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運河，怎一個大字了得

王琳

運河河流，猶如地球的血脈，滋養(yǎng)生命，孕育文明。

在廣袤的中國大地，奔涌著超過150萬公里的江河，絕大多數(shù)源于自然的造化，有一條卻與眾不同—它的形成并非全靠自然的力量，而是源于人類的智慧。這就是世界上里程最長、工程最大、開鑿時間最早的人工運河—中國大運河。

大運河有多“大”？將巴拿馬運河等世界十大著名運河加起來，總長度也不及中國大運河。它全長3200公里，連通了海、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流經(jīng)北京、天津、河北、山東、南、安徽、江蘇、浙江8個?。ㄖ陛犑校?，堪稱“經(jīng)緯中國、運通華夏”。

而今，當我們回望這條流淌2500余年的運河，怎一個大字了得？

京杭大運河圖（局部） 86.4cm×2700cm 清 佚名

史脈：流動千年的記憶

一條運河，流動千年。從涓涓細流逐漸匯集貫通，歷史在運河開鑿的過程中緩緩流淌，訴說著帝王的雄心，也凝結(jié)著一個民族的記憶。

準確來說，大運河其實并不是一條河，而是一項巨大而龐雜的超級水利工程。它由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浙東運河三部分共同構(gòu)成，跨越地球10多個緯度，縱貫中國最富饒的東部沿海和華北大平原上，成為中國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動脈。

為什么要修建工程如此浩大的運河？答案清晰明了：中國地勢西高東低，河流大多是由西向東橫流，缺少一條縱貫?zāi)媳钡拇笮秃恿鳎Y源分布不均。人們迫切地需要一條人工開鑿的通航河道，來引水互濟，溝通南北。

追溯大運河的歷史，我們首先要回到諸侯爭霸的春秋時期——

當時，吳國在接連打敗楚、越兩大宿敵后，迅速崛起，稱霸東南，并欲與齊、晉爭雄，挺進中原。然而對地處太湖之濱的吳國來說，要北上攻齊，就只能由長江入黃海，溯淮河而上，再沿泗水方達齊魯。這樣既繞遠路又危險重重。

為成霸業(yè)，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吳王夫差心中產(chǎn)生：他先命人疏通了由今蘇州經(jīng)無錫至常州，北入長江直達揚州的古水道（史稱“古江南運河”），又征調(diào)數(shù)十萬民夫修筑邗城，作為北伐的橋頭堡，并下令開鑿了從揚州到淮安的邗溝，因地制宜將江淮之間眾多湖泊河流串聯(lián)，第一次打通了長江與淮河兩大水系。這條開鑿于公元前4 8 6年的邗溝，成為大運河這項澤被千秋的偉大工程的重要發(fā)端。

關(guān)于這段歷史，《左傳》中留下短短七個字：“吳城邗，溝通江淮。”帶著邗溝運河賦予的偉力，吳國北伐連戰(zhàn)連勝。趁此機會，臥薪嘗膽數(shù)十載的越王勾踐蓄勢待戰(zhàn)，開鑿山陰故水道，為浙東運河打下基礎(chǔ)，由此成為中國大運河的南起始段。公元前473年，越王興師攻吳。吳越春秋的塵埃就此落定，而運河的歷史還在繼續(xù)。

時間來到戰(zhàn)國。地處中原的魏國建都大梁（今開封），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向外擴張，魏惠王大修鴻溝，將黃河之水引入都城，并最終與淮河支流潁河匯合。這不僅極大方便了魏國及周邊地區(qū)的農(nóng)田灌溉和貿(mào)易往來，更連接起黃河和淮河兩大水系，形成了由大梁向四周延伸的水運交通網(wǎng)，成為后來一段時間內(nèi)中原地區(qū)與黃淮平原上的水上交通干線。

京杭大運河圖（局部）86.4cm×2700cm 清 佚名

當長江以北的運河已漸成體系之時，長江以南的江南運河還尚處于開拓當中。數(shù)十年后，隨著秦始皇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江南運河的連通終于有了進一步發(fā)展。

秦國建立后，重視水利的秦始皇疏浚開河，借助此前各諸侯開筑的發(fā)達水網(wǎng)，將鴻溝作為水路中心，在黃河分流處興建敖倉作為轉(zhuǎn)運站。同時，他下令挖通了從今嘉興至杭州通錢塘江的陵水道，又開鑿了鎮(zhèn)江至丹陽的丹徒水道，運用“三灣抵一埭”的開河理念，利用丘陵地勢形成多處灣道，實現(xiàn)了江南運河鎮(zhèn)江段的通航。

公元前214年，作為秦代三大水利工程之一的靈渠建成。這條被后世譽為“世界奇觀”的運河，長度還不到4 0公里，卻憑借一整套精妙設(shè)計，成功將湘江源頭與漓江源頭相連，進而溝通了長江、珠江兩大水系，打通了中原通往嶺南的水上通道，使嶺南地區(qū)第一次進入中原王朝的版圖，成為此后歷代王朝南北往來的交通大動脈。

大秦之后，歷史的風云際會繼續(xù)在運河兩岸上演。兩個同喝一條運河水長大的熱血男兒—項羽與劉邦，以運河為棋盤，開啟了一場楚河漢界間的博弈，最終以劉邦的勝利落幕。運河之畔，在“大風起兮云飛揚”的豪情中，一個史稱西漢的新王朝和一座名叫長安的都城，出現(xiàn)在歷史長河中。

當漢武帝派遣張騫在遙遠的西域開辟陸上絲綢之路的時候，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將目光又投向了黃河流域的關(guān)中地區(qū)。他大興水利，修建漕渠、白渠、龍首渠、六輔渠等多項水利工程，開中國漕運之先，連通了長安至黃河的漕運之路，以運河之水為漢朝龐大的身軀注入生命的源泉。

及至東漢末年，戰(zhàn)亂紛起，三國鼎立。曹操在諸多勢力中異軍突起，鑿運河、踏袁氏、平烏桓，陸續(xù)在黃河以北開鑿了白溝、平虜渠、泉州渠、新河等運河，連通了黃河、海河兩大水系，才有了“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千古名篇。而同一時期，東吳國君孫權(quán)則在江南興建破崗瀆，連接古江南運河和秦淮河，溝通了長江、錢塘江兩大水系。

至此，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及錢塘江五大水系皆由人工開鑿的運河連接溝通，以中原地區(qū)為中心，通達東西南北的中國大運河體系框架已經(jīng)初步形成。

水脈：貫通南北的偉業(yè)

一條運河，貫通南北。綿延千里的水脈中，亦潛藏著王朝興衰的命脈。歷史的腳步從來不會停歇，古老的運河伴著歲月更迭，一同延展、奔流。

秦漢之后，在經(jīng)歷了長達400余年的分裂戰(zhàn)亂之后，中國終于重新迎來了統(tǒng)一局面—公元581年，隋文帝楊堅在北周的基礎(chǔ)上建立隋朝，定都長安。

然而，此時的長安早已不復當年之盛。歷經(jīng)魏晉的頻繁戰(zhàn)亂，北方經(jīng)濟遭受重創(chuàng)，八百里秦川已無法滿足都城的糧食物資供應(yīng)，中國經(jīng)濟重心日趨東漸。怎樣讓長安需要的糧食物資快速地運進來，成為擺在隋文帝面前必須首先解決的大事。

于是，隋唐大運河歷時26年的筑河工程，就此拉開序幕——

公元5 8 4年，楊堅命人對漢武帝開鑿的漕渠進行疏浚、重修，并在此基礎(chǔ)上另開廣通渠，引渭水從大興城（今西安城內(nèi)）東流，至潼關(guān)入黃河，使漕運通暢，長安物資供應(yīng)緊張的問題得以徹底緩解。

公元587年，為興兵伐陳，統(tǒng)一江南，隋文帝又派工程專家宇文愷對吳王夫差開鑿的邗溝進行拓寬改造，取名山陽瀆，北起淮安，南到揚州，越過淮河接通長江，不僅為平陳戰(zhàn)役運送兵糧，也為日后南下江淮開展漕運奠定基礎(chǔ)。

洛陽隋唐大運河文化博物館內(nèi)景 供圖/視覺中國

得益于運河的潤澤和漕運的興盛，節(jié)儉愛民的隋文帝勵精圖治，開創(chuàng)了中國歷史上政治清明、百姓安定、經(jīng)濟繁榮的“開皇之治”。但這樣的繁盛僅僅只是一時。公元604年，隋煬帝楊廣即位，決計遷都洛陽。隨即，一系列圍繞新都洛陽開掘運河的浩大工程迅速展開：

公元6 0 5年，數(shù)百萬民工開赴運河工地修渠種樹，沿著戰(zhàn)國的鴻溝、漢代的汴渠進行疏浚擴寬，并另開新渠，僅用不到半年時間就建成了運河首期工程—全長近650公里的通濟渠，將環(huán)繞洛陽的谷水與洛水引入黃河，再經(jīng)滎陽板渚入淮河，連接起黃河、淮河、長江三大水系，構(gòu)成大運河的下半段；三年后，利用曹操開鑿的白溝，又開永濟渠，南起黃河、北接海河，直抵北方軍事重鎮(zhèn)涿郡（今北京），構(gòu)成大運河上半段；兩年后，沿用秦漢、東吳在江南開鑿的運河，派人重修江南運河，溝通長江與錢塘江水系。至此，一條以洛陽為中心，北達北京，南至杭州，全長超過2000公里的隋唐大運河正式形成。

運河建成后的第二年，隋煬帝就乘坐極盡奢靡的水殿龍舟，第二次南下江都。亙古未有的深闊運河，載著浩蕩船隊，一路向東，向著楊廣夢中的江都宮駛?cè)ァＨ欢?，隋煬帝或許忘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數(shù)以百萬計兵丁民工的犧牲，成就了運河宏圖，也讓不堪重負的隋王朝在民怨沸騰中土崩瓦解。

洛陽隋唐大運河文化博物館內(nèi)景 供圖/視覺中國

大運河是公正的，它能將任何一個倒行逆施的王朝淹沒，也會幫助任何一個順應(yīng)潮流的王朝再創(chuàng)輝煌。

無疑，唐朝享受了隋朝修建大運河的紅利。秉承這份巨大的歷史遺產(chǎn)，唐朝幾代帝王進一步暢通運河，規(guī)范漕運，鑿開元新河、修關(guān)中漕渠、筑廣運潭，將全國富庶的經(jīng)濟區(qū)與全國的政治中心有效聯(lián)結(jié)起來，打通了東起潼關(guān)、北至長安的漕運通道，將漕渠河道改成與渭河并行，又采用節(jié)級轉(zhuǎn)運法在沿河各地分段建造糧倉，使“漕船往來，千里不絕”，為唐代的經(jīng)濟繁榮和文化昌盛奠定了基礎(chǔ)，使唐朝連續(xù)出現(xiàn)了“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的鼎盛局面。長安，更是成為國內(nèi)最大最繁榮的商業(yè)都會和亞洲各國經(jīng)濟文化交往的中心。

洛陽隋唐大運河文化博物館內(nèi)景 供圖/視覺中國

同樣，宋朝也繼承了這份豐厚基業(yè)。大運河— 這條縱貫?zāi)媳钡乃}，編織起一張規(guī)?？涨暗奈镔Y運輸網(wǎng)，開拓出一個光輝燦爛的盛唐，也成為宋朝繁茂興盛的命脈。

定都開封的北宋，先后開鑿了汴河、惠民河、金水河與廣濟河等“漕運四渠”，又重修秦時開鑿的靈渠，構(gòu)建起一個以開封為中心的稠密運河網(wǎng)，利用水道調(diào)用糧食的國家經(jīng)濟措施—漕運更是在此階段規(guī)?？涨?，達到了中國漕運史上的巔峰。此后，定都杭州的南宋更加倚重江南，充分利用江南運河、浙東運河作為通道，將物資源源不斷地由杭州運至寧波，直達海上，順利開通了海上絲綢之路，將運河的區(qū)域連通至世界范圍。自此，中國由“內(nèi)陸中心”時代進入了“運河中心”時代。

文脈：跨越古今的交響

一條運河，跨越古今。人們用智慧和勤勞，守護著運河，生生不息。運河之上，南北交融、東西交匯、中外交流，構(gòu)成了一曲盛大的交響樂。

唐宋之后，一個來自馬背上的民族，讓大運河的命運再次發(fā)生了巨變。

公元13世紀，元朝建都大都（今北京）。隨著新的政治中心確立，漕運路線也必須做出改變。為了使物資能更便捷快速地運往北京，元世祖忽必烈以超凡氣魄，用了11年的時間重整漕渠，將隋唐大運河“裁彎取直”，實現(xiàn)了京杭大運河的全線貫通。

清明上河圖（局部） 絹本淡設(shè)色 24.8cm×528cm 北宋 張擇端 故宮博物院藏

從隋唐大運河到京杭大運河，運河的重新規(guī)劃與設(shè)計堪稱“史詩級難度”，精通水利的郭守敬被委以重任。經(jīng)過多方實地勘察訪問，一條全新的運河線路呼之欲出：北端自大都起至通州，保留永濟渠河北段，后進入山東德州，再南下聊城、臨清、濟寧，進入永濟渠、山陽瀆，經(jīng)揚州越過長江與江南運河連通，直達運河最南端的杭州。

為了實現(xiàn)這一宏偉構(gòu)想，郭守敬先后開鑿濟州河、會通河以改造山東段運河，同時沿河道修建規(guī)模宏大的31座石閘，以“閘化運道”實現(xiàn)節(jié)水行舟，使大運河的漕運直達北京通州；而后，又以京城以北昌平的白浮泉為起點，修筑白浮甕山河，沿途匯入十余條山溪及泉水，將汩汩清泉引入甕山泊（今昆明湖），經(jīng)高粱河流向城內(nèi)的積水潭；接著，又修建了通州直達積水潭的通惠河，以及沿線的24座船閘，突破地勢的起伏，實現(xiàn)了低水向高處流，終于打通了京杭大運河的“最后一公里”。

裁彎取直后的這條京杭大運河全長17 9 4公里，大大縮短了航運里程。來自杭州的漕運帆影，不用再繞道洛陽，可直抵京城。而在運河水的滋養(yǎng)下，也孕育了北京獨特的文化氣質(zhì)。

老話兒說，“北京城是漂來的?！边@形象地說明了北京城與大運河的緊密聯(lián)系。公元14 0 6 年，明朝繼興，明成祖朱棣即位后遷都北京，下詔在元大都舊址上修建紫禁城。這是一項龐雜而艱巨的工程，全國上下皆為此全力以赴。沿著滔滔運河，數(shù)十萬工匠、數(shù)百萬工人奔赴京都，同時來自京郊的石料、西南的木材、臨清的青磚，紛紛通過運河水系運抵京城，最終在中軸線上構(gòu)筑起了一座丹宸永固的紫禁城。

為了保證大運河的通暢，朱棣還啟動了一項重要的水利工程—南旺分水樞紐。“南旺者，南北之水脊也?！眱H有8 4個字的《白英策》如同一把鑰匙，解開了困擾會通河多年的水源問題，通過在山東地勢更高的東平戴村筑壩，引汶濟運，讓其“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確保了明清大運河500多年的漕運通暢。

清明上河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 31.3cm×1045cm 明 仇英 遼寧省博物館藏

康熙南巡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 清 王翚、冷枚等

回望歷史，運河之上始終閃爍著人類智慧的光芒。距離南旺分水樞紐400多公里之外，位于黃河、淮河、大運河交匯處的清口樞紐與之遙相輝映，訴說著清代治理水患、濟運護漕的奮斗史。為了漕運暢通，清政府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對運河進行疏浚、整修；治水名臣靳輔在前人“束水攻沙、蓄清刷黃”的基礎(chǔ)上，延長高家堰，修建減水壩，疏通黃河入?？?；康熙、乾隆兩位皇帝分別曾六下江南，巡視河工，指導修治運河和黃河……乾隆帝還留下詩篇：“門前一帶邗溝水，脈脈常含萬古情?！?/p>

而在運河背后，還承載著無數(shù)河工、船工和工匠的辛勤付出，他們像一滴水珠融入河流，為運河的輝煌默默地奉獻著，才有了“至今千里賴通波”。

清晨，碼頭上，千帆駛過河面；入夜，漁火中，船槳拂過煙波……千百年來，運河上的南來北往，滋養(yǎng)了沿線城市的經(jīng)濟繁榮，也積淀了豐富的運河文化。杭州、蘇州、揚州、淮安、濟寧、臨清……這些運河流經(jīng)的城市或因河而生，或借河而盛，每一座都浸潤著大運河的文化特質(zhì)。

沿著運河兩岸，從昆曲到京劇，從蘇繡到云錦，從古鎮(zhèn)到古橋……靈韻流淌，匠心傳承，交織出綿延千里的錦繡畫卷。很難設(shè)想，倘若沒有大運河，李白還會不會寫出“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名篇，杜牧筆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繁華浪漫又是否存在？

大運河極大地改變了古代中國的生活，也極大地豐富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夠在詩歌、戲曲、繪畫等各個領(lǐng)域，看到大運河無處不在的影響力。

當我們從更為開闊的地緣維度上看，大運河還溝通了兩條絲綢之路—它西挽陸上絲綢之路，東接海上絲綢之路。這條“舳艫相銜，千里不絕”的黃金水道，留下了燦若繁星的歷史遺存和文化遺產(chǎn)，推動著中國與世界的交流和發(fā)展。

2002年，大運河被納入南水北調(diào)東線工程，千年水脈擔當新的歷史使命；2022年，京杭大運河實現(xiàn)百年來首次全線水流貫通；2014年6月，在第38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中國大運河項目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成為中國第46個世界遺產(chǎn)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