陸鵬還嫌遠,特意從自己的鋪位里轉(zhuǎn)出來,站在阿玉的冰柜前,跟她扯家常。阿玉,你生意好得很呀。阿玉一邊淺淺地笑著,一邊拿抹布反復(fù)擦拭著案板旁的桌子、凳子。她是一個閑不住的人。陸鵬聊了幾句,見阿玉挺忙,沒空搭理自己,只好怏怏地退回到雜貨鋪里。
鋪子靠近走道的地方,疊著成堆成堆的米袋,陸鵬坐在米堆里側(cè)的簡易桌子后面,透過米袋的縫隙,視線正好能看見阿玉忙碌的樣子。這是他的常態(tài),位置隱蔽,沒人發(fā)覺他經(jīng)常在沒生意的時候盯著阿玉看。這會兒,阿玉猶如一朵隱隱透著香氣的花兒,她在動,陸鵬的心思也隨著她在動。她清爽的容貌、烏黑的披肩長發(fā)、好聽的聲音,全都可以輕易點燃陸鵬心中的那團火。
陸鵬已娶妻生子,兒子在上高中。自從兒子上小學(xué)起,他老婆就回老家?guī)鹤尤チ?,他便常年一個人在這座城市里待著。老婆不愛打扮,一門心思花在兒子身上,早就變成了黃臉婆。他在大城市里待久了,看慣形形色色的美女,老早就瞧不上自己老婆了。阿玉和別的攤主不一樣,別的女攤主怎么方便就怎么穿,多半為生活所累,不太顧及形象。阿玉是個例外,就像是照進陰暗菜場里的明媚陽光,而且不管外面是否刮風下雨,每天都能照進來。走入人群,她并不算搶眼,可她開口說話就會讓人如沐春風,舉手投足都很有女人味,讓周圍的人渴望去接近她。陸鵬時常窺視對面鋪子里的女人,事實上更接近于欣賞。他來這座城市近20年了,比其他攤主更像是這座城市的新市民。附近的七八個菜場里都有他的雜貨鋪,但他只待在這個店里,其他幾個店都請了人。他對這個店有感情,這是他開的第一家店,是他被這座城市逐漸認可的開始。當甩手掌柜容易,但他覺得什么事都不做也難受。無聊的時候刷手機,視頻里面的美女是活在濾鏡下的,瞧起來假得很,阿玉則不一樣,那是真實的健康美,笑容爽朗,說話溫柔,稍微靠近些,就能聞見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二
阿玉見沒有顧客了,就收拾好剔骨刀,清洗干凈水池,歸置整齊。出了菜場,連衣裙的絳紫漸漸隱入夜幕遠去。夫妻倆租住在離菜場半條馬路的老舊小區(qū),頂多走五分鐘的路。她推開家門,蘇藍璞正全神貫注地坐在電腦前打游戲。阿玉的不快情緒忍不住在心頭停頓了幾秒,只不過這場景只是婚后生活的日常片段,阿玉早已對此習(xí)以為常,此刻,便沒有將不悅傳遞到離心口更遠的地方。這是早就橫亙在現(xiàn)實之間的障礙,阿玉總覺得開門所見的這個場景,仿佛阻礙著她踏進這座城市,她的身后有只無形的手在拽她離開這座城市越來越遠。
蘇藍璞燒了飯,也算是做了菜——只能說是算做了菜,做了一道水煮白菜。這飯做得沒心沒肺。一盤寡淡無色的白菜,正孤零零地躺在飯桌上。簡陋的舊飯桌是上個租戶留下來的,桌腳磨損得不平整,阿玉說了幾次讓蘇藍璞想辦法墊平,蘇藍璞沒有把這句話聽進耳朵里去。桌面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部分都細微開裂,阿玉就問菜場角落里擺攤的女裁縫要了塊廢棄的花布,勉強遮擋起來。瞧著整張花里胡哨的桌子傾斜地頂著一盤樸素的白菜,阿玉心里堵得慌,但沒說出任何抱怨,只是招呼蘇藍璞這局游戲打完趕緊吃飯。蘇藍璞挺配合的,畢竟吃完飯可以安安心心地繼續(xù)玩游戲。飯畢,阿玉手腳麻利地收拾完,跟蘇藍璞嘀咕了一聲,說等下出去打牌,蘇藍璞頭也沒抬,直勾勾地盯著電腦繼續(xù)玩網(wǎng)絡(luò)游戲。
阿玉出門前換了短袖的水藍色運動衫和黑色運動短褲,披肩秀發(fā)已經(jīng)用暗黑色的木簪盤起,又從鞋柜里拿出一雙白色運動鞋穿上,整個人干凈利落。她這樣搖身一變之后,哪看得出來是去打牌的,分明是去健身房健身。阿玉精神抖擻地走出家門,急匆匆地來到隔壁小區(qū)的3號樓,按下電梯的16層按鈕。電梯門開了又關(guān)上,等到了第16層又緩緩打開。出電梯門,左手邊是電梯門廳的窗戶。阿玉扭過頭往窗外一看,萬家燈火璀璨在無邊的黑暗里。阿玉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好渺小,在這個繁華的國際化大都市里,自己以及自己的拼搏都顯得那么弱小無力。但生活的緊迫感容不得她站在窗前多愁善感,在下一波憂郁來到之前,她的腳步已經(jīng)被她的意識所催動,三步并作兩步,抬頭就看見“1603”的門牌。阿玉站定后將衣服整理好,這才舉起右手的拳背輕輕地敲了下門。幾秒鐘后,一個中年男人滿臉笑意地打開了門,她閃身進去。
門一打開,充足的空調(diào)冷氣迎面撲來,緊接著將她整個身子都包裹起來,直接驅(qū)散了外面的暑熱。阿玉笑著和男人簡單地打了招呼,便熟門熟路地換上拖鞋,走進廚房忙碌起來。阿玉是個手腳麻利的人,不一會兒,就從廚房收拾到餐廳,又從餐廳收拾到臥室。今晚女主人和孩子顯然又不在家。男主人程強北拿了瓶礦泉水走到埋頭干活的阿玉身邊,用標準的普通話問她,阿玉,你干嗎把自己搞得這么辛苦?白天看攤,晚上還來做鐘點工。阿玉接過水道了聲謝,又爽朗地笑起來,我老家還有兩個娃呢,壓力挺大,趁現(xiàn)在年輕多掙點。程強北贊許地點點頭,他瞧著活力四射的阿玉,頓時感覺年輕真好。想想自己,夫妻倆都是本地人,有兩套地段不錯的房,雙方父母也都有各自的房產(chǎn)。和愛人結(jié)婚十幾年,愛人早就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在家的時間基本就是陪著孩子做作業(yè)。陪做作業(yè)是個充滿隱患的事情,一不小心就點燃愛人的暴脾氣,將生活炸得一地雞毛,其余的日子則陷入死氣沉沉的循環(huán)里。阿玉水藍色的身影,像一道明亮的光照進他的生活,她的笑聲逐漸在屋子里溢開,讓程強北忽然感受到久違的好心情。阿玉問,嫂子呢?還有你家娃呢?程強北說,今天周六,孩子得去上培訓(xùn)班,你嫂子陪著呢。阿玉恍然大悟,大城市里做家長不容易,多半培訓(xùn)班路程不近,送過去之后沒別的選擇,只能待在原地,等孩子下課,沒有四五個小時反正是回不來的。
忙碌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阿玉忙了兩個小時,把程強北的家收拾得一塵不染。阿玉看了眼手機,已經(jīng)九點鐘了,便跟程強北告辭。程強北丟下手里的工作,送阿玉到門口,看著她進了電梯才輕輕地關(guān)上門,臉上露出了連自己都沒發(fā)覺的微笑。
阿玉穿過室外夜色里的悶熱,回到出租屋。這原本是一整個套間,被房東隔成了三個獨立的小房間,除了隔音差到極點這個毛病外,別的功能都能滿足。在這座城市里能租到這樣的屋子實屬幸運。阿玉拿出鑰匙打開門,電風扇咯吱咯吱轉(zhuǎn)動的聲音立即鉆進耳朵,蘇藍璞仍保持著兩個多小時前的姿勢,坐在電腦前專心地打游戲。這么小的屋子,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阿玉已經(jīng)回到了家。阿玉拿換洗的衣服去衛(wèi)生間洗澡,忙碌一整天,歇下來才覺得累了。從程強北家出來,就告別了中央空調(diào)營造出來的涼爽,路上幾乎無風,出租屋里只有電扇搖搖晃晃制造出一些馬馬虎虎的熱風。阿玉對這些倒并不計較,不過她總是沒辦法讓自己與這座城市貼得太近。她想真正地融入這座城市,距離卻顯而易見。不是多學(xué)一句本地話,不是多一個本地顧客,這還真不是這些就能夠解決的。
阿玉帶著香噴噴的沐浴露味道走出衛(wèi)生間。她特別喜歡茉莉的淡雅香味,平常用的洗發(fā)水、沐浴露、洗衣液都會首選茉莉味的。蘇藍璞的這局游戲也終于結(jié)束,這才曉得阿玉回來了。蘇藍璞問阿玉,老婆,打牌手氣怎么樣?累嗎?早點睡啊。蘇藍璞根本沒注意阿玉已經(jīng)換過衣服,之前耳朵里好像飄進一句阿玉說去打牌的話,便以為阿玉真就是打牌去了。阿玉對這前半句也不在意,這對于蘇藍璞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操作,但后半句的關(guān)心,讓阿玉的心多少得到些安慰。你也早點睡,明天起早要去批發(fā)市場拿貨的。蘇藍璞應(yīng)了一聲。蘇藍璞白天懶得去菜場,躲在家里玩游戲的時間更多,但每天早上去十公里之外的批發(fā)市場拿貨,他倒是能做到的。天冷天熱,是晴是雨,他都能堅持早起去拿貨。在他的思維里,連這事都要讓老婆去做,那也太不像話了。
三
天色依然沉浸在黑暗之中,蘇藍璞輕手輕腳地下床,生怕發(fā)出聲響驚醒阿玉的美夢。六點左右,蘇藍璞將各種新鮮的肉拉到菜場,阿玉也剛到鋪位,正在把昨晚離開時蓋上的防塵布挪開。阿玉看到蘇藍璞雙眼蒙眬的狀態(tài),難免心疼,催促著蘇藍璞趕緊回去補覺。蘇藍璞把店鋪的事情都打點好了,覺得確實應(yīng)該回去睡個回籠覺,這才準備走。他轉(zhuǎn)身出了菜場的大門,阿玉以為他回去睡覺了,沒想到三分鐘后他又退回來,拎了兩袋早點,將其中一袋遞給了阿玉。阿玉一臉滿足地接過早點。正好有個阿婆經(jīng)過,嘖嘖道,哎喲,阿玉啊,你是幸福得來,老公絕對寵你的。阿玉吃著包子,得意地說,阿婆早?。?/p>
對面的陸鵬看到阿玉笑得臉上開出花朵來,忍不住心里嘀咕,不就是兩個包子嗎,你要吃,我也能買給你吃啊。他很是不以為然地剜了蘇藍璞兩眼。蘇藍璞對此一無所知,這一次,他真的是走出菜場回去補覺了。
陸鵬躥出鋪位,湊到阿玉跟前,喲,阿玉,吃的什么包子呀,是不是蜜糖餡的?阿玉翻了個白眼,梅干菜肉包。老板老板,買點米。這時有人站在陸鵬的鋪位前沖著他喊。阿玉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陸鵬灰溜溜地小跑回自己的鋪位,問顧客想買哪種米。等顧客買好米,陸鵬再轉(zhuǎn)臉看阿玉,她的攤位前已經(jīng)站滿了人。陸鵬知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是買菜高峰,一時半會兒他很難再有機會看清阿玉的好身材。隔著來來往往的人流,陸鵬還是能清楚地聽見阿玉和顧客們交談的聲音,爽朗又有活力。阿玉,仿佛又撩動了一個清晨的美好。陸鵬哼著小曲,也忙碌著自己的生意。
陸鵬的耳朵里鉆進一個熟悉的聲音,聽起來是在跟阿玉講話。他抬起頭,見是賣海鮮的倪老板——常年留著絡(luò)腮胡,實際上是一個挺靦腆的老爺們。陸鵬對他有種莫名的敵意,總覺得倪老板對阿玉沒什么好腦筋,有事沒事就往她的鋪位跑。自己賣海鮮的不知道嗎?老往人家肉鋪跑算怎么回事!尤其天熱的時候,海鮮難免有些腥味,常惹來蒼蠅。陸鵬暗自生氣時,就在心里把倪老板比作討厭的蒼蠅??伤麤]有資格說什么。不是他的肉鋪,不是他的老婆,他有嘴也沒地方使。倪老板正緊挨著阿玉,眉飛色舞地講著話——他只跟陌生人靦腆,在熟人面前挺能說。陸鵬看著眼睛疼,索性低下頭繼續(xù)理賬本。阿玉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身子,裝作很忙碌的樣子。倪老板看不見阿玉隱藏的不快,還在絮叨,阿玉瞟了一眼他的攤位說,倪老板,有人找你買海鮮。倪老板轉(zhuǎn)過頭看向他的攤位,攤位前確實站著一個人。他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回到了自己的地盤。做生意的人,總歸生意要緊,別的還是可以放一放的。撩女人,尤其是撩個長期撩不動的女人,更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哪知道攤位前的那個人并不是要買海鮮,只是湊巧停下來看手機上剛收到的信息。等倪老板趕回鋪位,那個人正好抬起腳走開。這下可好,倪老板遺憾地望了望阿玉的鋪位,阿玉面前已經(jīng)站了幾個顧客,他暫時沒借口退回去聊剛才沒聊完的天了。
阿玉忙完這波顧客,剛有空閑抬起頭,正好看見氣質(zhì)優(yōu)雅的楊阿姨經(jīng)過她的鋪前。楊阿姨六十多歲,看起來頂多四五十歲,就算上菜場,打扮也絕不含糊。每次阿玉看見楊阿姨,都會眼前一亮。這會兒楊阿姨穿著一條墨綠色的及膝真絲旗袍。阿玉打招呼,楊阿姨,買菜啦。楊阿姨急匆匆地應(yīng)了一聲,又立即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準備出菜場。阿玉納悶地問,楊阿姨,怎么剛來就要走呀?楊阿姨苦笑道,儂瞧阿拉這個腦子,想著來買肉買菜買餃子皮,剛發(fā)現(xiàn)手機嘸拿,現(xiàn)金也嘸拿,光拿了家里的鑰匙,這下買不成了。阿玉笑起來,連忙招招手喊楊阿姨過來。阿姨別回去了,肉儂直接斬回去,再拿阿拉鋪子上的錢去買菜和餃子皮。這么熱的天,跑來跑去多麻煩。楊阿姨說,那多不好意思啊。阿玉笑道,難道阿拉還怕儂跑特不成?儂也不會圖這一百兩百塊,對哇啦。楊阿姨被阿玉逗樂了。楊阿姨,儂不吃肥肉的,還是老規(guī)矩,三斤?全切精肉?楊阿姨說是,儂天天介多顧客,倒還真記得過來。楊阿姨是本地人,就住附近小區(qū),這幾年她就認準阿玉的攤位買肉。偶爾她還跟別的熟人介紹,說阿玉特別像她年輕的時候,穿衣打扮蠻要好的。她們倆的交談,介于本地話與普通話之間,楊阿姨特意順著阿玉些,阿玉又努力順著楊阿姨些。這也算是阿玉遇到的常態(tài),她沒有辦法在這座城市里肆無忌憚地說家鄉(xiāng)話,因為沒人聽得懂。她小心翼翼地學(xué)說本地話,卻難免困難重重,沒辦法真正融進去。
楊阿姨盯著阿玉切肉的手,阿玉的手指細長而且白皙,一刀一刀在肉塊上快速地切下去,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她將肉往秤上一扔,剛好三斤。楊阿姨忽然笑出聲來,阿玉啊,想起剛認識儂的時候,儂根本不會斬肉。阿玉問,是不是斬個肉絲像狗啃的?楊阿姨被阿玉自嘲式的說法逗樂了,儂看,現(xiàn)在斬得多準啊。阿玉對楊阿姨的夸獎很是受用,腦海里也翻涌出幾個當初的尷尬畫面。她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可父母寵她,從來不讓她干家務(wù)活,更別提切肉了。剛來那會兒,她看見新鮮的豬肉泛著紅紅的血絲,心里不由得害怕。時間稍微久些,她習(xí)慣了這些近乎粗魯?shù)幕?,顧客多的時候,她也幫蘇藍璞切肉,切得厚厚薄薄。顧客脾氣好些的,不吭聲,頂多臉色不那么好看;脾氣不好的,就罵上幾句類似于“切得什么玩意兒”這樣的話。有幾次回到出租屋,她想想白天受的委屈,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蘇藍璞總是安慰她,睬不相干的人干嗎?那陣子,他挺耐心地教她,兩個人同進同出,阿玉對這座城市也有了信心。
又回到了現(xiàn)實,阿玉不愿意再想下去。肉確實越切越好,對這座城市的信心卻越來越少,主要因為蘇藍璞的人生狀態(tài)在倒退,讓阿玉泄氣。阿玉扯了個袋子,把切好的肉放進去,又從抽屜里拿了一百塊錢遞給楊阿姨,一百夠嗎?楊阿姨笑著說,夠啦夠啦,謝謝儂。阿玉揮揮手,眼里溢出笑意,這點小事,楊阿姨不用謝,儂去買菜和餃子皮吧。又開玩笑地補了一句,阿姨晚上等阿拉喲,阿拉來吃餃子。穿著旗袍的楊阿姨優(yōu)雅地向前走著,聽到阿玉爽朗的玩笑話,又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微笑著說,好的好的。
阿玉正沉浸在跟楊阿姨調(diào)侃的愉快里,沒提防一個男人的臉湊過來。阿玉,給我來點肋排。阿玉一瞧,是他,人家都喊他張先生,具體什么名字卻不知道,阿玉也沒有主動打聽的意思。倒不是嫌他每次來買的肉少,而是他每次出現(xiàn)時,頭發(fā)都溜光锃亮,衣服穿得筆挺,走路昂首挺胸,幾乎不正視人家。買排骨,你就好好買,他偏不,兩根手指捏住肋排打量半晌,蘭花指優(yōu)雅地翹起老高,聲音高八度地說,給我切三根。別以為他是要切三根肋排,實際上他比劃的,是三小段排骨。阿玉每次都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翻上無數(shù)個白眼。阿玉巴不得趕緊把三小段排骨切完,扔給這個張先生,越早打發(fā)他走越好。可惜從來不能如愿。他得在攤前跟阿玉嘮上半小時的嗑,腰板挺得直直的,還時不時地揮揮蘭花指。
陸鵬剛賣了幾瓶調(diào)味醬,這會兒空下來,擠出他自己的攤位,向前走了兩三步就挨著張先生了。陸鵬指著張先生一側(cè)的肉排問阿玉多少錢一斤,邊問邊湊過去,張先生無奈地退了幾小步,嫌棄地瞥了一眼陸鵬,撣了撣根本沒皺的衣服。陸鵬將張先生擠到離冰柜遠些的地方,像是才看見似的,喲,張先生,您又親自來買肉啦?張先生保持著他一貫的高傲姿態(tài),輕輕點了下頭,答了聲嗯。陸鵬跟阿玉聊個沒完,他與張先生相比,肯定討喜得多。這種情況下阿玉是有問必答的,態(tài)度也比平時更熱情些。張先生繼續(xù)生硬地搭訕了幾句后覺得沒什么意思,便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起裝了排骨的袋子,昂起頭到別的攤位上繼續(xù)買菜去了。
陸鵬還在沒話找話地跟阿玉聊天,阿玉勸他,趕緊回自己攤位去忙吧。陸鵬說,暫時沒什么好忙的。阿玉不搭理他,顧自忙起來。她低下腰,把身子往前送,想去拿冰柜外側(cè)的一塊五花肉。連衣裙緊壓著冰柜邊,她沒留神冰柜上的血絲,這下正好沾在她的連衣裙腰線上。陸鵬站在冰柜的外側(cè),也就是阿玉的正前方,看到她連衣裙上沾上血漬,便指了指。阿玉哎呀了一聲,趕緊拿毛巾去水龍頭邊接水,試圖擦拭剛剛沾上的血跡,可是效果不明顯。陸鵬折回自己的鋪位,翻出一條嶄新的圍裙,遞給阿玉。他沒有底氣地說,不要嫌丑,品牌方的附贈品。阿玉沒有拒絕,笑盈盈地接了。阿玉爽快利落地圍上新圍裙,擋住了那塊污漬。陸鵬瞧著阿玉繼續(xù)在店鋪里忙碌的樣子,心里萌生出的形容詞只有“賢惠”二字。陸鵬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賺足了房產(chǎn),但依然漂泊。他一直告訴自己,生意做得還不錯,賺了這么多年錢,比大多數(shù)的本地人過得都滋潤,肯定算本地人啊??伤麅?nèi)心又特別清楚,他在這座城市沒有一個安定的家,他不愿意回老家,不愿意天天對著自己的老婆,可老婆和孩子是自己在老家的門面,也是父母的依靠。年輕漂亮的阿玉就像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里灑落的陽光,照亮了陸鵬在這座城市里尚且殘存的美好憧憬。他對她,難免有男人對女人本能的沖動和欲望,可更多的是對她開朗能干的喜歡。這會兒,他瞧著阿玉,心里的躁動又騰地躥起,仿佛瞬間點燃了火苗,阿玉如果是自己的老婆該多好。陸鵬趕緊晃晃腦袋,把這不靠譜的想法晃出去。
四
回出租屋的這段路并不遠,不過這時候的陽光已經(jīng)非常熱烈,阿玉的臉上滲出些細微的汗水,原先寬松的連衣裙貼附在身上,更襯托出她身材纖細。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漂亮的、會打扮的女人數(shù)不勝數(shù),乍一看她并不起眼,但她身上洋溢出的生命活力給她加分不少,使人感受到她健康、天然、樸素的美。經(jīng)過她身旁的人,時不時地會被她吸引了目光。阿玉眼角掃過熟悉的街景,她天天走過這里,但每一天她都覺得不太一樣。她的內(nèi)心充滿希望,仿佛落下的每一步,都預(yù)示著她的未來能在這座城市里變得更踏實。她輕輕地用鑰匙擰開了出租屋的門,在門外先脫下一只鞋,換上門口處的拖鞋,再脫下另一只換好。這個時間點,蘇藍璞還在呼呼大睡。臥室門緊閉著,依稀能聽見舊電風扇在房內(nèi)搖頭的聲音。
阿玉在廚房準備做中飯,盡量把可能發(fā)出的聲音降到最低分貝。一堆衣服還扔在旁邊暗紅色的腳盆里。她暫時不打算洗,晾衣服得穿過臥室,會吵醒蘇藍璞的。眼前突然躥過去一只蟑螂,劃過一道黑色的弧線,阿玉嚇得尖叫一聲,把手里的菜刀一扔,人往后退了一步。蘇藍璞倒沒有被阿玉的尖叫聲從睡夢中拉起來,阿玉坐在椅子上,緩了緩神。安靜了幾分鐘后,她重新站起身來。每天都做不完的家務(wù)活在那兒,不能為了自己厭惡的蟑螂就這么僵持著。不過阿玉的情緒這時候已經(jīng)糟糕透了,窗外烈日高懸,卻無法將她的心情照得更加敞亮。她在這座城市里的窘迫被瞬間放大,阿玉再一次真實地觸碰到了生活的狼狽。
這個出租屋,時不時地會出現(xiàn)些小狀況。和菜場里的一群攤主相比,能有這樣的住宿條件算是中等偏上了,但實際上遠不如老家寬敞明亮的樓房。這個小區(qū)年代久,和外面的高樓大廈相比,起碼落后幾十年。屋子里經(jīng)常會有蟑螂,阿玉常常被驚嚇到。前幾天她跟蘇藍璞說,讓他去樓下超市買瓶滅蟑螂的噴霧劑,顯然,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阿玉最近說的幾件事情,蘇藍璞一件都沒想起來做。出租屋的樓下有個垃圾房,管理得還算不錯,但夏天難免會引來蒼蠅、蚊子。家里如果不做些相應(yīng)的防護,就只能等著與它們同屋共處。阿玉發(fā)現(xiàn)家里的紗窗有兩三處小洞,連著幾個晚上,有蚊子將自己咬醒,跟蘇藍璞說了等于沒說,他壓根兒沒想起來換紗窗。阿玉是招蚊子喜歡的體質(zhì),她和蘇藍璞在一起,或者和別的人在一起,只要有蚊子她肯定是最先擁有蚊子包的那個人。蚊子們應(yīng)該不喜歡蘇藍璞這種類型,基本不大咬他。他對這種被蚊蟲叮咬的痛苦無法深刻理解,以至于無數(shù)次怠慢了阿玉的種種相關(guān)訴求。買蚊香、買花露水,是他能給出的最好建議,并且只是給個建議,不是行動。阿玉往往在半夜被蚊子咬醒,癢得無法入睡,翻身坐起來,看見蘇藍璞酣然大睡的樣子,恨不得飛出一腿,將他狠狠踹下床。類似于這樣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生活煩惱,常讓阿玉在這座城市奮力拼搏時感到沮喪。在老家待著,除了賺不到這么多錢,別的方面都比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強??坎恢K藍璞的時候,還有公婆、孩子、爸媽,多多少少都有用。但在這兒,只能將全部指望落在蘇藍璞身上。一只突如其來的蟑螂、幾只半夜出沒的蚊子,都讓她和這座城市產(chǎn)生了隔閡,讓她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阿玉縮短了她待在廚房里的時間,急忙把菜做好。洗菜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下水道的堵塞問題還沒有解決。水池里的水流向下水道的速度非常緩慢。她有些窩火地把蘇藍璞叫醒。蘇藍璞睡眼蒙眬地跟阿玉說,老婆,你都做完飯了呀?我老婆就是能干。阿玉白了他一眼,讓他趕緊洗漱去吃中飯。邊吃飯,阿玉邊囑咐蘇藍璞,回頭把滅蟑螂、換紗窗、通下水道的事給解決了。蘇藍璞說,好好好,你都說了八百遍了。阿玉的氣不打一處來,但她又了解她老公的脾氣,答應(yīng)得挺快,轉(zhuǎn)身就忘,下午要是打了游戲,那肯定忘得更快。她暗下決心,要是他今天下午再忘,還不如自己去做,更快些。
日子一天天地往下過,阿玉和蘇藍璞的生活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生活節(jié)奏依然如故,生活態(tài)度也依然如故。菜場上,每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出租屋里,每天冷冷清清,寂寞難言。阿玉有些恍惚,感覺自己是在城市的夾縫中尋求著向上的力量。蘇藍璞沒什么變化,該進貨就進貨,余下的時間,該睡覺睡覺,該打游戲就打游戲,阿玉說的話,時不時地拋在腦后。
這一天,天空慢慢暗下來,逐漸沉入漆黑的夜色。路燈漸次亮起,城市的馬路上燈火通明。阿玉穿過墨黑的狹窄樓梯,打開出租屋的房門,就看見蘇藍璞正坐在臥室里熱火朝天地打游戲。他連燈都沒開,屋子里只有他眼前的電腦屏幕固執(zhí)地保持著光亮。如果忽略時間的話,仿佛又退回到昨天她進門時的場景,沒什么兩樣。只不過這回聽見阿玉開鎖進屋的聲音,蘇藍璞趕緊結(jié)束了這局游戲,討好地說,老婆回來了呀。還沒等阿玉回答,他臉色一變,一拍腦門,呀,衣服忘收了。蘇藍璞一轉(zhuǎn)身,摁亮臥室的燈,急急忙忙地跑到陽臺上準備收衣服,尷尬的事情發(fā)生了,陽臺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蘇藍璞這才想起來,衣服還在洗衣機里,早晨扔進去洗的,后來玩游戲忘了晾曬。等他從洗衣機里掏出皺巴巴的衣服時,他忍不住瞟了一眼阿玉的臉色。阿玉窩著一肚子火,最終還是沒有爆發(fā)出來。蘇藍璞都能感覺到這些衣服在洗衣機里放了一整天,差不多干了。不過這時他可不敢多說什么,他又不笨,能感覺到老婆的火氣已經(jīng)在自己四周晃蕩了,再多說幾句沒用的廢話,估計老婆該要炸了。
廚房里的燈光仍暗著,灶臺上空空如也。蘇藍璞湊著臥室的燈光,彎腰從洗衣機里拿衣服出來晾掛。阿玉固執(zhí)地站在廚房的幽暗中,望著笨手笨腳的蘇藍璞。這會兒只有他們兩人中間的臥室的燈是亮著的,蘇藍璞的身影落在阿玉的眼里變得模糊不清。阿玉忽然覺得人生的黑暗之間,是有光明地帶的,遺憾的是,自己和蘇藍璞正站在黑漆漆的地方,心中的希望有點遙遠。倒是心里窩著的火,慢慢地熄滅了。阿玉對蘇藍璞的期待,似乎也隨之消失了。甚至對這座城市熱氣騰騰的期待,也在這個瞬間降到冰點。
阿玉默默地開了燈,從冰箱里翻出黃瓜、雞蛋,站在灶臺前做晚飯。蘇藍璞晾完衣服,也沒留意衣服晾得歪七倒八的,討好似的站在阿玉身旁,說,老婆,我來燒菜吧。阿玉冷冷地說,我已經(jīng)做了,馬上就好,你再去玩會兒吧。蘇藍璞沒聽出阿玉的語氣有什么不對勁,他真的又坐到電腦前去玩游戲了。阿玉側(cè)過臉,見蘇藍璞全神貫注玩游戲的樣子,不由得失望地垂下眼瞼。
這一夜,阿玉在落寞的情緒里度過了每一寸黑暗。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在心里對蘇藍璞失望了,只是今晚似乎被觸動得更厲害些,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了。阿玉在反思,當初跟著蘇藍璞來這座城市,到底對不對?這座城市還是友好的,可自己沒有強有力的幫手,每天頂多是多賣幾塊肉、多認識幾個人而已,生活的本質(zhì)并未發(fā)生根本的改變。這些胡思亂想,在阿玉的心里翻過來又翻過去,這個夜晚被攪得支離破碎。蘇藍璞對此卻一無所知。
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當又一個周六的黃昏來臨,阿玉想起來這個晚上她得去程強北家做鐘點工。匆忙吃過飯后,她換上白色的運動裝。很多人會覺得干活穿白色的衣服不耐臟,她卻覺得夏天就該穿淺色的或者明亮的顏色,自己覺得愉悅才是最好的。程強北一個人在家,聽口氣,似乎他老婆又帶孩子去上培訓(xùn)班了。她認識女主人,在菜場上經(jīng)常能見到女主人來買菜。當時也是之前的主顧覺得阿玉做鐘點工不錯,才將她介紹給女主人的。但阿玉從來沒在家里碰到過女主人。有時阿玉會想,這家到底有沒有女主人,有沒有孩子?阿玉來家里打掃過幾次之后,程強北時有錯覺,阿玉就像是生活中的一道光,從他沉悶凌亂的生活縫隙里直照進來,照亮了他內(nèi)心堆攢得越來越多的黑暗。老婆帶孩子帶得心力交瘁,沒有什么精力放在他身上,他在這個家庭里退到了最不起眼的位置。這個家,他像是借居的。程強北的生活過得簡單,同事也多半是男人,每天照著極為規(guī)律的時間表重復(fù)打卡。隨便哪次見到阿玉,她總是活力四射、熱情滿滿。他感覺阿玉就是忽然之間打開他沉悶生活之門的人。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真正快樂地笑過了,可阿玉在眼前,她的口氣溫柔中帶著爽朗,身材凹凸有致,就算來做鐘點工,也回回穿得大方得體。他的心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浮動起許多柔軟的情愫。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如果對生活失去熱情才是最可怕的。他看到阿玉,便能感受到這座城市迎面撲來的美好。
夏天的天氣,保持著炎熱的腔調(diào)。這天午后,天空漸漸沉下臉色,雷陣雨欲來的架勢。雨還未落,空氣中拼命堆攢著沉悶的氣氛。買菜的顧客匆匆而來,趕在大雨之前把菜買回家。阿玉在肉鋪里忙碌著,經(jīng)過的人哪怕只能看見她的上半身,也忍不住多望她幾眼。在逼仄、臟亂的小菜場,阿玉像是個異類,總是那么明亮地站在那兒。
一個男人徑直走到阿玉的柜臺前,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冰柜里品種齊全的豬肉上,而是用直愣愣的眼神把阿玉整個人包裹住了。阿玉抬眼望去,臉上露出明朗的笑容,宋哥,儂怎么來啦?稀客喲,最近難得看到儂上菜場。阿玉口中的宋哥笑笑,說前段時間去外地出差了,這幾天不見,儂越發(fā)漂亮了呀。阿玉咯咯地笑,揮了揮手,宋哥又取笑了。說完,問他要什么肉。男人隨口說要兩只豬手。阿玉挑了兩只,跟男人說道,這兩個是冰柜里最好的,就這兩個吧。男人笑著點頭示意她去稱分量。男人沒有急于付錢,又跟阿玉嘮了幾句嗑。阿玉說,宋哥,趕緊去買別的菜吧,眼看就要下大雨了。男人瞧了一眼外面更加暗沉的天氣,內(nèi)心不想走,又不想被雨淋,稍微猶豫了下,還是拎起裝著豬手的塑料袋去買別的菜了。
雨從天空中倒下之前,從不來菜場的程強北走進了菜場。他四下打量,這環(huán)境對他來說有點陌生。阿玉的鋪子就在門口處,何況她非常顯眼,程強北的視線落在阿玉身上的瞬間,驀地失神片刻。比起做鐘點工時穿的運動裝,身著連衣裙的阿玉顯得溫婉動人,濃濃的女人味從鋪子里直溢出來。程強北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緊走幾步。這時候,菜場里的顧客非常少了,阿玉剛好空下來,才挨到凳子準備休息一小會兒,見有顧客走過來,立即盈盈地站起來。再定睛一看,她脫口而出,程先生,你怎么來啦?阿玉一臉詫異,她從來沒在菜場上見過程強北。程強北臉部的表情略微僵硬了下,或者確切地說,他是想努力收斂起見到阿玉之后展露的過度笑容,因為用力過猛,反而讓笑肌僵住了幾秒。哦,我正好路過,順便買點菜回家。
阿玉也沒有多想,熱情地招呼程強北,問想買點什么肉。程強北吞吞吐吐,說他從來不買菜,也不知道應(yīng)該買點什么,要不斬兩根肋排吧。他用遲疑的眼神看向阿玉,非常需要來自阿玉的肯定。阿玉的笑容又出現(xiàn)了,頃刻又撥動了他的心弦。阿玉指著賣相極好的肋排說,算程先生你有口福呢,這肋排特別好。阿玉一把將肋排拎到案板上,拿起鋒利的斬骨刀用力斬下。要不要切成小段?程強北正愣神呢,聽了這句問話,連連點頭,切切切,要切的。
程強北不安地看看外面烏壓壓的天空。雨的前鋒已經(jīng)開始落下,聲勢浩大。程強北倒仿佛松了一口氣似的,看來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阿玉也把頭探出冰柜,瞧了一眼外面,心想,完了,沒帶傘,等下怎么回去?阿玉回過神,對程強北說,下雨了,要不進來,在我店里坐一會兒。程強北的眼睛里閃著光亮,整個人變得精神起來,似乎得到一種莫名的喜悅感。阿玉的鋪子里有一張?zhí)僦铺梢渭孀危郧疤K藍璞用得多些,后來這躺椅上就少有他的身影了。程強北意識到自己坐另一張方凳更合適。菜場外正下著肆無忌憚的雨,再沒有人走進來買肉,阿玉安安心心地坐在那張?zhí)梢紊希勘巢]有放下去,更準確的說法是一張靠椅。阿玉做鐘點工時,程強北不能一直和她說話,現(xiàn)在他們有了坐下來好好聊天的空閑。程強北甚至希望這雨下個不停。偌大的城市,在這一刻,只剩下阿玉和自己。時光從來沒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情緒是因為和不同的人相處。程強北坐在菜場簡陋的小肉鋪里,腦子里想到的詞居然是“歲月靜好”。
聊天的氣氛輕松而愉悅,但怎么能持續(xù)太久呢,很快就被先后出現(xiàn)的陸鵬和倪老板給破壞掉了。這兩個男人瞧見阿玉的鋪子里有個陌生男人,竟然還坐在她的店鋪里面,簡直是享受了VIP待遇——他倆往往都是隔著冰柜和阿玉聊天的。嫉妒心作祟,再說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去摻和一下。阿玉見怪不怪,這兩個男人有事沒事就往自己這兒跑,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又沒有出格的舉動,她不愿直接得罪人家。程強北有點尷尬,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夏天的雨,來得極快,去得也極快,天上陰沉的云朵早已散去,太陽又穿過云層熱烈地照向人間。菜場里逐漸又涌進一群人,陸鵬退回他的雜貨鋪去忙了,倪老板也退回他的海鮮攤?cè)プ錾饬?。程強北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他有些不舍地和阿玉說再見,阿玉簡單地跟程強北打完招呼,就繼續(xù)忙著接待顧客去了。
程強北開著車駛離這條林蔭密布的街道,重新駛進了熱烈的陽光里。能這么近地見到阿玉,一掃心里由生活本身帶來的憋屈,這種不可言喻的喜悅,讓他忘了假裝去買些菜來證明他此行的目的。幸好,阿玉忙得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五
雷陣雨來得快跑得也快,放晴之后,便沒再下雨。阿玉沒帶傘,也沒什么影響。等阿玉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蘇藍璞保持著習(xí)慣性的姿勢在電腦前打游戲。隔著窗玻璃,能清楚地看見陽臺上的衣服還沒收進來。她打開臥室通向陽臺的門,一腳下去全是水。老房子,剛才那場驟降的雨顯然太猛烈,半封閉的陽臺上全是積水,阿玉沒想到這一腳探出去,就把半個腳踝都淹沒了。掛在陽臺上的衣服正在濕漉漉地滴水,濺在積水里,漾出淺微的恍惚感覺。看來剛才那場雨對陽臺的攻擊很嚴重,而蘇藍璞沉迷于游戲,對此毫無察覺。
阿玉干脆不收衣服了,她把踩濕的那只腳收回屋內(nèi),找了塊干毛巾,一屁股坐在床尾,默默地將腳擦干。阿玉覺得她和這座城市在此刻割裂開來,就算她努力伸手去握緊向上生活的勇氣,蘇藍璞也會將她拽回生活的低谷。她的火氣直沖上腦門,堆積了很多天的火氣終于在此刻被點燃,砰的一聲,沖到空中炸裂,又似乎啥也抓不住。脫鞋的時候,她猛地解開鞋側(cè)的搭扣,啪地一甩。鞋掉在早已斑駁的舊地板上,無辜又滿懷恨意地躺在離阿玉遠遠的房門口。
蘇藍璞背脊一凜,意識到空氣中的不對勁。他趕緊扔下連擊不停的鼠標,討好似的坐到阿玉身旁,右手摟上阿玉的腰,想努力哄哄老婆,盡管他還處于懵懂轉(zhuǎn)向的狀態(tài),完全沒有抓住重點。
阿玉沉默不語,臉色陰沉,心里積攢了多時的委屈,這時突然噴涌而至。陽臺上,在悶熱的夏夜里微微飄動的濕衣服,是壓垮她情緒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字一句地說,蘇藍璞,你對現(xiàn)在的生活滿意嗎?蘇藍璞沒明白阿玉指的是什么,不敢回答。阿玉繼續(xù)說,如果再這樣,我覺得我們過不下去了。蘇藍璞頓時變了臉色,什么過不下去?他震驚地脫口而出,你外面有人了是吧?這下輪到阿玉驚訝且憤怒了,她一把抓住蘇藍璞的T恤領(lǐng)子,你什么意思?我外面有人?有誰???蘇藍璞心一橫,反正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干脆把窩在心里很久的憋屈全盤倒出來。他騰地站起來,指著阿玉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瞧瞧,家里幾乎都是你的衣服。我們什么家境?是新相好的給你買的吧!晚上還總說去打牌,是去打牌嗎?你說得出跟誰打牌,在哪里打的?說不定就是和新相好的去約會呢?;乩霞?,人家都偷偷地跟我說,你老婆怎么穿成這樣,一點都不像結(jié)過婚生了娃的女人。你瞧瞧你身上這衣服,顏色妖里妖氣的,哪像正經(jīng)女人穿的!
阿玉聽聞這些話,氣得直哆嗦。我又沒有刻意打扮,早上隨手拿了件小碎花的連衣裙,也是平常穿的,怎么就妖里妖氣了?家里都是我的衣服,難道沒有你的嗎?每個月我們差不多能賺六七千,但我不舍得花,要給兩個娃攢錢呀。我就挑最廉價的買,每個月都不超過兩百元的花費。我不就圖穿個清清爽爽,你居然這么說。兩個娃都會夸我穿得真好看,就是比別人家的媽媽好看??磥?,你不如你家娃的眼光。我是沒有去打牌,實話告訴你,我是去做鐘點工。我怕你心里有負擔,呵呵,阿玉說到這兒冷笑了幾聲??磥砦艺媸翘w貼太好心了,竟然讓你這么“高看”我。我要想去偷人,分分鐘的事。
阿玉氣得眼淚直流,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蘇藍璞有些理虧,忽然明白過來自己說了混蛋話。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很了解阿玉,她就是像她說的那樣的人,不會有半句假話。可他一時沒臺階下,腦子里還盤旋著今天碰到老鄉(xiāng)張明說的話——張明就是菜場門口開水果店的店主。蘇藍璞和以前一樣,早晨進完貨送到店里,出菜場的時候被張明喊住,硬是尬聊了好一會兒。張明神秘兮兮地讓蘇藍璞多來菜場走走,又說阿玉天天打扮得好出眾,不是表揚的口氣,而是暗示阿玉給他戴綠帽子了。張明住在隔壁小區(qū),說經(jīng)??匆姲⒂裢砩先ニ麄冃^(qū)。蘇藍璞替阿玉解釋,大概她去打牌的吧。張明不聽,他跟蘇藍璞說,每次見阿玉,她都換了衣服,和白天不同,行色匆匆的,像是怕被人看到。張明喜歡看偵探片,他分析阿玉的舉動不太正常。再說,張明心里總有點不舒服,阿玉見誰都特別熱情,憑什么跟自己就只剩下客套?我們還老鄉(xiāng)呢。蘇藍璞當時極力維護阿玉,心里卻忍不住嘀咕,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
生了兩個娃,都還那么小,只能放在老家讓老人帶。你以為我樂意啊,哪個媽媽不想自己帶孩子?孩子不在身邊,你又只知道打游戲,這座城市我覺得我們待不下去了。我天天這么拼,忙得不著天不著地,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么。我也想有個依靠,可是你能給嗎?你到底給了我什么?阿玉暫時止住了眼淚,帶著哭腔訴說著心中的委屈。
蘇藍璞知道自己不對,但他不知怎么順勢下坡,只好吞吞吐吐地跟老婆道歉。阿玉賭氣地往床上一躺,背對著蘇藍璞,一聲不吭。蘇藍璞木木地站了幾分鐘,這才想起來,還沒做晚飯。他連忙奔到廚房忙活開了。他看到阿玉從菜場捎回來的菜,有西紅柿,有雞毛菜,還有一小袋面,就煮了西紅柿面,煎了兩個雞蛋。剛出鍋的面條藏在紅彤彤的西紅柿汁里,在夏夜的餐桌上冒著熱氣。蘇藍璞不停地把面條撈起又放下,想讓面條快點涼下來,別燙嘴。這一份是給阿玉的,他把兩個雞蛋全放在這個碗里。阿玉卻沒什么胃口來回應(yīng)這份遲來的體貼。面條在時間的沉寂里用最緩慢的速度冷卻,最終在夜色里坨成一團,失去了該有的光澤和口感。
阿玉到底沒有爬起來吃這碗面,她的心情糟糕透了。蘇藍璞也沒了食欲,只挑了幾筷子面條便索然關(guān)了燈。他獨自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自己的表現(xiàn),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挺混蛋的。
六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阿玉照常出攤,照常等著蘇藍璞進貨回來。阿玉昨晚氣歸氣,失望歸失望,但她畢竟和蘇藍璞還有兩個娃,她可舍不得說散就散。要是真分開了,兩個娃就太苦了,她總想著再掙幾年鈔票,等兒子上小學(xué)四年級,女兒也該上小學(xué)一年級了,到時就回老家去自己帶孩子。如果到那時能在老家縣城買套房,當然是最好不過了。但如果不能,也沒關(guān)系,可以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子。她對未來還是有憧憬的,這也是她這幾年在城市里連軸轉(zhuǎn)拼命掙錢的動力。
日子按照往日的流程推動向前,但分明能感受到,一些生機勃勃的氣息正迎面而來。蘇藍璞進完貨之后,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急匆匆地回家。他待在肉鋪里忙前忙后,讓阿玉有點恍惚,最初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日子又回來了,這中間并沒有經(jīng)歷過孤軍奮戰(zhàn)的艱辛。那些困惑和沮喪,在蘇藍璞的努力回歸下,似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其他店鋪的人,瞧見蘇藍璞也在店里忙活,便跟他開玩笑,今兒怎么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蘇藍璞覺得不太好意思,訕訕地朝鄰家鋪子的店主們打招呼。以前大家也都熟悉的,可已經(jīng)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蘇藍璞都是把貨一送到就走,腳趾頭再也不戳進菜場半步,更不要說跟這些熟人拉家常。那些店家,平常就喜歡在普通平凡的日子里找找各種樂子,心眼不壞,取笑歸取笑,說過一遍也就算了,跟蘇藍璞又熱絡(luò)起來。
陸鵬坐在米袋后頭,酸酸地盯著蘇藍璞夫妻倆在店里一起忙碌。店鋪那么小,兩個人剛剛好。他們倆一站在里頭,仿佛不再有別人的容身之地了。陸鵬心里不知道泛出什么滋味,可這會兒,他忽然和之前的想法不太一樣了,要是自己老婆也出來陪著一起看店鋪,應(yīng)該也會有家的感覺。
賣海鮮的倪老板,早就看見蘇藍璞了,他像鬧情緒似的,沒有靠近肉鋪半步。
阿玉的內(nèi)心歡喜極了,蘇藍璞的陪伴,釋懷了她早先的失望。店鋪前,新老顧客陸續(xù)光顧。天天來買菜的主婦們,多半還會對蘇藍璞說,你老婆好辛苦的,你確實要多來店里幫襯幫襯,這么好的老婆去哪兒找啊!
阿玉穿了件淡紫色的短袖連衣裙,長發(fā)盤起,整個人看起來健康、清爽、溫柔。蘇藍璞瞧著老婆溫婉的樣子,心里其實是更敬重幾分的。趁著沒顧客的空隙,他湊到阿玉身邊,聞著老婆身上熟悉的茉莉香味,說,老婆,下午我?guī)闳ス浣?。阿玉嗔怪地望了蘇藍璞一眼,怎么突然想帶我去逛街?蘇藍璞撓撓腦袋,有點難為情地說,好久沒陪你了,我知道我錯了。阿玉嘴角微微一揚,這回不怕老婆花錢厲害了?蘇藍璞臉一紅,老婆,我真的知道錯了。阿玉見好就收,總不能抓著錯處咄咄逼人,凡事不能過,點到為止就足夠了。世間多少事,只要有一個人先退一步,就能兩全其美。
喲,小夫妻倆真甜啊。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在他們面前響起,阿玉抬頭一瞧,李姨,儂來了呀,儂想買什么?李姨撲哧一笑,阿拉本來想買點肉糜,現(xiàn)在瞧你們這么親熱,想買點蜜糖,還有得賣嗎?阿玉和蘇藍璞被李姨逗樂了,趕緊忙活著去給李姨切肉。夫妻倆搭檔著洗肉、用絞肉機絞肉糜、裝袋,店鋪里的畫面溫馨得讓人羨慕。
日子慢慢向前滾動,蘇藍璞除了中午吃過飯后補個覺之外,其余的時間都待在店鋪里。阿玉和蘇藍璞說,玩游戲,我也不反對,這算你的愛好,偶爾玩玩也算是解壓的好方法,只要不像以前那樣癡迷就行。蘇藍璞倒是一下子就斷了對游戲的念想,他享受著和阿玉一起擔負生活責任的過程。阿玉覺得這座城市對自己又友好起來,蘇藍璞也是值得依靠的,肉鋪生意越做越好,夫妻倆和這座城市的融合度變高了。照現(xiàn)在這樣的掙錢法,可以在菜場附近換租一套更大的房子。阿玉考慮把兩個娃接過來上學(xué),菜場附近有個農(nóng)民工小學(xué),她打聽過了,自己的娃可以去那里念小學(xué),以后也可以念初中,這樣一家人就能待在一起了。
從不進菜場的程強北,隔三差五地會來菜場。時間一久,似乎他就是經(jīng)常來菜場的一個普通顧客。他老婆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這么頻繁地來菜場,因為他們在家里遇到的機會也不多。
陸鵬依然不咸不淡地經(jīng)營著雜貨鋪,偶爾隔著米袋,盯著對面那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女人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出時光美好的質(zhì)感。他尋思著什么時候也把自己的老婆從老家?guī)С鰜恚瓢⒂裥腋5臉幼樱蚱迋z一起經(jīng)營店鋪大概是有著很吸引人的樂趣。
這天,破舊的菜場門口貼了告示,說要一周后對整個菜場進行翻新改造,請各位攤主做好準備,暫時在室外擺攤一兩個月。菜場里一片嘩然。不過想想,風吹日曬一陣后,將會在潔凈整齊的環(huán)境里擺攤,多少是讓人向往的事情。很多時候,想抵達理想的境界,必定得經(jīng)歷一番磨礪才行。
阿玉站在告示前看了許久,心里盤算著,翻新改造后的菜場檔次提高了,八成能吸引更多的人來買肉,這是這座城市對她這樣的小人物的特別照顧吧。阿玉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天空瓦藍一片,深邃而深情。
打亂秩序后的臨時攤位,不知道誰跟誰會成為鄰攤,也著實猜不透,即將到來的生活究竟是什么顏色的。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