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色彩感知角度分析《古詩十九首》文人創(chuàng)傷記憶的時空積累

李鵬宇

【摘要】《古詩十九首》的抒情具有隨時空的累加效應，從抒情中漢末文人的群體創(chuàng)傷記憶也得以體現(xiàn)。這群文人，或隨著物轉星移強化創(chuàng)傷，或以詩歌撫慰創(chuàng)傷，兩種心態(tài)均產(chǎn)生了十九首詩作中不可釋然之悲，并使人共情，催人淚下。本文試從色彩感知角度入手，通過《古詩十九首》的色彩語言分析其群體創(chuàng)傷與時空觀念。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創(chuàng)傷記憶；時空觀；色彩感知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0-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02

東漢末年，經(jīng)學衰頹，老莊思想復歸，在“個體自我之覺醒”的美學思潮下，文人五言詩應運而生，而《古詩十九首》便是“五言之冠冕”（劉勰《文心雕龍》）。社會傾頹，文人群體無一幸免地遭受了家國之難與個體之悲的雙重創(chuàng)傷，并在時空之下持續(xù)強化，意境悲愴幽遠。

一、國破人飄零：個體思潮的雙重創(chuàng)傷

（一）漢末美學思潮下《古詩十九首》的形成

元代陳繹曾《詩譜》：“《古詩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fā)至情”，體現(xiàn)了漢末“個體自我之覺醒”的美學思潮。正因文人的主體意識從以前對國家、社會的關注轉向了對自我個體的關注，《古詩十九首》才做到了由人的個體精神、個體人格出發(fā)，結合社會和自然的外在環(huán)境給個人帶來的喜怒哀樂，并從這種新的角度去揭示各種復雜而又深刻的社會現(xiàn)象的“文的自覺”。這種自覺既是對詩騷樂府“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班固《漢書·藝文志》）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又抒寫了文人士子的世俗情懷與生命意識。而身處漢末動蕩時局，為了排遣幽悲，《古詩十九首》文人的內(nèi)心種種無不向人的原始情結靠攏，那些最共通的創(chuàng)傷，失意者一讀便懂，從而共情。

（二）世變與失仕的雙重腐蝕

建寧二年（公元169年）十月至熹平五年（公元172年）兩次黨錮之禍，使士人正常的晉升途徑被破壞，人才選拔方法被變相扭曲。因文人群體無路可走，所以漢末文人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超越個人記憶，上升到集體記憶。漢末文人從個人對時局以及時局下自身經(jīng)歷的感傷，引發(fā)到社會分崩離析、國家茍延殘喘的創(chuàng)痛，創(chuàng)痛之下又不免無力的自我救贖，救贖無力下的悲痛愈加。因此漢末文人的群體創(chuàng)傷，是世變與失仕的雙重加害。

《西北有高樓》以傳奇色彩的尋覓知音寫政治失意?！安幌Ц枵呖?，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痹娒嫔系牡糜鲋?，透露出的卻是四顧無侶、自歌自聽的無邊寂寞。詩人個體的失仕更是對世道的反映。

《今日良宴會》“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敝小耙方颉彼淼氖且粋€重要的官職，是對爭名奪利的一種委婉的說法。

“國之不存，身將焉托”（蔡鍔《蔡鍔集》），個人的命運往往和家國的前途牽扯在一起，比如《西北有高樓》中的“悲”既是對自身孤苦的悲，也是對山河飄搖天下人皆苦的悲。而漢末文人遭受的則是時局的磨難以及個人因時局而生或因自身而生的鉆心之愁。這兩重創(chuàng)傷在時空中不斷加深。

二、五言之冠冕：抒情時空的垂范效應

《古詩十九首》的感傷情調(diào)“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nèi)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diào)”（李澤厚《李澤厚十年集》）。

《古詩十九首》之后世擬作自西晉陸機開山直言之后，文人群體在其歷時過程中便將東漢末年那種回歸本真、自我覺醒的游子思婦情結納入懷抱并時而憶起，由衷共鳴，形成不必言說即可明確的鏈條式擬詩創(chuàng)作脈絡。魏晉南北朝時期擬古詩十九首之作多選取游子思婦題材接踵原作；唐人擬詩則不拘泥于形式，盡顯主體意識；宋元擬詩十九首取得長足進步，亦寫出人生哲學或雅正之風，別具一格；明清時期復古之風盛行，擬作亦得繁榮……縱觀歷代擬作，它們雖然在發(fā)展中逐漸引入了新鮮血液，或以更為自由的形式詮釋游子思婦，或加入各自時代的命題，但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古詩十九首》極具精神意蘊，能夠引人共鳴。

“孤鳥去不還，緘情向天末”（韋應物《擬古詩十二首》）“孤影中自惻，不知雙涕零”，“孤影”“孤鳥”同樣是形影置于大空間，比原詩悲切之情更甚，創(chuàng)痛之感更重，表明創(chuàng)傷記憶在中唐氛圍刺激下再次強化。

清代王夫之親歷明清交替、民族矛盾極端尖銳的世變，擬作中“士之精神”得以重生，并成為對抗創(chuàng)傷、拯救自我的堅固力量，如“佩之四座驚，旁徨發(fā)長嘆。所歡非偶爾，白璧當自完”（王夫之《擬古詩十九首·其十三》）幾句。

《古詩十九首》的垂范效應，使其創(chuàng)作群體進一步擴大，而最初那十九首五言詩中的創(chuàng)傷也因此進一步強化，從而建構其獨特的精神“共相”。

三、語情含悲色：創(chuàng)傷記憶時空觀的色彩體現(xiàn)

《古詩十九首》的悲情仿佛是人與時空對話，悲情之所以產(chǎn)生，或因人與天地長短大小相去之甚遠，因現(xiàn)實落差而悲；或因人看似可以把握時空實際只能任憑歲月蹉跎和羈旅行役消磨心智，因心理落差而悲。時空催人淚下，是為時時刻刻處處皆悲，悲則萬人同悲，故其“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鐘嶸《詩品》）。

（一）時空圓融的抒情

《古詩十九首》的抒情言及時，或嘆年華易逝，或苦時光漫長難熬；抒情言及地，游子思婦或感空間遼闊，生行遠之悲；或恨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生命感慨之余，周遭的繁華與冷寂也從兩個方向擴展了失意之悲?！豆旁娛攀住返囊黄娮魍鶎r間與空間圓融結合用以興發(fā)哀傷。據(jù)《論〈古詩十九首〉中的時空觀與抒情性》一文，這樣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至先秦《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然而相比這種時空交錯的哲理闡發(fā)，《古詩十九首》的時空更加令人動容，時空緊密結合，成為了抒情的依托。情感如何悲涼很難作正面描寫刻畫，然而若以時空作為尺度，或當哀情于時于景溢出的時候，才能“深衷淺貌，短語長情”（陸時雍《古詩鏡》）。

《行行重行行》中“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币孕卸恢埂⒕嚯x“萬余里”、猶如天各一邊來表示地遠離愁，“萬余里”之大卻令人不覺夸張，反而化無形為有形，將形單影只之人置于天高路遠之中，路遠亦寫愁長。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寫出了時間的動態(tài)，在時間的累加與人的形貌的遞減中凸顯思念牽掛的頑疾。

在《古詩十九首》中，“忽”字共出現(xiàn)6次。這與《莊子·知北游》中“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表達著相同的情感與哲思。在游子思婦之作中，“思君令人老”一句共出現(xiàn)兩次，分別出現(xiàn)于《行行重行行》和《冉冉孤生竹》，該句不加任何修飾、毫無任何遮掩、純真質(zhì)樸地表達著相思之深之痛、情感之誠之真。

同樣地，《涉江采芙蓉》一詩中時間與空間的結合也十分飽滿。前六句分別以“涉江”“遠道”“長路”將抒情主人公置身于蒼茫空曠的空間里，最后“憂傷以終老”則寫出游子思婦長久以來相隔兩地相思無以排遣，“終老”更以悲觀無奈的心態(tài)極言悲之深刻，是空間浩渺引發(fā)歲月漫長之悲。

時空與個人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既有對時空的無奈、敏感、悲嘆，也有對個人情愛，對生死，對政途的百感交集。因為特定的時間觀，文人們面對自然時序的遷移才如此敏感無奈；因為特定的空間觀，游子思婦對于距離的阻隔才能夠關聯(lián)情感，意悲而遠；因為時空觀的共同作用，才有求愛不得的焦熾與遺恨，生死皆空的恐懼與反撥，經(jīng)世濟民的渴求與厭棄。沈德潛《古詩源》中說：“十九首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死生新故之感”。共同的遭遇使得《古詩十九首》有了共同的主題——創(chuàng)傷記憶。

（二）《古詩十九首》色彩語言的審美性、想象性與象征性

為了進一步探究《古詩十九首》由微而深的筆力、群體創(chuàng)傷記憶的建構，本文試從其一個側面——色彩語言著手分析其形式的審美感性，形式之下的想象發(fā)端，作為符號的象征意味。

畫論之中常有“主觀色彩”與“客觀色彩”之所謂，據(jù)田雨晴《中西油畫中主觀色彩表現(xiàn)與情感表達的運用與研究》，客觀的色彩依附于自然實在，而主觀色彩則是作者釋放主觀精神感受對自然色彩的重建。無論客觀色彩與主觀色彩，當色彩以文學文本符號為載體時，其傳情之功用則進一步凸顯。分析詩歌的色彩語言，也可以此為切入點，若為客觀色彩，則通過研究意境傳達的色彩感知來揭示作者心境；若為主觀色彩，則從重建后的色彩對本色背離之處入手，進而再分析其欲表達的色彩感知。

1.審美性

據(jù)尹成君《色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色彩通過與文本主題的精神意象相契合來表現(xiàn)其悅人的審美特性。而《古詩十九首》的色彩直觀、簡潔、直擊心靈，就如同它的載體——語言。依托與敘事場景或由時間暗示的色調(diào)主題之間的聯(lián)系，色彩往往指向其中的情緒起伏，進而使讀者領悟作者的精神主旨。在此過程中，色彩便放大了《古詩十九首》中聯(lián)想、想象和象征的寓意，產(chǎn)生了審美價值。

《東城高且長》中“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二句以枯綠色構圖，照應首句所寫重疊障目的“東城”，共同構成蕭索、充滿壓抑感的色調(diào)主題，陰風結合枯萎之色，為詩歌后文寫悲凄之琴音更筑好基礎，詩中形、音、色齊備之時，悲情才爆發(fā)到了巔峰。在訴“悲”的過程中，枯綠色成為明顯的渲染手段，充實了詩中悲怨意象的觀感，鋪開一片感傷之美。

2.想象性

色彩的想象性使色彩在文本中可以起到一定的預示、啟發(fā)作用。據(jù)于春海，夏玉玲《論〈古詩十九首〉中的取象思維方式》，《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思維屬于中國傳統(tǒng)的取象思維，即選取具體物象，將想象作媒介，以直接推論的邏輯興發(fā)事理或情感的思維方式。這種取象思維的直接反映便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起興。

《涉江采芙蓉》所敘為漂泊之人對妻子的憂思牽掛，以“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二句起興，選取“芙蓉”“蘭草”為象，寄以比作對親人的思念。而從花草物象到眷念之情的跨越，想象成為了其間的橋梁。當“遺誰”二字出現(xiàn)，詩歌的題旨便已明了，兩句起興的預示作用也得以彰顯。而句中“江”“澤”的場景設置使畫面明度提高，從而使畫面有了較高的清晰度，將想象中的妻子拉入場景中則有了更強的時光感，從而加強之后回憶的虛無、想象的幻滅。

3.象征性

色彩的象征性是指色彩具有表征某種理智或觀念的能力，它源于一定時期、一定區(qū)域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作用于對一些經(jīng)驗、理念的提取。這里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可以是通用的經(jīng)驗，比如紅色象征流血、革命，源自對鮮血和火焰的聯(lián)想；也可以是一種文化特有的經(jīng)驗，比如紅色在中國象征著吉祥、喜慶?！豆旁娛攀住分械纳室惨蛞恍┨囟ǖ慕?jīng)驗而指示了一些觀念或情感。

《驅(qū)車上東門》一詩所記即駕車到東門，遠遠望見城北墓地之景。郭北墓處“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的描寫十分陰森恐怖，“白楊”之“白”結合“下有陳死人”讀來頗有“白骨”之“白”的效果。此處白色的選取與我國傳統(tǒng)文化因素產(chǎn)生聯(lián)結。自古“紅”與“白”相對，白色多用于喪葬，于是也在漫長的文化史中被賦予了死亡、凋零等象征意義。

《古詩十九首》所抒之情多有起興句作為憑借和依托，而這些起興之辭多屬于色彩語言，因而它們也使情感的程度、長度、廣度得到增強。正因這樣的色彩效能，《古詩十九首》自然、含蓄、悲涼、渾雅的美學風貌更對后代文學審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三）《古詩十九首》的色彩情感與主體意識覺醒

《古詩十九首》的色彩語言并不像工筆畫那樣繁豐，簡約的色彩傳遞簡樸而有力的情感。這些色彩有些是絕對的色彩，且多為青白之色，意境含悲遠；有些是相對的色彩，僅憑黑白灰的運用卻造出了無限的表現(xiàn)力。中國山水畫多有青綠與水墨之分，本文借此分析不同的色彩對詩歌情感的營造作用。

1.有彩之墨的勾勒

（1）青綠潑墨

青綠山水以五行色“青、赤、白、黑、黃”設色，以青色為正色，手法包括罩染提烘等。相較于水墨，其更為原始、自然。青綠之景，大多關聯(lián)生命恒常的概念，譬如《青青陵上柏》《庭中有奇樹》和《涉江采芙蓉》的起興句?！豆旁娛攀住分性S多意境設色選取青與白，正如前文提到的“白楊之白”，白是生命的落幕，恰與恒常相對。青白設色體現(xiàn)出《古詩十九首》因動蕩年代帶來的獨特精神體驗，是其生命意識的反映。

《去者日以疏》“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恒常色彩的松柏亦遭終結，是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應激反應。此處青的凋零亦照應了白的色調(diào)，對生命的悲歌吟詠得到充分突顯。

《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則襯托著女子的青春年華，也加重了美好少女向苦命思婦轉變的悲劇色彩。

《冉冉孤生竹》中以青綠色彩寫詩中男女相聚相歡，然而物是人非，花草總能吐綠，人卻相隔千里。

（2）綺羅之彩

《古詩十九首》中少見絢麗的色彩，而《客從遠方來》則以綺羅為彩，獨具特色。此詩所敘為遠客為女子捎來夫君送的彩布，詩情并非即哀景而生，故有不同。綺被之色，絢麗奪目，也蘊含了作者心中的喜悅與美好愿望。時代背景使得詩中難有燦爛的顏色，而亂世之中的一點點羈絆，卻使一朵彩色的生命之花凌霜而開。

2.無彩之墨的張力

《古詩十九首》的色彩更多的還是無彩之色。譬如《明月皎夜光》《明月何皎皎》《迢迢牽牛星》《孟冬寒氣至》等，選擇月夜之景，萬物均蒙著一層月色，則降低了色彩的純度、明度以及色相對比，從而減弱物色的個體特性而加深其整體印象。

《明月何皎皎》中月光映照在床幃，作者因憂思難以入睡，深夜的黑白灰構圖獨顯空曠寂寞。

《行行重行行》的相思亂離，在“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中推向高潮。浮云蔽日，也象征著女主人公的心被遮蓋，迷茫、悲傷刻骨，而從色彩的角度看，這句詩是以灰黑塑造壓抑感。從色彩感知的角度講，黑白灰是明度的變化，并不是絕對的色彩，但這無彩之色卻似乎更貼近于東漢末年的生活本質(zhì)，反而極具張力。

總之，從色彩感知《古詩十九首》，其時空與創(chuàng)傷互為依托，它們?nèi)诰叭谇橹畷r，在廣闊的文學層面上達到了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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