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鐘戀人

主持人：周啁

主持人說：

繼ChatGPT之后，近日OpenAI又發(fā)布了一項引領(lǐng)AI視頻時代的突破性成果——首款文生視頻（text to video）模型 Sora。借助對語言的深刻理解，Sora能夠準確理解用戶指令中表達的需求，實現(xiàn)豐富的情感表達。而在視頻生成方面，它不僅能生成多個角色，還能精確描繪對象和背景的細節(jié)，真實感十足。作為一個AI視頻模型，Sora不僅能利用自然語言描述生成以假亂真的純AI原創(chuàng)視頻，還可以將你輸入的圖片轉(zhuǎn)成視頻，將視頻再轉(zhuǎn)成新的視頻……該消息一經(jīng)發(fā)出，全球社交主流媒體平臺以及整個世界都再次被OpenAI震撼。爆火之下，人們對Sora的討論也甚囂塵上：它將如何影響世界、會改變什么，又會砸掉誰的飯碗，我們要如何應(yīng)對……本期“腦洞問答機”也緊隨其后，從年輕人感興趣的話題入手，希望能給大家?guī)硪恍﹦e樣的啟發(fā)。

腦洞時間：

文生視頻模型目前僅能生成最長六十秒的視頻，在這一分鐘里，一見鐘情會衍生出怎樣的故事？

上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愛情。但是我媽不相信我。

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我媽再三確認“我喜歡的的確是女人，只是尚未遇到合適的”后，長舒一口氣，換了下二郎腿的姿勢，剝開手邊的砂糖橘遞給我。這個動作意味著第一個話題已經(jīng)告一段落，將進入她議程中的話題二，“那么，我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啥？”

“我什么時候能抱上孫子？”

“這……”

“你三十了，我今年虛歲五十八，我還盼著看到孫子讀大學(xué)……”

“媽，你身體好得很，我隔著樓板都能聽到你和李嬸兒吵架?！?/p>

“你別抖機靈，你姥姥姥爺都沒活過七十，癌癥走的。壽命是講遺傳的，假使我注意養(yǎng)生，每天吃紅薯綠豆山藥粉，最多能活到八十。要看到孫子成人，你最晚也得在我六十二歲前把孩子生了。小兩口結(jié)婚一年內(nèi)要孩子，也得懷一年吧，結(jié)婚前你還得處個一年看看合不合適吧？四舍五入，明年春節(jié)就是最晚時間了，一年之后，你必須把對象領(lǐng)回來！不然我就看不到我孫子念大學(xué)了。”

她撿起旁邊未打完的毛衣，在我身上比畫著，“袖子得再長一點兒……”然后低頭一針針地織起來，“李嬸兒都在給孫女打毛衣了，我什么時候也能把小老虎啊小蝴蝶的花樣用起來？”

“不是說了嗎，這種事情快不來的?！?/p>

“年輕人結(jié)婚講個什么‘愛情’？過日子罷了，哪兒來那么多感覺、眼緣？過個兩三年，管什么一見鐘情啊，都一樣。我跟你爸就相親認識的，這么多年不也過來了嗎？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在線交友相親，我給你注冊了個賬號，上面的優(yōu)秀女孩子媽都試探性地聊了一下……”

“說了多少次了，我可不要去相親?！?/p>

我媽聽罷，向身后的臥室大吼一聲，“老鐘，你看看你養(yǎng)的出息兒子，現(xiàn)在不聽老娘話了！你倒是也說句話！”

我爸從臥室探出頭來，“我就說不讓你裝成鐘健上交友軟件聊天。年輕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你你……”我媽徹底怒了，“他一回來你就開始唱紅臉，嫁給你，還生了一個這樣不聽話的兒子，我真是倒了血霉了！”

接下來，就是我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爭吵聲。導(dǎo)火索一般都是針頭線腦的小事，然后上升到我媽性格強悍、我爸過于緩慢的晉升路徑，還有他們各自對家庭的付出，再在“究竟誰自私”這個問題上來回幾分鐘，最后“砰”的一聲落到兩扇門上，留下我一人在客廳里茫然無措。

不過，那是我小時候?，F(xiàn)在我長大了——“砰！”我摔上門上了鎖，回到這個曾消耗無數(shù)個日夜的空間，卻感覺像個客人。

爭吵在門外驟然停止，我聽見窸窸窣窣的“怎么現(xiàn)在脾氣那么大”“要相親，你自己去吧”的低語，隨后一切歸于靜默。

愛情是什么？愛情是“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是“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是“You jump，I jump”。愛情的定義多種多樣，但絕不是門外那對男女延續(xù)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爭吵。

我嘆了口氣，打開筆記本電腦，找到小一發(fā)來的郵件。視頻里的她又出現(xiàn)了：眼眸不算有特點，卻是很清澈的樣子。她在微風(fēng)習(xí)習(xí)的湖畔看書，風(fēng)把一撮頭發(fā)吹亂，她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別到耳后，視線并未離開書本，卻有一支比目光還要犀利的箭刺入了我。

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我已經(jīng)離不開她了?；叵肫鸢肽昵暗谝淮我姷剿膱鼍埃胰匀桓械叫腋?。

發(fā)小小一來我家看球，中場休息時打開了人工智能文生視頻大模型Sola。他是個愛擺弄新鮮事物的人，模型發(fā)布不久，已對著電腦玩了好幾天，一會兒用它創(chuàng)造“成都街頭的恐龍與熊貓之戰(zhàn)”，一會兒用它拍攝“克系外星人吃火鍋，一筷子下去，竟撈出同母異父的兄弟”。

“可惜只有一分鐘！”小一抱怨道，“不管我開了多偉大的腦洞，視頻都只有一分鐘?！?/p>

“一分鐘還不夠長嗎？”我吃著薯片說，“你生成的這種廢料，簡直是徒增碳排放。讓我看看你在做啥視頻？”

“滾。”小一把電腦扣上。

這倒引起我的興趣，抄起電腦就跑到墻角轉(zhuǎn)身打開。視頻中的女人穿著一件素色的連衣裙，膚色像玉髓，似乎能半透明地把陽光折射進我的心里。抱著幾本書的她走在校園林蔭道上，微弱的笑意并不在嘴角邊，而是在柔和的目光中。

這就是愛情的樣子。

“喂喂喂，別看啦，循環(huán)五次了都?！?/p>

“你用的prompt（提示語）是什么？”

“怎么啦？”他懶洋洋地搶回自己的電腦，定睛看了一眼我的表情，“等等，你該不會……”

“問你問題，直接回答。”

“哇，我原來以為《三體》這種小說里才會有男主角愛上虛構(gòu)出來的女人……喂，你不會愛上她了吧！”

我買了Sola專業(yè)版，將小一的長串提示語輸進去，經(jīng)過幾分鐘的計算之后，生成的視頻卻截然不同，“按照我的理解，即便用一模一樣的prompt，也未必會有同樣的畫面，對吧？”

小一點點頭，“當然。Sola是利用空間時間補丁來完成影像生成。假設(shè)我們將視頻或圖片內(nèi)容分解為一系列小塊，每個小塊都包含了部分時空信息，這些小塊包含的影像信息會隨著物體的移動或場景的變化而變化，這就算在時間維度上添加了動態(tài)信息。Sola深度學(xué)習(xí)的數(shù)據(jù)庫中包含了海量這樣的三維時空信息，再依據(jù)我給的提示才能將合適的補丁拼湊渲染成一段視頻。每次生成都有一定的隨機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用我這臺電腦，因為它學(xué)習(xí)了之前我所有的prompt，我也可以輸入指令，讓它在這條視頻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增改，比如讓這個女的去圖書館看書、到健身房鍛煉，或者穿個短裙什么的?！?/p>

我感到一陣急躁，“你電腦賣我，多少錢？”

“不賣，里面那么多資料！這是我自己改裝的寶貝，伴隨我經(jīng)歷那么多低谷……”

“五萬?！?/p>

“真不賣?！彼z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只好嘆了一口氣，此事作罷。

“你也別說兄弟我不幫你?。∩蟼€禮拜你媽來成都還專門找了我，說她一大把年紀了就想看你成家，讓我盯著你趕緊找女朋友。如果她知道我?guī)湍阏伊藗€只有一分鐘時長的女朋友，那不得把我給滅了？”見我不說話，他才說，“這樣吧，電腦和我的sola賬戶肯定不能給你，但我可以每個禮拜幫你生成一段視頻傳給你，就這個女的，好吧？”

“每天一段。”我糾正。

“每三天一段?！?/p>

“行。”

就這樣，半年來，我每隔三天就會收到一段視頻。畫面中的女人逛書店或超市、坐地鐵，時不時靜下來看看書、擼貓，永遠不聲不響，即便是笑，也只是靜靜地，就像一個與我異地的伴侶，在另一個次元里微弱而穩(wěn)定地存在。

她的容貌那么溫柔，是學(xué)生嗎？她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生活嗎？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只知道與她相處的這一分鐘似乎時間靜止不存在了，外部的一切嘈雜化作對她生活細節(jié)的猜想。

“小健，你開門。”門外傳來我媽的聲音，我關(guān)掉筆記本打開房門，見她端著一碗元宵，“知道你現(xiàn)在還不想定下來，但明天去見見那個女孩子，都約好了的，媽有預(yù)感，這個女娃兒你一定喜歡?！?/p>

我剛想關(guān)上門，她加了一句：“每年你回家也就春節(jié)這十幾天，就當遂了媽一個心愿。”

我算不上孝子，但終究無法拒絕這種綁架。

下

我們約在家附近的公園。這是我精心挑選的約會地點。室外光線明亮，任何過度的化妝技法都無所遁形；風(fēng)光怡人，也不會產(chǎn)生過于奢侈的消費；最關(guān)鍵的是，一旦發(fā)現(xiàn)女方不合適，我可以迅速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不用像約正餐那樣，非得等到甜點上完。

可就在幾分鐘之后，這些顧慮都顯得多余了。

阿晴在約好的地點等我，那是一個坐在湖邊長椅上看書的背影，微風(fēng)吹起發(fā)絲，她輕輕將其別在耳后……那動作似乎很熟悉。

“抱歉，我以為你要很久才來，所以帶了本書打發(fā)時間。”意識到我走近，她抬起頭來，臉上是抱歉的笑意，淺淺的，像易碎的玉。

我一時恍惚，眼前的阿晴竟然與半年來在無數(shù)個一分鐘內(nèi)陪伴我的女人完美重合，“我們，見過面？”

她搖搖頭，“只是在網(wǎng)上聊過?！?/p>

我一時臉紅，在昨天約見面地點之前全是我媽跟她聊的。不過沒關(guān)系，她很快就用話題把我拉出了窘境，“我喜歡公園，這里適合看書，你挑的約會地點很棒?！?/p>

“是的，公園是個好地方。不過，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餐廳，那里的餐后甜點非常不錯，想要一起去試試嗎？”

“甜點嗎？”她合上書，站起身，素色的裙擺飄飄，與身后的湖水一起波光熠熠，“聽起來也不錯?！?/p>

甜點之后是電影，電影之后是漫無目的的散步，散步之后是禮貌而依依不舍的告別。再之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十二次約會我?guī)娏宋覌專覌尞斎粷M意，不會說出最早與她聊天的是一個五十八歲的暴躁母親，只是委婉打聽了我們的結(jié)婚與繁衍計劃。

小一也很喜歡阿晴，私下自詡為紅娘，我同意讓他作為婚禮首席伴郎發(fā)言，只要他承諾不會把我沉迷“分鐘戀人”半年的往事告訴阿晴。

“為什么不告訴她？她和你的夢中情人長得一樣，是緣分呀！”

“最近陪阿晴看了《甄嬛傳》，有個詞叫‘莞莞類卿’，我猜沒有女孩子愿意做別人的替身吧？”

“不是吧？你還陪她看宮斗劇，這一波真是陷進去了！其實我還想告訴你來著，最近Sola升級了，視頻時長達三十分鐘，還帶聲音，你的夢中情人可以開口說話了?！?/p>

“沒必要發(fā)給我了。其實幾個禮拜前，你的郵件我就都不看了。自從阿晴出現(xiàn)，我就覺得愛情該是有血有肉的，不是那種困在一分鐘視頻里冷冰冰的樣子?！?/p>

“男人變心真快！那好吧?！彼财沧?，“婚禮上你可得把我安排在主桌！”

后來，小一確實坐了主桌，但婚禮上我與阿晴第一次產(chǎn)生了矛盾。沒想到婚禮如此繁復(fù)，從嘉賓座次到晚宴菜系，從主花顏色與吊頂裝飾是否相配，到賓客的酒店預(yù)訂人數(shù)與實際下榻人數(shù)是否吻合，面子、里子、禮節(jié)、人情、世故，一切都向我們襲來。本該接受祝福的喜宴，誘導(dǎo)了無休無止的爭吵。

如今，只有一個細節(jié)我還記憶猶新：送走所有賓客后，面對滿廳的殘羹剩飯、了無生趣的鮮花彩帶，她眼圈有些泛青，新娘的濃妝也蓋不住連續(xù)熬夜的疲憊。我不敢告訴她，陷在碩大而華麗的婚紗里的她，不如穿一條簡單素色連衣裙好看。

“這個破婚，反正我是不要結(jié)第二次了?！彼f。

“是，”我笑出聲，“那看來，以后只能湊合跟我過了?！?/p>

婚后不久阿晴就懷上了孩子，她變得暴躁、焦慮，時不時還流幾滴眼淚，我看著心疼，但也會被她的喜怒無常逼得躲在辦公室。

“生完孩子原來的裙子穿不進去了怎么辦？”她在電話里哭訴，我連續(xù)三個晚上在辦公室吃盒飯，就是不想回家。

我知道她說的是那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穿的修身雪紡素色連衣裙?！皼]關(guān)系。”我打開電腦屏幕的游戲界面，“我們買更好更貴的漂亮裙子！我工作不就是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嗎？”

她頓了一會兒，“你最近總加班，不會是出軌了吧？”

“冤枉，是真的忙?！?/p>

“你發(fā)誓?！?/p>

“我發(fā)誓，我沒有出軌，不然天打雷劈?！?/p>

“那你再發(fā)誓，你現(xiàn)在在加班?！?/p>

我看了一眼游戲界面，正和工會做副本任務(wù)，不太好退出，“啊，光頭領(lǐng)導(dǎo)來了，先不和你說了！忙完這三個月，我清閑了，天天陪你和寶寶！好吧？”

“還要三個月？”她發(fā)出不可思議的質(zhì)疑，語調(diào)升高，讓我想起我媽對我爸買錯水果時的質(zhì)疑，“三個月，孩子都生出來了！你怎么那么不負責(zé)？”

我掛斷電話，感謝虛假在場卻救了我一命的光頭領(lǐng)導(dǎo)，雖然他平常對我嚴苛，但至少比孕期的阿晴要親切得多。

“騙子?！卑⑶绫г沟?。此時，兒子已一歲大，正是趴在地上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你說三個月的項目忙完就會多帶孩子，現(xiàn)在一年都過去了，加班時間越來越多，人都快見不到了。根本就是騙子。”

我沒說話，已學(xué)會用沉默回擊。孩子出生后，尿布、吐奶、啼哭和睡眠不足成了生活主題。我不知該難過還是慶幸，我的愛情成了父母婚姻的翻版，但我們有過最初的一見鐘情。

“爸爸……”一旁正在磨牙的兒子開口了，口水透過圍兜滴在地板上，“爸爸……”他剛剛學(xué)會叫爸爸媽媽和奶奶，我們都很期待下一個詞是什么。

“爸爸……爸爸……”我湊向前，把磨牙棒拿開，想聽聽他要說什么，“爸爸……騙子！騙子！”兒子說完咧開嘴笑了，米粒大小的乳牙從粉嫩的牙齦上露出一顆半，阿晴也被逗笑了。我愣了一下，暗暗決定在兒子成長的關(guān)鍵時間里遠離副本任務(wù)，哪怕辜負工會老大的期待。

兒子像春天的小蔥一樣飛速成長，開銷也越來越大。事業(yè)步入正軌的我和阿晴都更忙了，我們變得疏離，有了爭吵、冷戰(zhàn)，當初的一見鐘情已經(jīng)所剩無幾。兒子上大學(xué)離家的那天，大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客廳空空如也，只剩下已不再青春的阿晴和我。不知怎的，我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二十年前婚禮后賓客離去，禮堂一地雞毛的時刻。

“這個破婚，反正我是就結(jié)到這里了?！鳖愃频脑挵⑶缍嗄昵罢f過，表達方式很像，但語義完全不同。

孩子離開，拴住我們的繩子驟然松脫，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那就結(jié)到這里吧。”

可事情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fā)生了轉(zhuǎn)折。約定去民政局的那天阿晴失約了，她向來是個守時的人，從第一次約會以來就是這樣。我以為她心生悔意，給她打電話時甚至都想好了一套接受她回頭和道歉的說辭。

可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的磁性聲音，“秦女士的家屬？”

可惜，故事沒有往狗血方向發(fā)展，那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并不來自情敵，而是阿晴的主治醫(yī)生，她得了乳腺癌。體檢報告在我們離婚那天的上午發(fā)到她郵箱，她顧不上通知我，直接跑去了醫(yī)院。

那或許是婚后最艱難的一段日子，我陪著她抽血、化驗、住院、觀察，經(jīng)歷了無休止的煎熬。好消息是癌癥發(fā)現(xiàn)得早，在一臺手術(shù)和二期化療后，醫(yī)生說癌細胞得到了有效控制，要做好長時間帶癌生存的心理準備。

阿晴問醫(yī)生：“帶癌生存？要帶多久？”

“多的話，二十年、三十年，也許能達到預(yù)期壽命，但少的話，也不一定，隨時都有可能復(fù)發(fā)，所以需要定期復(fù)查。”她聽完撲哧一聲笑了，微風(fēng)拂過她剛長出一層細軟絨毛的光腦殼，像新出生小雞的頭頂。

“你剛剛笑什么？”走出醫(yī)院時我問道。

“就是忽然覺得，我跟你的愛情像癌癥?！?/p>

“謝謝你??！作為一個準前夫，這段時間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謝謝你這么評價我?！?/p>

“就像醫(yī)生剛剛說的，愛情就像癌癥，跟你生活了那么久，再多化療都無法把你和感情從我身上徹底剔除，只能小心翼翼地帶癌生存，祈禱這些癌細胞不再做出什么討厭的事來。還要經(jīng)常復(fù)檢，看看我們的愛情有沒有變質(zhì)啊，你的私房錢有沒有換地方藏啊，你周遭的老太婆有沒有變多啊……”

那天之后，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離婚。再后來，我媽去世了，她沒太多遺憾，畢竟看到了孫子上大學(xué)。收拾舊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二十多年前留在她儲藏室里的那臺舊電腦。當時我要把它扔了，她偏要留下，說自己能用它看視頻學(xué)廣場舞。

我果然在硬盤里看到她跳廣場舞的健碩身影。而一個命名奇特的文件夾，一下子把我?guī)Щ亓硕昵埃骸胺昼姂偃恕?。我與阿晴在一起后這個文件夾再沒打開過，即便是感情最不好的那兩年，我也沒念起過視頻中的完美戀人。

我沿著時間軸翻看，微風(fēng)、少女、紗裙一切如舊，只是女人的臉似乎發(fā)生著些微變化……很快，我翻到了最早一見鐘情的那段影像。她走在林蔭道上，膚色如玉——不過，那張臉與我的阿晴截然不同！

“什么情況？”我在追悼會上把小一留下，“為什么最早的那段視頻變了？她的臉和阿晴……”

“一直都不一樣。你的賽博女友和阿晴只是身高體重類似罷了，臉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小一也老了，他現(xiàn)在最大的愛好是釣魚。

“怎么會……我第一次見到阿晴的時候，覺得她像視頻里走出來的！”

“那是因為我照著阿晴照片，一點點用她的臉替換掉了你視頻里那位女友。”

“你們早就認識？”

“……小健一定要問，阿姨，你不要怪我！”他對著上方做出一個祈禱手勢。

“跟我媽有關(guān)系？”

“一開始不是你媽跟她聊嗎，聊得比較上頭了，她就向你——其實是你媽，打聽到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想通過你身邊的朋友了解你的喜好，讓你更喜歡她?！?/p>

“然后你加她了？跟她說了視頻的事兒？”

“當然沒有，當我傻??！阿姨拜托過我，說阿晴這個姑娘挺好的，要我助攻。我知道癥結(jié)在哪兒，所以定期給你發(fā)越來越像阿晴的視頻。每次對臉的改動都不大，你又不常翻往期視頻，循序漸進地，阿晴的五官就完全替換掉了那個‘分鐘戀人’。就這樣，沒別的了?！?/p>

我聽完愣在那里，那個我一見鐘情的人，根本不是度過半生的阿晴。最初，我們還曾那樣小心翼翼地接近對方，刺探對方的喜好……回憶泛上心頭，但是不對，“還有一個疑點。”

“還有疑點？”

“我媽，一個潑辣的老母親，是怎么把阿晴給聊上頭的？”

我一拍大腿，再次走進儲藏室，找到舊柜子里的筆記本，上面記滿了我媽的銀行卡密碼、充值卡密碼、手機密碼及水電費繳收日期。我找到相親網(wǎng)站的賬號密碼，用老式電腦登錄上去，因為長久未用，還補足了會費才看到往期聊天記錄。

對話框里，母親扮演的那個我體貼、溫柔、無微不至，從來不和約會對象談?wù)撟闱蚝途W(wǎng)游。一個完全陌生的“我”讓我困惑萬分，直到我抵達漫長的對話框頂端——“系統(tǒng)消息：是否確定支付299元，與該女會員使用AI聊天工具CHATLOVE？鐘?。捍_認?！?/p>

我眼前浮現(xiàn)出我媽心疼地翻出舊本子，找到銀行卡卡號付費的樣子。

小一拍拍我的肩膀，“看來你老婆一開始喜歡上的也是個AI，你們這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時，阿晴敲開儲藏室的房門，“啊呀，你們怎么還在這里？鐘健，你得加緊了，殯儀館來通知了，火化完馬上得選媽的骨灰盒跟墓地。還有個事兒得跟你商量，這次我們連爸的墓地一起選了吧，雖然跟媽吵了一輩子，但他這幾天還是很難過的。位置現(xiàn)在定的話能連在一起，還打八五折……”

眼前的阿晴從年齡到身形到五官，一切都與視頻中的戀人截然不同，可此時，我卻覺得愛情的面目無比真實。

“喂喂，真得抓緊了鐘??！別磨蹭，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她急躁地催道。

“那個，我說，要不……這次把我們倆的墓地也連號買了吧？你不是說能打折嗎？”

她微微一愣，回答我說：“也可以吧，四個人，能打八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