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境界之實現(xiàn)何以可能 ？

【摘要】朱熹憑一己之力將南宋初程顥主張的以靜為宗的道南學派，轉為程頤以敬為宗的理性主義。伊川有言：“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①（《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在此基礎上提出“主敬窮理”的思想，且對“敬”字評價頗高，其云“蓋圣賢之學，徹頭徹尾只是一個敬字?！?②（《答程正思》，《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又曰：“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存養(yǎng)之要法?！盵1]（《朱子語類》卷十二）可以說，“敬”字貫穿了朱子整個哲學思想，且在朱子哲學思想中，“敬”貫動靜、徹始終，因此，達到道德理想境界的學習規(guī)范自然也離不開“敬”字。朱子于“敬”的思考對后人理想人格的實現(xiàn)以及理想社會之構建皆有非同一般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朱子；敬；道德理想境界

【中圖分類號】B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6-006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21

朱子受其父親朱松的影響，自小立志于“為己之學”，如他在《答何叔京》中提及：“少而魯鈍，百事不及人，獨幸稍知有意于古人為己之學?！盵2]（《答何叔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朱子對于“為己之學”的青睞為其后來提出成就理想人格的兩條途徑奠定了基礎：一是“主敬以立其本”，二是“窮理以進其知”。通常認為，一個是關于“善”的追求，即“涵養(yǎng)主敬”，一個是關于“真”的追求，即“進學致知”，兩者雙行并重，不可偏其一，但如此論述難免割裂了朱子于“敬”的思考，朱子婿黃榦曾為朱子作行狀說：“謂致知不以敬，則昏惑紛擾，無以察義理之歸；躬行不以敬，則怠惰放肆，無以致義理之實?！盵3]（《朱熹年譜》卷四）在他看來，朱子為學之方可以概括為以下三者：一是“敬”貫動靜，二是“敬”貫始終，三是“敬”貫知行。陳來先生以為黃榦如此言論是“較全面而合乎朱熹的整個思想” ③?？梢?，“敬”字在朱子哲學思想中有著重要地位。

一、“敬”為何義

在中國，“敬”字之由來源遠流長?！墩撜Z·子路》中記載：“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④體現(xiàn)了孔子把“敬”作為人道德修養(yǎng)的要素之一。至北宋，理學家們將“敬”作為修養(yǎng)“心性”的方法，“敬”的作用和地位方得以突顯。明道先生常以“誠”與“敬”并提：“誠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則誠。” ⑤以誠敬將天人合。伊川先生更是提出：“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1]（《朱子語類》卷十二），此外，他還將“敬”與“主一”并論，“程子曰：‘主一之謂敬，一者之謂誠?！盵1]（《朱子語類》卷六）程頤關于“敬”之論述受到朱子的極度推崇：“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學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1]”（《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敬”思想。

（一）“敬只是一個畏”

朱子謂：“敬只是一個畏。”[1]（《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所言之“畏”非畏懼之義，而是一種恭敬嚴肅之態(tài)度。朱子在《中庸章句》中解釋“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一句為：“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⑥（《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這一釋義也恰好體現(xiàn)出朱子以“畏”釋“敬”之思想。此外，朱子還以“主一”說“敬”：“敬不是萬事休置之謂，只是隨事專一，謹畏，不放逸耳?！盵1]（《朱子語類》卷十二）“敬”非單獨之概念，而是于事上的專一、謹慎畏懼。即是說無論是觀念上還是行動上都應持敬，于學問上更是如此，“程子曰：‘學到專一時方好’蓋專一，則有事無事皆是如此?！盵1]（《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認同程子的觀點，學應專一，如此工夫，一時也不可間斷，不管有事無事都應保持。

（二）“整齊嚴肅便是敬”

朱子認為“敬”不僅在人的內心應收斂、主一，而且也應在外在表現(xiàn)上下功夫，即要“整齊嚴肅”。朱子有言：“夜來說敬，不須只管解說，但整齊嚴肅便是敬，散亂不收斂便是不敬。四句只行著，皆是敬?！盵1]（《朱子語類》卷十七）朱子主張身心如一，若一個人的外在表現(xiàn)為“散亂不收斂”，那此人便無法于心中保持“敬”，上述提到“敬”之工夫，一時也不可間斷，自然與內在的心靈狀態(tài)與外在的表現(xiàn)亦是不可分割。于朱子而言，“整齊嚴肅”與“嚴威儼恪”與“畏”字都是達到“敬”的一種狀態(tài)、一個途徑，謂：“書有合講處，有不必講處。如主一處，定是如此了，不用講。只是便去下工夫，不要放肆，不要戲慢，整齊嚴肅，便是主一，便是敬?！盵1]（《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六）于內做到“畏”與“主一”，于外做到“整齊嚴肅”，內外兼修，不可偏廢，便可自然達到朱子理想中“敬”的境界：“人若能持的這敬，則吾心湛然，天理粲然，無一處著力處，亦無一分不著力處。”[1]（《朱子語類》卷十二）

二、“敬”在何時

在程朱理學中，個人修養(yǎng)的方法大致可分為兩條，其一是涵養(yǎng)主敬，其二是進學致知。朱子主張兩者齊頭并進，且相互作用?！秾W三》篇中載：“問致知涵養(yǎng)先后。曰：‘須先致知而后涵養(yǎng)。’”[1]（《朱子語類》卷九）此處說明了朱子意圖從致知的作用方面看涵養(yǎng)之意義。朱子對于已發(fā)、未發(fā)問題的思考，是其“敬”思想形成的關鍵。

（一）“敬”在未發(fā)

道南學派格外注重未發(fā)時的體驗，如楊時主張身心體驗的修養(yǎng)方法：“龜山之學云：‘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自得于燕閑靜一之中?！钕壬鷮W于龜山，其源流是如此?！盵1]（《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三）其弟子豫章先生得且傳之，到了延平先生，亦格外注重于“靜中體驗未發(fā)”的修養(yǎng)方法，“延平卻云：‘默坐澄心，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氣象為如何?！盵1]（《朱子語類》卷六十二）但是，這樣注重內向體驗的修養(yǎng)工夫非人人能做到，朱子便無法于“靜”中體驗未發(fā)之氣象，曰：“余蚤從延平李先生學，受《中庸》之書，求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旨，未達而先生沒。”[6]后來朱子將未發(fā)之功限制“服務于讀書以及講明義理” ⑦的主體修養(yǎng)上，由前人的向內求理轉變?yōu)橄蛲飧F理，此處可以看到朱子后來確立以“居敬窮理”為宗旨之端緒。

（二）“敬”在已發(fā)

朱子對已發(fā)的思考體現(xiàn)在其對湖湘學派的繼承上，湖湘學派主張在“已發(fā)”處用功，重視“察識”的修養(yǎng)工夫。朱子在其丙戌之悟后的次年赴長沙一行，雖與張栻探討了“未發(fā)之義”“太極之妙”以及“乾坤動靜”等，但據(jù)他自己所言，感受最深的是“察識端倪”之說。朱子臨別答張栻贈詩曰：“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7]，表明修養(yǎng)工夫應是在“日用酬酢”，即“已發(fā)”處用功。朱子于《答程允夫》曰：“去冬走湖湘，講論之益不少。然此事須是自作功夫，與日用間住坐行臥處自有間處?！?⑧（《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二）此時朱子關于心性修養(yǎng)的思考轉向了湖湘學派的察識已發(fā)中。朱子在《答石子重》中說：“敬中須有體察功夫，方能行著習察，不然兀然持敬，又無進步處也?！盵2]（《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二）他將修養(yǎng)方法分為兩條路徑：一是未發(fā)的持敬功夫，二是已發(fā)的致知功夫。在朱子哲學中，“主敬”與“致知”相互貫通，曰：“蓋圣賢之學，徹頭徹尾只是一敬字，致知者，以敬而致之也。力行者，以敬而行之也?！盵2]（《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因此，“敬”貫未發(fā)、已發(fā)，顯然，朱子已形成屬于自己的“敬”思想。

三、“敬”于道德理想境界實現(xiàn)之意義

道德理想境界作為個人和社會道德的最高境界，是理想人格與理想的社會道德狀況之統(tǒng)一。

（一）朱子“敬”論于理想人格實現(xiàn)之意義

朱子“敬”論的提出，為人們心性修養(yǎng)與安身立命指明了方向，亦為人們追求理想人格的目標提供了可供學習的規(guī)范。從現(xiàn)實意義上看，理想人格的實現(xiàn)離不開“知”與“行”，可是應如何“知”？如何“行”？在此，本文從“讀書”論“知”，于“應事”論“行”，換句話說，此處探討朱子“敬”思想在“讀書”與“應事”上對于理想人格實現(xiàn)的借鑒意義。

首先，于“讀書”應“敬”。朱子教人讀書，內則存心養(yǎng)性，外而窮理致知，其中道理別無二樣，殊途同歸，皆使人成為一個更完整的道德主體。朱子曰：“學者讀書，須要斂身正坐，緩視微吟，虛心涵泳，切己省一作‘體’?！盵1]（《朱子語類》卷十一）表明讀書不可隨意散漫，只有時時刻刻于“學”保持“敬畏”之心，方可虛心向學。又曰：“學者所患，在于輕浮，不沉著痛快?！边€說：“讀書寧詳毋略，寧下毋高，寧拙毋巧，寧近毋遠?！盵1]（《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六）學者欲學“真知”，則要學之以“敬”，自見沉著痛快，能詳能下能拙能近，避免成為弄巧成拙的“輕浮者”。朱子曰：“讀書，須要切己體驗。不可只作文字看，又不可助長?！盵1]（《朱子語類》卷十一）朱子教人讀書，大多說的至鈍至緩，但其博學而多通之程度，卻是許多讀書人所遠遠無法企及的。殊不知朱子于“讀書”之思考，既是一種涵養(yǎng)，也是一種踐履，是理學家修養(yǎng)心性最為重要的途徑，同時也為普通的讀書人提供了成圣成賢的可能。

其次，于“應事”應“敬”。在談及“格物”之途徑時，朱子有言：“如讀書而求其義，處事而求其當，接物存心察其是非、邪正，皆是也?！盵1]（《朱子語類》卷十五）朱子格物說既要窮究事物所以然，也要探究其所當然，而“應物”便是認識事物“所當然”之主要途徑。若說讀書是為了獲得“真知”，則依伊川之觀點：“知之深，則行之必至，無有知之不能行者。知而不行，只是知得淺?！保ā哆z書》卷十五）這里的“知”即“真知”，程頤主張“真知必能行”的觀點為朱子所繼承和發(fā)展。朱子認為真知必行，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8]（《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的境界。由此可見，若將“持敬”貫穿始終，從“真知”到“力行”，則可以“隨心所欲不逾矩”，道德行為于他不是約束而是自覺的行為，甚至是享受。

朱子“敬”思想體現(xiàn)在“讀書”與“應物”上，最終達到“明善”之境界，為理想人格的實現(xiàn)提供極其重要的途徑，也為理想社會的構建提供了前提條件。

（二）朱子“敬”論于理想社會構建之意義

朱子對于“敬”的思考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心性修養(yǎng)上，于其人本主義的探討上同樣有著重要意義，而朱子的人本主義是天人和諧上肯定個人的價值，從而實現(xiàn)理想社會的構建。

首先，于“天”應“敬”。朱子對于《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矣，萬物育焉”一句時解讀說，人若能“極其中”，則“天地位矣”；人若能“極其和”則“萬物育焉”[8]。（《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此處的“天”應屬“自然”義，表明人與自然的和諧存在著同構感應之關系。那么，人如何發(fā)揮主體性力量，以“極其中”“極其和”？最重要的當屬對于“天”應保持敬畏之心。孟子有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⑨孟子所言“盡”之“心”與“敬”之“心”不無聯(lián)系，朱子正是沿著孟子這一思路，試圖解決“心”道德主體與“天”道德本體的二元對立。只有時刻保持對自然謹慎敬畏的態(tài)度，方可以使得人們在內心深處形成高度的道德自律意識。由此看來，“天人合一”之境界的前提是，由“敬”而生“和”，這也是朱子所言的：“‘心和氣和’則‘天地之和應’”[1]。（《朱子語類》卷六二）

其次，于“理”應“敬”。在朱子哲學中，“理”與人之“性”是同一的東西：“在天則曰命，在人則曰性?！盵1]（《朱子語類》卷五）因此，于“理”之“敬”亦體現(xiàn)為對于人“性”之“敬”。朱子認為，天理是至善的，所以人稟賦“天理”之“性”亦是至善的，只是受氣稟之雜的影響，造成對性理的遮蔽：“人之所以有善有不善，只緣氣質之稟有清濁?！盵1]（《朱子語類》卷四）既然氣稟無法避免，那么，如何使得氣質之性清而不濁呢？朱子言：“革盡人欲，復盡天理。”[1]《朱子語類》卷十三）朱子所革之“人欲”是不斷阻斷于有礙個人與社會發(fā)展的私欲，可是，如何“復盡天理”？為此朱子提出“十六字心傳”，即《大禹謨》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朱子在注解中說：“人心易動而難反，故危而不安；義理難明而易昧，故微而不顯。惟能省察于二者公私之間，以致其精，而不使其有毫厘之雜；持守于道心微妙之本，以致其一，而不使其有頃刻之離，則其日用之間，思慮動作自無過不及之差，而信能執(zhí)其中矣?！盵2]（《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五）朱子將“惟精惟一”的“持敬”釋為“道心微妙之本”，以此論述“復性”的根本途徑與方法。茍人人都能于日用之間對“天理”保持“敬”之態(tài)度，使得不合理的“人欲”得到阻隔，則理想社會的構建方有實現(xiàn)之可能。

四、小結

李澤厚先生提及李杜時曾說，李白所代表的是一種無可仿效的“天才抒發(fā)”，而杜甫則為世人提供了“可資遵循學習的規(guī)范”。對此，馮友蘭先生謂“道學之于玄學，猶杜之于李?！彼赋觯骸靶W沒有講清精神境界得來的方法，道學則教人于日用功課中達到這種境界?！?⑩而前朱子的理學注重內向的直覺體驗，如周敦頤推崇的“孔顏樂處”，以及明道的仁學境界，更有楊時和李侗于“體驗未發(fā)”處用力，實際上，這些即相當于是一種“天才抒發(fā)”，沒有任何確定形式，不是人人可以體驗的，直到朱熹提出的“主敬窮理”的為學之方，才給人一種可資遵循的學習規(guī)范，因此，達到道德理想境界的學習規(guī)范自然也離不開“敬”字，換句話說，朱子“敬”思想使得道德理想境界的實現(xiàn)成為可能。

注釋：

①（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2007年版。

②朱熹：《答程正思書》，見涵芬樓影印四部叢刊集部《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五十卷。

③陳來：《朱子哲學研究（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428頁。

④陳曉芬譯注：《論語》，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74頁。

⑤（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27頁。

⑥（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0頁。

⑦陳來：《朱子哲學研究（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78頁。

⑧（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四部叢刊集部，涵芬樓影印。以下簡稱《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

⑨（戰(zhàn)國）孟子：《孟子·盡心上》，《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B1LZfTChPIPBQpPgXB0SffmpqZGe3/RjyDdTN4Rg14Y=97年版，第2764頁。

⑩《論〈美的歷程〉——馮友蘭給李澤厚的信》，載《中國哲學》第九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

參考文獻：

[1]（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O].四部叢刊集部，涵芬樓影印.

[3]（清）王懋竑撰，何忠禮點校.朱熹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1998.

[4]（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

[5]（宋）朱熹.語錄·余杭所聞，楊龜山集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宋）朱熹撰.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七十五[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

[7]（明）黃宗羲.明儒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2008.

[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作者簡介：

朱伊珊，女，漢族，廣東汕尾人，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