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的一天,山城重慶。雷米跟人臨窗對坐,手里夾著一支煙。潮濕的空氣將煙霧包裹,黏黏糊糊,怎么都飄不快。他的思緒卻以截然相反的飛速,纏上了交談的聲線。
對面的人是魏童,一未文化的執(zhí)行總裁,雷米心目中“在精神上很契合”的老友。當時,他倆正忙于小說《人魚》的宣傳。
當著群山的面,雷米問魏童,既然自己曾經(jīng)塑造的人物、講述的故事,具備產(chǎn)生交集與聯(lián)系的時空條件,那他可不可以打造一個自己的宇宙?后者聞言,點了點頭。膠著的糾纏就此中斷,“雷米宇宙”開始形成。
《心理罪》系列里走出來的邰偉被雷米選中,用宿命的鑰匙打開了宇宙的大門。
“打開之后,我覺得《人魚》這個故事講得相對完整,可以讓這個宇宙進行內(nèi)部的擴展,或者說讓這個故事繼續(xù)進行下去,所以當時其實也想好了要寫兩部?!绷硪徊勘闶切伦鳌秾捤≈恰?,雷米對它的定位是“你既可以把它視作一個續(xù)集,也可以把它當獨立作品來看”。
《人魚》的序章里有《寬恕之城》的線索,《寬恕之城》的故事走向和人物塑造,承接了《人魚》里的諸多設定。這種雙線作業(yè)在雷米的寫作生涯里還是頭一回,對他來說難度不可謂不高。
謀篇布局上的困難是可以想見的,但比起這些,人們更樂于用具體而微的事物衡量寫作的難度,比如一個個人物、一個個文字,它們帶有抗衡筆尖和鍵盤的冰冷堅硬的力量,直抵柔軟與溫暖的所在。
《寬恕之城》的人物里,顧藍塑造得最為艱難。
從《人魚》里被拋棄的高中生,到之后的成功企業(yè)家,顧藍改變的不只是姓名,還有性情、三觀、處境。雷米坦言:“她身上的復雜性,可能是我以往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的人物所不具備的?!?/p>
曾有人問雷米:“你一個男性作者以女性視角去寫一個小說,是怎么做到的?”他不覺得這件事很難,因為人性是共通的,即使兩性在情感表現(xiàn)上有一些比較大的區(qū)別,基礎情感也沒有太大差異。他能理解自己的女性角色,也能站在她們的角度進行思考。
從孩提時代看小說,總能想象當中的某個情境,“甚至是光影、味道,包括人物的各種感受”以來,共情能力之于雷米,便意味著“一種人自身所具有的素質(zhì)或者說素養(yǎng)”,就像他能夠輕易讓自己的眼睛處于失焦狀態(tài),很多人卻做不到那樣。
雷米本人及他筆下的很多人物都是刑警。在人們的印象中,共情能力似乎不該跟他們有太大關系??衫酌子X得不然,“想象能力包括共情能力是很必要的素質(zhì),警察需要這種敏感或共情,或者說比較敏銳地將自己代入嫌疑人角色的能力”。
有一次,雷米和同事在遼寧偵辦一起入室殺人案,被害的一家人全是被錘子砸死的,其中一位女性被害人的臉上蒙了紙巾。
“為什么其他人的尸體保持原始狀態(tài),只有(對)她有一個遮擋的動作?這時,偵查員通過自己的共情能力,站在嫌疑人的角度想——這么做是一種后悔或者說一種憐惜的反應,那他很有可能是與這個女死者生前關系密切的人。這樣,我們的偵查方向、嫌疑人范圍的判定,結論就出來了?!?/p>
每每帶著這樣的敏感度和共情能力進入某個角色,雷米覺得自己跟演員很像,“你似乎在整個作品完成的過程中,伴隨他度過了一段人生,有一種時常生活在別處以及同一個靈魂寄居在不同的軀殼里的感覺”。
迄今為止,《寬恕之城》是雷米小說里出場人物最多的,他們有好有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絕大多數(shù)有完整的成長線。他們連同顧藍,給雷米出了一個難題——描寫多人情節(jié)時,他得在不同角色間來回切換,因為不同的性別、年齡、身份、立場,對應著不同的態(tài)度和反應。
好在,他有代入角色的寫作習慣,總體上能讓自己樂在其中。而情緒轉移令人痛苦的時候,哪怕只是少數(shù),往往讓他記憶深刻。
比如“確實能反映出人性之惡”的“相對恐怖的場景”,他寫起來會感覺挺害怕;對“情感對撞極其劇烈,可能很悲傷,或者讓人覺得情緒低落的情節(jié)”,他會不由自主地有所投入,“把自己寫得淚流滿面的時候是比較常見的”。
雷米認為,小說的合理性至關重要,“如果你這個東西聽起來好像能自圓其說,但實際上根本沒有辦法實現(xiàn),我覺得它會降低讀者閱讀作品的沉浸感”。
于是,承載大量智斗情節(jié)與人物心理戰(zhàn)的犯罪場面,成了寫《寬恕之城》的另一大難題,他用實驗來化解。
“可能小說中描述一個場景也就幾百字,但我需要實驗很長時間,有時候甚至需要有點動手能力。比如結尾的時候要設計一個比較復雜的陷阱,我做了一個微型模型,自己試一試好不好用、能不能實現(xiàn)(笑)?!?/p>
有些時候,雷米會對著鏡子做猙獰的表情,抑或含一口水或牛奶模擬角色說話時吐血的狀態(tài),以便確定這句話應該怎么說,重音落在哪個字上,面前的血會變成什么樣。這些過程偶爾會嚇到他的妻子,對他自己則是一種消耗。
《寬恕之城》的結尾雷米寫了14個小時,耗費大量腦力和體力,“因為里面既有詭計,也有打斗,還有非常充沛的情感對撞”。
當時他在家里搞了好多測試,用來確認繩子被點燃后的狀況、人用手滅火會如何、手被割傷和被燒傷時的不同反應等??坍嬋宋锴楦袝r,他和顧藍一起回到十幾年前那個夏天,像孩子一樣崩潰大哭,“相當于我自己也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事情”。
一次性寫完這些激烈的場面,雷米離開了書房。他跟妻子聊了聊天,開了開玩笑,然后逗了逗寵物狗,盡量讓自己“把情緒換出來”——在下一個人物與場景都不相同的情節(jié)里,“人物的心態(tài)也不一樣,你要進入他,可能就需要跟前面有一個徹底的切割”。
寫作者有絕不能與之割席的東西,譬如生活。
生活讓雷米知道,刑偵技術在不斷發(fā)展和完善,他必須更新小說里的犯罪手法。一個直觀的例子是視頻監(jiān)控在國內(nèi)的普及,對寫犯罪、懸疑小說的人來講,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因為現(xiàn)在好多案件看起來好像無從下手,結果一個監(jiān)控直接解決問題”。
當然,可以選擇回避,或把故事放在一個沒什么監(jiān)控的地方。但雷米覺得這樣“真沒意思”,“人如果做容易的事情,它好做,但是它往往沒有什么挑戰(zhàn)性。做一點難的事情會更有樂趣”。
雷米筆下的場面和場景,基本都來自他的日常生活,像《寬恕之城》里的醫(yī)院和孤兒院,還有防護得宛如碉堡的艾明博家,都取材于他去過的或者有比較深刻的體驗和感受的地方。
“你了解這個場景,你對它有感受,那你只需要把記憶中的東西用文字描述出來,不需要憑空編造。我覺得那樣可能會存在很大的漏洞?!崩酌渍f,“以自己相對熟悉的地方作為背景、作為一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可能會方便一點”。
除了成長和工作環(huán)境,雷米積累的場景素材基本來自散步和遛彎。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坐公交車是雷米首選的遛彎方式。透過他隨機登上的公交車的窗戶,城市的容貌與四季的景觀在眼前緩慢變換。在某個不被外人察覺的瞬間——也許孩童奔向了母親,也許樹葉在空中飛轉——他被卡住的寫作思路,會一下子通暢起來。
后來,他的私家車代替了公交車。時間允許的時候,他會自己去二環(huán)兜一圈。舒緩的音樂伴著他平穩(wěn)的駕駛,也許前車開啟轉向燈的剎那,他會茅塞頓開,想到某個自己糾結已久的情節(jié)或人物該何去何從。
生活也給了雷米寫作上的成長與主題。
這些年,他遇到了不幸福的孩子和自以為是的家長,遇到了令人痛心的親子關系……他愈發(fā)覺得,“人自身還有那么多值得挖掘的東西,人性中還有那么多你沒有到達過的地方。在這十幾年的寫作中,可能你所看到的、你所把握到的、你所領會到的,只有千萬分之一而已”。
那是不是可以先從觀照自身開始?雷米把視角一點點從宏觀轉向微觀,看向人性的復雜之處。他明確地感到,自己與過去那個追求宏大敘事和浩瀚宇宙的年輕人漸行漸遠,“隨著年齡慢慢增長,你見天地見眾生,其實最終還是要見自己”。
人的大腦成了雷米所要探索的新宇宙。當他把落點放在人的身上,《寬恕之城》就不再只是個復仇故事,而是一個圍繞母親的,探討家庭教育、父母陪伴等社會議題,鼓勵人們面對自己的救贖故事。
故事推進的同時,讀者們熟悉的方木、邰偉、米楠等角色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漸漸脫離了雷米的掌控,“活出了自己的邏輯,自己在引領故事發(fā)展”。
雷米在旁邊看著,記錄下他們的一舉一動,心里特別有成就感。沒人比他更清楚,這些角色都在自己的時空里變化著,成長著,正在按照他們的邏輯過一個“我們可能看不見,并且無法與之產(chǎn)生交集”的生活。
無論他們遇到的案件多么離奇,經(jīng)歷多么詭譎,雷米始終覺得,在他們心里“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所以,當方木一步步走向退休生活,雷米難免代入自己的教師身份,相信他永遠會被學生的朝氣感染,嚴厲的外表下有一顆越來越柔軟的心。
雷米自己何嘗不是?寫到警校,他會不由自主開心起來;為了不讓讀者覺得太壓抑,他會穿插一些輕松幽默的情節(jié),比如方木和邰偉冒充器官買家那部分。他說,這種節(jié)奏調(diào)整對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舒緩寫作情緒的方式。
踏足出版十幾年,雷米仍然把自己稱為“一個業(yè)余創(chuàng)作者”。原因大抵是,他不像職業(yè)作家那樣每天一定會寫多少字,也沒有相對固定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過,他的確有一些自己的習慣,也可以美其名曰“創(chuàng)作的儀式感”。
一是要準備好煙和煙灰缸,因為他寫作時煙癮有點大;二是要準備茶,能解渴也能提神;三是要有音樂。如果前兩者難以保證,那他不抽煙、喝白水也可以,但音樂絕不能沒有,他需要這個營造氛圍、刺激情緒的幫手。
“比方說寫《人魚》,有時候我需要一種大海的意象,所以聽《大魚海棠》的原聲帶;如果涉及激烈對峙或者一些打斗場面,我就聽《疾速追殺》的原聲帶或者《奧特曼》的配樂。”
選好音樂,調(diào)好電腦音量,確認好自己接下來至少2小時沒有重要工作,雷米就可以開始寫作了。
雷米口中的“重要工作”,指的是他身為教師的本分。不論在小說界收到了多少鮮花,他最惦念的還是學生。多年來,很多學生慕名聽他的課,拿著書找他簽名,或在圖書館借閱他的小說。欣慰之余,他也有點忐忑,怕孩子們荒廢了專業(yè)。
但無論如何,他和他的作品受到歡迎,說明大家對犯罪題材還是很感興趣的。這一點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因為正是人類探秘解謎的本能,成就了懸疑、犯罪類型在文學和影視領域的長盛不衰。
雷米相信,人都有好奇心。在好奇心驅使下,人會想弄清楚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弄清之后還會繼續(xù)探究根源?!八詰乙?、犯罪題材能夠引起讀者和觀眾的好感,我覺得是人自身在起作用?!?/p>
隨著《心理罪》系列影視化以及《人魚》劇集即將開機,可以說,雷米已經(jīng)是最受影視界青睞的小說家中的一員。
作品的影視化會為一名作者帶來功名利祿,但雷米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寫作原則。雖然小說和影視能夠打通,但他覺得二者不可互相替代,既然選擇用文字表達,那他寫作時便不會考慮“方不方便或者容不容易進行影視改編”。
“影視改編有諸多審查方面的規(guī)則,你在寫作過程中如果先把自己的手腳捆住了,那還怎么展開你的想象?所以總的來說,我是寫了再說,把其他難題交給導演和編劇們吧!讓他們?nèi)ニ伎?,在他們的行業(yè)規(guī)則里如何把這個故事影像化?!?/p>
雷米自己分析,他的小說受影視界歡迎,一方面是因為他沒有寫作大綱,經(jīng)常迸發(fā)出一些新奇的靈感;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寫作時是先有畫面,后有文字,而且空間想象力比較強。后一種習慣其實是一名合格編劇所要具備的,雷米已經(jīng)有了,奈何他并不喜歡做編劇。
“首先劇本和小說是兩個文體。之前也有朋友說,如果你長期寫劇本,可能就沒有辦法寫小說,這是我很警惕的事情。我最喜愛的文體還是小說,盡管編劇這個職業(yè)可能更風光,但我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寫小說上?!?/p>
自己的小說被影視化時,雷米通常只關注兩件事:其一,故事的精神內(nèi)核、作品的氣質(zhì),主創(chuàng)和出品方有沒有領悟到位;其二,寫作時令他激動的情節(jié)和場面,能不能在影視中有所體現(xiàn)。
一旦就這兩件事達成一致,雷米就不會再插手了。他一直堅持一個觀點:“專業(yè)的事情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這個時候作者沒有必要指手畫腳,也沒有必要橫加干涉,因為你對影像的理解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頂多是一個骨灰級影迷,鏡頭語言、場景調(diào)度等你是不懂的?!?/p>
眼下,一未文化正忙于《寬恕之城》IP的開發(fā)和運營,雷米沒有過問許多,因為對這支隊伍的經(jīng)驗和實力有足夠的信心。他忙的是本職工作和下一部小說。
送走這屆研究生,雷米將迎來集中寫作的暑假。然后,新一屆研究生開題,在集中寫作的寒假來臨前,他又會忙個不停。斷斷續(xù)續(xù)寫七八個月,一本新書便會誕生。
春雨歇,夏風起。雷米在一個周期里深陷,又為新的周期而抽離。寫小說這件平凡的難事,他會繼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