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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山西,回望華夏“根基”

    2024-07-09 04:54:34倪偉
    中國新聞周刊 2024年22期
    關鍵詞:陶寺晉南二里頭

    古代先民鹽池采鹽模擬場景。位于運城的河東池鹽博物館,通過介紹鹽池形成、鹽業(yè)發(fā)展變遷等內容,集中展示鹽文化發(fā)展歷程。攝影/本刊記者 張云

    夜幕降臨前的涼爽時分,山西運城的市民喜愛在城南的湖水邊散步。遠處山氣氤氳,湖上空蒙一片,隱約傳來咸濕氣味。湖水與岸邊連接處,結晶體漂浮在水面。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鹽湖,有“中國死?!敝Q。

    運城鹽湖,便是史書中出鏡率相當高的河東鹽池。

    在鹽稅占據(jù)財政收入重頭的封建時代,河東鹽池的鹽稅曾獨占唐朝全年財政收入的八分之一。明代晉商興起,也因這片鹽池。民國初年,袁世凱與五國銀行團簽訂總數(shù)2500萬英鎊的善后借款合同,鹽稅是重要擔保條件之一,隨后,運城鹽池95%稅款流入五國銀行團。直到20世紀90年代,運城仍是中國最大的無機鹽工業(yè)基地。

    如今在風平浪靜的湖區(qū),已經難以想象曾經的風云激蕩。4年前,鹽湖停止產鹽,轉身成為生態(tài)湖,運城鹽湖的制鹽史就此終結。這段歷史長達四五千年,幾乎貫穿中華文明史。

    “從夏商周三代王朝直至北宋,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主要游移于豫陜晉河谷平原所在的大中原地區(qū)。中原文明的形成與成長,除了河谷平原廣袤沃土利于發(fā)展農業(yè)、山林川澤便于漁獵采集,以運城鹽湖為主所提供的鹽業(yè)之利,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支撐?!笔锥紟煼洞髮W教授、考古學者戴向明說。

    探尋中原文明的源頭,要回到這片鹽池。

    2024年5月末,運城鹽湖邊展示著鹽塊。連續(xù)開采了數(shù)千年的河東鹽池已經停止采鹽。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鹽與銅

    今天,鹽湖邊最具古意的景觀,是湖岸幾十米開外一些斷續(xù)的土堆。土堆底部露出整齊的磚墻,頂部已長滿雜樹。這是明朝修建的禁墻,環(huán)池120里,為防止私人采鹽。禁墻的修建,最早可追溯至唐朝。

    運城因采鹽而生,古稱鹽氏、監(jiān)鹽城、司鹽城。如今的這個“運”字,元朝時取自“運司”,就是將鹽運往各地的意思。

    戴向明說,與河東池鹽有關的記載,最早見于西周銅器銘文。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出土的西周霸伯簋上,刻著銘文“惟十又一月,井叔來鹽,蔑霸伯歷”,記載井叔來霸國經辦鹽事,表明西周王室對鹽池的重視。而王朝對鹽業(yè)的控制由來已久,甲骨卜辭中,便記載過商王室設立的治鹽官員“鹵小臣”。

    “現(xiàn)在來看,仰韶時代廟底溝文化時期,鹽池就開始有明確利用的證據(jù)。到了陶寺文化時期更不用說了,陶寺人往南發(fā)展也跟鹽池有關?!敝袊缈圃嚎脊叛芯克芯繂T、山西工作隊隊長高江濤說。由此判斷,鹽池的利用史至少已有四五千年。

    在距離鹽池幾十公里的夏縣,考古人員也發(fā)現(xiàn)了鹽。那座古城,或許就與鹽有關。

    在一片麥田里,考古發(fā)掘揭露出40多座圓形房屋基址,直徑長達10多米。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發(fā)現(xiàn),其功能一直眾說紛紜。直到近年,有考古學者在實驗室分析了建筑基址的土樣,發(fā)現(xiàn)鈉離子、鈣離子、氯離子、硫酸根離子濃度很高,與現(xiàn)代鹽池地表土壤樣品分析結果基本一致。一個結論浮現(xiàn)出來:這些圓形建筑可能是商朝的鹽倉。

    這些建筑位于夏縣東下馮遺址,是晉南一處著名遺址。關于圓形建筑的功能,也有另一種說法。根據(jù)測算,這些圓倉如果存滿鹽,總量可達1.2萬噸。當時是否需要如此多的鹽,生產規(guī)模能否達到這么大?2019年,在河南偃師商城,考古人員也發(fā)現(xiàn)了形制幾乎一模一樣的圓倉,總數(shù)可達100座,功能是國家糧倉。

    2023年,夏縣東下馮遺址發(fā)掘出土的銅煉渣,證實此地在夏朝時代晚期具有煉銅功能。供圖/山西省考古研究院

    絳縣西吳壁遺址出土文物。供圖/國家文物局

    “所以也可能是糧倉,也有可能儲鹽,都是推測,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jù)?!睎|下馮遺址考古發(fā)掘項目負責人、山西省考古研究院華夏文明研究所副所長崔俊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20年開始,沉寂了40多年的東下馮遺址重啟發(fā)掘,旨在更清晰地揭露遺址面貌,繼而探究晉南與夏商王朝的關系,乃至夏商政權更替等問題。去年,這里有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多達三四千塊銅礦石和煉渣沉睡在泥土里。那是夏朝晚期的遺存,人們已經在此壘灶建爐,焚火煉銅。東下馮位于中條山山腳下,中條山正是一座富含銅礦的山脈,當?shù)刂两袢杂幸苯鹌髽I(yè)。

    在東下馮人生活的時代,不遠處的洛陽盆地里,二里頭王朝正在崛起。二里頭遺址普遍被認為是中國第一個王朝夏朝的晚期都城。晉南和豫西距離不遠,中條山的銅礦和河東鹽池的鹽,是維持王朝統(tǒng)治的戰(zhàn)略資源,東下馮極有可能是夏商王朝控制資源的橋頭堡。

    崔俊俊認為,商王朝對東下馮的控制十分明顯,比如東下馮與商都有幾乎相同的日用器物,基本可以說是商王朝在西北方向的屬地。而夏王朝與東下馮或許是此消彼長的關系,時而結盟,時而對抗。東下馮這個夏商王朝政權中心西部的聚落,保存著夏商之變的痕跡。東下馮就像一個小切口,折射著大時代。

    “關于夏朝和商朝的分界,原來都在河南探討,從二里頭到偃師商城、鄭州商城等。但似乎已經進入一個瓶頸,難有新的進展?!贝蘅】≌f,而東下馮這樣的周邊遺址,或許能提供新的證據(jù)。

    商朝時晉南地區(qū)有多座城池。東下馮遺址、西吳壁遺址和垣曲商城是其中三個重要遺址。2018年啟動發(fā)掘的西吳壁遺址,更是直接找到了夏商冶煉銅器的地點。

    西吳壁冶銅遺址活躍在公元前1600余年到公元前1200余年間,對應于史書,是夏代晚期和商代早期。夏商遺存分布面積約70萬平方米,相當于一個故宮大小,與夏商特別是商代青銅產業(yè)的規(guī)模相匹配,可以視為當時一處大規(guī)模的重工業(yè)基地。

    西吳壁遺址距離中條山僅數(shù)公里,從山中銅礦煉好的銅料,便源源不斷輸送到夏商的都城,在都城內的鑄銅作坊,鑄成將震驚后世的青銅器。如今博物館里那些著名的夏商青銅重器,或許就源自西吳壁人制備的銅料。

    從晉南到河南,鹽和銅就像兩把精巧的鑰匙,撬動中原這把鎖。

    “金三角”

    5月底,晉南已經進入炎夏,麥子熟了,遍地金黃。今年,山西臨汾市襄汾縣陶寺遺址正在發(fā)掘的手工業(yè)作坊區(qū)遺址,就在麥田包圍之下。被考古隊雇來發(fā)掘的農民,一邊挖著4000年前的陶窯,一邊也在計劃收麥子了。

    考古隊員與農民作息同步,早上7點進發(fā)掘區(qū),中午躲過最嚴酷的日頭,漫長的午覺后,下午4點鐘才能返回現(xiàn)場。但4點的陽光依然毒辣,必須用草帽和長袖衫裹得嚴嚴實實。最多到6月底,就必須停工了,等夏天過去。

    晉南陶寺遺址,已經持續(xù)發(fā)掘了近半個世紀。這片廣闊的史前遺址,曾是4000年前黃河流域最宏大、最威嚴的城,面積達280多萬平方米,有4個故宮大小。

    “大致在距今4500年左右,最先進的歷史舞臺轉移到了晉南。晉南興起了陶寺文化,它相當于古史上的堯舜時代,亦即先秦史籍中出現(xiàn)的最初的‘中國,奠定了華夏的根基?!敝脊艑W家蘇秉琦曾如此判斷。

    在襄汾,至今流傳著很多關于堯的傳說。古史記載“堯都平陽”,平陽便是此地舊稱。

    “幾”字形黃河的最后一個大拐彎,分割出了3個省份。北部是山西運城盆地和臨汾盆地;西南部是陜西關中渭河平原,經渭南到達西安;東南過河南三門峽市,可達洛陽盆地。緊密相鄰的運城、臨汾、渭南、三門峽四市,抱團成“黃河金三角”。

    2021年6月3日,在陶寺遺址宮城內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上,工作人員用薄膜覆蓋房址地面進行保護??脊殴ぷ髡咴谔账逻z址宮城內近8000平方米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面積達540余平方米的宮室類單體建筑遺跡。這座大殿的東南方向還有3座面積較小的房址,有序排列,其中一座房址地面還進行了精心“裝修”。圖/新華

    時間撥回到四五千年前,晉陜豫交界的晉南、豫西和關中,也是一個交流密切、發(fā)展迅速的“金三角”。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發(fā)展程度很高,仰韶文化的彩陶,就發(fā)源于三門峽和晉南??梢哉f,這片地區(qū)在中華文明起源中具有重要意義。

    在距今7000年至5000年的仰韶文化時代,“黃河金三角”的三個方向都有發(fā)達的文化,如西安的半坡遺址、三門峽的廟底溝文化、河南鞏義的雙槐樹遺址等。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魏興濤說,仰韶文化分布區(qū)中心的晉陜豫交界地區(qū)及渭河流域,恰處華山(古代華山是對秦嶺山脈的統(tǒng)稱)北麓,存有豐富的關于黃帝和炎帝的古史傳說,“仰韶文化尤其是中期,與中華人文始祖——黃帝以及華夏民族之‘華族的形成關系密切”。

    5000年前的中華大地上,活躍著幾支高度發(fā)達的文化,現(xiàn)在被考古發(fā)掘出土的,有長江下游的浙江余杭良渚遺址、長江中游的湖北天門石家河城址、西遼河流域的牛河梁遺址等,而中原地區(qū)當時并不突出。直至距今4000年前后,那些老牌文明次第衰落消亡,歷史舞臺轉到了北方,晉南成為最亮眼的星系。

    陶寺發(fā)掘區(qū)的土坑之下,經驗豐富的技師和高校考古專業(yè)實習生蹲在地上,用手鏟刮著泥土,尋找不同功能區(qū)之間的分界線,俗稱“找邊”。古代地基內外、坑里坑外,被全部埋入地下后,依然會顯示出顏色的差別,但這需要專業(yè)的眼睛來辨認。比如隊里的高級技師馮九生,干了幾十年考古,他的眼睛就是尺。而真正稱得上學者的,一支考古隊里通常只有兩三個人。

    高江濤膚色被曬得黑紅,每年在襄汾和北京之間上演雙城記,至少8個多月待在襄汾考古一線。過去兩年,他帶著考古隊員,新發(fā)掘出一個600平方米左右的宮殿基址,命名為二號宮殿基址。殿內有一些圓形坑,其中一個坑內,有一只狗的頭骨。另一個坑的壁上,埋著一具人骨,身邊也有一具完整狗骨?!斑€說不清楚什么用途,或許跟祭祀有關?!备呓瓭f。

    陶寺遺址2024年發(fā)掘現(xiàn)場,這是4000年前陶寺人燒制陶器的作坊區(qū)。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陶寺遺址出土文物:陶鼓(左圖)、彩繪龍紋陶盤(右上圖)、彩繪陶盆(右下圖)。圖/視覺中國

    二號宮殿位于陶寺宮城的宮殿區(qū)。2012年開始,陶寺遺址的發(fā)掘專注于尋找宮城。此前幾十年對陶寺遺址的認識,從中心性聚落升級為都邑,但這個都城性質的城邦,究竟有多大范圍、宮殿在哪里、有沒有城墻……一系列問題還沒有搞清楚,事關對這座城的宏觀認識。

    目標確定,隨后的勘探和發(fā)掘雖然緩慢,但綱舉目張,拼圖逐漸完整??脊湃藛T確定了外城墻的范圍,圍合面積達280萬平方米;又找到了近13萬平方米的宮城,以及最大的一號宮殿基址,面積達6500平方米,近乎故宮太和殿的3倍。

    二號宮殿發(fā)掘結束后,考古隊暫時離開了宮殿區(qū)。他們跟宮殿區(qū)死磕10年了,這片麥田倒也沒負有心人。“繼續(xù)在宮殿區(qū)發(fā)掘,無非再多挖一兩個宮殿,從科研探索的目的角度來說,意義不是很大?!备呓瓭f。

    考古很慢,所以更加看重效率,優(yōu)選最能出成果、解決關鍵問題的領域。從今年開始,陶寺考古轉向宮殿區(qū)外,進入手工作坊區(qū)和墓葬區(qū)。每天,他們兵分兩頭,進入兩個工地同時開工,一邊通過手工作坊,揭示更完整的社會面貌;另一邊,看看墓葬里是否會有新的線索。

    陶寺文化衰落后,遺址發(fā)生了什么?二號宮殿提供了部分答案。二號宮殿始建于陶寺文化早期,到了晚期時早已廢棄,但考古人員在其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晚期窯址。這說明,陶寺王權消失后,此地或許依然生活著百姓,只是已經衰退為一個普通的聚落,舊宮殿里開了新窯。再往后,陶寺城終究還是徹底荒廢,長達近2000年無人居住,后來成為廣闊的麥田,直至今日。

    如果陶寺也像此前那些區(qū)域性文明一樣消失不見,那么歷史不過重新演繹了一次無情的煙消云散。但這次的劇本不同,陶寺政權消亡后,文明內涵卻被繼承了下來,柔軟的文化擁有更綿長的生命力,最終注入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

    最關鍵的一次傳遞,是后起之秀二里頭人的接棒。

    中原之心

    一塊文保碑立在運城夏縣西陰村的鄉(xiāng)道旁,刻著“西陰村遺址”,1996年入選全國重點文保單位。碑旁是一座小小的紀念館,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紀念館,門匾之上“之父”兩字已脫落殆盡。沿紀念館背后的斜坡而上,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塊紀念碑——李濟先生發(fā)掘西陰村遺址紀念碑,身后是麥田,身前是桃林,已無任何考古痕跡。

    李濟來的那一年是1926年,30歲的李濟是年輕的清華國學研究院講師,從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畢業(yè)歸國。5年前,瑞典人安特生與中國地質學家袁復禮帶隊,在河南三門峽的仰韶村,開啟了中國第一次現(xiàn)代考古。

    5年來,安特生又陸續(xù)在西北發(fā)現(xiàn)了馬家窯遺址和齊家遺址,從這些遺址的彩陶中,他自認為拼湊出了中國文明自西而來的“路線”。這一說法后來被擊碎,但當時足以震動整個學界。

    “中國的學者應該感覺萬分的慚愧?!崩顫冀K如此覺得。因為與中國古史有重要關系的材料,大半由外國人搜尋和發(fā)掘而來。而安特生的中國文化“西來說”,讓中國歷史的傳統(tǒng)認知乃至民族自信心都產生了動搖。

    西陰村遺址紀念碑,紀念1926年李濟在此開展的中國人首次領導的現(xiàn)代考古行動。攝影/本刊記者 倪偉

    西陰村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

    李濟。

    西陰村遺址出土文物彩陶缽。圖/IC

    西陰村遺址出土文物陶釜。圖/IC

    在民國中國知識界,文明起源于本土還是來自西方,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李濟準備去田野里找答案。

    1926年臘月二十三,李濟離開北京,踏上考察之路,同行者正是有考古經驗的袁復禮。文獻記載,堯、舜、禹的都城分別在平陽、蒲坂和安邑,這三個地名在晉南都有跡可循,分別在今天的臨汾、永濟、夏縣一帶,安邑這個地名在1926年時,甚至和古文獻中的記載依然一致。

    3月,他們到達夏縣,當?shù)貍髡f中,這里有大禹廟和禹王后裔陵墓。他們路過西陰村時,猛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一片土地上,散落著大量的史前陶片,占地數(shù)畝。

    當年10月,李、袁重返西陰村,正式開始發(fā)掘。到次年年初發(fā)掘結束,9輛大車裝載著幾十個大木箱回到北京,木箱里幾乎全是破碎陶片。其中還有一個特別的發(fā)現(xiàn):半只蠶繭殼。繭殼的切口極為平直,似是人工切割的痕跡,有人判斷,這是人工養(yǎng)蠶繅絲的證據(jù)。90多年后的2019年,在夏縣師村遺址,考古人員發(fā)掘出了幾枚石雕和陶制的蠶蛹,距今6000年以上,將中國養(yǎng)蠶史又向前推進了近千年。

    西陰村遺址考古,是中國人首次獨立主持的現(xiàn)代考古發(fā)掘。這次考古最初的目標,就是探求中國史前文化的源頭。不論是安特生在仰韶村發(fā)現(xiàn)仰韶遺址,還是李濟在西陰村主持的第一次發(fā)掘,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起源,正是中原地區(qū)。

    30多年之后的1959年,考古學者徐旭生決定尋找“夏墟”。他梳理了古籍中所有有關夏朝的地名,發(fā)現(xiàn)最集中的地區(qū),就是豫西和晉南兩處,正是中原的心臟地帶。他先前往豫西,在洛陽偃師的二里頭村,意外發(fā)現(xiàn)了二里頭遺址。盛夏已至,他沒有繼續(xù)前往晉南。

    這次發(fā)現(xiàn),成為中國考古史的里程碑之一。

    二里頭遺址被普遍視為夏朝晚期都城,是繼陶寺之后,黃河“金三角”地區(qū)另一個大都邑。從日常器物來看,二里頭與陶寺人的習慣差別很大,應是兩個族群。但貴族階層的高等級器物中,卻有很多前后相繼之處。

    陶寺貴族開始使用漆木器,也會將綠松石片鑲嵌在腕飾和頭飾上,這些特別的做法,都見于后來的二里頭。陶寺遺址外城內有宮城的都城設計,以及宮殿區(qū)、祭祀?yún)^(qū)、手工業(yè)作坊區(qū)等構成要素,被二里頭的規(guī)劃師們幾乎原樣復制。更引人注目的是,中原地區(qū)最早的銅器和范鑄技術就出自陶寺,在此基礎上,二里頭人發(fā)展出更先進的青銅冶煉技術,跨入了青銅時代。

    “日用陶器其實不能完全反映一個社會、一種文化的核心特征,一個社會的主流思想和核心價值取向,恰恰可以在高技術含量的高規(guī)格器物中得到反映?!备呓瓭龑Α吨袊侣勚芸氛f。

    高等級器物體現(xiàn)著形而上的價值觀,價值觀的趨同,更能證明兩種文化的內在聯(lián)結。以玉器、漆木器、龍圖騰等為代表的禮制思想,在陶寺文化中萌芽成型,到二里頭文化發(fā)揚光大。往后數(shù)千年,禮制都是中華民族的基本價值理念。

    這是中華文明至關重要的一躍。然而,證據(jù)鏈并不完美。

    陶寺與二里頭之間,有一個刺眼的缺環(huán)。陶寺政權衰落時間是距今3900年左右,二里頭遺址起始于距今3750年左右,中間有100多年的空當。在科學檢測越來越精確的今天,這個空當不僅不能被含混地忽略掉,反而越發(fā)顯眼。

    年復一年的發(fā)掘、尋找后,填補這個缺環(huán)的人終于浮出水面,他們在河南新密市的新砦。新砦文化的存續(xù)時間,上與陶寺古國重疊,下與二里頭王朝銜接。在新砦文化的花地嘴遺址,祭祀坑里就出現(xiàn)了特征明顯屬于陶寺文化的鬲、斝等日用陶器,以及疑似龍紋的獸面,龍圖騰已經明確出現(xiàn)在陶寺,顯示了新砦可能受到陶寺文化影響。新砦人無意中成為歷史的傳令兵。

    自二里頭以后,中國歷史的演變就清晰了起來。從夏到商,中國進入有文字的時代,歷史被記載,延綿不絕。而二里頭的文化一枝獨秀,中原文化再也沒有中斷。

    石頭城

    就在陶寺文化興盛時,一些陶寺人開始向四方遷移,向北的人翻過了呂梁山。他們聽說,北方有另一個強大的王國,住在石頭城里。走到黃河邊上,他們終于見到了一座宏偉的石城,建在高高的臺地之上,石塊壘起堅固的城墻,朔風之中,寒石如鐵,堅硬冰冷。

    從城墻外能看到,城門是一個半圓形的團城形狀,走進去得繞幾個彎。城墻頭上,瞭望人在警惕地巡視。城址很獨特:南至蔚汾河河谷,北抵貓兒溝深溝,西臨寬闊的黃河,也就是說,三面都倚仗天險。唯一向陸地敞開的東面,建起兩道城墻,兩端都抵達河、溝,整座城由此被緊密地包圍了起來。

    這是一座極為森嚴、警覺的城。

    城址核心區(qū)是內城中的一座臺城,四周又圈了一道護墻,3.2米厚的護墻比2.4米厚的城墻還要厚實。在多重石墻拱衛(wèi)之下,連片的石頭房子在黃河與蔚汾河的夾角上聳立。后來陶寺人會知道,其實,這并不是他們所聽說的那座大石頭城。

    大約4000年后,2014年,山西省考古院的考古人員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古城遺跡,最先注意到的線索,是地面上斷斷續(xù)續(xù)一兩百米的石頭遺跡,很像城墻。老鄉(xiāng)對他們說,這個臺地就叫“城墻圪垛”。不知這個地名是何時開始叫的,但仿佛是一聲古老的呼喚,訴說身世。在另一處叫作“石門墕”的地方,他們發(fā)現(xiàn)了內城的城門。再往核心區(qū)走,那個叫“小玉梁”的臺地上,真的有玉器出土。

    “城墻圪垛有城墻,石門墕上有城門,小玉梁上有玉器?!鄙轿魇】脊叛芯吭嚎蒲泄芾聿恐魅?、興縣碧村遺址項目負責人張光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相比于絕大多數(shù)史前考古只能從未知中拼湊線索,碧村遺址考古是一直在驗證和確認猜想,“這是最讓我們驚喜的?!?023年,碧村遺址被評為上一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

    陶寺人為碧村人帶來了一些南部風俗,比如使用玉器的習慣。碧村遺址里至今存留著綠松石制作的飾物,這是典型的中原風格。

    然而,碧村這座石頭城并非那個傳說中的大石頭城。那座城在更西之地,距離碧村直線51公里。那座城址今天被稱為石峁遺址,位于陜西神木,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遠超75萬平方米的碧村遺址。但兩者又有很多相似之處,譬如建在高臺上的石城、雙城墻、以河溝為屏障、護墻包砌、寧曲勿彎的城門等宏觀規(guī)制,以及一些細節(jié)之處,如在城墻里埋玉器的習俗?!熬拖袷歉鶕?jù)一張圖紙畫的?!睆埞廨x說。

    這兩座城址的關系密不可分。碧村遺址位于黃河東岸的緩坡上,或是一處良好的黃河渡口。所以,碧村實際上扼守著石峁向東的一處通道,也是一處重要的軍事屏障。

    碧村遺址與石峁遺址究竟有怎樣的聯(lián)系?一種猜想認為,碧村是石峁伸向東方的橋頭堡。另一種解釋認為,它們是兩個唇齒相依的古國,客觀上具有一定的從屬關系。張光輝透露,去年碧村遺址又有新發(fā)現(xiàn),將建城時間前推了200年,早于石峁建城?!八员檀骞懦遣粫鞘谷怂ā!睆埞廨x說。

    在那個天下萬國的時代,晉陜高原“靠天吃飯”的農業(yè)極不穩(wěn)定。張光輝說,糧食生產和供給的危機,造成各部落之間的激烈攻伐,所以這些石城要筑造得如此固若金湯。就在硝煙彌漫中,石峁成為當時中國北方最大的政體,碧村則成為其關鍵的盟友和屏障。憑借地理位置優(yōu)勢,碧村也成為石峁與中原文化交流的中轉站。一些留存至今的器物上展現(xiàn)了文化交融的基因,如陶寺、碧村、石峁都出現(xiàn)了牙璧、多璜聯(lián)璧等玉禮器。

    陶寺與石峁,中原和晉陜高原兩大文化族群的交流,當時就在今天山西區(qū)域內發(fā)生?!皬呐R汾盆地的陶寺,向北經過太原盆地再西進,就到達了碧村。碧村應該是陶寺和石峁文化之間重要的連接點之一?!备呓瓭f。從陶寺到石峁還有另一條通道,就是向西渡過黃河,沿黃河谷地北上,經過延安的蘆山峁遺址等中轉。蘆山峁遺址也發(fā)現(xiàn)了陶寺文化的多璜聯(lián)璧等器物。

    在晉西高原,考古人員已經零星發(fā)現(xiàn)了20多座石城,而實際數(shù)量遠多于此。它們與內蒙古中南部、陜北石城基本連成一片,形成圍繞黃河兩岸集中分布的石城文化帶。

    黃河沖刷之下,大量基巖在河床上裸露,石材比燒磚、夯土更易得,催生了東方極為罕見的石城。數(shù)千年之后,石頭依然留在原地,經由考古重見天日后,不需要依憑想象,便能肉眼可見往日的恢宏壯闊。相比于絕大多數(shù)考古遺址只剩下難以辨識的泥土,碧村和石峁遺址的石頭遺跡極為難得。

    今天在晉陜高原上,石材依然是一種重要建材,人們用其砌窯洞、壘護坡,或許是幾千年傳承至今的方法,可以追溯到碧村先民那個年代。

    從地理角度去看,晉南晉北差異甚大。碧村之后,又過了2000多年,晉北再次迎來文化高峰。北魏年間,鮮卑族拓跋氏的政權建都平城,即今天的大同。北魏信奉佛教,在武周山南麓,以前后5位皇帝為原型,開鑿了5尊巨大的佛像。歷經風吹雨打,這些佛像至今依然背倚武周山,注目人間。它們就是曇曜五窟。以五窟為起點,北魏皇家在武周山最終開鑿出延綿1公里的5萬多尊佛像,即云岡石窟。云岡石窟是中國石窟的模板,其建造理念、方法、技術等對其后整個中國的石窟都有影響。

    后來,銳意改革的孝文帝遷都洛陽,出身自游牧民族的北魏,縱身扎入中原腹地,改易漢俗,融入中原文化之中。發(fā)源于晉南、豫西的中原文化,統(tǒng)一了晉南晉北,并最終成為中華文化的底色。

    碧村遺址甕城內(東城門)出土的陶器。供圖/國家文物局

    碧村遺址外城墻的東門址,以寧曲勿直的原則增強防衛(wèi)功能,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史前時期最規(guī)整的門址系統(tǒng)。供圖/山西省考古研究院

    呂梁市興縣碧村遺址距今4000年左右的南墩臺東墻。供圖/山西省考古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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