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楚辭》中荷意象的民俗意蘊

馮雅鑫

【摘要】屈原是楚辭體體制的開創(chuàng)者，原始氏族社會的自然崇拜以及長期的楚地生活使他的作品涉及大量的自然折射與文化傳承，同時也使《楚辭》中的自然景觀與楚地的民俗風情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但翻閱相關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只有較少學者在民俗學視閾下對其進行解讀，且大多致力于某一篇或某一種民俗事項的研究。以“荷”意象為主要研究對象，從民俗學角度探尋《楚辭》中香草意象對楚人服飾、建筑等物質(zhì)生活以及婚戀習俗和巫祭活動等精神生活的映射可知，楚地地理環(huán)境以及天人合一、自然崇拜等原始精神在楚文化中得到充分發(fā)揮，并深刻影響著楚人的生活。這在一定程度上為《楚辭》研究做了補充，同時也有利于中國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繼承與發(fā)展。

【關鍵詞】《楚辭》；荷；婚戀習俗；巫祭儀式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2-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04

關于民俗，鐘敬文先生認為：“從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民俗大概可以說是一定歷史時期的物質(zhì)文化與精神文化的融會與結(jié)晶，是社會文化與社會觀念深層內(nèi)涵的表現(xiàn)?！盵1]

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典籍，《楚辭》深受古今學者的廣泛關注。不過翻閱其相關研究可知，學者們大多將目光關注于對其注疏、考據(jù)等方面，卻忽視了《楚辭》對民俗文化闡釋的價值，僅有較少學者在民俗學視閾下對其進行解讀，但也大多只致力于某一篇文章或某一種民俗文化的闡釋。故本文將以此為切入點，以“荷”意象為主要研究對象，深入探究民俗學視閾下《楚辭》中香草意象的文化意蘊。

一、《楚辭》與民俗文化

楚地位于遼闊的江漢流域，地勢遼闊且湖泊眾多?！稘h書·地理志第八》（下）云：

“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yè)，果蓏嬴蛤，食物常足。”[2]

優(yōu)越的地理條件孕育了楚地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和豐富的物產(chǎn)資源，在一定程度上為香草的生長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長期的社會生活與實踐，楚地人民熟知各種香草的形姿、習性、功能外，還將香草慢慢融入自己的生活當中。因而在創(chuàng)作時，楚辭文人難免受此影響潛移默化地“紀楚地、名楚物”，并且“敘楚俗”：即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文人賦予香草意象以民俗因子，使《楚辭》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

早在東漢時期，王逸《楚辭章句》中，就開始簡單征引楚地民俗來解釋《楚辭》中名物的內(nèi)容，并認為楚地的民俗文化對文人的創(chuàng)作有著直接的啟發(fā)作用：“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3]，指出屈原之所以創(chuàng)作《九歌》正是由于受到了楚地祭祀活動的影響。當代學者姜亮夫先生在其著作中也提及《楚辭》與楚俗的關系問題，如談論到“蓀”為何能夠喻君上，他指出：“則吳楚風習，固以善用喻借雙關手法，以表情愫，則文學之一方法，此亦楚習之一也”[4]，認為這是出于吳楚特殊的風俗習慣而形成的創(chuàng)作方式。除此之外，考古發(fā)現(xiàn)也證明了兩者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在1972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香囊、香枕中，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填充物中有佩蘭的存在。對此研究人員明確表明：“這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地習俗，漢墓中的發(fā)現(xiàn)乃是楚俗相傳?！盵5]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九歌·東皇太一》中“蕙肴蒸兮蘭籍”用蘭葉做襯墊是楚人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

不可否認，作為依附于楚地人民生活、情感以及信仰而產(chǎn)生的世代相傳、較為穩(wěn)定的文化事項，正如《中外民俗學辭典》對民俗的界定：“創(chuàng)造于民間又傳承于民間的具有世代相習的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象。它是一種模式化了的行為準則和生活方式，是一種社會的規(guī)范體系?！盵6]楚俗深刻影響并規(guī)范著楚人的物質(zhì)及精神生活。長期的楚地生活，使屈原不可避免地受到楚文化的影響并在其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因而《楚辭》中記載了大量的楚地民俗，較為清晰地反映了楚地的社會風貌與文化特征。

二、楚人物質(zhì)生活的映照

王娟在其著作《民俗學概論》中指出：“物質(zhì)民俗學主要關注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人類制造的作品，二是制作的過程，三是制作作品的人?！盵7]從這個角度來說，服飾、建筑等人工生產(chǎn)制作的東西也都屬于民俗學的范疇?！冻o》中大量的香草意象描寫都涉及這個命題。

（一）服飾佩戴

楚地位于江漢流域，遠離當時的王畿，地理位置偏僻。相對于璀璨的中原文明來講，楚地文化就顯得較為蒙昧，長期被中原諸國視為蠻夷。加上楚地氣候濕潤、草木繁盛，因而楚地或多或少還保留著遠古“草裙”時期的服飾遺風，故以花草為飾便成為楚地服裝配飾的一個鮮明特點。

《楚辭》中多處涉及以花草為配飾的描寫。如《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被石蘭兮帶杜衡”[8]，《少司命》：“荷衣兮蕙帶?！敝魅斯泶┯赊道蟆⑹m以及荷葉裁剪而成的華服，腰上系著女蘿、杜衡和蕙蘭等香草制成的配飾，光彩奪目，搖曳生姿?？梢?，日常生活中楚地人民十分熱衷于用香花香草作為配飾，如今天荊州地區(qū)仍有端午系香袋的習俗。但細看文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香草，不難發(fā)現(xiàn)，楚人雖然多愛以花草為配，但他們對于花草的選擇也有一定的要求。如上述所舉“荷衣”“薜荔”“石蘭”以及“杜衡”等香草，不僅形態(tài)優(yōu)美，香氣也十分宜人。對此，李炳海認為：“《楚辭》中的植物佩飾，不僅與‘周代禮樂文化的威儀之美密切相關，同時還與楚地的佩飾傳說密不可分；《離騷》中屈原多以香草作為佩飾，在于繼承了周人的‘尚嗅傳統(tǒng)。”[9]下面以“荷”意象為代表，從色（形態(tài)）、香（嗅覺）兩個方面對此做簡要的分析：

首先是色彩美。無論是美學理論，還是審美體驗，色彩屬性一直以來都是人類視覺感觀中最直接、最強烈的審美要素。荷花是中國古代常見的花卉之一，其形態(tài)優(yōu)美且花色眾多。尤其是紅荷，紅艷明媚的荷花在綠葉的簇擁下，雍容大氣，極富威儀之態(tài)，深受古代文人喜愛，如魏晉南北朝時期諸多贊頌芙蓉的賦中，詩人就多將荷花稱為“丹榮”“丹花”“紅葩”以及“紅英”等，比為“朝霞”，正是著眼于紅荷艷麗的色彩而言的。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楚人自認為是炎帝之后，且由于楚民族崇祖、崇火、崇日、崇巫以及當時陰陽五行學說的流行，因而楚人十分崇尚紅色，如鄭玄注“三帛”：“三帛所以薦玉者……高陽氏之后用赤繒”，這在客觀上導致了楚民族內(nèi)部逐漸形成一種“以紅為貴”的色彩認知與觀念。

其次氣味香。周人尚嗅，楚人受其影響因而也十分注重花草的氣味?！峨x騷》中“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敝魅斯粌H十分講究服飾的絢麗多彩，同時還追求氣味的芳香。荷花是難得的色香俱全者，不僅蓮蕊帶有濃郁的香氣外，蓮蓬也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使荷花的香氣相較于其他香草而言多了一份細膩與淡雅。正因如此，《楚辭》中屈原多喜以荷為衣裳，除傳統(tǒng)民族觀念與社會生活映射外，也是借此來表達自己不與奸佞小人同流合污的高潔情操。

（二）房屋建筑

作為生活必需物，盡管房屋的關注度沒有服裝配飾那么高，但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楚辭》中關于房屋的描寫也多有涉及，如《湘夫人》以及《招魂》等篇目中對房屋的描寫，從中可以窺探到楚人的居住環(huán)境以及房屋建筑的特點。

楚地位于江漢流域，地勢遼闊、湖泊眾多，大多建筑都依水而建。加上氣候濕潤，雨水較多，因而楚人建房時首要考慮的便是防潮問題?！断娣蛉恕贰爸屹馑校葜夂缮w”中，湘君將房屋建在湖上并用荷葉作為屋頂，便清晰地反映了此特點。荊州章華臺是現(xiàn)存楚建筑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之一，其整體樓閣亭臺較高，屋頂較大，屋檐多呈傾斜向下狀，就是為了方便雨季排水用的。而觀之荷葉，與其形狀十分相似，中間高，四周向下。同時，荷葉表面還有一層密生的刺狀角質(zhì)突起，使雨水觸及后便立刻凝結(jié)成水珠并順其支脈滑落，因而具有極強的排水性，如宋代江萬里所述：“夜雨瀟瀟亂打篷，荷葉曉看元不濕”，可見荷十分適用于楚地的建筑環(huán)境。因此《楚辭》中屈原以荷葉為頂，如荷屋，荷蓋等，正是出于楚地建筑環(huán)境及特征的原型再現(xiàn)。

除了追求美觀舒適外，楚國嚴格的等級制度在楚地建筑中也多有體現(xiàn)。自古以來，皇宮貴室以及殿堂都是統(tǒng)治階級居住的地方，普通百姓是沒有資格居住的。章華臺的主臺上至今也還留存著一些由貝殼鋪成的路，名為“貝殼路”。據(jù)學者研究，楚國時期“貝殼路”是為王公貴族而鋪設的，只有他們才能在其上面行走?！断娣蛉恕罚骸吧p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湘君、湘夫人作為統(tǒng)治階級，以紫貝當作宮室，撒滿香椒作為殿堂，便充分說明了這一特點?？梢姡悮ぴ诋敃r也是僅供統(tǒng)治階級使用，一般人是不可以使用的。由此可知，楚地的整體建筑特征不僅受到當?shù)刈匀粭l件的影響，同時也深刻地反映出楚人嚴格的等級制度。

三、楚人精神生活的映照

民俗是人類社會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是人類的一種生存方式，也是一個族群思想文化的源頭?！冻o》中大量的植物意象描寫與應用充分折射出楚地豐富的精神生活，本節(jié)主要論述楚人婚戀習俗與巫祭活動兩個方面。

（一）大膽熱烈的婚戀習俗

根據(jù)鐘敬文先生的觀點，婚戀習俗作為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某個民族和地區(qū)的時代精神與文化特征?！冻o》中關于婚姻戀愛的描述有很多，正是當時楚地婚戀觀念與特征的真實寫照。

先秦時期，楚地男女之間交往沒有那么多清規(guī)戒律，也不受傳統(tǒ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縛，率真浪漫且富有激情。青年男女除了在婚姻戀愛上享有極大的自主權可以大膽求愛外，平時也允許自由交往，密約幽會?！断婢泛汀断娣蛉恕肥恰冻o》中極富生活情趣和浪漫氣息的作品，文中就描寫了兩位戀人相約后互相等待對方的場景?！懊酪鹳庖诵?，兮吾乘兮桂舟?！睘榱艘娮约旱男纳先?，湘夫人畫上精致的妝容不顧激流也要駕駛桂舟趕往約會地點；而湘君也十分期待這次的約會，“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晚上的會面，他從白天便開始四處張望，期盼著湘夫人快點到來。文中屈原大篇幅地描寫了雙方相約后想要快點見面的急切心境，真實地反映了當時楚地民風開化，男女可以自由戀愛的社會觀念。

與男女婚前自由交往習俗相適應，《楚辭》中還有許多關于青年男女互贈花草的描寫，對此林河先生指出：“在楚國，男子拿著芳草結(jié)的同心結(jié)，可以隨意贈給他所選擇的情人?！盵10]說明楚人常以贈送花草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断婢分邢娣蛉丝嗫嗟却齾s始終不見自己的戀人到來，便“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采摘薜荔及芙蓉花留下，以此來表達自己對湘君的一片真情。而《湘夫人》中湘君也是如此，不僅“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親自采摘杜若準備見面時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同時還“筑室兮水中”為其在水中修建荷屋，期盼與戀人長相廝守。

此外，根據(jù)上述可知，除民風開化外，重視生育和繁衍的生殖崇拜思想在楚人婚戀觀念中也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古人常信奉多子多福的觀念，在《楚辭》中這些多子（籽）植物也常常與婚戀描寫結(jié)合出現(xiàn)，如文中提到的芙蓉、杜若、荷等香草，這些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多子（籽）植物，《九章·思美人》：“因芙蓉而為媒兮”。楚人將荷花視作愛情花，以芙蓉為媒傳遞情感，傳達了楚人希望多子多福的愿望。現(xiàn)如今荊州博物館館藏的戰(zhàn)國彩繪對鳳紋漆耳杯，象征多子的荷花與生命旺盛的鳳結(jié)合在一起，這些充分說明了早期生殖崇拜思想深刻影響著楚人的婚戀傳統(tǒng)。

（二）崇神尚巫的巫祭活動

早期楚地屬于蠻荒地區(qū)，楚人精神上崇拜自然，生活上依賴于神，十分熱衷巫術占卜活動。《漢書·地理志》記錄：“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信巫鬼，重淫祀。”[11]可見當時楚地巫術文化濃厚，祭祀活動頻繁?！冻o》具有鮮明的楚地巫祭文化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向世人展現(xiàn)了楚地巫祭活動的獨特魅力。

在楚人的神靈信仰中，對自然的崇拜并非單純信仰萬物有靈，而是認為山林川澤、風雨雷電、飛禽走獸、芳華草香這些自然生物都是極具靈性的事物。拜神祭祀這種神秘的人神交流活動常需要借助一定的傳播媒介來作為雙方溝通、聯(lián)系的手段。于是，香草便逐漸充當起楚地巫術活動中的“媒介”。如《離騷》中屈原寫道：“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王逸注：“索，取也。藑茅，靈草也。筳，小折竹也。楚人名結(jié)草折竹以卜曰篿?！敝赋龀嗽诩漓霑r找來靈草與細竹片為祭品獻給神靈，以求神靈能為自己占卜?！端济廊恕分幸灿猩婕啊耙蜍饺囟鵀槊劫狻?，讓荷花充當媒介，從而與神靈進行溝通。這都反映了楚人祭祀儀式中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祝禱，即告請巫覡。這也是楚地巫術活動的初始環(huán)節(jié)。①

以香草為媒介告請神靈外，楚人還常以香草娛神?！对浦芯罚骸霸√m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蓖跻荨冻o章句》云：“言己將修饗祭以事云神，乃使靈巫先浴蘭湯，沐香芷，衣五彩，華衣飾以杜若之英，以自潔清也。”為了表達對神靈的敬意，祭祀前巫師必須要先用香草沐浴清潔，將身上的不祥沖洗干凈，一系列準備活動完成后才換上由香草制成的華彩服飾，正式進入祭祀環(huán)節(jié)?，F(xiàn)在南方一些少數(shù)民族中還保留著這樣的傳統(tǒng)，通過香氣將自己神化以此來吸引神靈，從而達到與神靈溝通的目的，如溆浦儺戲中巫師頭戴荷花請神的場景。除此之外，祭祀時祭壇的陳設布置、巫師所持的祭品也多是以香草為主，如《招魂》“芙蓉始發(fā)，雜芰荷些”，《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芙蓉、荷、蕙、蘭、桂等香草都是高潔的象征，而屈原在《楚辭》中也多選擇這些香草作為材料。可見，楚人對于祭祀活動的重視程度，同時也進一步說明了巫祭文化對于楚人精神生活的重要影響。

人類的一切活動都可以歸之于文化，人類的一切活動又都可以見之于文學?！冻o》是楚地文化的集大成者，是楚文化的直接觀照與具體體現(xiàn)。通過上述討論可知，《楚辭》中大量的香草意象描寫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所講的象征屈原獨特的人格魅力及高潔品格外，還具有豐富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不僅側(cè)面描繪了楚人的物質(zhì)生活習性，同時還進一步映射出楚人的精神文化特性，較為全面地反映了楚地的社會生活以及民風民俗，同時也為后世探尋楚地奧秘以及考察楚地文化提供了借鑒與新的研究方向。

注釋：

①楊雯：《楚辭風俗研究》，四川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作者認為《招魂》所反映的招魂風俗儀式可以定為六步：祝禱——請神巫——卜鏈——喊魂——引魂入居——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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