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冰刀

1

我回家時，妻子趙小玫還沒有走，正潦草地用笤帚掃著地上的瓜子皮兒。

陽光里的微塵四處逃竄。

早上出去看了一份活兒，室內(nèi)裝修，八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貼墻、地磚。量完尺寸已將近十點鐘，我并不餓，便拿出筆與本子坐在沙發(fā)上計算沙子、水泥、瓷磚等材料的用量，以便及時反饋給新雇主。茶幾上有一盒煙，我拿起來又放下。妻子最討厭煙，我在她面前盡量克制著煙癮。

頭天下午干活時右手食指被無齒鋸碰傷了，口子不大，我就簡單地用布條纏上?；丶覔Q藥時，疼得直吸氣。趙小玫看見了，也沒有問。她就是這樣一個沉默的人。其實也是，干我們這行的，只要不是摔斷胳膊弄斷腿，磕磕碰碰的小傷是常受的。

我包著紗布的食指翹著，指向半空，字寫得有點歪斜。

趙小玫從我后面擠過來去取搭在沙發(fā)背上的外套。我往前挪了挪，還是感覺到她的乳房蹭在我的背上，那么柔軟，像裝滿了水的氣球。她起身時使勁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說：“死人吶，一動不動的！”語氣很硬。

她像平時一樣，要出門去打麻將了。走到門口，她邊穿鞋邊用微信語音說：“馬上到，馬上到！給我泡一杯菊花，最近輸上火了。”她挽著衣袖，裸露出的一截小臂白皙而明亮，加上還留在背上的那種柔軟的感覺，喚醒我身體深處的那絲蟄伏的欲望。臨出門前，她對著門口的小鏡子又仔細(xì)理了理頭發(fā)，臉轉(zhuǎn)著，左右照一下。

“飯菜我放在蒸鍋里了，你一會兒熱一下就行?！遍T關(guān)上之前，又飄來她的聲音。

此時，趙小玫的聲音是活潑的，充滿著水分和溫度。剛才鏡子里的她眉眼舒展，眼睛里有光，這和她平時的樣子像兩個人。面對我們爺兒倆，面對這個家里的鍋碗瓢盆，面對鄰居、親朋，她都是一臉淡然。甚至她從我的床上起身，臉色潮紅地穿上衣服，她的眼角眉梢都沒有漣漪，跟她剛鉆進被子里的表情一樣。關(guān)了燈，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沒有聲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靜靜地躺在那里。她像暗夜里的一潭深水，只為淬掉我身上積攢多日的大火。其實她來到我床上的每個晚上，事畢，我都是希望她能留下來的，蜷在我身邊撒個嬌，或者抱一抱我。她穿上衣服離開時，我總是感覺特別的孤獨，根本沒有心滿意足，反而伴著厚重的失落。但是，這時她總是開了燈，慢慢地穿上衣服，起身走出去。她原來和女兒住在一個房間，女兒去外地上學(xué)后，她依然住在那。她說兩個人分開睡挺好，她覺少，我打呼嚕，這樣互不影響。

我的欲望在回憶的碎片里又退回到原處，深處，一動不動了。

外面下起雪來。我算完材料后，給新雇主打了電話讓他們?nèi)淞?。因是冬天，材料購買并不像別的季節(jié)那樣順暢，需要十天八天的時間才能完成。滯是北方冬天的特點，仿佛寒冷凍住了一切。

我餓了，掀開鍋蓋，看到那一碗混濁的白菜湯，瞬間不想吃了。拿起一個饅頭咬了幾口，咽進去，把胃里的虛空填實了。

下午有一點收尾的活兒，是以前雇主訂制的衛(wèi)生間過門石，原來沒有貨，一直耽擱著。早上我去量尺寸的時候，雇主電話打過來說過門石到了，我答應(yīng)下午去給安裝?；顑焊傻煤芸?，雇主算完了尾款，添了十八元湊整，還給我塞了兩盒煙。這樣的雇主讓我感覺很溫暖，不是錢的事，也不是煙的事，是感受到了尊重。

時間還早，我準(zhǔn)備看一下馬上入戶的這家雇主的情況。這家雇主是一個女人，姓于。相對而言，我并不喜歡跟女雇主打交道。因為女人有個通病——話多，只要有她們在，就總會問東問西，挑來挑去。還好，裝修的事一般出面的都是男人。這些年，我遇到的女雇主有七八個，只有一個話少、敞亮的人，那次我?guī)退闪撕眯┬』顑憾紱]收錢。

跟我談價的于姓女人，三十五六的樣子，樣貌姣好，臉白白嫩嫩的，但眼神卻透著狡黠。本來市場價一平方米多少錢是固定的，但是這個女人特別能講價格，非要低于市場價兩元。因為冬天是淡季，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yīng)了，畢竟交完取暖費、物業(yè)費后，我的手頭開始緊了。我不想把這份活兒談砸了，但心里很不痛快。這時一個以前的雇主打來電話，問水泥的標(biāo)號和乳膠漆的品牌，還問我最近有沒有時間，他家親戚要裝修，說只信任我，要等著我。我耐心答復(fù)對方。電話放下，我看到姓于的女人一直看著我，然后說：“喲，宋師傅真忙！那也不能貪多，得把我家的活兒干好了才行啊，畢竟誰一輩子也裝不了兩次房子?！蔽艺f：“放心，我的口碑怎樣，你可以去問我的老雇主！”我是笑著說的，心里卻很不喜歡她的語氣與神態(tài)。

這個姓于的女人一直強調(diào)要我盡快開工，我說沒問題，手里的這份活兒我往前趕，明天不開后天一定開。其實我忙了一個多月了，真想歇兩天。

我坐在姓于的這家門前的臺階上，心里猶豫不決，是休息一天，還是明天就開工。這時，手機響個不停，滑友群里信息不斷跳出來，都在說三天后比賽的事。我回了兩句，做了個決定：我要休一天，后天再開工。

晚飯時間已過了，屋里沒人，鍋里依舊是兩個饅頭，還有那碗白菜湯，只是桌上多了一碗蛋炒飯，看來趙小玫已經(jīng)吃完走了。她現(xiàn)在的麻將是白天十六圈，晚上八圈，很有規(guī)律。一天只吃了一個饅頭的我竟然不餓，是不是胃出了毛??？但這疑慮只是一閃而過，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我把年前新買的冰刀鞋拿出來。這刀有點卡腳，每個人的腳型不一樣，十個人的冰刀鞋有八個是卡的，都需要收拾和磨合。我先用白酒把磨腳的那處泡軟了，再用木制腳模把鞋子塞實。我滿意地端詳著手里的冰刀鞋，玫瑰紅色，外側(cè)有一朵藤蔓樣的白紋飾，下面的刀身錚亮，是高速鋼的。這鞋真漂亮，價格也不菲，一千二百元，花了我五六天的血汗錢。這也是我這半輩子買得最貴的一雙鞋。愛好這種情愫讓人充滿喜悅，甚至充滿了狂熱般情不自禁，一雙鞋也能端詳把玩半天。手里的這雙鞋讓我瞬間忘記了這幾天的勞累。

五年前我愛上了滑冰，我喜歡那種在冰上飛翔的感覺，那種輕盈與速度，那種身體、臉頰與風(fēng)直接接觸的凜冽與質(zhì)感，讓人為之一振，就像掀起沉悶的蓋子。對！就是這種感覺。這與我單調(diào)和繁重的裝修活計是那樣不同，一個我在塵埃與泥水里摸爬滾打討生活，幾乎被淹沒，被吞噬，變成板結(jié)的水泥塊，變成土；而冰刀卻能帶我飛翔在晶瑩剔透的冰面上，沒有半點羈絆。我穿著嶄新的滑冰服，不沾一絲塵土，那是另一個全新的我，兩個我隔著萬水千山遙遙相望。常常到了夜晚，躺在床上，在等著趙小玫的焦躁里，或者不等趙小玫的平靜中，我常思考著哪個才是真實的我？是任勞任怨，泥塵里滾爬的認(rèn)命的那個人，還是內(nèi)心渴望著被關(guān)注，被愛，在冰上自由飛翔的人？當(dāng)我參加市冰刀大賽獲得二等獎時，接過獎杯那一刻，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個嘶啞的聲音還喊：“你是最棒的！”我竟然一陣眩暈，感覺像在夢境中一樣。

這時電話響起來，我嚇了一跳，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卻傳來母親的聲音。

母親在那頭聲音急促地說：“老大，你快來吧，金生喝藥啦！”

2

我的弟弟叫金生，此時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眼睛半睜，嘴里哼哼著，似乎醉了。他已經(jīng)洗過胃，醫(yī)生護士看沒什么危險了，掛上點滴，囑咐我們自己盯著，就走了。

金生算是殘疾人。聽我媽說他兩歲時感冒高燒，治療不及時，導(dǎo)致左手一直僵硬，向后蜷縮著。他的手指能動，開合幅度不大，卻不影響他干農(nóng)活。依靠腕力和上下臂配合，加上有限幅度的握力，多數(shù)活他都能拿得起來，但有些事情卻不行，例如用左手端著飯碗，送到嘴邊。因為僵縮著，他的左手冷硬無比，缺少溫度與質(zhì)感。他不能用左手去握住女人的手。

金生這次喝藥是因為一個女人。和上次喝藥不同，上次喝藥時是他二十三歲時相親未成，是因為沒有女人。他想死這件事都與女人有關(guān)。

母親還在抹著眼淚，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紅了，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老兒子。一會兒摸摸他的臉頰，撫撫額頭，一會兒又給他掖掖被角。

金生喉嚨里咕嚕著什么，一串串含混的話語伴著一股難聞的氣息滾動出來。母親附上耳朵問：“你說啥，老兒子？”可金生依然說著含混不清的話，就像是彌留之際的囈語。彌留！這個想法在我腦袋里跳出來，我嚇了一跳，自己怎能有這個想法？剛才醫(yī)生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說了，沒什么大礙，觀察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可是我還是想到了彌留這樣的詞。弟弟是母親的命根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誰能動得了？要是弟弟死了，母親也不能活了。我呼出一口冷氣，咳嗽了一聲，以此來驅(qū)散內(nèi)心這些不良的念頭。

今年大年初一，早上我炒菜，油濺出來，把右手手背燙了一個雞蛋大的水泡。我當(dāng)時心里很沮喪，心想這一年不能順溜，果然，初七金生就來事了。那天剛起來，母親就打電話來，不說什么事，只是喊我去。到母親家里我才知道，弟弟定的媳婦曲秀平在商量結(jié)婚事情的時候又加了兩萬元彩禮錢。

金生的戀愛史因為他身體的缺陷特別曲折，去年八月十五，經(jīng)人介紹，終于有一個離異帶著女兒的女人同意和他相處。我和母親都特別高興，弟弟更是喜悅得不得了，從開始見那女人那天起，眼里就是有光的，走路都帶著風(fēng)。這么多年，我從沒有看過金生這個狀態(tài)。曲秀平要了八萬塊彩禮，母親把全部的積蓄六萬塊都拿出來，擺在我跟前，眼睛看著我。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就回家跟趙小玫商量，她也算通情達理，把余下的兩萬給拿了，還說了一句：“啥時有啥時還吧?！蔽抑磊w小玫說這話的意思：這兩萬是可以不還的。

收了彩禮的一半后，曲秀平承諾，出了正月就領(lǐng)證結(jié)婚。之后，曲秀平就時不時地和金生住幾宿，休息日再回家陪陪孩子。金生有時也去曲秀平的出租屋里住。肉已經(jīng)在鍋里，大家都安心了。

母親讓我把那另一半彩禮錢存在一張卡里，卡被她精心保管起來，只等著過幾個月結(jié)婚時給老兒媳婦。

誰也沒想到曲秀平坐地起價，過了今年正月，她依然沒有跟金生領(lǐng)證結(jié)婚。她隱誨的理由是金生的手，明面上只說要再加兩萬給孩子租房上學(xué)用，如果沒有這兩萬就只能去住集體宿舍打工給孩子掙去。

我到時，母親正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抹淚，看來是哭了好久，眼睛都腫了起來。

別說兩萬，一千元錢對于母親來說都是天文數(shù)字，家里實在是沒什么錢了。母親過年只買了二斤肉，這是我臘月二十八回家送年貨時才知道的。

母親那次叫我去，不是要我拿錢的，她輕輕觸摸著我燙傷還未痊愈的手，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你也不容易，有老婆有孩子，我不能讓我大兒子為了老兒子鬧得家庭不和睦，手心手背都是肉呀！”那天，母親讓我跟著她出面做擔(dān)保，從我兩個舅舅和一個叔叔那里借錢。她說：“我畢竟老了，金生又那樣，只好讓你挑頭了，錢我來還?！蹦谴挝覀兡飪簜z跑了一天，從三個地方借到了一萬九千元。二舅的錢沒在手里，讓我過三天來取。那時我就想，如果真差這一千，我就把那雙新買的沒上腳的冰刀鞋賣了，滑友群里有好幾個人相中了我的鞋。還好三天后，二舅答應(yīng)借的四千塊變成了五千，彩禮錢終于湊足了。這次母親沒有存，錢直接給了金生。之后，曲秀平把行李都搬到了金生屋里。

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現(xiàn)在就差一個結(jié)婚證和幾桌酒席的事了。母親的心寬慰下來，她跟我叨咕：“金生身為男人，也算沒白活，知道了女人的滋味。現(xiàn)在就差個娃了，等過個一年半載的，再生個娃，我就是馬上去找你爹也能閉上眼了?！?/p>

3

這瓶藥掛完不久后，來了一個護士又給換了藥，調(diào)試好后，哈欠連天地走了。

十多分鐘后，金生終于安穩(wěn)下來，不再躁動，呼吸也平順了。母親疲憊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跟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了這件事的始末。

第一個問題是戶口本。

自曲秀平搬過來后，母親很滿意，金生更是歡喜得很。曲秀平這次和上次表現(xiàn)完全不同，她很舍得給金生買衣服，買好吃的，還添置了新衣柜，把兩個人的衣服無論新舊都掛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過日子的好手。金生曾跟我說：“哥，娶到曲秀平我特別知足！”但我還是有一絲擔(dān)憂的，畢竟曲秀平不是白紙，她跟金生的境遇不同。我曾在他們同居兩個月后催促他們?nèi)サ怯?，但?jù)金生和母親說曲秀平的戶口本一直在外地沒有郵回來，登記的事就擱下了。

我曾質(zhì)疑過戶口本的事，說可能是她在打馬虎眼。母親和金生都說不是曲秀平的事，真是有原因的。直到有一次我去母親家送東西，那時杏花開得正盛，曲秀平就在樹下跟別人打電話，開著免提。她背對著我，聲音很大，也很生氣地說：“……我為這事都給你打過兩次電話了，怎么我求你辦這一點小事就辦不了呢？”對方是一個男聲，說：“姐，我本來想辦完了事去給你郵的，可包丟了，別說你的戶口本，連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都丟了……”“那怎么辦，這么遠(yuǎn)，你難道還要折騰我回去辦嗎？”“不用，不用。姐，我找人，一定給你辦下來……”曲秀平一側(cè)頭看見我，聲音小下來。我看到風(fēng)一吹，杏花落了她一頭，還挺有詩意，心想，看來我真是多慮了。從那以后我沒再問戶口本的事。

剛?cè)攵蟮囊惶?，金生特意跑來告訴我曲秀平的戶口本郵過來了。我跟金生說：“那挺好，你們趕快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一個破戶口本拖了這么久，別以后再遇到絆腳的事?！苯鹕饝?yīng)著回家了。

其實近一年的時間里，我都活得小心翼翼，干活、辦事或者做決策時都在心底告誡自己要穩(wěn)，要提住那口氣。

戶口本有了，我和母親計劃著下一步先讓他們登記領(lǐng)證，再給他們辦一個婚禮。我和趙小玫也商量著再拿一點錢湊給母親。我跟她說二十四拜都拜了，這是最后一哆嗦了。趙小玫當(dāng)天沒有說話，第二天早上答應(yīng)說行。

兩天前，金生跟母親要自己戶口本。母親邊從柜子里往出拿邊問：“你們倆要登記了？”

金生就答：“嗯，昨天說起這事，曲秀平同意了。她還說婚事要從簡辦，省下的錢買點什么不好呢。媽，我算了，能省下七八千塊呢！”

“你倆想置辦點啥？”母親又問。

“我倆計劃好了，除了新衣服外，給曲秀平買條金項鏈，再給孩子買個新手機，孩子住學(xué)校得有這東西。她還說給我買件名牌的羽絨服，我說不要什么牌子的，暖和就行?！?/p>

母親抹了一下眼睛，對我說：“我當(dāng)時聽說買的這幾樣?xùn)|西心里就嘆，金生好憨啊。但后來想都是一家人了，人家對咱金生不錯，性格也算溫順，也挺孝順我的，不能這樣想人。誰也沒料到這事真成這樣了！”母親滿臉的懊惱。

病房外傳來嘈雜聲，又收進來一個病人。有人在哭，看來很嚴(yán)重。

母親繼續(xù)敘述著：“戶口本取回后不久，曲秀平就過來和我說房子的事。我明白她的意思，怕將來有一天我沒了以后，你來跟金生爭這老房子。我當(dāng)時就跟她說：‘你放心，你大哥早就說這房子將來給金生。我大兒子是一個懂事孝順的好孩子，從小到大都是他最護著金生。’”

金生和母親現(xiàn)在住的四間大瓦房是我翻蓋的，房子?xùn)|西各兩間，各開各的房門，雖在一個院子里卻互不打擾。以前，我和趙小玫還有女兒住在西屋，東屋留給母親和弟弟住。父親在我十九歲那年就去世了，母親一個人拉扯我們兩個，弟弟的手殘疾，作為家里的老大，我有責(zé)任承擔(dān)家里的重?fù)?dān)，所以后來我從老房子里搬出來，母親給我錢，我并沒有收。為此趙小玫也不太高興，畢竟我們投資了兩萬在那個院子里。但她有一樣挺好，就是豁達式的沉默。比如這件事，我決定這樣，她有不同意見，提出來，我給她講理由，她說：“哦，那算了，你看著辦吧！”從此她對這件事就不再提起。有時我慶幸妻子的性格真是不錯，見過好多女人，因為一件小事不合心意，或者為了很少的錢，就吵得要死要活的。有時我也疑慮，是不是她把所有的事都裝在心里，在那里醞釀著什么？可這些年也并沒有什么事發(fā)生。

“……本來都是朝好的方向跑，咋成了這樣呢？老天爺呀！”母親拍了兩下大腿，又開始了哭泣。

我在母親不斷嘆息，流淚，咒罵中還原了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前天早上五點多，母親聽到西屋里吵架，她就貼著門聽，原來兩個人因為哪天去登記在吵架。曲秀平說今天是單日子，不能登記，不吉利，她要找個好日子，再說頭發(fā)都沒收拾。金生就說他特意找五奶掐算的，今天日子好。曲秀平生氣地喊：“你說好就好啊，她說好就好啊，我還說明天好呢！”母親就推門進屋勸：“別吵了，這些天都等了，不差這一天！今天單日子，不好。聽曲秀平的，明天去，明天雙日子！”母親做好早飯后，喊他倆，兩個人都沒來吃。上午八點多，鄰居五嬸家大棚要起辣椒秧，讓金生去幫忙。金生走后不久，曲秀平就穿戴好，騎著電動車出了大門。出門前還跟母親特意打招呼說去鎮(zhèn)上燙頭發(fā)，得過中午才能回來。

中午，金生在鄰居家吃完飯回來，帶著酒氣問曲秀平去哪里了，母親告訴他說去收拾頭發(fā)了。金生還笑說女人真是麻煩，登個記還要收拾頭發(fā)。母親說：“女人嘛，愛美是骨頭里帶的?！?/p>

可到了下午兩點，曲秀平還沒回來。金生著急了，打電話，沒人接。母親也說，別路上出什么事，讓金生去迎一迎。金生就騎上摩托車去鎮(zhèn)子里，他找遍了鎮(zhèn)子里所有的理發(fā)店，都沒有見到曲秀平的身影。后來他又從東頭到西頭把超市、小吃部、修理部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影子都沒有。金生回到家時已經(jīng)黑天了，娘兒倆誰也沒吃飯。金生反復(fù)地打電話，把手機放在左手上，右手按鍵，兩只手哆嗦得總是按不準(zhǔn)號碼。母親勸他沒事，也許曲秀平去學(xué)?？春⒆尤チ?。金生也安靜下來，說明天去縣城的寄宿學(xué)校找找去。

母親淚汪汪地看著我，說：“我怕影響你干活，也尋思她或許真是看孩子去了，就沒告訴你。你為金生的事從小操心到大，都是我的孩子，我心里真難受?！甭犇赣H這么說，我鼻子酸了一下。

母親繼續(xù)敘述：“昨天凌晨，天還沒亮，我聽金生在西屋里啊啊地號了兩聲，我慌忙過去，看見他把柜子的東西都揚在了地上，手里拿著我倆的戶口本。他看見我就哭了，說：‘媽呀！完了，現(xiàn)金和銀行卡都沒有了，她的身份證和戶口本也找不到了！昨天我看她放在一起的，就跟我的戶口本放在一起！’他手里抖著我們倆的戶口本，反復(fù)地說著，像鬼附身了一樣。昨天這孩子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一天，真希望他能把曲秀平帶回家來，可下午他依然是一個人回來的，手里拎著點熟食，樣子可像我那老頭子了。我沒別的辦法，想著喊你來也是找不到，就想著再等等吧，萬一她自己回來呢。我給金生寬心，說：‘還好，咱們還有四萬在手里，沒全給她。’”

再后來母親敘述就顯得很干巴，有氣無力的，似乎是說累了：“金生回來就喝酒，吃肉，他還吃了兩碗飯，跟我說他累了，讓我回屋，我就回了。今天早上我喊他吃飯，左喊不來，右喊不來，我就去他屋找他。他躺在那，穿著新衣服，頭歪向一側(cè)，嘴邊一攤白沫子?？蓢?biāo)牢伊?！可嚇?biāo)牢伊耍　?/p>

一陣風(fēng)吹來，飄來一股難聞的氣息，墻角的盆子里一些洗胃的殘液還沒有倒，藥味摻著酒味。我屏著呼吸把這些東西倒進衛(wèi)生間。由于地滑，我趔趄了一下，盆里的東西濺到手上一點。我反復(fù)洗手，甚至用濕紙巾反復(fù)擦洗身上兩塊可疑的污漬，可不知為什么我總能聞到那些嘔吐物難聞的氣息，在封閉的屋子里有，在走廊上有，甚至我走到外面吹過了風(fēng)，那氣味似乎依然在?？磥碛袝r氣味并不存在，而是我的記憶在作怪。我想起了曲秀平在盛開的杏花樹下給人打電話，開著免提，可能她只是在表演，一切都有跡可尋，只是我們沒注意罷了。

4

整個大半天，我都在和母親討論曲秀平卷走錢的事。母親咬著牙說：“我老兒子差點因為這個女人丟了性命！那些都是我的血汗錢啊，就是死也要找到這個女人，把錢要回來。”母親眼里傾瀉出憤恨與絕望的目光是我不曾見過的。

母親說找，只是態(tài)度，真正執(zhí)行者是我。我開始聯(lián)系親戚、鄰居，向熟人打聽，托朋友。這個時候就不能怕丟人了，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在背后笑話我們這家人的愚蠢，可我沒辦法，想找到人拿回錢就不能怕丟人。我還打電話咨詢一個做律師的滑友趙一嘴，趙一嘴說：“你可以要回這些錢的，她這種行為屬于詐騙，但是首要的問題是你要找到這個人，確認(rèn)她的身份?！蔽曳畔码娫拞柫四赣H曲秀平的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她說曲秀平是她的一個遠(yuǎn)房表姐給介紹的，當(dāng)時因為有人愿意跟金生好，自己樂昏頭了，很多細(xì)節(jié)不太清楚。

其實滑冰這幾年讓我收獲的不僅僅是在冰上運動的快樂，還讓我認(rèn)識了許多人，做生意的老板、醫(yī)生、律師等等。我這個天天與塵土和水泥瓷磚打交道的人，若在平常，是不可能認(rèn)識他們這樣的人的，就是認(rèn)識了，也說不上兩句話。但就因為滑冰，我可以跟他們平起平坐，一起討論一些事。因為我的技術(shù)與速度都很好，他們特別佩服和尊重我，把我當(dāng)成了朋友。這讓我感覺即使整日站在泥水里，站在滿地的建筑垃圾中，我也閃著屬于自己的微弱光芒。

金生完全清醒時已是中午，他醒后精神狀態(tài)很好，他說有點兒頭暈、惡心。他臉上并沒有痛苦的影子。我和母親誰也不提曲秀平，怕他再受刺激。他也不提，他嚷著說餓了，肚子餓得難受。我趕緊去外面小吃部給他買了幾張餡餅和一碗豆腐腦。金生吃完，說：“五嬸太摳了，干半天活兒，不給飯吃，光給酒喝。瞧，喝成這樣，進醫(yī)院了吧！”這樣說著，他抬頭看了看病房的四周。母親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我。我就試探著問：“金生，曲秀平干啥去了，咋沒來？”金生抬起頭，臉上竟然有一絲羞澀地笑，他說：“去鎮(zhèn)里燙頭發(fā)去了，才走的，明天我們倆準(zhǔn)備去領(lǐng)證?！?/p>

金生魔怔了？

母親一下子哭起來。我把母親拉到病房外面，說：“你別急，我們再觀察一下，也許他就是一時氣急迷了心竅呢？”

到了夜里，母親問金生：“曲秀平怎么還不回來？”金生說：“她才走，燙頭發(fā)哪里那么快！上次我陪她去焗頭發(fā)還要兩個小時呢！”我看見他漆黑的眼睛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那天晚上我跟金生聊了很久，以前的事他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摸著那只殘手說：“我這只手讓媽和你操了不少心，媽還老說她沒養(yǎng)好我，讓我成了這樣。其實我一點都不怪她，哪個當(dāng)媽的愿意讓兒子這樣？等以后結(jié)婚就好了，她的心病就放下了，我和曲秀平好好過日子，孝順?biāo)?。?/p>

金生的魔怔似乎是局部的。

我想這樣也挺好，省得全記起來，他又去尋死。

夜里十點多，我回到了家，臥室里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白天，我只在醫(yī)院里給趙小玫打個電話說了金生喝藥的事，后來，她一直沒有再問。她從來就是這樣，不糾纏，也不好奇，無論多大的事，心都平靜得如千年老潭的水：深，且看不到漣漪。有時，我甚至希望她跟我計較一些，作一點，說明她往心里去了，她在乎了。

我坐在沙發(fā)上歇了一會兒，感覺有點餓，就去廚房和冰箱里找吃的。我發(fā)現(xiàn)鍋里蒸屜上放著的還是早上的那些飯菜，就折了回來。

躺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的沒有困意，一些往事就往腦子里涌。我三十四歲從鄉(xiāng)下搬到縣城來的時候，心氣兒特別高，想在城里買房子，過一過城里人的日子。當(dāng)時，女兒上學(xué)要錢，租房要錢，吃飯要錢，我掙得不多，只夠吃夠用，沒有余錢。即使這樣我也沒讓趙小玫去打工，我知道在外面太累了，不只是身體上的勞碌，更重要的是心理所受的沖擊與委屈。一個人在底層的泥潭里滾久了，快樂就會變得稀少了。還有，男人嘛，養(yǎng)老婆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趙小玫沒事逛逛菜市場，去湖邊公園溜達一圈，打打麻將，能給我應(yīng)時應(yīng)晌地做飯，日子就算過得去。

其實我的理想是讓趙小玫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在我當(dāng)時的認(rèn)知里，人能干凈、體面、安閑地走在街上，不為五斗米終日勞作，就算很高級了。

那時我三十多歲，正是人生的好時候，身上有使不完的力量，手藝精，干活還利落。也因此砌樓時隊長讓我把大角子，我砌得又快又直，中間的兩人得使勁攆才行。晚上回家腰酸腿疼，吃飯都打瞌睡，但是我也堅持把自己洗干凈了才睡。我喜歡這份工作的收入，卻不喜歡那種工作環(huán)境，那些水泥、白灰、磚末、塵土，有時幾乎把人淹沒了。如果再趕上雨天，踩在那些殘土、灰塵上，似乎這些泥漿迅速裹在了身上，感覺自己每行走一步心里都起包，出刺。在灰土里打了一天的滾兒，整個人都要變成土了。我喜歡潔凈，喜歡井然有序，可工地的環(huán)境就是那樣，亂七八糟，到處是泥與土，灰塵與垃圾，每個在那干活的人，都是灰頭土臉的。晚上再不弄干凈自己，就感覺睡在灰土里，塵埃里，廢墟上。但是我知道，沒辦法，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命。還好，幾年后，我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買了屬于自己的樓房，晚上回到家里，沖個澡，吃著可口的熱乎飯菜，日子也算愜意。

趙小玫是在我們進城幾年后開始玩麻將的。原來只是白天玩一場，早早就回來，弄一些可口的飯菜，兩年前，女兒去外地后，她便開始每天打兩場了。

因為這兩天我沒休息好，早上起來心里特別不舒服。自女兒上高職以后，家里特別安靜，伙食漸漸潦草。趙小玫依舊把那碗白菜熱了拿上桌子，擺在我面前。而她這階段減肥，只吃幾口黃瓜條。在眾人眼里我是一個老實人，言語不多，內(nèi)心平穩(wěn)，總是一副不急不躁的好脾氣，但那一刻，我甚至有股沖動，想把那碗菜摔了，把桌子掀了，把碗砸碎。我忍著，扒拉幾口飯，吃了幾根咸菜條就下桌了。我的憤怒剛抬頭，又被自己按住了。

5

新入戶的這家姓于的女人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什么都不太懂，又什么都跟著摻和，一上午吵得我耳朵疼。加上早飯沒吃飽，不到中午我就感覺有點虛脫，干不動了。年紀(jì)不饒人，四十多歲的男人，體力和精力跟年輕時真的沒法比。我早早收拾工具，女人臉上現(xiàn)出不悅，說：“這么早就收工？”我說：“大妹子，咱們也不結(jié)日工資，你怕啥？我肯定給你把活兒干好?！彼f：“我們著急住啊，你這耽誤一天，我以后的工期就往后延一天。”我說：“今天胃疼，干不動了?！彼荒樀牟桓吲d，低聲嘀咕出一串我沒聽清的話。我沒理她，直接起身走了。

我要去赴約，昨晚與滑友趙一嘴約了今天中午見面，我要再詳細(xì)咨詢一下曲秀平的事。

找曲秀平成了一件難事。因為這家裝修已經(jīng)開始了，不能停下來，我通常只能用電話聯(lián)系找人的事。可電話有些事是說不明白的，比如我打電話找介紹人，中途掉線，第二次打?qū)Ψ骄筒唤恿?，不知什么原因。再比如我想報案，卻走不開，總不能給派出所打個電話，就讓警察幫著我找人吧。

我只能加班加點干活兒，把這活干完了再做打算。好在這是個新樓盤，在郊區(qū)，附近沒有住戶，晚上可以干到十點，沒人舉報?？蛇@樣干了兩天，這個姓于的女人又不干了，她說：“你這加班加點地干，質(zhì)量能保證得了嗎？白天的光線和晚上的不一樣，這個磚的縫隙大小不統(tǒng)一怎么辦？別人家三千元的工錢得十多天干完，你五天就要完事，你這錢掙得也太容易了吧！”

為了讓她心理平衡一點，將來更痛快地要來工錢，也為了金生的事有一個結(jié)果，我摸準(zhǔn)了她的規(guī)律。上午和下午在她來的時間段各干一陣活兒，她走了，我便馬上收工。簡單洗一下臉上和手上的灰，拍拍身上的土，我騎著電動車去打聽曲秀平的蹤跡。我打算找到這個女人蹤跡后再報案，這樣警察一下就能把她抓住。這事不能再拖了。那幾天是我進城以來最邋遢的幾天，我以塵土滿身的形象示人，熟人看我這樣都是一驚，說：“你咋造成這樣了，出啥事了？”沒辦法，顧不上那么多了，那幾天我忙得像冰上的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

我根據(jù)母親提供的信息找到了鄰村的遠(yuǎn)房表姨。

表姨聽了我敘述的前因后果后，一臉的不可思議。她說：“我看過曲秀平，會說話，懂事，識大體，是個不錯的孩子。她是我堂姐夫吳老大家的親戚，我看她自己帶著個孩子過得挺不容易的，就提了一嘴金生的情況，人家信得著我，也信得著你媽，不在乎金生的手，所以我堂姐才去你家給金生做的媒。我看曲秀平那孩子老實厚道還能干，不像騙子啊！”表姨的語速很快，說起話像機關(guān)槍掃過來，震得我腦仁兒疼。

曲秀平和金生過了不到一年卻卷走了母親大半輩子的積蓄，還留下了債務(wù)，這是事實。我和趙小玫結(jié)婚時，她沒有要彩禮，我只花了很少的錢就把趙小玫娶到了家。那時，我岳父還活著，他說：“小玫是我老閨女，我只有一個要求，別讓她受委屈。”岳父雖在我沒搬到縣城時就去世了，但我依然履行著自己的承諾，外面的大委屈，家里的小委屈，我都自己扛下來。記得趙小玫剛結(jié)婚那兩年不會做飯，不會燒爐子，農(nóng)活兒也干不好，我除了干活把做飯也包了，農(nóng)活更是不用她伸手。母親雖是一個寬厚的人，但當(dāng)時意見也頗大。

表姨也感覺這事挺大，就帶我去吳老大的弟弟家打聽下落，得知吳老大全家前些日子出門了，去向不詳，電話也打不通。問起曲秀平這門遠(yuǎn)親，人家說不知道，沒聽說有這樣的親戚。后來我們又去別處打聽了一下，有一個與表姨年紀(jì)相仿的婦女貼在她耳邊，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我聽說吳老大他們家欠別人老鼻子錢了，前天晚上，法院的人都來了，也撲了個空?！蔽乙宦犨@話，本來忐忑的心又涼了一截。

回來的路上，表姨一直嘮叨著：“不能?。∷仪峰X的事我咋不知道呢？再說曲秀平騙人還要用一年時間來騙呀。她不是跟金生睡了嘛，睡了能算騙嗎？是不是金生惹人家生氣了？”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我想了很多種可能，想第二天再去打聽，朋友托熟人，熟人找朋友，地方不大，總有人能認(rèn)識。我打聽了曲秀平女兒的近況，打聽到了她前夫的近況，這兩個最關(guān)鍵的人并沒有跟她在一起。曲秀平仿佛人間消失了一樣，無跡可尋。

我不甘心，又拿著曲秀平的照片在她短暫居住過的鎮(zhèn)子里逢人就打聽，還真遇到一個熱心人。那人是一個理發(fā)店的小老板，他說：“我記得這個人，年前給她做過頭發(fā)，沒事聊了半天，記得她說認(rèn)識縣城里的戚黑子?！?/p>

越是小的城市，鎮(zhèn)子或者村莊越會有這樣一個“公眾人物”，這個人或因有錢有勢而聞名，或因又壞又爛而出名。戚黑子這個人我聽說過，是一個拉皮條的，成天游手好閑地就把錢掙了。據(jù)說他嗜賭成性，但是并沒做什么大惡事，因為交際廣，有時也幫人平平事。這些于我都沒有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只想找他打聽一下曲秀平的情況，給點消息費也行。

這幾天，趙小玫看我狀態(tài)不佳，精神情緒都不太好，晚飯便加了好菜，算是她對我的一種示好與關(guān)心。她從來不用嘴安慰我，似乎她的話都是金錢，說了就會變少。原來我們過夫妻生活時，她都會來我的房間，這兩年她的習(xí)慣變了，她會把她那間臥室的門打開，在床頭放上兩個枕頭。枕頭擺得整整齊齊的，那是她在邀請我睡覺的暗號。以前，她摸著黑上我的床，輕手輕腳，像個精靈，頭發(fā)散開著，發(fā)梢掠過我的手臂，癢癢的。我開始不動聲色，然后猛然抱住她，抱住她那軟得像水一樣的軀體，欲望排山倒海地奔襲而來。相比之下，現(xiàn)在這種邀請有一種你愛來不來的倔強在里面，我還是喜歡原來的狀態(tài)。

這次她開門時，我沒去。這幾天太累，沒那個心情。第二天她依然開了門，枕頭上還放了一對新枕巾，粉粉的，很好看。事畢后，我感覺心情舒暢了一些，趙小玫常年不茍言笑的臉上也藏著一絲喜悅。我想起曲秀平，想起金生的悲傷與絕望，感覺兩個人在一起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想這些時，我就把趙小玫摟在懷里。我們這樣的時候不多，她掙扎，但是我沒有放手，她也就放棄了。我把曲秀平與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趙小玫說了。我又說起白天打聽到了關(guān)于戚黑子可能認(rèn)識曲秀平的事，我說明天要找戚黑子打聽一下。后來我憂慮地說：“就怕跟他不熟，貿(mào)然去問，他不告訴我，或者不說實話怎么辦？”“戚黑子？”趙小玫嘴里重復(fù)著，腦袋好像在思索?！澳隳苷J(rèn)識他？不能吧！”趙小玫一下子掙脫我，臉上隱藏的那絲比蜘蛛網(wǎng)還細(xì)弱的喜悅沒了，她說：“我們一起打麻將的老趙好像跟戚黑子挺熟，回頭我讓他幫著打聽一下。”

趙小玫插手了找人的事，我有了片刻的輕松，便安心干起活兒來。

這兩天那個姓于的女人不再問這問那，挑東揀西，好像一下子變寬容了。雖然每天她都來看看，卻不再拿著精確的尺子量瓷磚縫隙的寬窄。越是寬容的東家，越要干好活兒。作為手藝人，我一直堅守著自己的職業(yè)操守，認(rèn)真負(fù)責(zé)，精益求精。我把貼得不滿意的瓷磚拿下來重新貼，把做得不漂亮的活兒重新返工，不能因為著急就糊弄人?；罡傻庙槪譀]人找麻煩，人就感覺輕松，這活兒再有三天就基本能完工了。

外面飄起雪來，這樣的天氣，滑冰群里很安靜。早上收到消息，比賽的事因場地問題推遲了。這樣挺好，如果事都趕到一起，我根本參加不上。最好等我把這份活兒干完，再把曲秀平找到，把這一件件裹腿的事都解決了，有力氣拔出陷在泥潭里的腿腳，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在冰上飛馳。

下午剛干了一會兒活兒就停電了，我看時間還早，才兩點多，就趕緊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去麻將館接趙小玫。

前幾年沒事時我經(jīng)常去接她，有時就坐在麻將桌旁看一會兒熱鬧。那時我還沒迷上滑冰，空閑時間很多。今天去接她，還想順便跟老趙打聽一下戚黑子的事。趙小玫說前幾天老趙的父親病逝，正忙著喪事，所以一直沒打擾他，算算時間他也應(yīng)該忙得差不多了。

到了麻將館，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麻將館門后站著兩個人，雖離得很遠(yuǎn)看不清臉，但也能看出是一個魁梧的男人與一個女人在說話。兩人離得很近，女人被男人擋住了，只露出半個身子。我越走越近，看見那個男人從褲兜里掏出什么東西遞給對面的女人，并探過頭去，在那個女人耳邊說了什么，很歡快的樣子。然后那女人轉(zhuǎn)身要進屋，就在那男人開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個女人是我的妻子趙小玫。我想喊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推開門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麻將館變寬敞了。它把隔壁的車庫也擴進來，原來屋里只能開四桌，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到八桌了。我在最里面看到了趙小玫的身影，她身后坐著那個魁梧的男人。男人一只手扶著她的椅子靠背，另一只手替她摸了一張牌，說了一聲“好”，旋即放進她的牌中，看起來兩個人似乎在打一副牌。我走近趙小玫，趙小玫也看到了我，說：“你來啦！”她先開口了，以前在這樣的場合見面，從來都是我先說話，有時我說了好幾句，她也不會回應(yīng)一句。那個魁梧的男人站了起來，似乎要給我讓地方。趙小玫又跟上一句：“老趙！我老公！”我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老趙，她在給我們互相介紹。只不過她冷淡的語氣，簡略的語言，讓一般人摸不著頭腦，以為她的老公姓趙。老趙聽懂了，跟我點了一下頭，說：“你坐你坐?！比缓筇统鰺焷斫o我。我接過來，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來點著。我站在趙小玫的后面，那把椅子空了起來，在這樣一個嘈雜擁擠的地方，一張空椅子顯得空曠而落寞。

隔了一會兒，老趙拍拍我，指指外面。我跟著老趙到外面，他又遞給我一支煙，然后自己也點上一支，他說：“聽趙小玫說你要找戚黑子打聽曲秀平的事情。事情是這樣的，我和黑哥是好朋友，他現(xiàn)在人在北京辦重要的事情。這些事怕在電話里不好說，也說不清，swn19JXs0wszcE8qb4rzGQ==所以得等兩天，過兩天他回來后，我第一時間給你打聽……”后來，老趙還跟我聊了一些關(guān)于戚黑子的別的事。他是一個健談的人，說話讓人感覺很舒服。說完這些，我們又進到麻將館里，這次，老趙站到了趙小玫對家身后，對其牌技評論指點一番后就離開了。

雖然我多方撒網(wǎng)，但曲秀平的事依然沒有消息，現(xiàn)在只能等老趙這邊的信兒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安心把活兒干完。當(dāng)我把所有的工具收拾停當(dāng)，把屋子里收拾干凈，打電話給姓于的女人讓她來驗收并把賬給結(jié)了，她在電話那頭說：“呀！宋師傅，不巧啊，我今天沒空，明天再說吧！你把鑰匙放在外面的花盆底下，我要進點兒材料?！蔽蚁胨赡苁钦婷?，放好鑰匙，想著明天再找她。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姓于的女人竟然說她還在忙。我說：“要是你忙，我去找你。你在哪兒？”她反問：“你找我干啥，我在上海，你能來呀？”語氣里全是輕蔑。

6

下一家要裝修的雇主電話打不通，姓于的女人找不到，讓我意外有了短暫的休息時間。這些天實在太累了，回到家飯都顧不得吃，我倒頭就睡著了。

一直睡到下午一點多，我餓醒了，吃了一口趙小玫留在鍋里的飯，便去了滑冰場。

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滑冰，看到大家我倍感親切。大潘是我們隊里的骨干，技術(shù)與速度都不錯，我不在，他就是隊里的領(lǐng)軍人物。大潘看我來了，高興地跑來跟我聊天，聊滑友們最近發(fā)生的一些趣事。我邊聽邊答邊問，順便做了兩組準(zhǔn)備動作，之后穿上我的新鞋試滑。市里的那場滑冰賽日期定下來了，我一直想?yún)⒓?，趁現(xiàn)在有時間練一下。冰面很好，平整，光滑，應(yīng)該是早上新澆的。不愧是好冰刀鞋，比我原來那雙感覺舒服很多。因為平時干活的緣故，我常年蹲起、登高、負(fù)重、下跳，每天都在運動，腿部的筋不需要特意拉伸，腿部力量也足夠，所以即使一個月沒上冰場，我的速度依然是第一。歇下來時，他們都圍過來七嘴八舌，說：“你每天都說自己忙，沒工夫滑冰，一個月不滑還這么牛，是不是晚上做夢練的?。　蔽液Σ徽Z，心里偷偷高興。

滑冰場來了兩個新面孔，一個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身體條件特別好，腿部力量也強。他們看我來了，就把這個小伙子推薦給我，讓我?guī)АＫ麄儗π』镒诱f：“宋老師是咱們這滑得最好的，在全市能排上前三名?！毙』镒雍苤t卑，給我遞煙，說要跟我學(xué)。我連忙推托，說：“不行不行！我平時忙，滑冰的時間不多，教不了你啊，你還是跟這幾位老師學(xué)吧?！蔽乙恢复笈怂麄?，說他們也是滑得特別好的。他們忙說：“哎呀，什么老師不老師的，咱們共同學(xué)習(xí)共同探討。你在你就教一教，別吝嗇！”

小伙子真就一直跟在我后面不走了。我只好一邊慢滑，做一些示范，一邊跟小伙子講了一些滑冰的基本要領(lǐng)。小伙子領(lǐng)悟力和平衡力都很強，兩個小時后已經(jīng)滑得有模有樣了。

另一個新面孔是個女的，叫寧寧，三十七八歲的樣子，短頭發(fā)，愛說愛笑。她已經(jīng)滑得不錯了，能跟圈，但是慢，動作有些地方不是很規(guī)范。有人給她指出來，她說不好改，習(xí)慣性動作了，看得出她原來有過滑冰經(jīng)驗?？此诨犂餆峤j(luò)地和人打招呼，說話，我偷偷問大潘：“她什么時候來的？”“大約有半個月了吧。”大潘答。不得不佩服這樣的人，這么短的時間，她竟然和在場的每個人都有話題可聊。

我們準(zhǔn)備再滑一會兒就回家，沒想到在滑到第三圈時出現(xiàn)了狀況。我前面有兩個人，后面有兩個人，我準(zhǔn)備超過前面兩人，占據(jù)第一位置。誰知最前面的寧寧在彎道時突然滑倒，我前面的人也隨之倒下，我也被他絆倒了。在我面前不遠(yuǎn)處，寧寧整個人匍匐在冰面上，橫著覆蓋住大半冰道，而巨大的慣性讓我向?qū)帉幓?。就在那瞬間，我意識到她的頭盔摔到了一邊，而我的冰刀奔著她的頭和驚恐瞪大的眼睛而去。我迅捷地彎起左腿，用冰刀踹向冰道邊一小塊突起的冰包，冰刀深深插到冰里，騰起一道煙霧狀冰屑。因為速度太快，冰刀又突然受到阻力，我整個人彈起來，從寧寧的頭部躍了過去，摔到冰上時，我的肩頭壓在了她的胳膊上……滑冰的人都知道，在冰上摔倒的時候，你不要試圖改變什么，要順著勁兒滑行，這樣反而是摔不壞的。當(dāng)我像將要停轉(zhuǎn)的陀螺一樣，歪歪斜斜地滑到了很遠(yuǎn)處停下后，我感覺到了渾身疼痛無比。有滑友圍過來，問：“怎么樣？還能站起來嗎？”我爬起來活動活動胳膊腿，感覺除了肩膀，別的地方還行。等我看見寧寧時，她正坐在冰上喘著氣，我過去問她：“咋樣，壓著你哪了？”她拍了拍右前臂。她依然喘著氣，說：“謝謝你，放過了我的臉和腦袋！你咋樣？”我揉捏著肩膀，說：“肩膀這有點吃力?！彼米笫謸炱鹈弊?，說：“走吧，去醫(yī)院！”我說：“我應(yīng)該沒事，還能活動。”她說：“我右胳膊疼，手疼，可是你給我壓的。走吧，一起查查去?！边@時，大潘說：“我開車送你倆去?！?/p>

到醫(yī)院掛了號，寧寧拿著醫(yī)生開的單子搶先交了費用。我說：“是我給你砸的，應(yīng)該我花這個錢。”寧寧說：“你是為了不傷我才摔的?！贝笈藛枺骸澳銈儌z啥情況？”他剛才并沒看到我們倆摔倒的真實場景。寧寧就說了剛才的情況，后來還補充了一句：“你知道嗎？大潘哥，我只看到一副雪亮的冰刀從遠(yuǎn)處滑向我，那速度快得很，我心想完了，沒想到眼前突然一道白光，臉上下起冰粒，他就騰空飛起來！這反應(yīng)，這技術(shù)，這體力，真是絕了。要是換一個人在我后面，我就完了，所以我這點錢花得值?！?/p>

醫(yī)院通知片子要第二天上午才能出來。那晚，我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肩膀腫起來了，很疼，疼得我夜里睡不著。

早上起來，肩膀依然隱隱作痛，趙小玫問我今天準(zhǔn)備干點啥？我有些奇怪，她一般不關(guān)心我的去向，我想了想說：“去看看備料情況，還得去完活兒那家要錢，總拖著不給?！蔽覜]有說昨天摔了，我不想讓她擔(dān)心我。其實她也不一定擔(dān)心，說了可能也換不來一句問候或者關(guān)注，我也就習(xí)慣不說了。

姓于的女人電話打不通，一直占線，我很懊惱，感覺這個女人真想賴賬。我想去她新房看看能不能遇到她。以前我也遇到過很多不好說話的雇主，挑三揀四的，有的活兒是我沒達到人家的要求，但大多數(shù)是對方就想少給你點錢。這是沒辦法的事，活兒干完了，錢在人家手里，人家少給你也不能去搶。

到了姓于的女人家，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新房的門竟然開著，走近看，木工們已經(jīng)把東西都搬進了屋子里，正準(zhǔn)備開工。我問女東家呢，他們說才走。我真恨自己腿腳慢，差了一步。我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無法去找。根據(jù)我前些天掌握她監(jiān)工的規(guī)律，剛開始兩天，她只會來一趟，待的時間也短，三天后裝修進展到一定階段，她的問題也會隨之而來?？磥砻魈斓迷缭鐏矶滤?。

我去了醫(yī)院，正好遇到了寧寧也來取片子，便和她一起去了醫(yī)生辦公室。我的肩膀沒什么問題，但是寧寧手掌內(nèi)的舟狀骨有輕微骨裂。寧寧伸著手，開合手指，說：“我沒感覺到特別疼?。　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寧寧的手長得特別好看，手掌不大不小，手指長，指節(jié)飽滿，整個手露筋，不顯肉，手背上的皮膚也很白嫩，不是平時不做家務(wù)，就是保養(yǎng)得好。大夫邊低頭寫著病歷，邊說：“不疼不能證明沒問題。最近不能干活兒，不能提重物，養(yǎng)兩個月吧?！?/p>

出了診室的門，寧寧說：“走樓梯吧，手不行了，腳沒事，鍛煉鍛煉。”我說：“行。”

我們倆便從十一樓往下走。寧寧在前，我在后面跟著，心里感覺很過意不去，畢竟她的手是被我砸的。因為樓層太高，步行梯根本沒有人。就在要到七樓時，我看到有人從樓下上來。是兩個人，并排走著，一男一女，都低著頭，專注看著臺階。寧寧走過時，他們依然并排，并沒有讓開，寧寧幾乎是擠了過去。我伸頭，看到兩個人手拉著手。他倆也抬頭看到了我，是趙小玫和那個魁梧的老趙。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見趙小玫眼里飛速掠過一絲慌亂。

7

那天，我早早地打車回了家。等了好一會兒，趙小玫也沒有回來。

一個小時后，我拿著冰刀鞋出了門。我去湖心島的涼亭坐了半天?；谰驮诓贿h(yuǎn)處，陰天，刮著北風(fēng)，沒有人滑冰。湖邊看不見幾個人，偶爾有也是被風(fēng)吹得匆匆而過，我抱著冰刀鞋在涼亭里坐著，身子涼，心也冷。

下雪了。雪花飄得很慢，落在了我的冰刀鞋上，那潔白的雪，落在紅色的新鞋上，真好看。我哆嗦著換上鞋，下了賽道，緩慢滑起來。我感覺到了沉，心里沉，有一塊石板壓著，身上也沉，似有萬千灰，萬千土。我穿的雖然是新的干凈的羽絨服，但是我干了一年又一年的活兒，整個人是灰撲撲的。那些灰土都深入到了皮膚與血液里吧。對，我在別人的印象里一直是這個形象，很少有人能看到我晚上洗干凈時的樣子。即便有一天偶爾看到我干凈整潔的模樣，他們腦海里也會出現(xiàn)灰撲撲的我，他們都知道我的干凈與整潔是暫時的。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我的衣服很重，里面藏匿了很多污垢與灰塵，一動就嘩嘩往下掉。我總是不敢與人挨得太近，我怕把灰土沾到別人身上，也怕別人嫌棄與厭惡的眼光。我掙的每一分錢都是用自己的滿身污垢與精疲力竭換來的！我很心酸，也許趙小玫也是這樣看我的。她看厭了我的疲憊，看厭了我的灰頭土臉，不然為何總是和我隔著一潭深水。

冰面上的薄雪被我用刀切開，留下一道道清亮的痕跡。風(fēng)兜著我的衣服和褲子，我感覺到了塵土、泥漿與石灰的重量。我看到自己滿臉滿身灰塵地站在那兒，而妻子握著魁梧的老趙的手。他們十指相扣，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從我身邊走過去，羞愧的卻是我。趙小玫從來沒有那樣和我拉過手，即使我主動拉她，她也很被動，拉一會兒她就找時機放開了。

我感覺到了自己衣服的臟，污垢裹挾著我，甚至像沾滿了屎尿般污濁不堪。那一刻我無法忍受了，我慢下來，把衣服的拉鏈拉到底，脫下衣服使勁甩出去！由于用力過猛，我滑冰的節(jié)奏被打亂了。我摔倒了，是側(cè)仰，因為離外道太近，頭磕在沒有處理和維護過的堅硬的冰凌上，腦袋瞬間轟隆一聲巨響。而后我感覺到了疼。太疼了，記憶中沒有摔過這么重的跟頭，疼得我委屈，疼得我想哭。然后我的眼淚就下來了，失敗與疼痛裹著漫天的悲傷席卷過來。我感覺到了悶，喘不上氣來。我把上衣全部脫下來，甩在了一邊。我忍著劇烈的疼痛爬起來，繼續(xù)滑，一圈，兩圈……赤裸著上身，冷風(fēng)穿透皮膚，我感覺到了舒暢。終于，在冰上，在滑行中，我能喘上一口氣來。

當(dāng)我穿上衣服時，身體已經(jīng)麻木了，我感覺不到疼。

那天下午，滑完冰，我就去了母親家。母親正包餃子，她說：“金生點的，說就愛吃我包的餃子?！蹦赣H一臉滿足。金生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剛和媽念叨你，你就來了。”我說：“念叨我干啥，一個失敗的人！“金生卻說：“哥，你可不失敗，你看你成了城里人，有個好媳婦，有那么優(yōu)秀的女兒?！蔽艺f：“你也會有的?！苯鹕帕艘宦?，點點頭，然后又說：“哥，我不應(yīng)該喝藥，以后再也不做那虎事兒了。曲秀平又沒有要離開我，也沒說不回來，她可能是去哪散散心，或者迷路了。我等她兩天，她要再不回來，我就去找她?！蔽液湍赣H對視了一下，母親的眼睛瞬間蒙上憂慮。

我在母親那里吃了晚飯，金生陪我喝了兩瓶啤酒。他還計劃著將來有錢了把院墻再重新砌一下，他說女人看著這樣有模有樣的家一定舍不得走。

天色尚早，我往回走，有些事必須面對。我到家時，趙小玫已經(jīng)把四個菜擺在了桌子上。我不語，坐進沙發(fā)，她喊吃飯，我沒動。趙小玫坐過來，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戚黑子闌尾炎住院了，她想去看看，正好打聽一下曲秀平的事。我抬頭問她：“打聽到了嗎？”趙小玫長出了一口氣，說：“他轉(zhuǎn)院了，沒看到人，白去了。”“用得著手拉手去看嗎？”我盯著趙小玫的眼睛問。趙小玫說：“你別誤會，我……我那時有點頭暈，讓他扶著我走了幾步臺階，正好遇見你?！薄昂们砂?，好巧！”我點點頭。

“你前面走的那個女的是誰？”趙小玫突然發(fā)問，“孤男寡女為啥要走那么背靜的樓梯？你和她關(guān)系不一般啊！”我沒說話，起身回了臥室，把門摔上。

這一夜，我沒有睡好，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特別懊惱，覺得自己特別不像個男人。發(fā)生這樣的事，震驚后，我沒有憤怒，更多的是無所適從。我和趙小玫結(jié)婚以后，我們沒吵過，我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一句狠話，所以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后來我又想，如果我和她離婚了，在女兒婚禮上，我們怎么面對彼此？臺下的親友們會怎么想？當(dāng)我們死后，女兒也一定會把我們倆埋在一起，我們分得開嗎？

除了懊惱，還有一股無處發(fā)泄的火氣。當(dāng)然，更多的是委屈。

下一家要裝修的雇主打來電話，讓我跟他們?nèi)ナ〕沁x購大理石電視背景墻的瓷磚。這種墻磚是新出的，只有省城有。

在省城的建材市場逛了半天，看好了幾款樣式，還沒定下來，午飯的點到了，我們?nèi)齻€人找地方吃飯。這個飯店很火，我們勉強找到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來。等菜的工夫，無意間我向外瞟了一眼，從不遠(yuǎn)處走來的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個女人和一個跛腳男人。那個女人兩手都拎著購物袋子，粉色的外套看起來有點眼熟，但她戴著帽子，看不清臉。那個跛腳男人看上去年紀(jì)稍大，他手里也拎著購物袋，兩人應(yīng)該是剛從不遠(yuǎn)處的大商場里出來的。兩個人很親密地走著，男人另一只手上拿62hTwkpz3w9SQ7EVc/N3kw==著吃的喂給女人，走幾步，女人就停下來咬一口。就在我們窗前不遠(yuǎn)處，她又停了下來，男人馬上把手里東西遞過去喂了她一口。大概是什么東西黏在女人臉上了，男人把女人的帽子掀下，用手仔細(xì)給她擦著，滿臉都是寵溺表情。當(dāng)那女人露出笑得像花朵一樣的臉時，我的血瞬間上涌——是曲秀平。

這個女人竟然穿著我弟弟金生給她買的衣服和另一個男人在大街上卿卿我我。

我費力越過吃飯的人群，沖出飯店的門，大喊一聲：“曲秀平！”女人回頭看到我，轉(zhuǎn)身就跑。我追了過去，當(dāng)我離她越來越近時，被那個跛腳男人一下子抱住了腰。我沒注意，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眼睜睜地看著曲秀平消失在人群里不見了。那個男人像一根藤一樣纏著我，我無論怎么努力也沒能擺脫他。

后來，我把男人帶到了派出所，因為我怎么對那個男人說曲秀平是個騙子，他都不信。他不但不信，還說他根本不認(rèn)識什么曲秀平，他就是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被我撞倒了。我撞了人，還要跑。我很無奈，行人匆匆，沒人證明這個跛腳男人曾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就連和我一起的兩個同伴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回家后，我并沒有把看到曲秀平和跛腳男人的事告訴我媽和金生。我知道，即使有一天能找到曲秀平，即使我媽的錢還能找回來，金生和曲秀平的家也永遠(yuǎn)不會再有了。

現(xiàn)在，金生還是信心滿滿地等待著曲秀平回來，下一步還要去尋找她。有希望也好，真相是令人痛苦的，只要沒人揭露，美好的東西就會一直懸掛在前面。

8

曲秀平和金生的事在我這里已經(jīng)塵埃落定，不會再有旁的枝節(jié)了?，F(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得把自己的血汗錢要回來。早上，我沒吃飯就去堵那個姓于的女人。干木工活的一共兩人，其中一個姓王的木匠我認(rèn)識。我們這些搞家居裝修的人，平時聯(lián)系也多，木工、瓦工、電工、大白工等算是半個利益共同體。當(dāng)王木匠聽說我是來要錢的，也積極地給我提供她的行蹤，他說：“那女的昨天傍晚還真來了，改了一個柜子的圖樣。估計一會兒她就會來了，她因為生態(tài)板的顏色與價格問題昨天跟裝飾材料店有些爭執(zhí)，拉來的半車料又送回去了。我們昨天進來的，到現(xiàn)在也沒有開工，耽誤了兩個小半天了?！?/p>

王木匠說得不錯，姓于的女人上午九點多真的開著車來了，來了就對王木匠說：“料馬上就送到。”她看到我很淡定，沒等我開口，就說：“你追著我要錢也沒用，你不來，我還想找你呢！來來來，你看你干的活兒?！彼业牡卮u是那種暗紋的，粗略看不用對花紋，但還是有一定的規(guī)律。我當(dāng)時鋪的時候，一時疏忽，有一塊沒對上。沒對上的磚在窗臺下面，其實落地的窗簾一擋根本什么也看不出來，要是好說話的人家，這點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毛病，但是遇到這樣的人，這里就是毛病?？磥斫裉斓墓ゅX肯定得扣了，我在心里嘀咕。

后來她又引我到洗手間北墻下部的一處，指著磚縫稍微大一點的一塊地方說：“你看這里是不是毛病？”我說：“這個可真不是我的問題，是這兩塊磚的問題。這兩塊磚我反復(fù)量過，就是跟別的差了點，最后幾塊也沒辦法換了……”“知道有問題，你為什么把那些沒問題的都給割了，為什么不割這幾塊有問題的？”她打斷我的話。我開始火往上拱，說：“我并不知道這幾塊有問題啊！再說，我總不能把你買來所有的磚每一塊都量一遍吧？”

“量不量是你的問題，和我無關(guān)，但是這活兒是你干的，有問題就得你承擔(dān)！”姓于的女人聲色俱厲地說。

“我怎么承擔(dān)？磚又不是我燒的。”我強壓著火。兩個木匠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我倆爭吵著。

“扣工錢，只能給你一半！”姓于的女人邊說邊噼里啪啦地踢地上的紙箱子。

“一半？憑什么！”我的憤怒瞬間達到了頂點。

“你別不服！你來，你來?！迸艘桓毙赜谐芍竦臉幼樱彝鶑N房走。我的火拱在胸口，想摔東西，想罵人，但努力忍著，跟了過去。在廚房靠窗的邊沿有兩塊瓷磚有裂紋，還有崩瓷的痕跡。我驚呆了，我清楚地記得，這面墻我貼得沒有半點毛病，看這崩裂是有人故意砸的。難道是木匠？不可能，我跟他們根本沒什么過節(jié)兒。再說他們并不知道我的工錢沒結(jié)——如果工錢結(jié)了，屋主驗收，有問題了一定會找他們的。

只能是她自己做的！這個可惡的女人就是成心要扣我工錢，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

那個位置正是做櫥柜的位置，即使磚貼得再漂亮過兩天也會被櫥柜擋住。我問：“這是怎么回事？”她說：“你問我怎么回事，我還想問你呢！這樣的活我能給你錢嗎？你現(xiàn)在給我換！我搭料，搭時間，你就給我貼成這個樣子？再說，你能買到我這樣的好磚嗎？這是廣東磚，多少錢一塊你知道嗎？你一個臭干活的賠得起嗎？”

她最后的一句話，讓我憤怒到了極點，我大吼：“你罵誰是臭干活的？你再罵一遍！”隨即我一腳踢飛一堆垃圾，碎木塊與沙粒塵土飛出很遠(yuǎn)。我想找個什么東西照著這個女人的可惡嘴臉給她狠狠來幾下，看到案子上有一個錘子，我就奔過去拿。王木匠一下子跑過來，使勁拽住我，奪了錘子對我說：“別沖動，有話好好說。大姐，你看這個地方是櫥柜的位置，磚貼得不好也一點不影響?！蔽覍δ窘趁摽诙觯骸百N完時好好的。我看她就是想少給錢，自己砸的！”

姓于的女人沒有再罵我臭干活的，她迅速從包里掏出一把鈔票，啪地扔到木工臺上，說：“只有這些，愛要不要！”看來她在家就已經(jīng)把錢數(shù)好了，是有備而來。她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怕你耍橫，不怕你報警，姑奶奶做了這些年買賣，什么沒見過？就是神仙來了，你也別想拿走另一半工錢。理在我這邊?！?/p>

我一直被王木匠推著，擋著。他示意同伴把錢收整齊了，遞到我的手里。我沒接，王木匠就把錢硬塞到我手里，拉著我到門口說：“兄弟，認(rèn)栽吧！遇到這樣的人，你就是沒辦法。好歹她還給你一半工錢呢，我們?nèi)ツ杲o人家干活，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干了一個多月，就要來五百元，你說去哪里說理去？為了家人，受點委屈就受吧！”一聽他說出為了家人這句話，我眼圈瞬間紅了，想起我那個在外地上學(xué)的女兒。她臨走時喊：“爸，等放暑假你帶我去看海呀！”

我站在了外面，站在了陽光里。

王木匠幫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那一刻，我特別感激他。如果五分鐘前他不在場，我真能做出傻事來。他對我說：“你等我一會兒?！?/p>

這時，送裝修材料的卡車停到門口。姓于的女人看我收了錢，不再理我，她已經(jīng)當(dāng)我是空氣了。我心里仍舊有憤怒，但比之前好多了，不再想弄死她了。她指著面前的木工工具，對木匠說：“唉，把你們的東西放一邊，要不先拿出去，太礙事了！哎哎哎，我這板子很貴的，你們別給我弄壞了?！蓖跄窘硨ν檎f：“小劉，把我們的東西都拿出來。”他同伴就把工具全部拿了出來，兩個人一起放在外面的車上，接著兩人又把放在門口的電鋸、機床、氣泵都搬到車上。此時，姓于的女人一直在里面拿著單子跟卸貨的人對著貨。王木匠把所有的工具都倒騰完后，讓我上車，我才明白他的意思。這時，姓于的女人從屋里跑出來，喊：“哎，你們干啥呢？”王木匠大聲說：“大姐，有份掙大錢的急活兒等著我們?nèi)ジ?！走嘍?！?/p>

車啟動了，我聽到那個女人在車后面罵王木匠的娘，罵我們這幫臭干活的娘。

王木匠說：“兄弟，請你喝酒！給你順順氣，也謝你把我倆撈出了大坑?！?/p>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

9

滑冰比賽日期近了，我決心給自己放幾天假，認(rèn)真準(zhǔn)備比賽。我早出晚歸，甚至夜里也要去冰場轉(zhuǎn)一圈。

原來只要是閑下來，我就在家里找活兒干，水電棚頂、柜角門邊，都不讓它們破舊下去。一個家就是修修補補才能常新。我也不舍得用一整天的時間練滑冰，即便有充足的時間，我也要把干活的工具拿出來反復(fù)檢查，收拾一下。生活里那么多擔(dān)子要挑，我不可能心無旁騖地只顧滑冰。把活兒干完，把錢交給趙小玫，心里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我才能安下心來?；菑囊坏氐凝嬰s與瑣碎的廢墟中蹚出一條向上飛翔的路。穿上冰刀，邁開第一步，那一刻我猶如身生翅膀。緊接著我上一步，小心翼翼地奔跑，腳底、膝蓋，整個身體彎曲著掌握著平衡，順著環(huán)形冰道開始轉(zhuǎn)彎，把重心轉(zhuǎn)到左側(cè)，找準(zhǔn)平衡點，用右腳外刃轉(zhuǎn)彎。唰——腳下的刀把冰面劃開了一道口子。那口子露出白茬，飛揚起來的細(xì)冰屑在陽光折射中現(xiàn)出五彩斑斕的顏色。周圍沒有灰塵飛揚，沒有泥土裹腳，沒有輕慢與鄙視的眼光，那才是我人生中最快樂輕盈的時刻，天空近在咫尺。

這么多年，唯一讓我感覺自在的地方就是家，但此刻的家，讓我感覺悶，喘不上來氣。我不再愿意在家待著，甚至不愿意在家里吃飯。滑冰餓了，中午我就去面館吃一碗面，晚上去母親家看一看，母親每天都給我留飯。關(guān)于我和趙小玫之間，我還是沒有想好。從結(jié)婚開始，她就仿佛一直在想事情，我常琢磨她在想什么呢？我曾問過幾次，她說沒想什么，就是不想說話。慢慢地我接受了她的沉默，可有時還是感覺有什么問題。有時候，比如打麻將時，她竟然也會跟別人開玩笑，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而我偶爾跟她開一兩句玩笑，她要么不笑，要么鄙視地一翻眼睛。

記得去年夏天的時候，我一個人去湖邊散步。那天我心情還不錯，走走停停，有時站住，看腳下的一棵草或者一塊石頭。那時我和趙小玫之間就像眼前這一片平靜的湖，天空里沒有一絲風(fēng)，水面上沒有一絲褶皺，即使她站在湖水的最深處，我也能看到她腳踝上的那顆痣和她腳底踩著的圓形石子。那時我和她的未來，如此一目了然?？涩F(xiàn)在想來，那只是自己單純的想法，我看到的是假象。過去的未必都是真的，我和她之間實際連接著的是一潭混濁的深水。潭水看不見底，可能亂石林立，也可能暗流涌動。

走到湖邊樹下時，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正拿著木棍在樹下的土里挖掘。他們在尋寶，兩人面前各一堆石子，一堆個頭兒大一點，雜亂一點，還有一堆小一點，好看一點。大一點的石子是小男孩的，他把自己那堆石頭一一展示給女孩子，不停地問：“這個好嗎？這個呢？”小女孩都搖頭，終于當(dāng)小男孩又舉起一塊光滑的石頭時，女孩點了點頭。小男孩高興地把石頭遞過來，小女孩欣然接受，并說了一聲：“謝謝?！蹦泻⒉⒉恢朗裁礃拥氖^好，他只覺得小女孩喜歡的就是寶石。

我想起了在醫(yī)院里趙小玫那一臉笑，眼角眉梢都像水波一樣生動。她的眼睛像陽光下的冰面一樣亮，她不但與那人十指相扣，另一只手還抓著他的臂彎。趙小玫拿到了一塊她心中的寶石。那塊寶石是老趙遞過去的嗎？我辛苦挖到的，只是一堆在她心中一錢不值的石頭。此刻痛苦像水嘩嘩地灌進我的心里，令我瞬間窒息。

在夜里，在這個寒冷的湖心島，漆黑的冰道和周圍河面上的白雪形成鮮明的對比。夜里的冰道像是一道深淵，我在深淵里滑行，腦海中出現(xiàn)趙小玫常去的麻將館，那個擁擠、嘈雜、煙霧彌漫的屋子，想起了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打麻將的時候，手碰著手是避免不了的，如果一個人有意，另一個人無意，也無妨，但是如果兩個人都有意，那結(jié)果可能就不一樣了。麻將是涼的，但手是溫的，暖和的，甚至是火熱的，是欲望的那根捻子。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在平靜的水面下，有那么深的一個坑。他的出現(xiàn)瞬間把我淹沒了。

好幾天時間，我不是在滑冰就是在想和趙小玫的問題。各種假設(shè)，種種可能，心里的憤怒和委屈像潮水一樣，一波下去，一波又上來。雖離最初在樓梯上翻起的巨大浪頭已經(jīng)遠(yuǎn)了，它們在緩慢消退，但留下的那些硌人的石子與玻璃碎片，我仍然需要努力而艱難地一點點把它們撿起來，拋向遠(yuǎn)方。

我也在等趙小玫給我一個真誠的解釋，而不是拿一些話來搪塞我，找點理由來苛責(zé)我。只要她認(rèn)真對待此事，我就會告訴她走在我前面的寧寧是怎么一回事。

比賽這天，早飯和大伙約在粥店一起吃。自那天做了四個菜我沒吃后，趙小玫這幾天并不起早做飯了。我回家的時候，她不是睡了，就是不在。即使在家里相遇了，我們也一直不說話，都悶著。實際上是我悶著，她在我面前從來就是個話少的人。

大潘做了橫幅，并買了些筒裝的拉花，說準(zhǔn)備得冠軍領(lǐng)獎時用。他說：“老宋，這可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只有你具備這個實力。你要努力?。〔荒軐Σ黄鹞业男难?。”我知道他有一半是真心的，另一半的私心是：他也在為自己做準(zhǔn)備。畢竟他的實力僅次于我，他也可能得到好名次?；д`多，也許我失誤了，也許比我好的也失誤了，這些誰都無法預(yù)料。其實，現(xiàn)在這場比賽的輸贏對我來說并沒有多重要，我也不像上次那么期待，那么上心，我只是想離開灰土煙塵的工作環(huán)境，離開家。

我們一起去了七個人?；犽m然是民間自發(fā)的組織，但是每個人都不計較，出人出錢，特別團結(jié)。寧寧的手傷了，不能滑，但也要跟去。她拎了幾個拍手器，說要給我們助威。

就在離比賽還有十分鐘的時候，趙小玫打來電話。開始兩個我都沒有接，我認(rèn)為我們倆的事情面對面說最好，可她一直不停地打。到第五個時，我意識到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難道是女兒有事情？我忙接通電話，那邊趙小玫平靜的聲音傳來：“我們離婚吧。離婚協(xié)議我簽完了，放在桌子上。我走了，你別來找我，自己保重。”然后把電話掛了。那時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一陣眩暈。這時裁判喊各隊上場，做好準(zhǔn)備。大潘喊我?guī)茁?，我才回過神兒來，大潘說：“你想什么呢？走??！”他走在我前面。我聽到旁邊好幾個人喊我快跟上，我沒動，大潘折回來拉著我走。我機械地站在起滑線上，一聲槍響，我愣了一下，不知身在何處。這時有人大喊：“起跑啊，滑啊！”我才如夢初醒。我聽到寧寧的聲音大喊：“宋老師，宋金水，追呀！快追呀！”

我起步，左右腿交替加速，冰屑一陣陣騰起，終于沖出了起跑線。在這之前我想我是站在泥土里被萬千羈絆纏繞、掩埋的那個微不足道的人，生活里坍塌下來的廢墟幾乎掩埋了我。在這一刻，一把鋒利的冰刀讓我站了起來，讓我抖落一身的塵土，把牽絆纏繞著我的繩子一一掙脫：曲秀平的失蹤，金生的自欺，母親的錢和愁苦的臉，那雙挽在一起的手……勒在我脖子上最粗壯的那一根就是趙小玫剛才的電話，我一度窒息，甚至喘不過氣來，但是當(dāng)我奔跑起來，滑行起來，鋒利錚亮的冰刀劃過潔凈的冰面，它割開了那根繩子，我重新呼吸，重獲自由。我如凌空飛翔的大鳥，前面的那些選手被我一個個越過。

此刻，除了向前，我別無目標(biāo)。

責(zé)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