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阿拉木圖　追尋中亞濕島失落的遺跡

小重山

阿拉木圖位于天山腳下，毗鄰我國西部邊境，被稱為“中亞濕島”“蘋果城”，曾經(jīng)是哈薩克斯坦的首都、中亞最富裕的城市，如今依然是其國家文化與經(jīng)濟中心，是“一帶一路”重要節(jié)點城市。此去經(jīng)年，蘇俄文化的影響仍然盤旋在阿拉木圖上空。在街道中穿行，在山巔上俯瞰，這座“中亞濕島”有著耐人尋味的魅力。

走進阿拉木圖，緣于絲綢之路。實際上，阿拉木圖比我想象中更現(xiàn)代、更開放，站在闊可托比山上望去，城市的盡頭就是連綿起伏的雪山。在阿拉木圖，你一定要去拜訪哈薩克人，去逛一逛潘菲諾夫公園和綠色市場，再看一場歌劇，自可領略此地的精神文明。

住在哈薩克人的家里

“啊，你是王先生？歡迎歡迎！”女主人如陀螺般旋轉(zhuǎn)出來，滿臉堆笑，一邊夸張地叫嚷，一邊將我往屋里讓。她是哈薩克人，有個突厥化的名字——卡米莉亞，身形微胖，畫著很深的眼線，酷似影視作品中的“包租婆”，英語說得比我好。她的丈夫不會說英語，在旁邊插不上嘴，便微笑著點頭致意，算是打過招呼。

這是我在網(wǎng)上訂到的蘇聯(lián)式公寓，位于阿拉木圖門迪庫諾夫街43號，離哈薩克斯坦國家博物館差不多四五百米。阿拉木圖的道路是蘇聯(lián)風格，寬闊筆直，僅使用手機地圖，我硬是直接找到了公寓門口。哈薩克人的房間布局和中國普通家庭類似，從滿屋擺放的書籍來看，這顯然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細數(shù)哈薩克人的歷史，時間相對不長。至少在張騫鑿空西域時，還沒有“哈薩克”的概念。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來看，公元前3 世紀以前，斯基泰人游牧于中亞地區(qū)和欽察草原，中國典籍稱其為“塞”人。他們留下許多古冢，在阿拉木圖附近出土的“金人像”，就是哈薩克斯坦的國寶，也是民族的象征。

公元前2 世紀，原游牧于中國祁連、敦煌間的烏孫被月氏打敗，烏孫王昆莫難兜靡被殺，部族只得西遷至伊犁河流域巴爾喀什湖東南。王子獵驕靡在匈奴人的幫助下趕走月氏，以今吉爾吉斯斯坦伊什提克的赤谷城為都建立烏孫國，其地包括現(xiàn)在哈薩克斯坦東南、吉爾吉斯斯坦和中國新疆部分地區(qū)，所以阿拉木圖州也算是烏孫故土。

蘇聯(lián)學者認為，烏孫文化是對塞人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稱“塞人—烏孫文化”。可見自張騫鑿空西域，開辟絲綢之路，中國與沿線國家就已經(jīng)往來頻繁，成為重要的合作伙伴。我們自稱“中國”，其實對整個歐亞大陸來說，中亞草原才是真正的“中央地帶”。

6 世紀以后，哈薩克斯坦南部的統(tǒng)治勢力如同走馬燈般轉(zhuǎn)換，突厥、薩曼、黑汗、西遼，來了一撥又一撥，你方唱罷我登臺。13 世紀，蒙古鐵騎像風一樣掠過草原，席卷歐亞大陸。成吉思汗死后，從花剌子模到莫斯科的領土被長子術(shù)赤繼承，稱金帳汗國；哈薩克斯坦大部分領土被他的二兒子察合臺繼承，即察合臺汗國。

公元1312 年，一位叫烏茲別克的穆斯林領袖成為金帳汗國第九位大汗。他推行伊斯蘭教，被現(xiàn)代烏茲別克斯坦奉為國父。14 世紀末，突厥化蒙古人帖木兒征服中亞諸國。1468 年，一場內(nèi)斗使烏茲別克人分裂為錫爾河以南的昔班尼和北方草原上的哈薩克。16 世紀初，哈薩克部族基本形成，分為大、中、小三玉茲?！坝衿潯笔枪_克語“地區(qū)”的意思，清朝消滅準噶爾汗國后，三玉茲歸附。

19 世紀，沙皇俄國開始擴張，哈薩克汗國和其他中亞邦國一樣被侵吞。1936年，哈薩克成為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成員，至1991 年12 月16 日，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宣布獨立。

在飯桌上，我和卡米莉亞就這樣聊旅游、聊歷史，甚至聊蘇聯(lián)，歷史文明帶來的震撼，在內(nèi)心久久徘徊。

在阿拉木圖Citywalk

清晨，一陣鳥叫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撥開窗臺邊的花草向外張望，發(fā)現(xiàn)樓下有對情侶，女人像貓咪一樣依偎在男子的懷里，卿卿我我，怪甜蜜的。阿拉木圖號稱“中亞濕島”，是一座蘇聯(lián)風格的花園城市，街道寬闊，市容整潔。四五月的時候，花草茂盛，樹木蔥蘢，正是談戀愛的季節(jié)。

阿拉木圖始建于19 世紀中葉，最初是俄羅斯哥薩克軍隊在天山腳下所筑的城堡，為流放犯人的偏遠荒蠻之地，據(jù)說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曾被發(fā)配于此。這座城堡后來成為沙俄“突厥斯坦總督區(qū)”的行政中心，因周圍盛產(chǎn)蘋果，在1921 年改稱“阿拉木圖”，即“蘋果林”或“蘋果城”。1929 年，它成為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首都，1991 年12 月，蘇聯(lián)11 個加盟共和國在此簽署了舉世矚目的蘇聯(lián)解體宣言。

蘇聯(lián)解體后，阿拉木圖成為獨立的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首都。六年后，首都遷往北方城市阿斯塔納，但阿拉木圖仍然是哈薩克斯坦的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也是中亞最現(xiàn)代化的城市。當然，哈薩克斯坦的金融秩序比中亞其他國家要好，銀行及各換匯點都能兌到哈薩克斯坦堅戈（Tange），1 美元能換400 堅戈，比用人民幣兌換劃算。

阿拉木圖南高北低，南邊是阿拉套山脈，可以看到連綿的雪峰。從南到北，有國家博物館、共和國廣場、闊克托比、阿拜歌劇院、潘菲諾夫公園、綠色市場、中央清真寺等名勝古跡。規(guī)劃好線路，我決定徒步前往，將所有景點一網(wǎng)打盡。

城南有條冼星海街，距我所住寓所不遠，便信步而往。街道只有四五百米，盡頭是冼星海紀念碑。碑上鑲嵌金色的冼星海頭像，下部鐫刻他創(chuàng)作的樂曲。碑身用中、哈、俄三種文字刻著：“謹以中國杰出作曲家、中哈友誼和文化交流使者冼星海的名字命名此街為冼星海大街?！?/p>

1942 年底，冼星海從蘇聯(lián)回國受阻，輾轉(zhuǎn)流落到阿拉木圖。當時他舉目無親，居無定所，貧困交加中遇到當?shù)刂魳芳野菘ㄟ_莫夫，在這里度過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1998 年10 月，阿拉木圖將與拜卡達莫夫街相鄰的一條路改名為冼星海街，以紀念這位著名的音樂家。

國家博物館沒有開門，我便直接去共和國廣場。這里有一組很奇特的雕塑：兩座“騎馬的孩子”，一座“大地母親”，一座“智慧之父”，圍繞著高聳入云的獨立紀念碑。后面有十幅浮雕，描繪哈薩克民族從遠古至獨立建國的發(fā)展歷程和重大事件。獨立紀念碑也叫金色勇士紀念碑，據(jù)說原件躺在國家博物館里，不對外展出，游人只能看到復制品。

“金色勇士”很有來頭。1969 年發(fā)掘自阿拉木圖東南60 公里外伊塞克附近的古墓，身穿由4000 多片純金葉片制成的禮服，很多葉片刻著動物圖案，戴一頂70 厘米的高帽子，手持弓箭。考古學家認為，金人是公元前5 世紀的斯基泰武士，由奢華的陪葬品推斷，可能是王族。金人出土后，很快成為哈薩克斯坦國家和民族的象征。

向東逛向北，蘇俄設計的城市，街道寬闊，布局合理。通常中間是人行道，兩邊為綠化帶，再兩邊才是車行道。綠化帶花草茂盛，樹木婆娑，行走其間就像逛公園。我向來以為“斯坦國”還在“騎著馬兒游四方”，或者滿街都是清真寺和黑衣蒙面的穆斯林。但如今的阿拉木圖干凈整齊，美女如云，衣著時尚，完全是一個激情四射的世俗國家，徹底顛覆了我最初的印象?，F(xiàn)代哈薩克斯坦的國家風貌，恐怕要歸功于蘇聯(lián)。有人說，即使蘇聯(lián)曾經(jīng)如何霸道，但還是能夠相對公平地治理他們的加盟共和國。

阿拉木圖最重要的景點是潘菲洛夫公園，其中戰(zhàn)爭紀念碑、贊可夫教堂和樂器博物館等值得多花點時間。

公園以莫斯科戰(zhàn)役中的英雄潘菲洛夫命名。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蘇聯(lián)緊急從后方征兵，組建新的部隊開赴前線。其中，由哈薩克人和吉爾吉斯人組成三一六步兵師，潘菲洛夫少將擔任師長。據(jù)蘇軍后來報道，一次局部戰(zhàn)斗中，三一六師的28 名步兵，頂住德軍第11 裝甲師的進攻，摧毀18 輛敵人坦克，戰(zhàn)斗至最后一人。隨后這28 名烈士，被集體授予“蘇聯(lián)英雄”稱號。戰(zhàn)爭紀念碑即“二十八烈士”高舉手雷撲向敵坦克的雕像。雕塑底座刻著：“我們已無退路，因為莫斯科就在我們身后?！鼻懊媸仟M長的黑色大理石祭壇，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旁邊幾束玫瑰花，再加上雄壯的蘇聯(lián)歌曲，使園林顯得莊嚴肅穆。

往前幾步，有一座漂亮的綠頂木頭建筑，即樂器博物館。館內(nèi)收藏了許多哈薩克傳統(tǒng)樂器，豎琴、喇叭、風笛，以及各種各樣的冬不拉，一個展廳里還擺著幾尊古拙可愛的草原石人。在這里，我遇見幾個話劇小演員，見他們嘴角畫著胡子，頭上戴著假發(fā)，煞是幽默，便抓住他們拍照。

贊可夫教堂建于1904 年，以設計師贊可夫為名，是阿拉木圖的東正教總部。教堂全木結(jié)構(gòu)，有華麗的圓頂。1911 年，阿拉木圖遭遇地震，據(jù)說當時全城的建筑都被毀壞，只有贊可夫教堂得以幸存。蘇聯(lián)時期，它作為博物館和音樂廳使用，哈薩克斯坦獨立后恢復原教堂功能。

教堂前有許多鴿子，游人走過，撲撲驚起，又旋即落下。這里是孩子們的樂園，有些踩著滑板滑來滑去，有些騎著小矮馬繞著教堂轉(zhuǎn)圈。教堂內(nèi)部正在裝修，圣像和壁畫色彩鮮艷，精美絕倫。陽光從彩色玻璃窗投射下來，地板上一片斑斕。一位身穿鐮刀斧頭圖案的姑娘正在陰影里看書，從封面看，應該是俄文版的《圣經(jīng)》，不時有人進來點燃蠟燭，然后祈禱，在胸前劃十字。

繼續(xù)北行，就是阿拉木圖著名的綠色市場。其實就是大巴扎，里面的攤位店鋪，分門別類，堆成小山樣的干果尤其顯眼。令人驚訝的是，豬肉登堂入室，與牛羊肉平行排列，頂上還畫著個尾巴打結(jié)的豬。

時間已經(jīng)不早，找到一家網(wǎng)紅咖啡館。略坐片刻，便返回歌劇院，觀看我的《吉賽兒》。

尋找西突厥驛站

在第38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lián)合對“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wǎng)”申報世界遺產(chǎn)。結(jié)果有33 處遺址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其中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州有三處，即開阿利克、卡拉摩爾根、塔爾加爾遺址。

考古學家認為，這些遺址最早建于6 世紀，多為絲綢之路上的商貿(mào)城鎮(zhèn)，反映出當時西域諸國的城市風貌、宗教文化，以及游牧部落和定居文明交流融匯的過程。唐天寶十年（751年），當時世界上最強的兩個帝國——大食和大唐，在今天塔拉茲河畔的怛羅斯發(fā)生碰撞，史稱“怛羅斯之戰(zhàn)”。

此役唐軍大敗。阿拉伯人的記載說雙方參戰(zhàn)人數(shù)相若，約十萬眾，但一致承認高仙芝失敗的主要原因是“葛邏祿部眾叛”。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以史為鑒。實際上，此役對雙方影響都不是很大，大食沒有繼續(xù)深入擴大戰(zhàn)果。姑且不提補給線拉長所帶來的麻煩，還得提防背后的波斯人和“昭武九姓”。次年阿拔斯王朝即遣使來朝，兩國交往如初。

杜環(huán)在怛邏斯戰(zhàn)役中被俘，此后游歷西亞、北非，成為第一個到北非且留下作品的中國人。史學家認為，正是這批被俘的唐軍，才使中國秘而不宣的造紙術(shù)傳到西亞。也有現(xiàn)代學者說，在怛邏斯之戰(zhàn)前，造紙術(shù)已從唐朝屬國拔汗那首府浩罕和平傳入撒馬爾罕?；蛟S怛羅斯戰(zhàn)役過后，西亞阿拉伯人才學會造紙術(shù)吧？

后來，唐朝被“安史之亂”拖垮，走向衰落，唐王朝對西域長達一個半世紀的掌控就此終結(jié)，原本信奉佛教的西域諸國逐漸伊斯蘭化。而以后的中原王朝，再也沒有染指過中亞腹地。這一時期，隨著航海技術(shù)的發(fā)展，“海上陶瓷之路”“海上香料之路”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沙漠絲綢之路日趨衰落。但西域城邦間的貿(mào)易還在繼續(xù)，阿拉木圖東北40 公里處的塔爾加爾遺址，就是公元8 至10 世紀絲綢之路上的貿(mào)易重鎮(zhèn)。

我在闊克托比索道站附近招手攔車，前往塔爾加爾。塔爾加爾其實是阿拉套山脈的最高峰，海拔將近5000 米。汽車沿著阿拉套山脈的北緣朝東北方向飛馳，窗外可見連綿起伏的雪峰。古城遺址就在塔爾加爾山腳，但因為不是旅游景區(qū)，連當?shù)厝硕疾惶宄唧w位置。我在網(wǎng)上搜到一張古城大門圖片，邊走邊打聽，最終在一個偏僻的山坡上，找到那座黃土夯成的城堡式大門。

大門是新建的博物館的一部分，但木門緊鎖，顯然沒有開張。前面有道鐵柵欄，周圍野草連天，一個人影都沒有。古城遺址這樣簡陋？有點不甘心。柵欄西側(cè)沒有封死，應該是為已經(jīng)干枯的小河留下的通道。我從底下鉆過去，繞到城堡后面，沿著碎石路往南，期待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

果然，一條挖掘過的溝渠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應該是古城遺址，部分已經(jīng)整理出來，人工剝掉上面覆蓋的草皮，露出底層的路面結(jié)構(gòu)。沿著鵝卵石鋪成的路面往東幾步，就是修復整齊的石筑遺址。站到高處，古城遺址一覽無余。

塔爾加爾認曾是西突厥修筑的具有防御功能的驛站，被挖掘復原的古城中心東西長450 米，南北闊350 米，依稀可辨生活區(qū)和生產(chǎn)區(qū)。而我所站立的以大塊鵝卵石鋪就的道路上，野草瘋狂從石縫里冒出來，幾乎要吞沒路面，應該是一千多年前的原始狀態(tài)。這條路一直通向古城西門，再往前約200 米，就是源自塔爾加爾峰北坡的塔爾加爾河。但現(xiàn)在河床半祼，只有很小一股溪流。

遺址東側(cè)有幾座簡易的廠房，院子里搭起蒙古包，算是最近的人家。再往遠處看，群山起伏，草樹接天。8 世紀初，中亞還在唐王朝的控制中。想必那時，遠道而來的絲綢、茶葉、瓷器，還能在這座古城里集散，然后繼續(xù)往西往南流轉(zhuǎn)，進入波斯和阿拉伯。塔爾加爾往南是伊犁阿拉套國家公園，再往南百公里即為伊塞克湖，也就是玄奘筆下的“大清池”。

古城遺址大抵都是這樣，沒有一定的考古學基礎和歷史知識，所見不過一堆廢墟。四顧茫然，便隨手撿起一塊青色鵝卵石，聊作紀念。

編輯+ 蔡雨軒