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晨晨
摘要:“家訓”作為中國特有的倫理規(guī)范,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政教一體國家形態(tài)的邏輯基質,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培育動能和家庭倫理的塑形功能,構成中華文明的內在機理和內生哲理。它支撐著“生命倫理”中“人的道德”轉向“倫理生命”中“道德的人”。現通過考察石泉、漢陰馮氏家訓,明確在其創(chuàng)造和流傳中既具有與傳統(tǒng)家訓、家規(guī)相統(tǒng)一的內容,又在其地方化發(fā)展中形成了獨特的育人邏輯,即以“慎終追遠”“敬宗愛祖”為邏輯起點。將石泉、漢陰馮氏家訓與“家哲學”同軌,從哲學層面更準確地把握傳統(tǒng)家訓的思想根基,并能夠透視“倫理生命”中育人邏輯的展開。
近年來,學界對安康傳統(tǒng)家訓的研究已經是卷帙浩繁,針對其文化功能、當代價值、家風建設、德育思想等方面均有大量高質量論著出現,如《安康優(yōu)秀傳統(tǒng)家訓注譯》等書籍,哲學進入家訓文化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近年來,“家哲學”作為一個古老而新的哲學命題正在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將石泉、漢陰馮氏家訓與“家哲學”同軌,可以從哲學層面更準確地把握傳統(tǒng)家訓的思想根基,并能夠透視“倫理生命”中育人邏輯的展開。
慎終追遠的邏輯起點
笑思將中國傳統(tǒng)儒家哲學以及發(fā)展出的禮教思想理解為一種“家源”哲學,這是儒家哲學區(qū)別于道家(教)、佛教乃至根本不同于西方哲學的基質,“家,在這種意義上,是人的生命之源、情感認知之源、素質能力之源、生活意義之源。家,還可以看作人類于自然和世俗世界中的終極價值之源”,構建出具體且世俗的、穩(wěn)定的政治與倫理基礎。傳統(tǒng)的“家”體現出濃厚的人文價值,建構出獨有的文化傳承方式與生命存在形式,即個體不再將神圣性與超越視為生命活動的終極追求,而是在“家”的倫理生命中一體涵容,結為生命的宏大與永恒,這一宏大與永恒的邏輯起點當然不再是“神學”而是“宗祖”,其活動空間也不再是“神域”而是“家園”。
家為人之原起
考察安康傳統(tǒng)家訓,“敬祖宗”與“祭祀”始終是家訓、族規(guī)的重典。石泉、漢陰馮氏家訓講:“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春夏秋冬無失礿祀烝嘗,清明掛掃,臘月修塋,其設神主與建祠堂,此子孫之孝思不忘,奚可不加之意焉?”“家”中至重之事首在因時祭祀,否則有背孝節(jié),為大不敬。由此便首先確定了“家”作為人之本原的根據,“家”也成為人之倫理生命的源頭,而背離“家”的倫理,則人將不人。
所以言“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萬物生成始于自然天地的化育,人之生命起于父母的生養(yǎng),根本上則始于祖宗的衍續(xù),宗祖與天在這種生命化生中具備相同的位格,體現著中國傳統(tǒng)家訓文化中人的倫理生命與天地之大德的統(tǒng)一。同時,也預示著人本身與萬物的關系并非懸隔而是圓融的,是“家”成的,“宗祖”的,所以中國人可以輕易領會與“家”相關的類似“四海為家”“天地為家”這類游乎內外的逍遙品質,可以體察“天人合一”之境,并于其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
回歸到人本身,人之源頭則更明顯地體現在“家”這一物質性機體中,只是這一物質機體不是僵硬的啟示,而是“家”這一倫理生命的化育。因而,中國人可以從“家源”哲學的角度輕而易舉地解決終極的哲學難題,并能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是自然的存在的一部分;我們是家族源流繼往開來之中的一代人、一個階段”。如此,“家”便是人之本原,是人之德行、價值理念、人之為人的根本,“祖宗”則為人之起始,是開拓創(chuàng)新、人文化成、乾坤有序的開端。
“家”是生命共同體
千百年來,中華大地上有過社會分裂、家族分離,甚至神州陸沉,但終能重歸一統(tǒng),族人重聚、家人回歸,“家”的共同體思想于其中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一方面,縱向來看,正是能因時祭祀宗祖,所以社會雖變,但祭祀的傳統(tǒng)卻始終,保證了“家”的生命倫理,雖會有“逝者如斯”的低潮,卻總能謹守“晝夜”的終始不變,并最終轉向作為宏大之“家”的倫理生命。正是孔門所講“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的宗旨。
另一方面,以橫向角度而言,在“時祭”的思維邏輯中,“家”的共同體理念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化中特有的超越意義和想象空間,奠定了“以此岸替代彼岸的終極關懷”這一文化傳統(tǒng)。個體養(yǎng)成的生命倫理或因其血脈的、文化的乃至政治的因緣而在其去世后得以上升為家族、道統(tǒng)或是政統(tǒng)的倫理生命,進入這一想象空間,并在家廟、宗祠的世代祭祀中與族內遠祖共同存在于“家”這一物質性機體中,得以一體同在、精神融通,便形成了“家哲學”視角下生命層次的躍升與永恒。所以孫向晨先生強調,“人類是一種高度反思的動物,他對于‘死亡有一種深切的理解。因此,任何一種文明對于‘不朽都會有自己的領悟……儒家則特別平實,就是通過生生不息、世代相續(xù)來表達生命的‘不朽”,也即個體生命完成了從生命倫理向倫理生命的升華,成為倫理標準。
修己養(yǎng)德的生命本位
家訓承載倫理的形上依憑
石泉、漢陰馮氏家訓除了在教化族人、移風易俗和保留傳統(tǒng)等方面具有重要價值外,仍然傳承著中國傳統(tǒng)“天道”思想。在馮氏家訓十則第一條 “敬天地”開首便講“王者,父天母地,固與庶民無與,然處覆載之中,人為至靈,動履處豈無感格!”《周易·說卦》中說“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張載《西銘》開篇講:“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馮氏家訓于此正與儒家形上學相契合。作為具體而抽象的“天”,既具有風雨晦暝的自然變化本性,又具備生養(yǎng)萬物的義理特性,而于其中“人”為至靈,能在修己時做到“動履處”有所“感格”,所以能感通物質之天背后的義理之天。對于“格”字的注解歷來多有歧義,徐復觀先生認為應將“格”解釋為“感通”之意,以使上下一體,優(yōu)游涵泳才能觸類旁通真正獲得形而上的超越意義,并回饋于人自身而成為人的道德標準;才能在“感通”之中體悟“天下一家,中國一人”這種“民胞物與”的精神實質。由此,對“修己養(yǎng)德”的“家道”倫理認同才可具備形而上的依憑。
家訓承擔生命本位的倫理向度
石泉、漢陰馮氏家訓的邏輯彰顯著中國傳統(tǒng)家訓的一條隱顯的標準,即“生命本位”的德育理路。縱觀近代以來關于“家”的評述,多是些批判“家”,陳獨秀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家庭本位”的社會,一切家庭成員需依附于“家族”而形成單一的族長專權模式。在此模式中,個體服從于族權,族權籠罩每一家族成員,這種觀點顯然成為近代“救亡圖存”這一背景下的“顯學”,而受到知識分子以及政治家的擁護,一時間“叛家”成為彰顯個體自由、公民權利的顯著標志。而梁漱溟卻力排眾議,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更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人倫關系,而由人倫觀念所建構的社會倫理才是整個傳統(tǒng)社會的根基,故人倫觀念構成傳統(tǒng)社會的核心,不妨稱之為‘倫理本位的社會形態(tài)”,這一論斷無疑大大緩解了“個體”與“家族”之間的緊張關系,使個體能夠從家族的倫理關系中凸顯出來,并一定程度上褒揚個體的相對獨立性。
通過考察中國傳統(tǒng)家訓的條文,包括石泉、漢陰馮氏家訓在內的眾多家訓,不論是“倫理本位”的互通思維模式,抑或是“家庭本位”的對立思維模式,均不能完成對傳統(tǒng)“家哲學”視閾下家訓德育理念的現代詮釋,顯然他們并不能就歷史而談文化。要拋卻這兩種思維模式,就必須引入“生命本位”的立體思維模式,即人(個體生命)—家(家族生命)—國(國家生命)的所謂“家國同構”不是扁平化的三角關系而是立體的三棱模式,如下圖所示。
“生命本位”的立體思維模式圖(作者自制)
其中生命可具備四重身份,一是直接繼承儒家傳統(tǒng)思想“人之本”的倫理生命,于此模型中應當超越其他三類生命,而另外三類則是因不同組織關系而建立起來的個體、家族與國家。例如,馮氏家訓要求的是在物質的家國基礎上,擺脫庸俗個體,追求“仁人”即“倫理生命”,所以有“為人子者,非父母不生,若不晨昏定省,視膳問寢,何以報生成之德?”人之為人,于現實存在而言離不開個體生命,于物質生存而言離不開家族生命中父母養(yǎng)育,于社會性而言離不開國家生命的護佑,所以需歸本以成個體之“仁”,盡孝以全作為家人之“孝”,乃至作為國民之“義”,以全生命之倫理而進于倫理生命。對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除了單純從物質角度出發(fā)外,更要從“家人”這一具體個體上升到對“倫理生命”的追問。
可以發(fā)現,國內所有“家訓”不只是教人如何做一個會養(yǎng)家糊口的“家人”,根本上是讓人去追求完成“倫理生命”,所以,從孔子的回答到馮氏家訓,人之本于父母處從來都落實在一個“敬”上,由此便是于兄弟處則“恭”,于朋友處則“信”,于婚姻處則“和”。而這些德行純然是“人”自身要涵養(yǎng)的。原來不論是“家庭本位”,抑或是“倫理本位”,其根基均是“生命本位”這一立體的、開放的思維模式,是“倫理生命”的完成。
齊家安人的德育展開
“家訓”的基本功用在“齊家”
首先要明晰的是,“齊家”絕不是被當今一些理論庸俗化了的純粹的“成家立業(yè)”或“婚姻”問題,而是基于“家訓”這一文化概念,指涉“倫理生命”的根本要求。即于形上意而言本歸于天,于時間意而言人本乎祖,而于空間意看則體現了下本于人的邏輯系統(tǒng)。從馮氏家訓“訓家十則”的編排來看,以“敬天地”為首,在形上世界尋找修家、治家與敬家的超越根據,所以能引導眾人有所敬畏;其后“敬祖宗”,于時間中明確“家訓”首要保證的是家族生命的綿延,所以講“祖宗乃后人命脈,如雨露之資生物,自然化育長養(yǎng)”。人因先祖而在,自當在繁衍中不忘祭掃祖先,因時拜謁,并存續(xù)祖先的精神,因而能引導眾人不忘根本,不忘從來,能奮力拼搏,安家樂業(yè);于空間意義而言,“家訓”是儒學下移的實踐產物,主張的是修齊治平的內圣外王思維,因而馮氏家訓依此為宗,尤其注重由生命本身出發(fā),漸次將情感推擴至父母、兄弟、朋友、妻妾、子女、宗祖、親戚乃至鄰里,可以講“訓家十則”無一處講個體生命,無一處不講個體生命,其通體正是“倫理生命”之道。有此形上、時間與空間上精神的世代綿延,才真正將“家訓”從修己養(yǎng)德的“生命倫理”范疇擴展至由“家”出發(fā)的“倫理生命”的全部范疇,才能徹底完成“齊家”,完成“倫理生命”的修養(yǎng)。
“家訓”的社會功能在“安人”
移風易俗、教化安人、導民以善是“家訓”之所以編撰流行的現實需要。石泉、漢陰馮氏家訓“勉族十箴”首講化解族內紛爭,因事權衡,所以或有不平時“無論大小,先鳴房長,細議解紛。處分不當,則鳴族尊,秉公排難,莫竟興訟”。族中出現紛爭,則先于各家處理,處理不當時再由有德望的族中長輩出面秉公調理。這一箴言一則體現了所有“家訓”所追求的公道與正義精神,通過恰當的方式化解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保證家族穩(wěn)定,維護國家社會秩序,以達到“安人”的現實目的;二則從根本上體現了傳統(tǒng)時代“家法”思維實有別于“國法”思維的特殊性。因而,凡是“家訓”均主張調和紛爭,能于基層化解決不擴大到人盡皆知的層面,能于民間處理則決不輕易上升到對簿公堂的程度,其理論淵源正是孔子所言“必也使無訟乎”的“無訟之境”,而這一“無訟”的法理思維其落腳點與出發(fā)點當然不是模糊的、圓滑的平衡術,而是從“修己以敬”上升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這一實在的、和諧的大同術,是倫理化了的法理思維,正契合了“生命本位”中“國家生命”的綿延,才是家訓所以講“安人”的實質與根本。
“家訓”的根本理念在“敬家”
“齊家安人”表現了“家訓”在社會功能角度的具體特征,然而這種“功能”角度的存在仍然需要從道德主體內在角度生發(fā)出“敬家”的理念才能具備可行性。而“敬家”的產生務必要厘清“家”的本質,進入“家”的內部才能自然產生,這種自然產生是由“家”的文化理念和共同體理念所賦予的。
一方面,“家”的文化理念使得“家”在超越時空為個體尋找哲學的意義源頭、歷史源流和事功路徑,所以個體能夠獲得精神物質的雙重滿足,而且“家”不因其超越性而存在虛無的解釋,它是由本我出發(fā),觸類旁通以“感格”周遭萬物,它是由敬出發(fā),行仁義禮智信以推擴圓融。“家”的文化理念是將個體視作和同的一部分,而不是唯一,因而能夠保全個體,但卻不妨害他者。由此,只有透徹“家”的真正意義,發(fā)現“家”的根本,才能重新找到重視“家”的理論依據,才能從情感深處、文化理念上“敬家”。
另一方面,馮氏家訓體現出“家”的共同體理念,其超越的想象空間成為個體生命的歸宿,但“家”的共同體理念是否永恒還要看作為生命之流的“家”是否能綿延。這是因為“家”的共同體理念不是恒定不變的,需要現實世界與超越世界的合力,并不斷輔之以現實的工夫保證“家”的流傳與活力。因而“家文化”的建設,要以“敬家”為基礎,充分發(fā)揮“家”的文化理念和共同體理念,才能實現“齊家安人”的“家訓”功能。
習近平總書記十分重視“家庭建設”對人本身的重要作用,在許多重要場合多次談到“家”文化,他講道:“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重視家庭、重視親情。家和萬事興、天倫之樂、尊老愛幼、賢妻良母、相夫教子、勤儉持家等,都體現了中國人的這種觀念?!币浴凹摇睘榧~帶,中華民族構建起了最原始的文化情結,孕育產生了大量的精神品質。在“家哲學”視域下,通過馮氏家訓考察家訓中的“生命倫理”向“倫理生命”上升邏輯,其一方面體現出了“家”的共同體理念,蘊藏著凝聚形成傳統(tǒng)時代以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普遍性思想基質;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建立在“天道”“宗祖”與“人本”的基底上,為個體修養(yǎng)德性、齊家安人提供邏輯依循的特殊性理念。而這些思想也為今天“家文化”的重建提供了理論資源。
(作者單位:安康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