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拙政園七百多米,齊門下塘的小邾弄,是我在入小學(xué)前和奶奶一起生活時居住的地方。出小邾弄,經(jīng)齊門下塘,由西北街入東北街,經(jīng)蘇州博物館,抵拙政園。從大的方位來說,蘇州博物館和拙政園形成的片區(qū)與我幼時所居之地一水之隔。時隔三十余年,唯記得由奶奶牽著手走出南弄,沿河岸走去幼兒園,口中常含著酸甜山楂片。那條沿河道路,在我的短篇小說《貓選中的人》中,作為“插地藏香”(蘇州人燒“久思香”)的地點出現(xiàn)過,也源自童年記憶僅存的朦朧片段。
兒時每年夏天,父親的同胞兄妹會聚在蘇州,幾家的孩子也常有留影,十歲左右的一張照片里,拙政園的“入勝”門洞旁,我與堂妹各踞一側(cè),身體倚著洞門弧線,穿著樣貌皆相似。后來我從蘇州回到揚州隨父母生活,這兩個城市都以園林之勝聞名,按父親的說法,園林之妙,要居住其中的人歷四時才能體會。
拙政園對我來說,是奶奶家附近的歷史文化遺留,是父母探望我時會去觀覽的地方。奶奶家的舊宅,是齊門下塘一帶最普通的民居,圓拱門進去的雜院,四五間白墻黑瓦的平房,墻腳苔跡,石灰斑駁,也是奶奶直至生命最后的住所。春起生病,秋季離去;發(fā)病時,我陪她入院;離開時,我握住她的手。交替出現(xiàn)的希望和恐懼,隨著她衰弱的鼻息漸至一種安詳,我一直摩挲她的手,直到被拉開,留下無法連續(xù)的回憶。
徐燦,字明霞,號湘蘋,晚號紫■,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最早注意到徐燦,是因關(guān)注明清時期女性詩人的結(jié)社,想借此觀察一種女性文學(xué)譜系和傳統(tǒng)的形成,徐燦作為“蕉園五子”其中一位進入視野。而引起我的額外留意,是因她與拙政園的因緣。徐燦現(xiàn)存最重要的作品《拙政園詩馀》由其夫弘文院大學(xué)士陳之遴編撰并作序,詞集以“拙政”名,是因當(dāng)時拙政園為陳之遴所有?!蹲菊@詩馀》之序作于“順治庚寅”即順治七年(一六五〇),陳之遴購園時間應(yīng)為此前。序中,陳之遴寫道,徐燦的祖姑小淑(徐媛)跟隨丈夫明萬歷副史范長倩(允臨)宦游,后卜居蘇州天平山,夫婦常相唱和,享園亭詩酒之樂。之遴語中多有歆羨。徐家為吳地望族,家學(xué)淵源深厚。徐媛是明嘉靖年間享譽吳中的才女,其父太仆寺少卿徐泰時也是蘇州另一名園明徐氏東園(今留園)的主人。序文中陳之遴感慨人世滄桑,流離坎坷,購置拙政園,也可以說是想晚年歸隱后,與徐燦坐擁山水,極唱隨之樂。陳維崧《拙政園連理山茶歌》對此嘗作想象:“花時丞相小車來”,是位極人臣的陳之遴花時得至拙政園,“雙棲雙宿何時已,從此花枝亦連理”,是對這一雙終其一生矢志相隨的夫婦的美好愿許。
《拙政園詩馀》付梓于順治十年,此前一年,順治九年陳之遴授弘文院大學(xué)士。《拙政園詩馀》編撰正值陳之遴仕途順達,在序中卻常作傷懷語。“自通籍去國,迨再入春明,不及一紀(jì),而人事變易,賦詠凋零若此,能不悲哉?”“通籍去國”是陳之遴于崇禎十年(一六三七)進士及第,授翰林院編修,夫婦一同赴京;“再入春明”是經(jīng)歷家難國亡,順治二年,陳之遴以明舊臣身份再仕新朝。
陳之遴在新朝走向權(quán)勢的頂峰,物禁大盛的不安,“貳臣”心境的復(fù)雜,經(jīng)由此篇為妻子所作的序多少流露。陳之遴與徐燦是情深意篤的夫婦,陳之遴北上投清,前路杳渺,他寫給妻子“無邊夢,啼痕笑靨,著枕便逢君”;待到他仕清,徐燦追隨他再赴帝京,他寫給妻子“同心長結(jié)莫輕開,從此愿為羅帶”。這一篇序言中,感傷、悲切、惶恐,難掩的羞慚、粉飾的幻念,很難說沒有誠與真。
徐燦的詩《初夏懷舊》寫過未嫁時的生活,“金閶西去舊山莊,初夏濃蔭覆畫堂”,蘇州閶門西去的山莊為其父光祿丞徐子懋所有,“長憶擷花諸女伴,共搖紈扇小窗涼”,她在此度過了美好的少女生活。此處距拙政園,不過兩公里余。《海寧陳氏宗譜》(陳之遴侄陳元龍撰)稱徐燦“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為父光祿丞子懋公所鐘愛”“有貴征,遂許婚焉”。所謂“貴征”,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中載:“少保素庵相國未第時,以喪偶故,薄游蘇臺,遇驟雨,入徐氏園中避之,憑欄觀魚,久而假寐。園主徐翁夜夢一龍臥欄上,見之,驚與夢合,詢知為中丞之子,且孝廉也,遂以女字之?!逼鋾r陳之遴妻子去世,又屢試不中,心情郁結(jié),在蘇州游玩散心,偶入徐家園中睡著。徐子懋夢見有龍臥于園中,見陳之遴,應(yīng)和夢境,便將女兒徐燦嫁給他?;楹蟛痪?,陳之遴即進士及第。徐燦隨夫入京,兩人有過一段和美安寧的歲月。
崇禎十年進士及第后,陳之遴到京師為官,兩人在京城的西城僑居,住所有寬敞的書室數(shù)間,前庭有古槐樹蔭如車蓋,后庭疏闊,院中有亭,亭前有一株合歡樹,青翠茂盛,對生的葉片夜晚合攏,清晨打開,花開如朱絲一般輕盈飄逸。年輕的夫婦在此吟詩填詞,度過寒暑,閑暇時登上亭邊的山丘,遠(yuǎn)望西山風(fēng)景,朝夕各有不同。
僅僅一年后的崇禎十一年,陳之遴的父親陳祖苞因事入獄,后在獄中飲毒酒自盡。陳之遴受牽連被革職,永不敘用。不久,李自成軍入北京,崇禎帝自縊,明朝覆滅。清軍入關(guān),順治二年,陳之遴投誠,授秘書院侍讀學(xué)士。順治五年,遷禮部右侍郎。此后連連擢升,順治八年,至禮部尚書。因與陳明夏結(jié)黨被彈劾,順治帝卻免議并加授太子太保。順治十年再遭鄭親王奏劾,順治帝責(zé)其自新,調(diào)任戶部尚書。順治十二年二月,復(fù)授弘文院大學(xué)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順治十三年,陳之遴再因結(jié)黨被彈劾受諭責(zé),以原官發(fā)配盛京,同年十月被召回朝,入旗籍。順治十五年,終因賄結(jié)內(nèi)監(jiān)吳良輔,革職流徙,籍沒家產(chǎn)。順治五年至順治十五年十年間,陳之遴歷經(jīng)宦海浮沉。從數(shù)度擢升入閣拜相到幾經(jīng)彈劾但得保全,從短暫貶謫旋而召回,到鞫訊得實最終入罪,順治帝詔諭稱“不忍終棄”,于陳之遴誠然存有君臣之恩遇。再回看,陳之遴當(dāng)年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決定如何做出。崇禎十一年因父罪失官,崇禎十二年扶柩回鄉(xiāng),崇禎十七年,明覆滅,清入關(guān),清兵南下,江南陷入戰(zhàn)亂。順治二年,北上降清。蟄伏七年間的心路,陳之遴北上求宦時填詞寄妻或有袒露,詞曰:“嘆須眉七尺,潦倒羞論?!薄皻w來也,屠蘇滿引,醉撫石麒麟?!逼叱吣袃涸醺柿实咕佑谌讼?,待歸來愿成為麒麟閣中的卓絕人物。
《拙政園詩馀》序又曰:
毋論海濱故第,化為荒煙斷草,諸所游歷,皆滄桑不可問矣。曩西城書室亭榭,蒼然平楚,合歡樹已供芻蕘,獨湘蘋游覽諸詩在耳。
家鄉(xiāng)故地經(jīng)戰(zhàn)亂化為荒煙斷草,再回京,從前居住的“都城西隅”的書室亭榭已化作平地,合歡當(dāng)作柴燒。唯有徐燦所作的詩詞留了下來。
故去皆不可追,以舊臣身份決意“再入春明”。想當(dāng)年也曾為舊君主“篝燈話,絲綸世掌,何以答堯天”,如今卻歌頌著“兵革漸偃”“日以清宴”再事新君。陳之遴降清的順治二年,江南正發(fā)生“揚州十日”慘案,明遺民尚在血淚中抵抗。選擇降清,成為儒學(xué)名士眼中的“貳臣”,是他終其一生不能抹去的污點。據(jù)《貳臣傳》,順治十三年,給事中王禎劾奏:“之遴系前朝被革詞臣,來投闕下,不數(shù)年超擢尚書,旋登政府。不圖報效,市權(quán)豪縱?!痹性啤肚迦嗽娂瘮洝穭t稱陳之遴“其才名早著,人品則不足道也”。背舊君事新君,貳臣之恥常提,詩作不論,人品每遭質(zhì)疑,這富貴何如?陳之遴自編詩詞集《浮云集》,康熙五年自序,集名“浮云”,語出《論語》“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或是給自己的結(jié)語。
徐燦以才名見載于各處,稱“光祿寺丞徐子懋女,海寧陳之遴繼妻”?!抖Y記》“三從”“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三從”一方面意味著女性在不同階段全面依附于男性家主,另一方面從屬關(guān)系也使得女性的社會屬性由男性家主的地位決定,造成無可逾越的階層差異。徐燦生為仕家女,出嫁后夫貴妻榮被封誥命,無論得之父家的詩書教育,或者出嫁后與丈夫的詩文唱和,丈夫為之編撰文集,都助她有可能通過文字表達心志,參與到女性寫作的歷史。明末清初士大夫家庭的女性獲得的有限權(quán)利和社會自由,使她們有可能通過日常生活實踐中的自我構(gòu)建,創(chuàng)造個體之文學(xué),也重塑時代之女性文學(xué)。她們既遵從儒家傳統(tǒng)所規(guī)定的社會規(guī)則和道德準(zhǔn)則生活,同時尋找和開辟出一個有意義的文學(xué)空間,通過她們的寫作,可以觀察到她們的性靈之美,更為重要的是她們的智性、抱負(fù)和尊嚴(yán)。
陳之遴選擇“再入春明”,徐燦其實無可選擇,不平不滿卻無法直言相抗,謹(jǐn)慎謙恭成為溫柔敦厚一種,為其夫其子在她的詞集的序與跋中贊頌。她的詩詞或留下她的真實心意,依然能尋蹤覓跡。
清軍入關(guān)南下江南,干戈滿地,陳徐兩家也經(jīng)流離患難,徐燦曾作《青玉案·吊古》,名句“傷心誤到蕪城路”正出于此?!皵y血淚,無揮處”,暗指揚州屠城十日。名為吊古,實為傷今,悲愴蒼涼。另有《少年游·有感》“衰楊霜遍灞陵橋。何物似前朝?”,《踏莎行·初春》“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云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唐多令·感懷》“夢里江聲和淚咽,何不向,故園流”,皆發(fā)興亡之感。譚獻在《篋中詞》評《踏莎行·初春》云“興亡之感,相國愧之”,夫婦二人內(nèi)心境界已不可同日而語。
陳之遴重入帝京為官,徐燦赴京與之相聚。在陳之遴,是“夢里君來千遍,這回真?zhèn)€君來。羊腸虎吻幾驚猜。且喜馀生猶在”,將徐燦置于自己的生命愿景,立下誓愿:“舊卷燈前同展,新詞花底爭裁。同心長結(jié)莫輕開,從此愿為羅帶?!绷皱妥鳌断嗨剂睢巧角唷?,后被譜作南音名曲,詞曰:“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标愔嗯c徐燦曾在西湖居住,取此曲寄情,可謂巧心。陳之遴入新朝,重開仕途,煥然新生。而徐燦一路北上,卻心事深重?!稘M江紅·將至京寄素庵》里寫到是“東風(fēng)偏惡”,是“人未起,旅愁先到”,是“滿眼河山擘舊恨”,空嘆“今非昨”,并沒有將與丈夫團聚的喜悅之情。另一首《永遇樂·舟中感舊》,也寫在這一時期?!扒岸葎⒗?,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借劉禹錫、江總經(jīng)政局之變再仕暗指陳之遴之出仕新朝。“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毙鞝N初嫁時,陳父祖苞擢升,陳之遴中進士,僅隔一年陳父自殺獄中,陳之遴受牽連斷絕仕進之途,是為一瞬;北京城破,崇禎自縊,南明傾覆,也是一瞬。徐燦感身世之悲,家國之痛,感喟“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陳之遴言有云,“明吾仇也,大清與明亦仇也”,有如《李陵答蘇武書》中李陵所云“陵雖孤恩,漢亦負(fù)德”,陳之遴入新朝為“貳臣”有其不平不甘、渴慕功業(yè)的復(fù)雜心理。而對于徐燦,既心系故國,又與陳之遴伉儷情深,自然陷于矛盾痛苦的困局,夫婦二人所見所思已然徑庭。陳之遴與徐燦婚后,于崇禎十年始在北京生活,陳之遴仕清,徐燦隨之再入京是約順治三年。“早已十經(jīng)秋”,是國破家亡的十年,再入帝京,再見西山,此處是陳之遴《拙政園詞馀》序中念念不忘之地,在徐燦已發(fā)出“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的沉痛悲咽。陳之遴序中反復(fù)提及院中合歡,徐燦也曾作《出都留別合歡花》“自是朱絲能綰恨,非關(guān)長袖淚痕深”,《代合歡感別》“欲吐紅絲縈玉珮,秋風(fēng)一夕送歸人”。兩首七絕中的離愁別恨直指《唐多令·感舊》中“記合歡樹底逡巡,曾折紅絲圍寶髻,攜嬌女,坐斜曛”所描述的那段如詩似畫的生活。《水龍吟·次素庵韻感舊》再述“合歡花下留連”,卻嘆“悲歡轉(zhuǎn)眼,花還如夢,那能長好”,而“臺空花盡,亂煙荒草”正是再入帝京再近舊邸之所見,“把酒微吟,譬如舊侶”只能“夢中重到”。至于“悔煞雙飛新翼,誤到瀛洲”(《風(fēng)流子·同素庵感舊》),更是感嘆比翼雙飛,最終殊途。陳之遴的“誤到瀛洲”,在新朝入閣拜相,位極人臣,在徐燦是“悔煞”,是無限恨。
順治十五年,陳之遴流徙尚陽堡,全家隨之徙遼左,用流人法??滴跛哪辏ㄒ涣澹?,子容永(直方)卒,康熙五年,之遴卒,康熙六年,子堪永卒,康熙十年,燦得康熙帝恩準(zhǔn)扶夫櫬返鄉(xiāng)。此事見載于《清史稿·徐燦傳》。
陳之遴妻燦。徐通書史,之遴得罪,再遣戍,徐從出塞。之遴死戍所,諸子亦皆歿。康熙十年,圣祖東巡,徐跪道旁自陳。上問:“寧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載之仁,許先臣?xì)w骨?!鄙霞疵€葬。
同謫冰天,獨歸寒鵠,至此,徐燦已在戍地歷經(jīng)十二載,子遴歿,諸子皆殞歿,唯余一女相依為命,歸去時“萬種傷心君不見,強依弱女一棲遲”。
陳從周編著《園綜》收入文徵明《王氏拙政園記》,編者在文前簡述拙政園歷史,講到此園“清初為海寧陳之遴所得,然官興方濃,未身享林泉之樂。后得罪充軍”。吳梅村《詠拙政園山茶花》小引說拙政園內(nèi)的寶珠山茶巨麗鮮妍,然而“相國自買此園,在政地十年不歸,再經(jīng)遣謫遼海,此花從未寓目”。無論文字載錄或從陳之遴與徐燦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推演,他們雖經(jīng)久為拙政園的主人,卻始終沒有能夠居住其中。徐燦《拙政園詩馀》集前有陳之遴所作序,集后有四子所作跋。云:
家慈習(xí)文史,工詞翰,于詩馀研思獨精,匠心獨至。又經(jīng)歷患難,故感慨獨深,度越宋人而超軼近代。溫柔敦厚宗乎三百篇,播諸聲歌,豈有遜美哉。
跋寫于癸巳孟冬,即順治十年冬,跋之署名有“男堅永、容永、奮永、堪永”四子,至康熙十年,徐燦自塞外南歸,已失其中三子。
(選自2024年第4期《青年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李"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