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第一次去老壞的修車廠,跟香港大片中的情形一樣。
和老壞早就認識,但沒有去過他的廠子,那天不知怎么,心血來潮,想約喝酒。
他在京口路那里開了一家修車廠,小浩開車帶我過去,車子進大院時,一片雪白的大燈照射下,突然從前方崛起了幾個赤著上身的人,冷靜地盯著我們兩個。
小浩一臉冷汗,對我說,白哥,這典型的黑社會啊。
我對他說,冷靜,哪有那么多黑社會。
后來,老壞在樓上哈哈大笑,下來接了我,開始喝酒。
那天我和老壞還有他手底下的幾個修車的兄弟都喝多了,我扒著老壞的肩說,哥,你是黑社會啊。
老壞正色對我說,拿開你斯文人的爪子,老子是正經(jīng)的生意,哪來的黑社會。
喝多了之后,整個修車廠成了我們的天然衛(wèi)生間,我看到小浩跑到一輛黑色的待修寶馬跟前,解決了膀胱問題之后,痛快地喊了句,老子第一次滋寶馬。
我和老壞就在二樓的開放走道里哈哈大笑。
彼時我們不缺錢,但卻對財富有種天然的仇恨,不缺錢是生活可以自足,但財富卻是一種經(jīng)濟自由。
所以,我們仇恨經(jīng)濟自由,很簡單的邏輯,就是沒有的羨慕有的。
人之常態(tài)。
我問老壞,有沒有不想錢的,他想了想,說,這事你得問宋義。
宋義是老壞這里最不出眾的修車工,或者,根本就不是修車工,白凈,一米七左右,瘦,平時其他修理工遇到抬變速箱這樣的大活,不屑喊他。
他干活也老實本分,但修車這事,也需要天分,好像這方面的天分,他沒有。
于是只能干些清洗類的小活或臟活,要不就是煩瑣的活,比如說洗車。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來路,只聽他口音像是南方人,在老壞這里收入不高,但有一點比較好,他沒有身份證,老壞也不找他要。
由此,他也妥帖地做了下來。
有幾個修車工,總是想方設法地欺負他,比如說忽悠他去拿個東西,或者,在換機油時,讓他下去看看,然后,就看著他按設定好的局出糗。
粗俗的人總有各種意想不到的粗俗玩法,突破文明的底限,踐踏別人的尊嚴,但他們不這樣認為,他們會認為,不就是開個玩笑嘛。
對于這些,宋義也非常配合,被弄得一臉油污,只回去洗干凈,別的什么也不說。
沒有身份,哦不,沒有身份證,他就委屈一點。
在這座北方的城市里,大家都操著一口流利的本地話,這種方言有種好處,就是多么正經(jīng)的詞匯,用方言說出來之后,都帶著濃濃的搞笑味道。
宋義從來不說,他也不會,他老老實實說普通話,更讓修理工們覺得格格不入。
于是,常有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
某工說,宋義,你個鱉孫,快看你把這弄成啥了。
宋義就學著說本地話,你說啥啊,別孫。
然后一群人就大笑,他們對這個詞特敏感。
直到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他們再也不敢笑了,也不敢說這個詞了。
那天是一個客人,五大三粗的客人,就是那種一看面相就知道這人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沒少作惡的人。
客人的寶馬在這里修,本來已經(jīng)修好了,可是幾個修理工夜里無事,開出去玩,不小心被人看到了。
老壞那天不在家,客人找過來,在院子里揚言,誰開出來的,誰出來賠錢!一公里一百元,多出多少公里賠多少錢。
幾個修理工自知闖禍,又惹不起,于是,就有那么一位心術不正的,把宋義給抬了出來,說是宋義的主意。
宋義從外面剛剛進來,就被客人劈頭扇了幾個耳光,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拖到了車前面,指著里程表位置,余怒未消,又要一個耳光打下去,沒想到,這次宋義卻劈手接住了那人的手。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一捏,一擰,然后客人發(fā)出了殺豬一樣的嚎叫之聲。
所有的修車工都看呆了。
但這并不是高潮,高潮是客人后來也沒反抗,不知道宋義說了什么,客人從嚎叫開始,到后來沉默著坐上了車,沉默地低下了頭,把寶馬開出了完美的比亞迪風格,悄然退場。
那天,這件事在修車工里面悄悄地,病毒式地傳播,就連附近修車廠的人也知道了消息。
老壞幾乎是最后一個得到消息的,回來后,他找到宋義問情況,兩個人在屋里說了半天,出來時,一切如舊,宋義開始擦洗一臺剛剛換下來的變速箱零件。
一個修車工路過,討好地說,我來,我來。
宋義每個月要請幾天假,就連老壞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自從那次談話后,老壞就覺得宋義的來頭不一般,因為宋義就說了,他在這里就是修車,拿錢,別的希望老壞不要問。
老壞聽了這話,有點兒不想留他在這里了,只是,話還沒說出口,警察就找上門來了。
那天,宋義很鎮(zhèn)靜,說,我早就想著會有這么一天的。
這話跟所有的犯罪分子被抓到時的話,如出一轍。
但有所不同的是,宋義臨走的時候,給警察提了要求。
當然,這不是電視劇,警察才不管你要求不要求,一個犯罪分子,盡快繩之以法,才是人間正道。
于是,宋義就這樣被帶走了。
之后的幾天,老壞忙里忙外,不是為宋義的事,而是應付各種罰款和調(diào)查,畢竟他收留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于是,宋義的事也慢慢浮出水面。
他是廣西人,在一場聲勢浩大的打黑活動之前,跑到北方安頓下來,他不是沒有身份,而是不敢拿出身份證,據(jù)說,在那個團伙里面,他素來以好勇斗狠而出名,但奇怪的是,雖然他是團伙成員,但那些團伙的案件里,沒有一起是與他直接有關的。
但即便這樣,也因為參與團伙性質(zhì)不同,在團隊破滅之后,他也被通緝了。
老壞說,后來,他在修理廠講完這一切,好幾個修理工面面相覷,都有種宋義給他們留下了一條狗命的感覺。
但這不算傳奇,傳奇的是,過沒幾天,修理廠發(fā)現(xiàn)了宋義留下的東西。
有一位修理工從宋義常干活的地方,找出了一部數(shù)碼相機,很小巧的,那種卡片式的相機,里面有很多張照片。
打開來,全是宋義和一個女人的照片,兩個人有合影,有自拍,這座北方的城市里,有很多著名的遺跡,幾千張照片里面,全是兩個人在各種風景的留影。
任誰看,都是風花雪月,愛情最大,一團天荒地老的和氣,一片天涯海角的深情。
里面的宋義,看女人的眼神深情款款。
據(jù)說,老壞看了半天,狠狠掐滅了煙,罵了句臟話。
不知道他這句話的指向是哪里,但是大家都記得,宋義給警察提的那個要求,說他要見一個人才放心走,這個人是他的女朋友。
可惜人民警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女人微胖,個子不高,眉眼長得很漂亮,皮膚很白,用老壞的話來說,類似薄云遮月,美人發(fā)胖等缺憾之美。
沒幾天,這個缺憾美就來了。
她是過來找老壞要人的,要宋義。
老壞直截了當?shù)馗嬖V她,宋義涉黑,已經(jīng)被帶走了。
女人一直說不可能,不可能。
他們就這樣雞同鴨講了很久,老壞實在沒有辦法說服她,于是就索性拿出了那部數(shù)碼相機。
女人翻看著里面的照片,笑著,后來就放聲大哭起來。
老壞小心地陪著她哭了一會兒,聽女人講了關于她眼中的宋義。
女人是本地人,名叫趙蕓,早先在宋義還是個小混混的時候,她就在南方的那所城市里面打工,據(jù)說宋義追了她很久,她才答應兩個人先處處看。
這句話在女方嘴里說出來,大致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只是,女方有一個要求,說要宋義不再做混混,跟著她來到北方的城市,宋義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
沒想到剛剛到這個城市里,那邊的黑團伙就被搗散了,本身想上岸的宋義,就這樣成了不明不白的人員,但這一切,他都沒有告訴趙蕓。
不僅如此,他還吹牛,說自己在本地有一家公司,做汽車配件生意的,讓趙蕓放心,每個月他還能抽出時間來,陪趙蕓一起玩,除了遠處不敢去,近處的景點全玩遍了。
他租的汽車,說是自己的車,他花完了所有的錢,就知道朝不保夕,他承諾以后公司不忙了,就跟趙蕓結婚,而且?guī)еw蕓去看他廣西的老家,看香蕉樹,看柚子樹,看一切她沒看過的東西。
他說,只要有趙蕓陪著,哪里都是風景。
那天,趙蕓說了很多,在場的人仿佛看了一場院線愛情電影,諸多深情,讓那些涉世未深的修理工都只剩了一句話來表達內(nèi)心的波濤:我日,真咧?
這是最樸素的感慨,他們說不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的話,這模棱兩可的話,就是驚訝的最高標準。
趙蕓拿走了那部相機,對我們說謝謝。
老壞最后問她,你會等宋義出來嗎?
她堅定地說,會,因為我遇不到一個像他那樣對我好的人。
老壞也說了句,我日,真的?
這些事,都是老壞講給我聽的。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聽說宋義的名字,幾年前的事,老壞復述時,眼角都有些微的小小濕潤了。
他問我,兄弟,你說愛情這鬼東西,真的有啊。
我點點頭,說,有,層次越高,愛得越真。
老壞卻突然給我來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他說,你放屁,不知道最是負心讀書人這句話?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看看我,說了句,哥哥曾經(jīng)也是讀書人。
不知道老壞背后有什么故事,但是我看他的表情,很莊重。
我想,或許有一天,我能聽聽他背后的愛情故事。
愛這東西就屬于量子糾纏,兩個人明明條件都不怎么樣,卻能愛得死去活來,誰又能解釋得清呢。
時間的天荒地老里面,我們早一步晚一步地錯過,一旦遇見,不過是多少萬分之一的機緣,天涯海角隨了他去,又有何妨?萬年的時間一瞬里,人生百年能那樣心動過,比不信愛情的人,強多了。
宋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故事不算太驚心動魄,但真實,據(jù)說,后來那個寶馬客戶每次來這里修車,總要打聽宋義的消息。
有修理工多嘴,告訴他宋義被抓了,他長吐一口氣,說,這下我放心了,你不知道,當時我聽到那個名字,嚇死了。
至于聽到誰的名字,我們問他,他也不說。
他不說,我們也不再問,但都知道,宋義這個名字,絕對是假的。
可那些愛,一針一線的細密,一顰一笑的歡喜,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