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荷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
在她離開的時候,我們想起了有關于她的種種贊譽。
喬納森·弗蘭岑寫道:“當我說小說是我的信仰時,我想到的為數(shù)不多還活著的作家中,門羅是其中之一?!?/p>
詹姆斯·伍德聲稱:“門羅好到根本不用爭,她的聲望確鑿得就像一個地址?!?/p>
諾貝爾文學獎給她的頒獎詞評價:“愛麗絲·門羅用幾乎人類學的精確描繪了一個可識別的、寧靜的日常世界。”
愛麗絲·門羅,一位偉大的女作家,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人,是第13位獲此殊榮的女性作家,也是歷屆獲獎者當中,唯一只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的作家。
她以一種獨特的敏感和大膽,終身書寫加拿大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平靜生活,在這些生活素材當中尋找人性的罅隙,撥弄著我們最富彈性的那根神經(jīng),由此樹立了她對世界的立場。
在畢生對短篇小說這一形式的反復展演中,她找到了表達與形式之間的自洽,而這一點給世界帶來的最豐沛的果實就是,與之同時代的我們,擁有了一位不可比擬的短篇小說大師—她將短篇小說的藝術能量拓展到這個時代所能接受的,最大的程度。
剝去這些描述成就的話語,愛麗絲·門羅,是一位非常酷的女人。
她不是一個典型的作家,也不是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她此生發(fā)揮了最多想象力的地方,是富有創(chuàng)見地打破了身份的限制,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門羅的自由語體,重組了人們對于一位女作家生活的想象。
當?shù)?024年5月13日,愛麗絲·門羅在加拿大的家中逝世,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與癌癥和阿爾茨海默病斗爭了相當一段時日。
她度過了跌宕而精彩的92年,盡管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很少踏出過那個只有幾千居民的小鎮(zhèn)—克林頓鎮(zhèn)。
她尚未遙遠到成為傳說,她本身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精彩故事。
“門羅好到根本不用爭,她的聲望確鑿得就像一個地址。”
加拿大克林頓鎮(zhèn)
美國短篇小說家、評論家辛西婭·奧茲克提供了有關門羅女士最為著名的一句評語:“她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契訶夫?!?/p>
但是今天,我們或許更應該稱門羅為門羅:她是她自己,她是這個時代不可或缺也無可比擬的小說大師。
不過,契訶夫和短篇小說的問題,確實曾困擾過門羅。
1994年,愛麗絲·門羅接受《巴黎評論》的訪談,她用獨特的輕巧語氣說起這件事:“我知道你肯定會說起契訶夫什么的,可還是遺憾啊。”
門羅曾承認,自己最開始寫作短篇小說,是因為她早早地成為了一個家庭主婦。但是她并不認為短篇小說因此成為了瑣碎生活里能夠見縫插針的某種消遣甚至是嘗試,她對短篇小說有著形式上的自覺和認同,“那并不是支離破碎,而是一種濃縮的方式,在有限的篇幅里,創(chuàng)造相當龐大的意義”。
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保持了一種“高度近視”,“我從來沒有看過比我的小說更遠的地方”。
在寫作《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早期,門羅曾試圖進行長篇寫作,但是怎么都覺得不對勁,她為此感到沮喪。最后她還是把小說拆成一個個短章節(jié),終于駕馭了這個故事,這件事向她證明,“我只能用短篇小說的方式來思考”。
此后她完美地接受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式。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保持了一種“高度近視”,“我從來沒有看過比我的小說更遠的地方”,正是這一點,最終讓全世界為她著迷。
實際上,契訶夫與門羅之間的親緣深刻并且顯而易見?!八麑ζ胀ㄈ粘I畹臉O度重視,并且給予一般不被書寫的普通人以尊嚴”,啟發(fā)了門羅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去關注普通人的不普通,日常生活的不日常,“這是一種奇妙的仁慈”。
詹姆斯·伍德認為,契訶夫真正做到了讓“自由意識的運動出現(xiàn)在文學里”,在契訶夫的小說里,角色“可以像真正自由的意識一樣行動,而不是作為文學人物被指使”。門羅曾經(jīng)以極其相似的說法談起自己的創(chuàng)作,“必須非常誠實地對待你的角色,讓他們做他們真正想做的事情”,在門羅的世界里,人物是自由的行動者。
21歲,門羅創(chuàng)作了《有蝴蝶的那一天》(收錄于《快樂影子之舞》),里面涉及兩個女孩之間纖弱的友誼,女孩邁拉患上白血病,沉迷于行善的老師執(zhí)意提前為她辦一次生日禮,而邁拉用“微弱、縹緲、呆滯”的語氣小聲重復著“我的生日在7月份”。這個早期小說的書寫對象盡管尚未完全進入成年人的情感世界,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門羅獨有的冷靜和殘酷,她著迷于描寫人與世界之間的不匹配,她的人物與世界在打交道時,似乎總像對著一臺壞了的對講機說話。
在《乞丐新娘》(收錄于《你以為你是誰》)的結尾,女主角偶遇了自己的前夫,他對她做了一個可能是敵意的鬼臉,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已準備好拿出她的善意、她疲憊的坦誠微笑,還有那種不太自信能得體寒暄的神氣,就在這個時刻,怎么還有人能這么恨她?”
(左起)門羅著作《快樂影子之舞》《你以為你是誰》《公開的秘密》
電影《胡麗葉塔》劇照,該片改編自門羅短篇集《逃離》中的三個故事
誕生于創(chuàng)作成熟期的《忘情》(收錄于《公開的秘密》),用一個典型的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一個諷刺的、意想不到的結尾當中展示了男女交往滑稽的那一面,然而曾經(jīng)在愛情里受挫的女主角,“但是一想到愛,她仍然會感受到一種靜寂,一陣沿著神經(jīng)末梢傳遞的微顫,一種感官的臣服,和難耐的虛脫”。
我們無力抗拒生活,但是并非軟弱。門羅在她的故事里,反復書寫這一點。
門羅對真實感受的追求決定了她書寫的題材—她持之以恒地描寫性中的權力關系、相戀與婚姻中的欲望和欺騙、庸常生活的卑瑣與失落。有些人會因為這些故事的細碎而認為門羅只是一個“鄉(xiāng)村女作家”,門羅承認寫作的取向或許跟她是加拿大人有關系,她生活在一個“舒適的沒有戰(zhàn)亂的國家”,而另一方面,門羅描寫的事物實際上都很“非凡”,她描寫心靈的痛苦對生活的碾壓,它們關乎人性世界里最幽深的地方,幾乎是平凡人的史詩。
比起“小說”,門羅更喜歡談論“故事”。在1986年的一次訪談中,門羅表示自己“并不真正理解小說”,但是深知“故事的精彩之處”,故事有一種張力,她能感覺到自己“寫對了”,然后就到此為止?!叭藗儠詾槟阕龅闹徊贿^是記下了某一天發(fā)生的一切。人們這么想很好。這說明你的故事起作用了?!?/p>
這也足以反駁對門羅的一個誤解:有時候她會被認為是一個缺少戲劇性的作家。
事實上,她的小說充滿了跌宕的發(fā)展,“她追逐的不是領悟的時刻,而是作出命定的、無可挽回的戲劇性行為的時刻”,對門羅小說里的人物來說,他們的行動,就像生活本身一樣不可預測,而那些吸引人的情節(jié),只是不像我們熟知的那樣作用于外部世界,它們在人物的內心掀起風暴,門羅相信這是足夠有趣的事情。在談到短篇小說的閱讀體驗的時候,門羅像一個玩游戲的孩子,“抓住他們,給他們點兒驚喜瞧瞧,讓他們能夠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與自己生活截然不同的地方”。
在《弗萊茲路》(收錄于《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當中,門羅令人驚訝地將普通的家庭陳設與遙遠的聳動新聞并置,而身處其中的“我”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體會著一種超現(xiàn)實的夢幻和折磨:“為什么家里的普通后墻、暗淡的破磚、廚房門外的水泥平臺、懸掛在釘子上的洗手盆、抽水機,還有長著棕色斑點葉子的丁香花叢,會讓一個女人把丈夫的殘肢包裹成圣誕禮物寄給他在南卡羅來納州的女朋友這樣的事情顯得不可信了呢?”
門羅對氛圍和心理的出色描寫和高超的想象力,讓她的短篇小說遠遠不止停留在記錄生活的截面。她的小說有著短篇故事的靈巧,更有著柏格森意義的綿延,情緒漫漶,時空交疊,即使是在短短一頁之間,我們仍能穿梭于不同的時間甚至不同的年代。就連喬納森·弗蘭岑在試圖分析門羅的時候,也覺得“摘錄原文”是一種無力的做法,因為我們要公正地對待門羅,必須要看到其中“層層剝開的事物”,“階級和道德、欲望和忠誠、性格和命運之間的相互作用”。
而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種極其女性化的體驗。
1983年,門羅與貓
結婚沒有困住她,相反在某種程度上為她提供了珍貴的寫作場所。
“我想,在內心深處,我知道自己就是一名老處女。”
門羅為什么會這樣說呢?
門羅在讀完大學兩年之后迅速結婚,與其第一任丈夫吉姆·門羅搬到力所能及的最遠的地方,當時她只有20歲;1963年,他們搬到了維多利亞市,開了一家書店,隨后門羅在這里居住了十年,直到婚姻解體。1973年,門羅與第二任丈夫格里·弗雷姆林在安大略省克林頓鎮(zhèn)定居,這里成為她余生的歸宿,以及一個永遠有故事可寫的“文學圣地”。
她早早地生了孩子,準時為女兒提供早餐,她深愛著她和丈夫生活的地方。“ 我無法以同樣感情再擁有其他任何一片風景,一個鄉(xiāng)村,一面湖泊或是一個小鎮(zhèn)。我現(xiàn)在意識到了這點,所以永遠不會離開了?!?/p>
在小說里,門羅構建了一個她自己的“文學地區(qū)”,所有故事都在其中發(fā)生,它跟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一樣,作為作家對世界的觀點的濃縮,以最普通最鄉(xiāng)土的地域載體,生產(chǎn)出豐厚而磅礴的意義,在文學史上成為某種地標性的存在。
盡管她的家庭和婚姻生活會像多數(shù)普通人的生活那樣,不可避免地存在絕望之處,但門羅并不是一個想象中的“絕望主婦”。結婚沒有困住她,相反在某種程度上為她提供了珍貴的寫作場所,并且兩任丈夫都支持她的創(chuàng)作,她稱之為“魔法般的禮物”。
電影《柳暗花明》劇照,該片改編自短篇《逃離》
但是同時做家庭主婦和作家,確實會讓寫作這項活動變得奢侈。門羅寫作欲望最盛的時期,是在她懷孕的時候,孩子的降生對這位天才女作家來說,就像一個自我設定的威脅,“覺得有了孩子,我就再也不能寫作了”;但是她的孩子們又是一種創(chuàng)作欲的刺激,“我要在孩子還沒有降生之前完成大部頭的作品”。
門羅最初結婚的動機很不同尋常,后來提起這一點,她覺得自己年輕的時候太“冷酷”。“你會覺得需要趕緊解決掉這個問題:好吧,我要結婚了,他們就不會再用這個事情來煩我了。然后,我就會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我的人生就會開始了?!?/p>
門羅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更加憂郁和冷酷,她想這是年輕人的特點,“他們傾向于用憂郁的視角看待問題,而等到真正遇到令人憂郁的事時,可能又振作起來”。
年輕的時候,籠罩在門羅身上的最大陰影是貧窮。在讀大學之前,門羅過著一種非常窘迫的生活,母親去世的時候,她沒有從外地回來奔喪,因為沒有錢買車票。這一點在她的小說中也反復出現(xiàn),她總是書寫那些貧窮而敏感的女性角色,并且對她們充滿了同理心,她和過去的自己、和很多忍受痛苦的女孩站在一起。讀大學期間,門羅初次遇見自己未來的第一任丈夫時,他剛好不慎將一片薯片掉落在地上,他環(huán)顧四周,還是撿起來吃掉了,這給門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門羅跟他說,自己也會吃掉,因為她太窮了,經(jīng)常沒有錢買食物。
進入大學,憑借優(yōu)異的英語成績,門羅得到一筆獎學金,從而暫時免于為活著煩惱,這成為她人生中寶貴的“假期”,幾乎是一生中唯一不需要做家務活的一段日子。而同樣地,第一段婚姻如此功能性地安放了這個“冷酷”女性對寫作的需求,但現(xiàn)實并不那么完美。一開始,她對待孩子們有些心不在焉,打字的時候,女兒蹣跚至桌前,她用一只手把女兒趕開,另一只手繼續(xù)打字。
自童年起,她便知道,家務會剝奪一個女人的時間。三個孩子先后降生,丈夫,搖籃,還有廚房,留給自己的時間縫隙變得很狹窄。照顧書店再次榨取了她為數(shù)不多的精力和時間。但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寫下去,即便屢屢遭到退稿。
從凌晨1點寫到6點,變成了一種常態(tài)。她說,她當時感覺自己心臟病快發(fā)作了。并不意外的是,這段婚姻,僅持續(xù)十年。
1984年,門羅曾公開聲稱自己是一個女性主義者,“但是僅限于我贊成的某些方案”。對于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女性視角,門羅給出一個直截了當?shù)幕卮穑骸拔蚁脒@是因為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生活?!?/p>
門羅從未放棄檢視和揭露女性與男性氣質構建的不同,尤其是女性人物,在一個性別觀念固定的世界里,常常表現(xiàn)出真實而可貴的困惑,這不能不是門羅的一種立場。
《乞丐新娘》記錄了一個貧窮女學生,被來自富裕家庭的男孩喜歡著,某次男方稱她為“乞丐新娘”,她去看了《國王科法圖和乞丐新娘》這幅畫,仔細地研究了那個已經(jīng)作為她的喻體存在的畫中人?!八郎睾蛣尤?,體態(tài)豐盈,長著羞答答的白皙雙足。她看到她那欲說還休的順從,那種無助和感激。這就是帕特里克心目中的露絲嗎?這就是她會成為的人嗎?”
誕生于門羅創(chuàng)作成熟期的《逃離》,描寫了一個18歲從家中逃走的女性,如今不能忍受男友,在鄰居老太太的幫助下,再度逃跑卻沒有成功。生活繼續(xù)了下去,但是“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進去了一根致命的針,淺一些呼吸時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當她需要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她便能覺出那根針依然存在”。
這就是門羅書寫女性境遇的辦法。
油畫《國王科法圖和乞丐新娘》
面對男性規(guī)則的疑惑,反抗家庭關系的沖動,抵御愛情的無理性的徒勞,都像一根“致命的針”,同時扎在門羅與我們當中。閱讀成為一種有痛感的體驗,正是門羅迷人之所在。
即便是對短篇小說形式的探索,于門羅也是一種富有女性主義色彩的實踐。這一體裁不僅在篇幅上較為短小,在文學觀念上,更能潛入細微的內心世界,而門羅的偉大之處在于,她讓女性的、日常的、生活的微小敘事,在文學上能夠與宏大的、遠方的、男性化的敘事平起平坐。她的經(jīng)歷則充滿想象力地構成了女性自我表達的歷史,生兒育女和家庭生活,完全有可能在智慧與天才的發(fā)掘下,成為一個作家的背景,而不是藩籬。
1973年,門羅在約克大學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班上都是男生,只有一名女生,可她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門羅也不認可自己的教學,認為那只是學生們進入電視行業(yè)之前的培訓,或者是讓他們甘于這些陳詞濫調和老生常談的東西。有個女孩曾經(jīng)給門羅看了一篇自己寫的故事,門羅讀得熱淚盈眶,她給女孩的建議是“遠離我的班級”,最后女孩成為了一名作家,她的學生里唯一做到這一點的人。
自由是女性書寫的真諦。無論是烤箱、餐盤、紙尿布,還是一個充滿了激進政治言論的、男性主導的大學,都不能限制女性獨特的觀察和思考,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寫下去;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讀下去。
開書店的時候,門羅就已經(jīng)很喜歡與顧客聊天。當時她大一點的兩個女兒都上學了,她有時間照管書店,聽陌生人聊天,這是她第一段婚姻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當門羅女士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她讀了安徒生的《小美人魚》。這個悲傷的故事讓她安分不下來,她止不住地在花園里走來走去,一定要給小美人魚編織一個更好的結局才行。她忘記自己是怎么實現(xiàn)這一點的了,但是確定的是,在她的版本里,小美人魚最后擁有了王子。
過了很長時間,門羅才意識到她做了這樣一件事:她擁有了一個自己的故事。這個故事不會改變世界,但是關乎她自己,而門羅堅持認為,人唯一能確定—或者至少是部分確定的—是自己的感受。
2014年,加拿大發(fā)行了門羅紀念幣,以慶祝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門羅在儀式上朗誦她的著作《巖石堡風景》
門羅就像她的人物一樣,總是表達著一些離經(jīng)叛道的想法:“她會在各種各樣的人身上感受到這一點,精于算計的政客、風趣智慧的自由派主教、受人尊敬的人道主義者、親眼見過自然災害的家庭主婦,以及那些實施過英勇救援或在傷殘撫恤金問題上被欺騙過的工人。他們渴望著沖破自己的藩籬,做一個鬼臉,說一次臟話。”
門羅寫作的素材前期主要來自個人的經(jīng)驗,父母、農場反復出現(xiàn)在她的筆下,“它們一直是信手拈來的。我只要放松下來,那些素材就會浮上來”。
早期小說《男孩和女孩》的開頭,她寫道,“我爸爸是個狐農。也就是說,他把銀狐圈起來喂養(yǎng),到了秋天和初冬,當它們的皮毛處于最佳狀態(tài)時,他就把它們宰掉,剝下皮來,賣給哈德遜灣公司或蒙特利爾皮貨貿易公司”,這些完全取材自她的真實情況。
后期,她的寫作素材主要來自觀察,或者聊天。
門羅只是回避文學圈的交際,不喜歡參加無聊的中產(chǎn)聚會,但她是一個很熱衷于跟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怪人聊天的“怪人”。城市里的聊天,總是在說相同的事情,而村鎮(zhèn)上的八卦卻永遠變化莫測,多姿多彩,門羅一直鐘情于談話的活力,“什么事情都能嘲笑一番,就像一群高中女生”。
臺灣作家李維菁在《老派約會之必要》里寫到“只有散步我們才真正聊天”,而對門羅來說,大概是“唯有聊天時我們才真正寫作”。她曾經(jīng)以一個城市中產(chǎn)男孩的視角,冷酷地書寫年輕人一次短暫而故意放縱的交往。那個男孩挑選了一個貧窮的小鎮(zhèn)姑娘,但對其“既著迷又厭惡”。寫作這一故事時門羅正處在第一段婚姻當中,她從丈夫的朋友那里聽到后者作為城市男孩曾與小鎮(zhèn)女孩約會的經(jīng)歷。
確定的是,在她的版本里,小美人魚最后擁有了王子。
生活給她的答案是,不寫作的時候,就遺忘。
(左起)門羅著作《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門羅曾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有一點左傾,她想,這些中產(chǎn)男孩會覺得這種事情是新鮮的,而對她來說卻很熟悉,她非常強烈地認同這個女孩,包括她的家庭和她的處境。于是她寫作了《感謝送我們回家》,那個男孩見到了女孩的媽媽和祖母,他第一次見識到自己、自己的母親與面前這些女人的區(qū)別:“這氣味、這慵懶的傾訴聲和我不了解的一種生活有關,是關于這些人的一些東西。我想:我的母親,喬治的母親,她們是天真的……但是其他這些人生來就狡猾、陰郁、世故。”
實際上,到72歲的時候,門羅仍然會因為感受到在中產(chǎn)和貧困階層間的理解鴻溝,表現(xiàn)出輕微的憤怒。對于“輕率”地評論自己作品的學者,她想“這些學者生活在一個福利社會,享受全面的醫(yī)療保險。他們無法想象一些事情,比如一場疾病能給家庭帶來怎樣毀滅性的打擊……看到一個貧窮的家庭,他們想到的是,那是一種選擇”。
門羅的寫作并不是無害的鄉(xiāng)村畫卷,她不僅書寫人與人之間的短兵相接,也對那種造成不同境遇和不同階級的事物持有政治性眼光—盡管不會像更激進的作家,比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那樣進行直白地批判。獲得諾獎后,門羅自陳“我不是政治人物”,她一直在自己的寫作中針對某些權力關系表達一點抗拒,但那只是她的立場,以及,她想要這么做。
對于缺少探索生活與內心之勇氣的我們來說,門羅從來不是一個無聊的作家,更不是一個無聊的主婦。
門羅的一生幾乎都在寫作中度過。
她大概從七年級開始寫點什么,大學的時候,她認真地寫下第一篇故事,打算把手稿給一個叫格里的男生看,這樣他們就有機會就這個故事開始聊天,“他會愛上我”。20年后,這個“格里”成為了門羅的第二任丈夫,他們搬回了格里長大的地方生活,那是一個只有3000居民的小鎮(zhèn),距離多倫多開車三個多小時。隨后,門羅在這一小塊熟悉得幾乎已經(jīng)成為她身體一部分的生活范圍里,不斷抵達人類愛與欲望的天性當中,對我們來說最陌生的那些部分。
2013年,門羅的著作在瑞典皇家學院展出
2006年,加拿大安大略省,門羅走在她最喜歡的散步小徑
每個作家或多或少有一點自己的寫作怪癖。在克林頓鎮(zhèn)的門羅,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寫作和散步,很多居民都曾見過行走在路上的女作家。散步是她掌控生活的方式,如果哪一天因為什么事情沒有散步成,她會在前一天或者后一天多走一點,來保證生活的穩(wěn)定和平衡,幾乎像一種強迫癥。這樣的她,在功成名就之后談起小說仍然會有“敬畏和不安全感”,那是一種剛開始寫小說的人身上才能見到的特質,而門羅始終赤誠,所以她的作品看起來簡單質樸,卻是一種需要傾注巨大的心血才能打磨出來的“簡單”。
門羅將創(chuàng)作稱為一場“絕望的競賽”。她一直聊天,一直觀察,一直寫作,從未逃離,這場競賽恒久持續(xù),直到她的身體罹患疾病。
1994年,接受《巴黎評論》訪談的時候,門羅曾經(jīng)表示疑問,假如人們不工作的話,那要干什么呢?即便有些上班的人退休了,他們也會打打球、學點樂器什么的,以此填補生活的空白。而門羅只會寫作,只能寫作,不寫作了,她能干什么呢?
問出這個問題30年后,2024年5月13日,門羅在家中去世,這時她已經(jīng)在阿爾茨海默病當中度過了超過十年時間。生活給她的答案是,不寫作的時候,就遺忘。這看起來很像作家門羅會采納的一個小說創(chuàng)意。
在希臘悲劇當中,俄狄浦斯說安提戈涅:“這女孩兒的眼睛既為她自己又為我看路?!蔽蚁腴T羅對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她一直在為我們說話,那些我們看不到的、不知道的、感受不到的一切,都因為她才得以可能現(xiàn)身。現(xiàn)在,我們失去了為我們說話的女孩。
但是此時此刻,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更為輕松幽默的場景。這位因長壽而終于不再“冷酷”的女士,卷曲的銀發(fā)下目光寧靜,她微笑著,不好說是善意還是帶一點嘲諷,但她只是輕輕對我們說:“工作時間太長了,我想,也許是時候放松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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